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晓静
(福建农林大学国际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2)
列奥·洛文塔尔(Leo Lowenthal)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成员之一,他的学术观点既体现了法兰克福学派文化理论的批判立场,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是20世纪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1]。洛文塔尔在文学社会学和大众文化研究领域都有突出的学术贡献[2],他的两部代表性专著《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Literature,Popular Culture, and Society,1957)和《文学与人的意象》(Literature and the Image of Man,1961)在欧美学术界颇受关注。目前国内外学界对洛文塔尔的研究多集中在他的大众文化理论和相关的实证上,而以他的文学社会学理论和实践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成果却极为少见,除了方维规在对西方文学社会学历史的梳理中介绍了洛文塔尔的主要观点[3],以及甘锋从传播学角度探讨了洛文塔尔的文学社会学理论对文学研究新范式的启示之外[4][5],再无他人论及。
洛文塔尔的文学社会学理论和研究方法杂糅了多个领域的思想,包括犹太宗教哲学、启蒙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心理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等。理论基础的复杂性和深刻性使洛文塔尔的文学社会学方法论区别于欧洲和美国的文学社会学研究主流,他关注的不是文学的生产和消费现象、社会因素对文学接受的影响、或文本中体现的社会阶级等问题,而是文学的社会文化价值。洛文塔尔曾坦言他的文学社会学研究从社会学角度来看是不够专业的,但这也正是他的一个优势:用人文主义的方法进行社会学研究的同时坚持人文学科研究中的社会学视角[6]。他认为艺术文学和通俗文学具有不同的社会文化价值,并针对二者分别提出不同的研究目标和研究方法,这对社会学领域的文学研究和文学领域的社会维度研究都颇具启示意义。
本文通过对洛文塔尔的文学社会学方法论的深入分析,主要探讨艺术文学的社会文化价值;艺术文学的社会文化价值如何通过文本呈现;有关艺术文学的社会维度研究方法有哪些以及这些研究方法是否适用于文学领域的社会维度研究和批评等问题。
洛文塔尔文学社会学语境中的“艺术文学”是作为一个与“商品文学”相对立的概念提出来的:“文学是社会文化基本象征符号和价值观特别适合的载体。社会文化基本象征符号和价值观赋予不同级层(从国家民族到某个社会小团体)和不同历史阶段(从某个时代到某个具体时间点)的社会群体以凝聚力。文学包含两个强大的文化复合体:一是艺术,另一则是市场导向的商品。”[7]“市场导向的商品”指的是通俗文学。洛文塔尔认为,自18世纪开始,由于印刷业和书籍贸易的繁荣发展使书籍的受众从原来的权贵和学者阶层拓展到普通民众,欧洲社会就出现了明显的“艺术文学”和“通俗文学”这两类不同文学作品的区分,二者在创作目的和功用方面有很大差异[8]。通俗文学由于拥有更多的读者而具有更大的市场利益,其创作以市场为导向,努力迎合大部分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品味。通俗文学注重娱乐性,其重要功能之一是逃避社会现实中的压力和挫折,不能作为研究社会和个人社会化问题的诊断性工具。而艺术文学则更注重创作意图的表达,作家们具有很强的创作自律性,创作不以吸引大量的读者为写作目的,受市场利益相关因素的影响要小得多,因此具有重要的社会文化研究价值。“自文艺复兴时代以来,富有创造力的艺术文学就成为研究人与社会关系的重要资源之一。我们可以通过伟大文学作品研究人们怎样在生活中扮演他们的社会角色。”[9]
洛文塔尔同时强调文学作品的社会文化价值要经历时间的验证。他没有将当代文学作品作为研究对象,考虑的并非是这些作品是否具有文学的艺术性,而是认为这些作品还无法自证是否具有社会学研究的价值。“现代文学还没有经过历史筛选,更难判断其所包涵的哪些内容将对社会知识的构成具有类型学意义”[10]。由此可以得出推论,洛文塔尔定义的“艺术文学”用文学领域的术语来表达的话,就是指在漫长的文学史中产生的、已被普遍接受认可的“文学经典”,如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和易卜生(Henrik Ibse)的戏剧、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和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的小说等。对这些文学经典作品中有关自我和社会意象的内容进行分析解读,是研究已经过去的时代中的私人生活方式、社会风俗和观念的有效手段,可以完善我们对过去时代的社会规范和价值观的了解。
相比于通俗文学,受众更少的艺术文学具有更大的社会文化价值。在洛文塔尔看来,艺术文学是研究人类生存于世的经验、集体意识和个体经验的唯一可靠来源,在作家所处的时代以及当下,都起到不断纠正我们错误意识的作用[11]。
关于“文学”与“社会”二者之间关系的理论假设有三种:一是社会反映论,即文学是真实社会生活的反映;二是与反映论相对立的决定论,即文学影响或塑造社会;三是社会控制论,即文学的社会作用是维持和稳定社会秩序[12]。洛文塔尔的方法论基于第一种假设,但他反对把文学简化成社会事实(facts),仅仅作为研究经济、律法、国家制度、宗教等社会现象的原始资料的来源。洛文塔尔关注文学作品中体现的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艺术文学不是机械地反映社会,而是呈现了个人的各种社会生活经验以及社会的变化发展对个人的影响。史学文献和回忆录、自传、信件等私人文献也提供了有关个人与社会的信息;但历史学家为了突出重大历史事件,必须避免所描述的社会关系太过“个人化”,而私人文献中的“个人”则不具有普遍的代表性[13]。虚构的文学作品则能够在个性中体现共性,结合了历史性文献和私人资料的优点,呈现“虚构性真实”。
艺术文学文本中的“虚构性真实”是其社会文化价值的核心。创作艺术文学的作家们依据自身社会生活体验和广泛深入的社会观察,设计合乎常理的情节,塑造令人信服的人物角色。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在虚构的文本世界中强调某些价值观;并根据设定的主题,有目的地安排作品中的人物们所要面临的社会生存问题。通过这个选择过程,作家们描绘了“一幅个人立足于社会的或明晰或隐晦的图像:阶级的特权和责任;关于工作、爱情和友谊的看法;对宗教、自然和艺术的理解。”[14]身处某个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的作家呈现的是这个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下个人的社会生存经验。如果由不同时代的读者来进行判断的话,艺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的行为、态度和观点可能是进步的也可能是落后的。但这恰恰体现了作家所描绘的个人社会化经验的真实性,因为“作家所关注的并不是有关事物、事件或制度的简单现实,而是一个鲜活的人类社会生存现实——这个现实包涵了永远也不可能中立客观的个人的各类情感和态度而显得更加真实。”[15]艺术文学作品不仅呈现了普通人眼中的历史上各个时期的社会状况;同时也表达了不同社会历史环境中的个人对社会的感受和期望、改变社会或者逃避社会的想法。
洛文塔尔认为艺术文学中蕴含的“虚构性真实”使艺术文学具有认知作用。这是洛文塔尔与其他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在文化批判方面的观点相异之处。洛文塔尔强调:将艺术作品“仅仅视为意识形态的一种表现形式,不仅剥除了艺术作品的历史完整性,也否认了艺术作品的理性创造性和认知作用。”[16]他不是通过抽象的社会理论和哲学,而是通过在伟大文学作品中呈现的细致、有质感、微妙复杂的人类经验来探讨人类的社会生存问题。他在社会学研究中融入人文主义价值观,希望从艺术文学中揭示关于“社会变化发展”与“人类生存境遇”之间的本质关系。
洛文塔尔主要采用文本分析的方法来解读艺术文学中的“虚构性真实”。他的文本解读有两个关注点:一是在已知的社会变化发展趋势的前提下,考察社会环境对人类的影响如何通过文学作品人物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体现出来;二是关注文本中的边缘性(marginality)视角及其传递出来的反抗精神[17]。
解读艺术文学文本中的“虚构性真实”需将作者虚构的人物和情境同现实的的社会历史环境联系起来,将以主题和风格为特点的作家私人方程式(private equations)转换为社会方程式(social equations)[18]。他提出两种分析策略,第一种是分析对比同一社会历史时期的不同作家塑造的人物之间的相似性和不同社会历史时期的作品人物之间的差异性。比如塞万提斯所处的时代正经历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变革,他的小说主人公都无法很好地适应社会,有时候满怀希望,更多的时候是忧心忡忡,对社会生活有极端的不安全感;而到了莫里哀(Moliere)时期,中产阶级的地位已经稳固,他笔下的人物面临的主要问题变成如何适应还不太熟悉的社会新秩序。第二种是分析作品人物对社会变化的反应或者期待,以及在特定社会中所经历的不安全感和挫折感,或安全感和满足感,从个人视角研究社会变化的过程。比如,法国剧作家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通过作品人物表达出来的观点是:人类天生就没有秩序感,必须依靠在强有力的国家政权约束下才能进行自我管理;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描绘的社会个体自律且争强好胜,在公共和私人事务中都具有高度竞争力。两位剧作家的人物塑造体现了欧洲社会资本主义商业化发展的进程。
同其他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一样,洛文塔尔的文学社会学研究带有“通过文化批判促进无产阶级革命,实现人类解放”的使命感[19]。他强调要关注艺术文学的边缘性视角。艺术文学的边缘性视角主要通过边缘性人物群体、边缘性情境和边缘性主人公展现出来。边缘性的人物群体是一些没有机会享受社会特权、或是不幸的或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弱势群体,包括穷人、女人、乞丐、罪犯等等。边缘性情境指的是作品中的人物被迫放弃安稳的主流社会生活,四处流浪。边缘性主人公的最典型的例子是唐·吉诃德(Don Quixote),他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生理想和看似荒诞的“行侠仗义”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抗议,是对理想的社会和人类生存方式的乌托邦式的思考和实践。“事实上,艺术承载着许许多多对社会苦难的创造性的抗议;对社会幸福期盼的光芒透过这些重重抗议微弱地闪耀着光芒。”[20]洛文塔尔研究艺术文学的最终目的不是进行文化批判,而是对人类获得自由和幸福可能性的思考和探寻。
洛文塔尔在社会学领域所定义的艺术文学也正是文学领域研究的主要对象。他所提出的关于研究社会对个人的影响如何通过文学作品人物体现出来的文本分析策略以及艺术文学中边缘性视角的作用启发了文学的社会批评和研究的新思路。
文学领域的社会研究或批评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因果或者是现象分析,涉及三个方面:作家的社会背景,作品中体现的社会内容,文学对社会的影响[21]。另一类是与社会权利紧密相关的政治批评,如马克思主义批评、女性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等。洛文塔尔的文学社会学研究独辟蹊径,坚持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同时,没有将艺术文学视为意识形态的一种表现形式或是社会现实的反映,而是强调艺术文学中的“虚构性真实”所具有的认知作用。他的方法论对文学的社会维度研究最关键的启示在于他把关于“人”的哲学思考融合进文学与社会关系的分析,提出艺术文学即经典文学的社会文化价值体现在文本中所呈现的“虚构性真实”。通过对经典文本所展现的“虚构性真实”的解读,我们可以了解在过去时代中个人在适应社会变化的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和困难。了解过去时代中个人社会生存经验和困境是为了能更好地思考和解决当下人类社会所面临的生存问题和社会发展问题。这正是进行文学的社会研究和批评的意义所在。
但是,作为一个社会学家,洛文塔尔关于文学文本中“虚构性真实”的解读方法的有效性还有所欠缺。他忽略了文学传统对作家的影响。作家身处人类的历史中也同时身处文学的历史中,他(她)的创作不仅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也受到前辈作家和同代作家的影响。“诗歌、故事、小说和戏剧的产生源于作者于对先前的诗歌、故事、小说和戏剧的阅读和解读,而后辈作家相同的阅读和解读活动亦同样体现在新的创作中。”[22]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小说创作往前可以追溯到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塞缪尔·理查逊(Samuel Richardson)的作品所带来的影响;往后看,其作品又大大影响了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同时代的范尼·伯尼(Fanny Burney)亦对奥斯汀的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23]。
洛文塔尔强调艺术文学作家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观察者”身份的同时,忽略了他们的“写作者”身份。要揭示文本中的“虚构性真实”,首先需要辨别文本中哪些内容是为了写作效果、哪些内容体现了作家的社会洞察力。可以先从文学传统角度分析作家的创作特点,考察作家在主题的选择、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安排、情境的设定、语言的表达和叙述的方式等方面是否受到前辈作家或者当代作家的影响;以及作家在这些方面是否有自己的创新特点。剥离这些创作因素的影响后,针对文本的社会研究和批评才更具有效性。
在文学娱乐化、市场化倾向明显、艺术文学日益边缘化的当下,洛文塔尔以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为基点的“人本”研究立场和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具有重要的实践指导意义。相比于通俗文学,艺术文学具有更大的社会文化价值,其社会文化价值体现在文本中蕴含的“虚构性真实”所具有的认知作用;将文本的“虚构性真实”阐释与作家的创作特点分析相结合是对文本进行社会维度研究和批评更为可靠的方法,增强文学研究批评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