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莎 刘丹
“你在监室里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派驻北京第一看守所的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检察官乜庆麟,每天都会去自己负责的监区“刷脸”,而类似这样的话语,他一年里也要重复说上好多遍。
大多数时候,乜庆麟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可即便是这样,他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的“唠叨”。每天他还要关注:有多少人员进出监所,手续合法吗?在押人员又提出什么新诉求,监区的饭菜质量如何、有没有将饭菜留样备查,监所卫生工作做得怎么样?这些外人或许觉得细枝末节的事情他都会问得一清二楚。
驻所检察官的工作看起来比较单一,重复性也很高,甚至是很难出亮点,但是在乜庆麟看来,正是各种各样的琐碎“小事”让驻所检察官的工作变得充实而丰富。他认为这些工作看起来不大,可如果不留心,很容易出现疏漏。如何把琐碎的事情做得细致,怎样在工作里找到亮点,乜庆麟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对他的专业考验。
乜庆麟的工作环境比较特殊,他每天的活动范围是在高墙内。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一排排铁栅栏把整个监区封闭得严严实实,网络信号也因此很不好。“许多人觉得我们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办公,很是清闲,还认为驻所检察官的工作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儿,其实我们连刷手机偷个懒的机会都没有。”乜庆麟笑着对《方圆》记者说道。
在日常工作中,与乜庆麟形影不离的是一个黑色封皮笔记本,监区内的在押人员遇到想要咨询的问题、不懂的法律知识点,或者他们有什么诉求,在巡视监室时,乜庆麟都会一一记录在本子上。可以答疑解惑的就当场解决,一些需要联系协调的事情他会完成之后再进行回复。每天上下午巡视回来,乜庆麟的本子上都会记下十几二十页内容。
乜庆麟指导年轻检察官办案。(摄影: 方圆记者 张哲)
从事驻检工作十多年,这样的本子乜庆麟已经用掉二十多本。每到年底,本子因为记录内容的特殊需要集中销毁,但无法被磨灭的是日复一日积累的信任。这样的工作习惯,乜庆麟会教给团队里的年轻人。他说:“怎样体现我们的监督和我们的责任感?就在这个本子里。今天人家问你了你没记下来,过两天忘了没回复,人家就对你有看法,首先就觉得你拿他们不当回事。”
与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不同,乜庆麟办公室书架里还有一批长年只多不少的“住客”,那是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档案。黄皮的封面翻开,是不同字迹的信件。“尊敬的检察官”是常见的开头,底下是不同的诉求,每一封信的前一页都被附上了另一页纸来说明信件来源以及对诉求的回应和解决情况。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看守所实行封闭式管理,驻所检察官不再进入监区内巡视,因此在押人员的诉求大多会通过信件的方式转达到乜庆麟手中。
对在押人员的关心,乜庆麟会细致地询问他们夏天监区热不热、冬天监区冷不冷,生病了求医有无困难等。逢年过节,乜庆麟还得关照在押人员容易有所起伏的心情,工作并没有那么容易开展。
乜庆麟最近遇到了一名绝食闹情绪的在押人员。经过询问,这名在押人员一审被判了死刑,上诉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很是着急,后来生病了连药也不吃了。乜庆麟能理解对方的心情,许多在押人员在监区内通过思想教育,想要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这种愿望很迫切。通常这种情况下,乜庆麟需要先稳定住在押人员的情绪,保证对方的生命安全,同时会耐心倾听在押人员的想法,然后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他们解决合法诉求。
经过一番交谈,乜庆麟说:“我会和案件承办单位取得联系,得到确定的消息之后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不过你得保证回监室后要好好吃饭、吃药,把身体养好了,你才有力气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在二审法庭上为自己陈述……”虽然只是几句很平常的关切,可每一个字都说进了在押人员的心坎里。乜庆麟觉得,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并且提供切实可行有价值的建议,才算是真正地解决问题。而这些工作的效果,无法依靠数据量化,却能实打实地疏导在押人员的情绪,为监区的稳定提供保障。
乜庆麟和监所同事一起巡视在押人员情况。(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对于驻所检察官这份工作,一开始乜庆麟是有抵触情绪的。他说:“我不了解这份工作,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做些什么。以前在一线办案,那是实打实的工作,每办完一个案件,我会总结办案经验,找到办理案件的意义所在”。然而真正到了监区近距离接触到在押人员之后,乜庆麟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在乜庆麟眼里,不只有在押人员的身影,还有他们的父母、伴侣、孩子以及关心他们的朋友。家人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怨恨他们,会不会经常来监区看看他们,乜庆麟突然觉得好多种想法在脑子里翻涌。这些在押人员虽然都是因为触犯法律而来到这里的,但是乜庆麟认为关心在押人员的合法权益,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很多年以前,乜庆麟就为一个死刑犯四处奔波过。这个死刑犯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他怀疑妻子在外地打工时与老板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他想找妻子问清楚情况,可妻子嫌他影响了自己的正常工作,很不耐烦,这也让男子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甚至产生了恨意。后来男子以給妻子送新衣服为由把她约了出来,想让妻子留在自己身边不要在外面打工了,但妻子没同意,他冲动之下拿刀杀死了妻子。
在得知自己被判了死刑后,男子找到了乜庆麟,说案发前,他因为一直去找妻子的老板讨要说法而被老板手下的员工殴打过,所以案发时备着刀是为了防身,并非蓄意杀人。乜庆麟很重视这个线索,按照男子的描述,他去派出所进行调查,确认了案发的前几天该男子确实因为挨过打而报警,警方那边也留存有报警记录,由此,男子带刀防身有了正当的理由。但是在继续搜查证据的过程中,乜庆麟没能发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后来又因为赔偿金的问题,男子无法和受害人家属达成和解,忙碌了一圈下来,这起死刑案件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没能改变最终的判决结果,成了乜庆麟工作多年来的一个遗憾。但是让乜庆麟感到意外的是,男子不但没有怨言,反而对他表示感谢。男子觉得自己的确触犯了法律,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特别是看到乜庆麟为自己的案子进行最后的奔波和努力,他感受到了检察官的一份用心,很受感动,自己没有遗憾了。乜庆麟说:“这是我该做的,我觉得还能做得更好,为在押人员做得更多。”在乜庆麟眼里,虽然在押人员都是违法犯罪人员,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一条生命,要在法律的框架内公平公正地对待他们。“我们代表的是正义。”
在监区工作,驻所检察官经常要面对人性最为阴暗险恶的那一面,但有时候也能拉一把误入歧途的羔羊。
给乜庆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关押在监区的一个14岁女孩。第一看守所关押人员多涉及重案要案,这个未成年孩子是怎么进到这里的?在了解情况后乜庆麟得知,女孩结识了几名二十多岁的社会青年,被他们当作实施仙人跳抢劫的诱饵。这几名青年实施了多起抢劫,甚至在抢走钱财后还杀害了被害人,影响极为恶劣。由于该案属于重大案件,犯罪嫌疑人需要羁押在第一看守所,而这名未成年女孩作为同案人,也须一同羁押在这里。
第一次见到女孩时,乜庆麟很揪心,小小年纪得了性病,又黑又瘦,还被家人抛弃了,没人来看她,甚至也没有錢买内衣裤。检察室和看守所干警纷纷凑钱给她买了新衣服,还有牙膏、牙刷等日用品。乜庆麟觉得,女孩还有长久的未来,不能就这样放弃她。于是,乜庆麟和女同事隔三岔五就一起找女孩聊天,给她买书,给她讲讲人生、家庭和责任等。慢慢地,女孩把乜庆麟当成了家人,也开始明白自己需要尽快摆脱之前糟糕的人生。女孩身上发生的变化乜庆麟都看在眼里,他说:“这个小孩其实挺单纯,你对她好她知道,也能信任你。而信任就是基础,能帮着她走上正路。”
半年的时间,女孩仿佛变了个人,人变白了也胖了,病也治好了。在看守所里能学文化,她变得很有礼貌,表达能力也变强了,能和乜庆麟交流自己的想法。女孩还激动地说:“谢谢叔叔阿姨,你们告诉了我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在面对监所里的未成年人时,乜庆麟经常扮演着大家长的角色,每天巡视时也会格外重视和关照这些孩子们,尤其是在案件进程的关键时刻,找他们多聊聊,让他们心态放平稳,相信检察机关,好好配合办案机关工作。乜庆麟也会定期找人给他们讲课。来到监室给他们讲课的有检察官,也有看守所里文化水平高一点的在押人员。在这个特殊的“学校”,乜庆麟希望这些孩子们能继续接受教育,有所改变,能够去开启他们的新生活。
被限制在高墙电网围起的四方天地里,看起来很少和外界接触,但其实乜庆麟每天都要给很多人打电话。他的手机里存了785个联系人,有时候这边电话刚挂,又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协调沟通是乜庆麟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一看守所在押人员来源复杂,需要和各地有关单位保持联系,又因为涉案普遍为大案,案件审理周期长,涉及公检法多个部门,而在押周期长也意味着在押人员生老病死的情况也多,需要协调联络的人就更多了。另外,驻所检察官还需要对看守所的干警工作进行监督,直白来讲就是挑刺儿,之后还得要求对方能在你提出意见后有所改进。虽然做起来比较难,但乜庆麟说:“监督要有原则,但监督的方法是可以灵活变通的。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针对某个干警,这些都是干出来的经验,书里是没有的,得靠实践一点点学。”这也是乜庆麟常常对年轻驻所检察官说的话。
日常工作中,乜庆麟较少发出《纠正违法通知书》或者《检察建议书》,他不会为了出成绩去发,一旦发出,一定是存在需要监督的理由,有时候是因为出现的问题不是个例,需要引起重视,而有时候是借此机会让对方能建立相应制度,加强管理,促进看守所的执法规范。他说:“让对方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理解了我的意图他就对我没有成见。坦诚就是我的诀窍。让对方明白我不是为了我的成绩,而是为了彼此共同的目标,那就是维护看守所的稳定。”
但并不是所有驻所检察官的工作都能顺利开展,也会存在不敢监督、不愿监督的难题。乜庆麟认为,解决这个难题就要清楚驻所检察官的顾虑在哪里,是担心影响彼此关系,还是担心日后工作不好开展。说到底还是得在长期的工作配合中赢得相互的理解和支持。
每天下班前,乜庆麟把当天的工作内容记录在检察日志里,但他的工作并没有随着换下检服而结束,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叫回来。乜庆麟最怕在下班后接到电话,铃声一响,心里一沉,总担心是哪里出问题了。有一次已经是夜里两点了,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原来是看守所里有在押人员去世了。乜庆麟立马赶去医院,整晚都在处理相关事宜。随后的一两天内,他需要找专人鉴定该名在押人员是否属于自然死亡,也得到看守所里找干警管教询问情况,还得查看事发前几天的监控确保没有异常。
十几年的驻检工作生涯,乜庆麟已经习惯了这种总有突发情况的工作节奏,每次遇到问题时,他都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需要用力去扛起来。驻所检察官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默默无闻的,但是在监所里,在押人员对乜庆麟和他团队的检察官却有着最为朴素的认知,认为驻所检察官是法律专家,是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够得到这样的认可,乜庆麟觉得自己再多的辛苦也算是值得了。
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三级高级检察官,派驻第一看守所主任。荣立个人三等功两次,曾入选北京市检察院侦查人才库及“十百千”人才库。被北京市检察院评为业务骨干和业务标兵,荣获“第五届北京市检察机关业务技能比武十佳检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