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章太炎对《周易》的解读流露出对当时社会深深的忧患。章太炎思想回真向俗之后,从历史哲学角度进一步解读《周易》,表达了他对未来发展不确定性的忧患,对社会上进化思想的忧患,对强者当政、暴人当权的社会现实的忧患。通过对《周易》中“时”的思想的阐述,章太炎力图将他对于未来的忧患通过“各当其时”来化解。在他对中国社会“随时”的思考中,可以看到章太炎这位大雄无畏者对“竖子聚谈猥贱之事”的不屑,以及他内心深深的爱国情怀。
关键词:章太炎;《易论》;忧患;真如缘起说
中图分类号:B25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7-0099-03
章太炎是中国近代史上重要的思想家、哲学家,学界对其易学思想的研究多从以佛解易的角度切入。但是在清末民初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都在思考着社会的未来,这种对未来的思考,正是源自内心对国家与民族的忧患,章太炎解读《周易》时便流露出这种忧患意识。本文通过论述章太炎易学思想中忧患意识的三点表现与化解方式,以呈现章太炎解易的内在心理。
一、章太炎易学忧患思想的阐发
(一)对未来发展不确定性的忧患
章太炎认为,历史的发展并无规律可言,更没有因果律,社会未来的走向是《周易》所忧虑的核心问题。
章太炎从《序卦传》中周易六十四卦的排序问题入手,运用社会学思想,以“屯”卦解释社会发展阶段的早期。“草昧部落之酋,鹑居鷇食”“婚姻未定,以劫略为室家”[1]385。但即使处在原始社会,“忧患廉耻之情,虽泰始已萌㽕也”。至“蒙”卦,所记婚姻状况已稍有进步,“始有娉女,而爻称‘内妇’‘克家’”[1]385,逐渐形成了稳定的配偶制。“需”卦时,人们的生活水平改善,开始“以饮食燕乐”。随着社会进一步发展,“农稼既兴,民之失德,干糇以愆,而争生存、略土田者作,故其次‘讼’”。为了争夺生存、饮食,出现了“小讼用曹辩,大讼用甲兵”,人们聚众而起,所以行“师”。“比”卦则说明因互相争讼而出现了相对稳定的、有纲纪、城郭、都邑的诸侯城邦,其首领为“假王”。“假王”开始对人们征收赋税,故而有“蓄”。随着人员聚集、财物集中,“‘讼’以起众,‘比’以畜财。军在司马,币在大府”[1]386,于是“帝位始成,大君以立”,故而成“履”。帝王出现,国家安定,“其道犹‘泰’”,然而“物不可以终通”,故而浸以成“否”。但“济‘否’者,平其阶位,故曰‘同人’”,“同人”即是“君子以类族辨物”,有道之君宗盟其族,繁荣国家。
从“屯”到“同人”的十卦,章太炎以之为“生民建国之常率,彰往察来,横四海而不逾此”[1]386。但“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而乾坤或几乎息矣”[1]386,故而“易”之尽见,只在乾坤将毁之世。“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1]386,今后社会的走向仍不得而知。
(二)对盲目的社会进化思想的忧患
章太炎利用《周易》,阐述了社会发展本于“无”,是“缘生”作用而成的观点。
社会的根源不是“有”,而是“无”。万事万物的产生是“缘生”的结果,因此没有因果与必然。对于这一点,章太炎用“易无体而感为体”[1]386来概括。从“无”的视角看,一切具体的生命形态、人类的文明事业,是作为具体、有限、生灭无常的“有”,都不是实在的。章太炎认为“‘太极’亦粪除之矣”[1]388,万物本源于“无”。风地观卦,巽卦为外卦,坤卦为内卦,其中九五爻“观我生”,上九爻“观其生”,由此辗转相寻,以至于无尽,因此“知造物本无”。“乾”卦,乾上乾下,乾元用九,被赞以“首出庶物”“万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行”,但乾元用九却说,“群龙无首”,章太炎对此解释为“盖强阳之气,群动冥生,非有为之元本者”[2],即乾合生万物只是一个“群动”的结果,并非有所目的性,不是有意为之。
“易以感为体”是言万物产生于“缘生”,并非有所先验性,只是有感而生,因缘而合,章太炎从世界的形成过程上阐释了这一观点。
根据《周易》的原理,“乾”“坤”两卦生成万物,“彼天地者只乾坤之一象耳”[3]17。章太炎进而使用佛学思想来做出阐释,将“乾”看作“阿赖邪识”,将“坤”看作“末那识”,如此替换的内在逻辑是“乾即阿赖邪,先有生相即能起见,能见而境界妄见矣,故曰大始。坤即末那,执此生为实,执此境界为实,皆顺乾也,故曰成物。”[4]依旧秉持乾坤成物这一原则而来。
章太炎认为,宇宙的最终本源和绝对本体是“真如”。“真如”在唯识论中是“如来藏”,受到“无明”的作用,产生“阿赖耶识”。之后“无明”又转化成“末那识”,“无明无往不在,而末那我痴即是无明本体。”[3]18
在佛教唯识论的思想中,“阿赖耶识”是第八识,包含着一切事物现象的种子,并且为前七识的根源,是前七识存在的前提,与“乾”相似,“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此固阿赖耶之征。”[3]18章太炎以此认为阿赖耶识是现象本源,是一切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发展的总成因。当“阿赖邪识既成根本,无明转为我痴”[3]18,此时“末那识”“执此阿赖邪识以为自我”,与“阿赖耶识”结和产生万物。
在章太炎的“真如缘起说”[5]中,“无明”为万物起源之因,在“无明”的作用下,“种子”得到激发而产生万物。而“无明”是一种盲目无知的意识冲动,并没有确定性,仅仅是“缘生”而已。由此,章太炎从宇宙起源上论证了事物产生没有因果与必然。
(三)对强人得志而有天下的忧患
张载《正蒙》曾言:“《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然而现实往往不尽人意,天下往往为强人把持,并且一直都是暴人得志、强大者得志。
章太炎引《史記·龟兹列传》中善筮知《易》的宋国大臣卫平与宋元王的对话,说明强者的必然存在。宋元王问卫平“夫逆人之使,绝人之谋,是不暴乎?取人之有,以自为宝,是不强乎?”卫平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做了阐述,在社会的最初阶段,人未辨黑白,不知善恶,和禽兽一般,居住在山谷和地穴,天下纷然错乱,黑白相错,妖㜸数见。之后圣人生,辨善恶,将禽兽置之山原,鸟类布之林泽,管理人民,立城郭,建田宅,做图籍,置官吏,使田者耕耘,商贾买卖,妇女制帛,官府守御。如此人类才逐渐强大,人兽方有了区别。故卫平总结道:“强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纪也。所求于强,无不有也。”
章太炎又以国家形成为例,任何国家的产生都是“取以暴强,而治以文理”,商汤、周武也不例外,都是起于兵革,夺得政权,实行仁政,与世更始。在他看来,“强”正是事物兴起的开始。按“夫逆人之使,绝人之谋,取人之有,以自为宝,是为强暴”[1]389的说法来看,商汤和周武王也是暴人,但是他们却都“享国长世”,这是《周易》中没有回避的问题。从历史上看,《周易》虽然不是为暴人谋略之书,但强大之人往往得志,贤者也只能退避求全。即便贤人用谋略推翻了暴政,但暴人已享受了很长时间的福利。因此,章太炎认为“作《易》者虽聪敏,欲为贞端谋主,徒袽补其创痍耳。”[1]390这一点令人不得不悲哀。
二、章太炎忧患意识的化解路径
章太炎易学思想中的忧患意识,概括来说即是对社会未来发展不确定性的担忧。这一点在章太炎1906年之后所构建的真如哲学体系中主要表现为对现代进步观的批判反思。章太炎杂糅佛学、诸子学、西方哲学,重新构建了一套新的历史观,这套历史观以应对当时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为目标,从根本上确立中国的主体性原则。章太炎引用庄子不齐而齐的哲学,认为“若依圆成实性,唯是一如来藏,一向无有,人与万物何形隔器殊之有乎!”[6]万物从本体和归宿来说都是一致且平等的,每一个国家当前的兴衰都有其合法性,最终都会走向同一境界。在这个意义上,齐物哲学是对现代进步哲学的批判反思,为维护中国反抗列强侵略做了哲思上的辩护。
对于中国当下的忧患,章太炎运用周易“时”的概念,从历史角度,以事物发展“各当其时”为化解路径。
“时”是《周易》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有两种内涵。第一指自然节律的变化,如《丰》卦中“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7]第二指时机、时势、时遇等,是古人长期生活经验积累的结果,有一种价值取向含义,如“待时”“时惕”“与时偕行”等[8]。乾坤交感,万物生焉,生生不息,不断变化,這种变化不是平直的变化,而是有一定的节律,为了反映这种变化,《周易》用阴爻和阳爻来组成卦象,象征世间事物变化,通过卦象的变动来告诫人们在不同“时”下,应该如何作为,目的便是使人可以与时偕行。
“时”作为一个重要的原则,引发出“以时统位”的说法[9]。“位”在《周易》中指各爻所在之位,一三五为阳位,二四六为阴位。位反映了尊卑贵贱的思想,而《系辞》中言“六位时成”,六爻相互交接而形成“卦时”,卦中每一爻的变化与吉凶都是在“卦时”这一大的境遇下发生。因此,判断一爻之吉凶,首先应该看它是否符合“时”,其次再看各爻当位与否及贵贱尊卑。
章太炎对《周易》中“时”的论述主要在《易论》中:
“若夫时有废兴,事有得失,则爻象之所包络,可依以取舍也。卦则为时,爻则为位。有时以观百世变迁,有位以观一人进退。《易略例》曰:‘犯时之忌,罪不在大;失其所适,过不在深。动天下,灭君主,而不可危也;侮妻子,用颜色,而不可易也。’由是观之,胜不必优,败不必劣,各当其时。”
他引用王弼《易略例》中的说法,认为只要是犯时、失时,无论罪过大小,都是忌讳的,唯有适时随时才是正道。而“时有废兴,事有得失”,或强或弱,或胜或败,都是“时”的体现,是事物发展到这个阶段所表现出来的形势。因为事物的未来不可预测,终是“未济”,所以对当下的情况,只要是“当其时”,便没有评比优劣之必要。
面对列强殖民等社会现实,章太炎将“适时”的观念放大,对于各国文明之差异,从时间、空间两个角度做了分析[10]。从时间上看,“人之始,皆一尺之鳞也。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旷而戎夏殊。”[11]247从空间上看,“古者民知渔猎,其次畜牧,逐水草而无封畦……燥湿沧热之异而理色变,扎牡接构之异而颅骨变,社会阶级之异而风教变,号令契约之异而语言变。”发展好的地区不过是“位”好而已,发展缓慢的地区也不过是“位”和“时”相互作用下的结果。
章太炎认为“为了进化而进化”的思想是违“时”的。人类社会发展进化的驱动力是残酷的竞争,首先表现为人与自然的竞争,其次表现为人类种群之间的竞争[10]。这种斗争发展是值得肯定的,社会的自然进化本是一种适时的表现。“夫进化者,亦自然规则也。虽然,视入火必热、入水必濡,则少异。”[11]247但是当时所鼓吹的“进化论”思想将进化绝对化,成为一种强加的外在因素,只会造成生存竞争的进一步加剧。自然的进化是“多数不得不然,非于个人不得不然。”[11]247不是仅凭几个人就能推动进化的。并且将自然进化论推广到社会进化论是有问题的,“以进化者,本严饰地球之事,于人道初无与尔。”所谓的鼓吹进化者,实则是想以进化来控制他人,“然主持进化者,恶人异己,则以违背自然规则弹人。”以追求进化为自然规则,宣扬人如果违背这种进化,就是不义的行为,将进化作为一种舆论压力施加于人,顺之则义,背之则非义故。章太炎欲破除这种所谓的公理,提出“自我观之,承志顺则”,不必理会于那些鼓吹进化之人,人本身就与天地相通,只要自我观之,便可与时偕行。
最后,章太炎表达了对文化的自信。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在西方列强的侵略下展开,很多有志之士认为中国文化早已“不合时宜”,应该全盘否定重建,但章太炎却认为“胜不必优,败不必劣,各当其时。”中国有其辉煌的时刻,也有衰微的时刻,只不过是历史的发展罢了,不能因此而否定传统思想,而且唯有遵奉经学才是救世良方。如果“废经不习,忘民族之大闲,则比论胥以进,终为奴虏而已矣。”[12]由是而言,“保护国性实为最要”[13],章太炎提倡以国粹激发种性,这里的国粹就是汉学的历史,具体来说是语言文字、典章制度以及传统道德为核心的精神之学与心性之学[14]。
三、结语
章太炎的易学思想以真如缘起说为立论出发点,借用易学思想阐释社会的进化与发展,以此表达了自己对于未来社会发展不确定性的隐忧。最后又从当时、顺时的角度,完成了对《周易》的阐述。忧患与无奈的背后,是他欲为万世开太平的责任与使命。
参考文献:
[1]章太炎.章太炎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刘琅.精读章太炎[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7:247.
[3]章太炎.章太炎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4]章太炎.菿汉微言[Z].北京铅印本,1916:20.
[5]张昭军.章太炎对《周易》义理的多维阐释[J].周易研究,2004(3).
[6]章太炎.章太炎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96.
[7]向雅丽.《周易》“时”之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3.
[8]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9]刘霞.《易传》“时”的哲学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3.
[10]王玉华.章太炎历史观析论[J].安徽史学,2000(4).
[11]章太炎.章太炎经典文存[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
[12]姜义华.章太炎语萃[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3:138.
[13]章太炎.论读经有益而无弊[N].大公报,1935-06-15.
[14]刘晶晶.严复与章太炎进化论思想比较研究[D].西安:西北大学,2018.
作者简介:贺千禧(2000—),男,汉族,陕西西安人,单位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研究方向为政治学、经济学与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