应该肯定《石头记会真》在红楼版本史上的地位

2021-01-16 11:35林海清赵建忠
关键词:周汝昌异文石头记

林海清 赵建忠

1947年12月5日,正在燕京大学西语系读书的周汝昌在《天津国民日报》副刊发表了《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他根据在《懋斋诗钞》中发现的资料,提出了关于曹雪芹卒年的“癸未说”。这篇文章发表后,立即引起了新红学的开山祖师胡适的注意。胡适写信表示赞同。这封信刊登在1948年2月20日的《天津国民日报》上。一名在校大学生能够得到国学大师的首肯,国学大师还与其在报刊上讨论红学问题,周汝昌由此一举成名。此后两人不断有书信往来(1)1948年,胡适与周汝昌来往信件计14封,其中胡适写给周汝昌的信有6封。见周祜昌、周汝昌、周伦玲《石头记会真》第10卷,海燕出版社2004年版。,进行更深层次的学术讨论。胡适慷慨地把十分珍贵的“甲戌本”等红学要籍借给他,使周汝昌大受鼓舞。于是,他在完成学业的同时,积极投入与曹雪芹相关的时代、生平与家世的发掘研究工作。六年之后便出版了《红楼梦新证》(以下简称《新证》)。

“出道即巅峰”[1]的创作规律在周汝昌身上也是适用的,他的处女作《新证》堪称红学研究的扛鼎之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赢得了人们的交口称赞,也奠定了周汝昌红学大师的地位。但他对红学研究的另一大贡献,即几乎倾毕生精力考订与研究红楼版本的成果《石头记会真》(以下简称《会真》),却未得到学界的一致肯定,甚至有人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笔者认为这是不公平的。

新红学之前的《红楼梦》研究,是以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和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为代表的索隐派的一统天下。索隐派研究的是历史,是与《红楼梦》文本不大相干的内容。20世纪20年代,新红学考证派走上了红学研究的历史舞台,但其代表人物胡适只致力于曹雪芹生平与家世研究,俞平伯的研究触及《红楼梦》版本,惜未深入展开。当时,对《红楼梦》版本的系统整理与研究工作尚未得到重视。

这个工作被周汝昌提上了自己的研究日程。他在读了从胡适那里借阅的“甲戌本”后,便萌生了梳理红楼版本的念头。他在民国三十七年(1948)七月十一日写给胡适的信里说:“我觉得集本校勘,这件事太重要了……我决心要做这件事,因自觉机缘所至责无旁贷,不如此,此书空云流传炙脍,终非雪芹之旧本面目,依然朦胧模糊。”他计划以当时得见的“甲戌本”“庚辰本”和有正书局的“戚序本”为主干,参照“程甲本”进行校对梳理[2]16,力求从各个抄本中择优“写定”一部最为接近曹雪芹《红楼梦》原意的真本。胡适虽然很欣赏当时广为流行并带有新式标点的“程乙本”《红楼梦》,但对周汝昌这个“集本校勘”的动议也表示赞许与支持,并认为这是一件“最重要而应该做”的工作,只不过由于过于“笨重”,多年来无人敢做。胡适表示可以提供“一切可能的便利与援助”,这对周汝昌是极大的鼓舞。由于当时收集整理曹雪芹相关资料的任务过于繁重,周汝昌又正全身心投入《新证》的写作,所以前期的版本整理校对工作主要由其兄周祜昌来做。周汝昌对版本也很关注,在报刊上发表了《从曹雪芹的生年谈到红楼梦的考证方法》《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等文章。他在首版《红楼梦新证》中的“附录”部分,已经比较了一些新发现的《石头记》版本,还专门介绍了得而复失的南京“靖本”《红楼梦》正文和批语的概况。

《新证》问世后的轰动效应,使海内外更多的人开始重视《石头记》抄本的影印与发掘工作,一些古抄本纷纷呈现在学者面前。但这些抄本多为辗转传抄,增补删改、错误之处很多,校对起来十分困难。周氏兄弟下了极大的决心,露纂雪抄,切磋研磨,到1966年,完成了对八种《石头记》版本的汇校工作,集结了一部《红楼梦鉴》的剪贴本初稿,“凡为巨册八十帙”。不意到了“文革”的动荡岁月,图书手稿、巨册零笺均被作为“四旧”抄走,后全部遗失。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但没有动摇他们校书的决心。抱着还原原著真实面貌的目的,风潮过去,他们就又从头开始校勘工程,并及时追加新发现的版本资料,至1973年完成了一册《石头记会观》,而后又以锲而不舍的精神,继续探索各种版本真伪致乱的缘由和审辨方法,到1985年完成了阶段性成果《石头记鉴真》(以下简称《鉴真》)。《鉴真》通过大量的例证和表格统计,比较各个版本的异同情况、分析形成原因,并在书后附了许多研究资料。但《鉴真》并不是完美的成果,因为它所汇集的资料虽然丰赡,但比较散乱。他们就在原有基础上对资料进行拆分组合。受当时技术的限制,此项工作完全靠人工完成。兄弟二人历尽辛苦劳顿,反复斟酌研讨,手抄不下一千万字,终于完成了一部集正文、脂评、按语于一体的《会真》,2004年由海燕出版社正式出版。写作书稿的这56年,他们经历了极不寻常的岁月,“文革”期间手稿的被毁,生活条件的困苦,健康状况的恶化,出版过程的艰难……个中的酸甜苦辣,局外人是很难体味的。1993年周祜昌病逝,耳近失聪、目近失明的周汝昌忍痛独立支撑,采取让女儿代读代写他旁听指导的方法,继续完成周祜昌未竟的工作,为后人树起一座对于红学研究无比执着的丰碑,其精神可歌可泣。《会真》问世之后,周汝昌满怀激情地赋诗:“五十六年一愿偿,为芹辛苦亦荣光。几番浩劫邪欺正,百世沉冤绿转黄。大化无忧文照耀,微诚有幸力惭惶。最怜棠棣情难尽,故里春晖断雁行。”[3]《会真》标志着周氏版本研究的成熟,也是周汝昌对红学研究的又一大贡献。但《会真》规模过于庞大,只适合研究者使用。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需求,他删掉了其中的诸本异文、校勘记录和按语等冗长的文字,陆续出版了多种便于广大读者阅读的普及本,构成了周氏系列《红楼梦》,世称“周汇本”(2)“周汇本”主要有:《红楼梦(上、下):八十回石头记》(周汝昌精校本),海燕出版社2006年版;《红楼梦》(周汝昌汇校八十回《石头记》,全两册),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16开精装1函4卷,漓江出版社2009年版;《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套装上下册,漓江出版社2010年版;《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周汇本”实际上就是《会真》的简本。从准备阶段的《红楼梦鉴》《石头记会观》《鉴真》到成熟阶段的《会真》,再到普及本的“周汇本”《红楼梦》,构成了周汝昌漫漫56年红学版本研究的轨迹,其中的代表作当然是《会真》。

所谓“会真”,按照周汝昌本人的解释,会者,即聚集、领悟;真者,即真相、本真;会真,要“力求保存雪芹的本真,即二百数十年前的小说稿本或佳抄本的原貌真相”[2]192。全书计10卷,是一部皇皇500万字的浩然巨制。前9卷为《石头记》正文,按80回计,前8卷每卷9回,第9卷8回。正文校对了甲、己、庚、蒙、戚、杨、列、舒、郑、觉、程甲等11种版本。第10卷为与《会真》有密切关系的文字,包括汇校的缘起与经过、一些版本研究的专题论文和当年与胡适的往来信件。

《会真》及与之相关的“周汇本”问世以后,引起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响。有人认为它是一部“最接近原著真实面貌的《石头记》”而给予充分肯定;有人则认为它“是一个很差的校订本”[4],问题多多,但红学界没有进行深入讨论。对于红学大师花费56年心血打磨的研究成果应当给予重视。笔者认为,《会真》是一部颇有特色的《红楼梦》版本,在红楼版本史上应占有重要地位。

在《会真》面世之前,《红楼梦》(或《石头记》)已有众多的汇校本。除了由冯其庸主编、红楼梦研究所集体完成的以庚辰本为主校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即“通行本”),比较有影响的还有俞平伯集本汇校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邓遂夫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蔡义江多本互参互校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郑庆山的《脂本汇校石头记》、岳麓书社的《脂砚斋批评红楼梦》等。但这些校本多以“校异”为原则,一般都是以某一个或两个本子为主校本,再罗列比较各个版本的异同,不作是非判断,只供读者做参考,此即客观罗列法。《会真》则不然,它以“存真”为原则,在对多种抄本大汇校的基础上“从众多异文中取舍写定一个清本”作为定本。这个定本要更接近原稿或佳抄本,要以诸本“较佳之文为依从;若诸本皆有讹漏,而文义难通,则另做权宜性之文字”,此即“具录对照法”[5]1。这是“会真本”与诸多汇校本的最大不同,也是它最为突出的特色。

应当说,这种对于《石头记》抄本校勘方法的选取应是极具慧眼的。取“理校法”(3)校勘方法通常包括对校、本校、他校与理校四种,其中理校法需要综合运用各种分析方法校对出异文的正误,在众多校勘方法中难度最大。,对错讹文字颇多、异文情况频出的各种《石头记》抄本进行校勘,这是一种最切实际的方法。然而,这种校勘的方法,较一般的汇校要难得多,对校勘者的要求也高得多。因为要从纷纭万状的抄本的真伪、是非、正误、高下、优劣、精粗之中去梳理,从各种各样的讹错窜乱中去寻觅芹书的“原貌”,非大师级的文化水平、文献功力和审美能力,难以胜任,抑或说,非周汝昌莫属。

用这种方法进行汇校,最关键的,是要看“会真本”所选定的文字,即“异文”的取舍,是否最合理、最准确,最符合作品“原貌”。在学术水平与红学功底远超常人的周汝昌主持下的汇校本,确实不同凡响,常常有出人意想的神来之笔。就以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全书第一首“偈语诗”来说,“会真本”为:

无材可與(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寄(记)去作神(奇)传。[5]28

短短4句28字的小诗,与通行本(括号内文字)相比较,竟有三处改动,而且都有“按语”说明原因。第一处的“與”,作“参与”解。“按语”解释说,诗忌重字,一首小诗不会用两个“去”字;而“與”的草体字与“去”字相似,将“與”写作“去”,应系抄书者误抄所致。周汝昌在多处“按语”中指出“行草形讹”的例证,断定曹雪芹著书用的是行草,而不是楷书或行书。他在这则“按语”中还特别比较行草的“與”和“去”的相似之处,并用第五十二回的“去”字作互校互证,极具说服力。第二处“记”改“寄”,他解为“托付传布”也更为合理。因为书中已交代了“记”事者为“石头所记”,就不应再有疑问。对第三处改“奇传”为“神传”,人们争议较大。这样的改动是有版本依据的,杨藏本《红楼梦稿》就曾写作“作传神”。周汝昌认为“作奇传”与曹雪芹原文的“不愿世人称奇道妙”相矛盾,曹雪芹从不肯将自己的作品引向“奇”;而且“传神写照”为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所倡,是塑造形象的需要,也是作者的审美追求。以这几个方面作为立论依据,可谓言之成理。

以上说的仅是一首诗。为了证明“会真本”用词取舍的高妙,我们不妨再抽取一组诗,在更大范围内进行对比分析。《红楼梦》第三十七、三十八两回所写,正是大观园的鼎盛时期。海棠诗社初建,曹雪芹先后集中写了海棠诗、菊花诗和螃蟹咏几场诗会,为大观园里几位重要园主代写了一批七言律诗,充分展示了作者的诗才,其中以12首菊花诗为最。在这12首诗中,“会真本”与通行本(括号内文字)相对照,计有17处异文,分列如下:

忆菊:(1)蓼红芦(苇)白断肠时

(2)(3)瘦损(月)清霜梦自(有)知

(4)谁怜我为(为我)黄花病[6]161-162

访菊:(5)酒杯茶(药)盏莫淹留

(6)黄花若许(解)怜诗客

(7)休负今朝拄(挂)杖头[6]163

咏菊:(8)毫端运(蕴)秀临霜写

(9)片言谁解诉愁(秋)心[6]166-167

问菊:(10)一样开花(花开)为底迟

(11)雁(鸿)归蛩病可相思

(12)解语何妨话片(片语)时[6]168

簪菊:(13)短髩(鬓)冷沾三径露

(14)拍手凭他笑路傍(旁)[6]169

菊影:(15)窗隔疎(疏)灯描远近[6]169

菊梦:(16)睡去依依随雁影(断)[6]170

残菊:(17)明岁秋风知有(再)会[6]171

以上17处异文,第13处“髩(鬓)”、第14处“傍(旁)”、第15处“疎(疏)”,属古今异体,暂可不论。第3处“自(有)知”、第6处“若许(解)”、第17处“有(再)会”,属仁智之见,难分伯仲,亦可不说。第2处“瘦损(月)”和第8处“运(蕴)秀”孰优孰劣,有待研究,且先搁置。

其余的9处异文,是需要深入探讨的。笔者认为,“会真本”更胜一筹,应以“会真本”为是。我们且从语境、语法、对仗、声律等方面比较两种版本取舍的优劣。

先看第4处“我为(为我)”、第10处“开花(花开)”、第12处“话片(片语)”这词序颠倒的三处,都是“会真本”占优。《忆菊》的主体是“我”,而把“我为”改为“为我”,则“为我黄花病”的主语就变成了黄花,与全诗不搭;《问菊》如果取“花开”弃“开花”,与上句的“傲世”也不对仗,显然不妥,还是“开花”好;而“话片时”的“话”是动词,与“片时”形成动补关系,即说了一会儿话,而“片语”则“语”变成了名词,放在全句中很难讲得通。

再看第5处“茶(药)盏”、第7处“拄(挂)杖头”、第9处“诉愁(秋)心”、第16处“雁影(断)”这几处,从语境分析,也是“会真本”可取。《访菊》首联是说要趁晴天去出游访菊,不要因为贪饮茶酒而被羁绊。古人常常茶酒并举,以酒解愁,以茶清心,而且“茶”在这里也并不出律;但如果以“药”取代,与全诗高昂的情致颇不相合。尾联的“拄(挂)杖头”两个版本都在用典,把钱“挂”在杖头出行,一般是指买酒(《世说新语·任诞》);而这里是说拄着拐杖去赏菊,“挂”就显得不类了。《咏菊》的颈联用“愁心”更能呼应上句的“素怨”,因而好于“秋心”。《菊梦》全诗都是写梦境,“雁影”是形容菊花在梦中随着飘忽的雁群而远去,很有几分诗情画意;而取“雁断”显得很突兀,不仅诗意全无,而且容易产生梦醒的歧义。

取舍还要考虑到格律。第1处的“芦白”如果改为“苇白”,则如“会真本”“按语”所指出的,红字就会犯“孤平”,违反了音律要求。第11处“雁(鸿)归蛩病”也是,如果从字面看,“雁”与“鸿”无异,若论声调的抑扬顿挫之美,显然“雁归蛩病”更胜一筹。

综上所述,相比之下,“会真本”的选择取舍更为科学,更为合理。以一斑窥全豹,周氏兄弟倾毕生精力,孜孜矻矻,字斟句酌,结出的硕果是不容小觑的。

《会真》的体例也很有创意,依次为正文、异文汇校记录、脂批汇校、按语等。正文不是以句或段为单体,而是“逢异即断”,正文之后马上开列异文,眉目十分清爽,也便于读者探索玩味,是《红楼梦》校勘史上的一个创举。

附有脂评,而且脂评“随正文紧紧楔入”是《会真》又一特色。对脂评的价值大家并无异议,然而此前的汇校本或将正文与脂评分开,或干脆舍弃脂评。其中的重要原因是脂评的情况极其复杂,各抄本差异很大,汇校起来相当困难。《会真》将脂评全部收录,使其与正文相得益彰,也为读者提供了一卷在手遍览无余的方便。对脂评异文的表述方式大体为客观罗列,视文句长短进行不同的处置。简短者备列全文;虽长而小异者以括号标出异点;长而多异者,则取一较佳本为准,再综述差异之点。戛戛乎其难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会真》附有1 882则校勘者的“按语”,这是其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它的特色。“按语”紧承在异文、脂批之后,多数情况下,是在说明“异文取舍之理由”,其中凝聚了周汝昌长期研读《石头记》正文和评语时的诸多感受与体悟,很多“按语”还承载了大量诗文、绘画、书法、民俗等关乎中国传统文化精义的内容。

“按语”在辨证正文取舍原因时,结合上下文理,凭着高超的鉴赏力,就能做出精彩的判断。第1卷第23页(通行本第3页)的“花锦繁华之地”,诸本皆为“花柳繁华”,《会真》却独取与众不同的“列藏本”的“锦”。其后的“按语”道:“花锦繁华”指贾府的“锦上添花,花团锦簇”,以后文的秦可卿托梦可证;而“花柳”变成了“花街柳巷”则意味大变。而且“锦”“柳”二字也是草书辗转至讹。[5]23这样的解析入情入理,很具有说服力。

“按语”时常考察词语出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第1卷中,贾雨村的名字一出现,“按语”便立即点明出自《孟子·尽心》篇。[5]81再看对贾雨村的口占绝句中“满把晴光护玉盘”的考证。“按语”先以苏东坡《中秋月》诗中的名句“明月无声转玉盘”作证;后以王世贞《玉兰》诗的“露气晴辉散玉盘”作旁证,再运用文字学知识,说明“兰”“蓝”“栏”均为“盘”字草书的讹化,从而得出诸本写作“护玉栏”乃“文无可取,义无所归,典无所出”的结论[5]101,令人信服。

“按语”还时常运用民俗学知识进行点评。第1卷 “临窗大炕上”一句下面的“按语”写道:“大正房内有炕,客来先让上炕,皆北地风俗……金人(满族)尤重此制。”[5]327“教引嬷嬷”下又写道:“即清代满族之保母。保母是汉人语……”[5]393诸如此类的点评,似乎又关涉《红楼梦》的作者及创作情况。

有的“按语”探佚曹雪芹所设计的八十回以后的结局。如第1卷“便是烟消火灭时”后的“按语”说:“此指八十回后香菱结局。”[5]76“名花照水”一句后面的“按语”写道:“写黛玉总不离水,与八十回后结局有关。”[5]373在周汝昌看来,按曹雪芹的原设计,黛玉不是因为理想的婚姻不可得抑郁而亡,而应是投水而死。这属于探佚的范畴。

还有的“按语”是对人物或情节直接进行评点。如第1卷,当凤姐首次亮相时,“按语”道:“雪芹写人,首重文采。”[5]290脂评形容黛玉“含浑可爱”,其后的“按语”则进一步赞颂说:“真是于无文字处独得文外神髓。”[5]297此外,还有大段的回后“总按”,从更宏观角度对一些较为重大的情节进行评论。像第一回最后的“总按”,就用大段文字阐述“程高本”将“大石”与“神瑛”两个神话故事合二为一的谬误。应该说,“按语”是《会真》的精华所在,在一定程度上将其视为脂评的延续亦无不可。

《会真》第十卷虽不是对原文的汇校,却展示了周汝昌一生的红学研究之路,也是十分珍贵的红学史料。

《会真》的不足之处主要有三:

其一,它所采用的“理校法”最高妙、最难,也最危险,最易出错。尤其遇到无所适从的情况时,就要以道理定是非,并选择“权宜性之文字”,见仁见智的情况也就在所难免。

其二,周汝昌太过追寻他认为的古本的“本字”,寻求曹雪芹固有的笔墨风格与书写习尚,于是就保留了各种异体字、帖写体、同音字、特构字,不作统一性整理,而且自认为是校勘的一大特色。这样在“周汇本”中,就出现了不少误用或生僻字。例如,将“很”写成“狠”,将“趟”写成“淌”,将第三回描写林黛玉眉眼的“笼烟”写为“罥烟”等,这在一定程度上给广大读者造成了阅读障碍。

其三,由于周汝昌晚年的“悟证法”与“自传说”的思维误区,他在红学研究中的一些独特的观点,如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红楼梦》原本为108回的对称结构等,一直为多数人难以接受。这些观点会不同程度地渗透到“按语”之中,甚至影响对正文的校勘取舍,这是容易被人非议与诟病的。

然而瑕不掩瑜,我们应该肯定周氏兄弟对红楼版本研究的贡献。《会真》的体例是极富创意的;它运用“具录对照法”,历经多年汇集众本对作品进行理校的做法,是别具一格的;其校勘的结果既汲取各家之长又独具慧眼,凝聚了红学大师多年的心得与体悟,其中与众不同又令人信服的亮点多多。总之,《会真》是一部独具特色的《石头记》新版本,它与另一位红学大师冯其庸主编的2008年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犹如双峰对峙,代表着红楼版本研究的最高成就。正如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张庆善所说:“周汝昌在胡适开创的基础上,把曹雪芹家世研究更加系统化,并在版本、脂批、探佚等方面,都做出了开创性的研究,从而建起一座巍峨的红学大厦,这充分表现出周汝昌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底和学术识见,这也是他对红学的巨大贡献。”[7]1

长江后浪推前浪,纷纭复杂的红楼版本研究还有很多疑案待解,有很多争论待定,还有很大的空间待开拓。今后,随着现代化手段的介入及数字化、统计学等新方法的运用,红楼版本研究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产生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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