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洁
作为资源整合与中介服务的机制(于海,1998),志愿组织是动员社会资源、提供公益服务、进行社会协调及治理的非营利/非政府组织(王名,2006),具有志愿性、组织性、专业性、使命感和参与性等特征。概言之,志愿组织是洞察民情与服务社会的建设性视角(Jakimow,2008;佘双好,2013:135-136)。志愿服务组织化是社会服务事业演进的总趋势(王忠平,2015:186),社会改革、治理创新和政府管理体制转型为志愿组织提供了重要的发展机遇及挑战(谭建光、马凯、李晓欣,2017:92)。志愿服务是社会文明与进步的体现,志愿组织的良好运行对志愿服务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具有重要意义,作为政府和市场之外的“第三只手”,志愿组织的“失灵”现象引起了愈来愈多地关注。近年来,志愿团体一方面呈独立化发展(谭建光,2005),另一方面还面临种种差异化的困境。探究志愿组织开展的动力机制和运作过程,有助于明确志愿服务事业所面临的机会与挑战。
纵览相关论述,国内志愿组织研究的特点是宏观论述多于实证调研,描述性调查多于解释性分析,这与我国志愿服务仍存在不足的现状不符(中国志愿服务联合会,2017:13)。事实上,对志愿组织的理解并不应局限于笼统的阐述和静态的数据,对其过程与机理的动态把握同样有助于我们了解问题成因并提出针对性建议。
参考组织研究中制度学派的观点,志愿组织面临的期待与压力包括制度环境和技术环境两类(周雪光,2003:72)。其一,制度环境指志愿组织的合法化即资质问题,目前志愿组织的合法化需要“双重许可”(佘双好,2013:175+186),而现实中过浓的行政化色彩(徐柳,2008)压抑了志愿组织的自主性;其二,技术环境指运转问题,以志愿组织运转中的激励事项为例,志愿团体驱动志愿者的基础是共享价值观(王妮丽、崔紫君,2003),激励就是在共识前提下对志愿服务动机的唤起,而内容不足和方式不合理是志愿组织常见的激励困难(胡蓉,2005)。研究发现,相比于制度环境,以技术环境来分析志愿组织的困境更加适合与全面。志愿组织的技术环境具体表现为志愿者的个性资本(即志愿者的性格特征)、技术资本(即志愿者的经验与能力)和志愿组织的社会资本(即志愿组织同内部成员和外部环境的社会联结)、符号资本(即志愿组织所具有的文化底蕴和象征价值)四者的配合程度以及协调与否。
依据以往经验与实际情况,本文将志愿组织分为自上而下型、下-上-下型和自下而上型三类(邓国胜,2002)①学界通常将本土志愿服务划为三种模式:“自上而下发起并推广““自下而上发起,自上而下推广“和“自下而上发起,自下而上发展”,三者的典型代表分别是青年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务的发展、社区层面的志愿服务及其发展和一些草根组织(邓国胜,2002)。受此启发,本文将志愿组织分成自上而下型、下-上-下型和自下而上型三类,调查中分别以高校学生团体、社区自发组织和民办非企业单位作为其对应。。既有研究指出,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的扩展速度快,但自主性较弱,民众参与性不足,官僚倾向较为严重,且缺乏与所服务弱势群体的对话平台;下-上-下型志愿组织虽然与传统的邻里互助文化相适应,具有较强的生命力和较好的群众基础,但缺乏独立性,群众的自愿性不强、公众参与性不够;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自治性强,群众基础好,公众参与热情高,但对法律法规和文化、制度等的需要导致其发展较为缓慢(邓国胜,2002;佘双好,2013:188)。调查发现,这三类志愿组织的特征分别存在于吸引-吸纳、认识-认同、感动-感召这三对矛盾中,对此,建议在将志愿者个人特性与志愿组织社会特性有机接驳的过程中,一方面依托志愿组织的优势来赋能志愿者,另一方面整合志愿者的优势来增能志愿组织,从而为志愿组织的发展创造条件。
本文的问题意识在于:不同类型的志愿组织各自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和发展瓶颈?这些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对此有哪些建设性的发展建议?调查于2020年3月到6月,通过半结构式访谈方式,对三大类型中七个志愿组织的十三名成员以及两位没有加入志愿团体的个人进行访谈,受访者信息见表1。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首先通过梳理文献获得对志愿组织的概括性认知,接着依次呈现自上而下型、下-上-下型和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的运行状况,指出三者所遭遇的困境,并分析志愿组织形成的宏观性与微观性话语建构,最后因地制宜,探索切实而有效的志愿组织运行模式。本文以动态性、整体性的视角对志愿组织的发展瓶颈做出了分析。
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的代表是以志愿服务为取向的高校志愿团体,其基本情况是:志愿者多为00 后,他们强调个人身份与社会角色的均衡;志愿活动的主办方可分为校内和校外两类,后者更可能被赋魅。
表1:受访者信息
面对高校志愿者群体,志愿组织对他们的吸引离不开个人主义的熏染,因为这正是青年志愿者的成长环境。也就是说,学生群体加入志愿组织具有价值理性的一面,他们愿意去充实与成长,同时他们也具有工具理性的一面,会衡量自己在志愿活动中的付出和收益。访谈中,得到锻炼是大学生加入志愿组织的最常见动机,这一驱动力的自我价值取向十分明显:
“在大学期间参加志愿者活动主要是想认识更多的人。因为参加志愿者的人都是一些比较有活力的人,有责任心的人,我希望自己的生活经历更丰富一些,也是对自己的锻炼吧。”(受访者B1,2020-03-20)
“锻炼一下自己,觉得志愿服务挺有意思的,比其他社团组织的活动类型可能多一些,接触的人比较杂。”(受访者B2,2020-03-20)
然而,即使年轻志愿者是追求“收支平衡”的理性人,他们注重自我的出发点也能够生产出服务社会的客观结果:
“现在大学生是非常愿意来参与志愿活动的,就是说不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出发点是为了学分也好,还是为了找朋友或者说是喜欢这样的活动啊,大家参加志愿活动的热情十分高涨……热爱志愿活动成为一种责任。”(受访者A3,2020-03-23)
年轻志愿者的成长环境,个体化的推进并不意味着对自我的极端强调,其普遍表现是利己和利他意愿的结合,从而形成“利他个人主义”,即自我满足与社会敏感性的统一(李荣荣,2014)。对在“给予却不必牺牲自己”的伦理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志愿者而言,他们对志愿活动的热情(既“自私”又“无私”)塑造出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吸引有余的特征。
但与此同时,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也面临着吸纳不足的困难,表现之一是对潜在志愿者的排斥:
“每年大一的时候,会面向全校的学生发传单。只有大一来的时候招一次,平常就不再招了。这样的招募,我感觉宣传力度不太大。我们属于校级组织,很多人觉得和系里面联系不太大,通过我们的渠道像官Q、微信啊,宣传可能不是特别到位,然后大家知道的也不多,其实大家挺喜欢参加活动的,但有时候名额有限,很多人就不知道。”(受访者A1,2020-04-01)
那为什么不革新只面对大一新生的招募方式呢?受访者A 表示因为这是传统,“就这么传下来的”。
另一方面,不同于准入机制刻板化的志愿组织A,志愿组织B 没有设置志愿者的加入门槛,只要愿意的学生都可参加,但其困扰在于志愿服务的认证,即奖励机制的僵化导致了对现实志愿者的排斥,这是吸纳不足的表现之二:
“注册志愿者的系统会记录累计时长,例如服务时长达到1000个小时,能够评为五星志愿者。但有些学生往往不会刻意进个系统,还打个卡,(这)导致他们志愿服务的时长和认证还是有一些问题的。”(受访者A3,2020-04-05)
注册系统不切合实际可能带来的后果就是注重服务时长的功利者受到惠利,不少付出心力者却无法被吸纳。
“很多活动想办,但是又觉得钱不够,不太可实行,就放一边儿了……为了鼓励大家参加活动,会给大家买一些小奖品啊什么的,需要我们组织内部出钱,但我们不是社团,而是纯公益的组织,需要自己出去拉赞助。”(受访者A1,2020-03-20)
年轻大学生群体的活力、激情和校园生活的丰富多彩增强了高校志愿组织对青年学子的吸引,浸沐于个体化时代的他们面对志愿组织的态度也平衡于利己与利他的诉求之间。如果说吸引是瞬间的走近,那么吸纳就为志愿者满足自我取向和社会取向提供了平台,从而将他们有效纳入志愿组织中,而吸收制度和奖励制度的不当尤其是吸纳不足是构成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的发展困境。概言之,高校志愿团体对成员的接受和活动的开展是兼顾志愿者自我成就与社会团结这两种需求的过程,从而使组织的吸引有余变得可能,但不合理的招募手段和考核方式恰恰忽视并挫伤了年轻志愿者的利己心与利他心,造成了这一类型志愿组织吸纳不足的桎梏。此外,这一困境也折射出高校学生志愿团体对技术指导的需求,因为吸纳而不是吸引,更需要专业化、可操作的指引。
有趣的是,当询问若志愿活动与日常安排相冲突时会如何选择,我们得到了三种回答。其一,有人表示“要先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自己是学生,学习肯定是最重要的”;其二,有人以志愿组织为重,但前提是志愿活动的价值超过了其他,即志愿组织的符号资本越凸显,越能够吸引个体的加入,因为“大”的志愿活动“错过就没有了”;其三,有人加入志愿组织的动机取决于志愿服务的类型和自己的时间安排,这样权衡左右的冷静态度在年轻学生中并不罕见。以上三种声音启发我们:志愿组织应了解志愿者的需求,志愿组织举办的活动越贴合个体的生活节奏和服务意愿,越能够增加其吸引力和凝聚力。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本文所调查的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内部都建构了平面化而非科层化的组织形态,这有利于组织保持活力、持续性与创新能力。
社区这一共同体所组建的志愿组织属于下-上-下型的志愿组织。调查中,志愿组织C 的负责人对志愿者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作用给予了高度评价:
“防控期间,我们社区有一个居民,主动来社区,因为那段时期单位放假,没有复工复产,他在家也没干的,就主动来社区帮忙,帮忙发出入证、排查居民、帮你登记。还有就是疫情防控期间的各个院落,要求全封闭管理,社区就没人手,社区干部总共才八个人,人手少,只靠社区干部来进行封闭院落,根本就做不到,然后经费也没有,怎么呢?就是每一个院子发动院子里的居民,热心居民中愿意出来的,咱们排班。我们社区一共是九个院子,只有两个有物业,剩下的这七个院子都是老百姓自发组织。”(受访者C1,2020-05-15)
这段陈述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志愿者的功能主要在于补充人手。其实不仅在疫情期间,日常生活中社区志愿组织的动员效力也在推动着社区工作的稳定开展;其二,积极主动的志愿者不仅有时间优势,更重要的是其服务精神即动机优势和因熟悉社区情况、多次参加志愿活动而带来的经验优势,这些优势有利于他们在志愿组织中发挥关键作用。
当外来的项目去对接本土化的时空,需要有动机、有声望且有经验、有能力的能人参与其中。能人具有助人意愿、了解当地状况、能使基层民众信服等优势,有利于组织顺畅运行,是稳固和推动社区自发组织的重要力量,是使志愿服务走近普通居民的桥梁,是社区志愿队伍运作的润滑剂和推动力,而参加志愿组织也是他们对其社区地位的确证和人生意义的建构。
在理解社区自发组织的运行经验时,志愿团队中能人的年龄特征值得关注,C 组织的负责人这样说明和对比志愿者的年龄构成:
“相对50 岁左右的比较多。年轻的忙于工作,年老的年纪大了,你让他出来干这些事情也不合适。真正能给社区发挥作用的都是这些50 岁左右的普通老百姓,每一个院都有这样的老百姓。我们找人也主要是找他们……孩子们主要就是寒暑假的时候,学校给他们安排着社会实践的任务,这时候一些青少年会来到社区,要做一些公益活动,小学生就是重在参与。大学生吧,可能量大一些,但也只有假期来。”(受访者C1,2020-05-16)
50 多岁的能人型志愿者也表示:
“我们那时代的人和现在的人可以说是价值观念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就是无私奉献,不像现在一干点儿活儿(就问)给多少钱。……我父亲就是,好像就是个传统,爱管事,传给我了。……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我主要是退休了没干的,充实自己。”(受访者C2,2020-05-15)
“可以这样说,干这是为了自身,也是为了这里的居民,更大地说就是为了国家。像这两天没事儿干,我还觉得憋屈无聊。”(受访者C3,2020-05-15)
社区自发组织中年长志愿者的意义包括三个层面:
其一,退休后老年人与社区之外的交往空间在缩小,他们渴望能够在社区中重新找到社会交往带给他们心理和精神需求的满足(徐华,2020)。也就是说,年长志愿者退休后与社区关系的紧密化,为他们实现角色过渡、发挥积极作用提供了平台。
其二,就个体维度而言,年长志愿者的社区定位与生命表征是对时代建构的回应与再现。生命历程内嵌于社会实践中,年长志愿者所习得的奉献、牺牲、忘我的生命伦理与志愿服务精神具有内在的吻合性,因而他们很容易也很乐于接受志愿组织的召唤,对他们来说,自我与社会是一体两面,贡献社会就等同于实现自我;另一方面,历史性力量和个体的发展轨迹相互塑造与衍生(埃尔德,2002 : 434),能人能够将继承于过去的“无私奉献”“为了国家”与流行于今朝的“充实自己”、不再“憋屈无聊”相整合,这表明年长志愿者会策略性地将利他心和利己心加以融汇(段世江、王凤湘,2010),以建构生命历程。①需要说明的是,年长志愿者不仅包括50 多岁的居民,60 岁以上的老年人也被视为是志愿组织中的重要人力资源,他们具有闲暇优势、经验优势、威望优势和动机优势,与社区志愿组织建立了十分紧密的关系(李翌萱,2017:186)。
其三,就社会维度而言,年长志愿者对志愿组织的加入往往依赖社区中的熟人联结,如有年长志愿者虽然前几年参加过大型的捐赠活动,但他表示“一般还是参加社区的活动多,认识社区的人多点儿(对我来说)好”。
综合而言,对志愿组织及其活动的认识和认同与志愿者的历时态经历和共时态圈子有关,志愿组织的动员机制同样受此影响。
“对于这些志愿者来说,他是无私的,他愿意帮助社区来做这些工作,但是作为社区来说,比如有时候我想表彰一下,给他们一种精神鼓励,很简单的事情这些都需要经费。”(受访者C1,2020-05-05)
“你社区有一些这个经费吧,肯定是志愿者活动好开展嘛。你一分钱也没有,说实话,谁每天天天给你进尽义务了是吧。”(受访者D1,2020-05-10)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调查发现,社区志愿组织的成效与社区的类型、能人的有无和组织的设计相关。下-上-下型志愿组织的关键词是“人数”,扎根于日常生活世界的这类组织能够保证对人数的期待,即认识有余,但依托于社区这一平台,居民同组织间单一的、去人性化的信托关系和组织与居民生活节奏、生活意愿的脱节,使组织所发动和整合人数的有限导致了认同不足的困难。
其一,社区的属性定义了社区志愿组织的运作模式。
“我知道的好多社区都是以本单位工作人员为主,不够了,才招的这些志愿者。关键的工作人员还是社区的人在干。”(受访者F1,2020-05-20)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的小区的氛围好。我们人少地多,不像有的小区就那么三个院四个院,所以工作人员都在那个院干完了这个干那个。我们就七八个人,一个人管一个院,如何一个人带动他们?最后就成一个人管一个院子了。”(受访者G1,2020-05-18)
其二,能人的有无影响了社区志愿组织的效力。
“有的社区用他们用得比较大,起码我在这个小区他们没什么用,基本不用他们,就是补充。……我也在群里或者说是见面啊问他们,好多人都首先问我有没有钱,然后就是疫情太严重了,我还怕被传染上呢。……有热心的,但大部分不愿意和嫌麻烦,尤其是疫情期间。”(受访者D1,2020-05-05)
“因为我妈她的同学在社区工作,需要志愿者,我就报名了。因为疫情期间也不能出门,在家比较闷,我就想与其在家躺着,不如出来增长增长自己的经历,也算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吧。……我们小区加入志愿组织的就我一个年轻人。”(受访者D2,2020-05-05)
其三,组织的设计作用在于社区志愿组织行动力的强弱。
“疫情期间主要以社区工作人员为主。志愿者主要是在卡口上,或者搞卫生之类的。但摸排阶段他们很少参与。为什么要招志愿者?就是因为社区人员太少。志愿者主要是守卡口。因为我们经常要摸排,这个以我们为主,他们为辅。”(受访者D1,2020-05-05)
据上文所述,下-上-下型志愿组织的成功经验在于认识和认同的匹配,而大多数社区自发组织都难以实现这样的对称。社区是一个生活单位,镶嵌其中的志愿组织肩负整合居民、团结社区、服务社会的责任,其运行困境在于:虽然志愿组织能够被充分或者说广泛地知道即认识,但它将居民的个性化同组织特性相整合的能力却不足,不论潜在或现实志愿者的服务意愿和特长,还是社区志愿组织的规划、意义及其与居民的纽带,任何一方面欠发展都削弱了志愿组织所能得到的认同即承认。
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的首要议题是通过制度环境的考验即合法化,这也成为一些草根组织发展的难题,即取得权威认可的阻力重重。接着,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在协调志愿者参加公益活动时,会面临物质和人力两方面的阻碍,物质方面的难题包括三点:首先,没有固定的团队,如组织E 成立四年,换过三次办公场所,每次都是爱心企业免费提供的短期过渡场所;其次,活动经费有限,如组织F 的活动经费筹措方式主要是通过社会捐赠和队员分摊等,经费并不充足;最后,装备的缺乏与落后。人力方面的困境主要在于核心志愿者的流失。这些困难导致了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运作的不力。
“针对各类救援和大型技能竞赛等建议采用政府采购模式,给予经费支持;对于团队日常培训、应急保障、演练等发生的费用,建议根据以往承担救援任务次数和人数,给予适当补助,使救援队能持续健康地发展下去。”(受访者F1,2020-05-26)
在推动志愿服务发展方面,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具有专业性强、团队稳定、组建时间长等优势,是志愿组织的中坚力量,但这类组织的被知晓程度低。这与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大多采取非公开的招募方式、对志愿者具备一定专业知识的要求、以及服务领域多具有特殊性等原因有关。以上述因素中易于操作的成员吸收机制为例,面对危险,冲在一线或数年如一日坚持奉献的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人们很难不为之感动,也愿意在自身条件许可的基础上加入其中。然而这些组织的感召力并不充足,当人们更倾向于通过官网、微博或微信等了解信息时,自下而上型志愿者组织对潜在志愿者的吸引途径却“基本上是慕名而来,没有公开招募”。
概括地说,自下而上型组织一方面向心力充沛,感动有余;另一方面人们却不知道如何加入其中贡献力量,感召不足。
本文所调查的三类志愿组织的运行困境分别表现为: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吸引有余、吸纳不足;下-上-下型志愿组织认识有余、认同不足;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感动有余、感召不足。具体而言:
其一,对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来说,作为大学生能收获社会资本与符号资本的志愿团体,其潜在的成员和实际志愿者并不紧缺,但准入门槛和激励方式的不合理却阻止了组织对不少人的有效吸纳。吸引是单纯地让对方感兴趣,吸纳是使之成为正式成员并践履职责,即对其身份和付出的认可。高校志愿团体因其惰性在固化流程的同时,也遏制了新鲜和积极元素的孕生,它吸引足够多志愿者的代价是无法适当地接收与尊重他们。
其二,对下-上-下型志愿组织来说,认同是认识的递进,认识是对事物的知道,认同是对事物的向往和付出。因为栖居于民众日常生活与互动的场所,故自上而下型志愿组织居民的“存在感”并不低,即认识有余,但由于社区志愿组织的社会属性不能够有效对话于居民的个人属性,导致这类自发组织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比较弱,即认同不足。
其三,对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来说,其关键词是“专业”,它的专业性使之呈现出感人的服务效果,是谓感动有余,但其专业性的要求又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感召不足,限制了组织的扩大与发展。
除此之外,自上而下型、下-上-下型和自下而上型志愿组织所面临的共同困境都在于资金的短缺,经费既无法惠利于组织,也无法奖励志愿者,资金匮乏会削弱志愿组织的效力。
因为志愿组织是在具体的时空组合中运作的,故为更好地洞悉志愿组织的实践样态特别是不足,需要对其运营的社会文化嵌入性与个体行动方式进行考察。换言之,志愿组织是宏观语境和微观策略所型塑的结果,这些宏观和微观机制分别是:
宏观机制之一是个体化。个体化把自我的欲望、诉求和价值放置于首位,同时也不排斥人们对社会凝聚的责任,从而构出“合作个体主义”的现实。调查发现,“合作个体主义”在老中青三代志愿群体中均有体现——即使其程度各异,换言之,志愿者加入志愿组织是其个体属性与社会属性共存、荣誉感与奉献心共荣的体现。作为今天潜在和实际志愿者行动的宏观语境,个体化是人们加入和活跃于志愿组织的重要驱动力,也是规避志愿组织困境的一道切口。
宏观机制之二是消费社会。消费社会喻示着符号价值大于交换价值、消费价值大于生产价值的社会取向。消费社会之于志愿组织是一柄双刃剑,因为组织的象征价值可为之赋魅,但对组织的符号消费又会异化其导向。动员时以“拉大旗”取代有效接纳、考核时以“走过场”放弃尊重劳动,都是对志愿组织在形式上的耗费和实质上的“掏空”,也叙说着消费社会中无法忽视的消费主义伦理。
微观机制之一是交换关系。交换信奉公平逻辑,似乎与提倡奉献的志愿精神相悖。我们敬佩志愿者的服务情怀特别是其无私性,但为什么每一位组织者都希望能够通过实物支持来回馈志愿者呢?物质奖励和精神鼓舞某种程度上与志愿者的付出构成了交换关系,这样的往来既理性又切实。从交换关系的维度看,当志愿者付出了心力,志愿组织所给予的承认不仅是对个体存在的定义与评价,也是对其行为的确认与褒奖,就此而言,我们不该回避志愿者的交换需求。
微观机制之二是情感劳动。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指个体受到利益控制,由于情感规则而异化其感情的遭遇(Hochschild,1983/2003)。这里我们从情感受困性而非情感扭曲性来理解情感劳动,也就是说,志愿组织中的志愿者是否也有情感劳动的负面体验或者说困扰?当他们需要扮演志愿者的角色时,自我与身份之间的角色距离有没有使之感觉疲累的时候、有没有因时间和精力的矛盾而随之生出埋怨的时候、有没有由此而导致其萌生退意的时候?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因素。现实生活中,开展“走心”“会心”“交心”的志愿活动,更有利于志愿组织的有效运作,从而带动志愿服务的可持续发展。
微观机制之三是生命历程。志愿者的年龄不同意味着他们受到了不同时代话语机制的影响,进而型塑出志愿组织动员和整合方式的异质性。例如,当年轻志愿者倾向“为自己而活”的诉说时,年长志愿者更信任集体主义的激励。倾听年龄背后的时代背景所塑造的社会取向与自我取向,从“为他”到“为我”的逻辑演进正是志愿组织运转时所要契合的不同个体化特征。
从总体着眼,志愿组织面临的挑战在于组织化、专业化、社会化和激励与政策保障等方面(中国志愿服务联合会,2017:134-135),据此建议:
其一,就需求而言,给予志愿组织以必要的资金、技术和政策保障。志愿组织并非靠情怀“吃饭”,成为有干劲、有能力、有成效的专业化或半专业化队伍,志愿组织向社会“输血”的前提是社会为志愿组织的“造血”,即通过提供必要的资金、技术和政策支持,夯实志愿组织的运营基础。
其二,就内涵而言,志愿组织需要更新对“志愿”的认知和实践。在个体主义和消费主义蔓延流行的时代,在交换关系、情感劳动和生命历程得到重构的今天,“志愿”的含义也需要与时俱进。利他的同时为什么不能利己?奉献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收获?集体主义为什么不能与个体主义兼容?每一对矛盾体中的两种元素构成志愿组织的“两条腿”,促进了对“志愿”丰富含义的理解。
其三,就平台而言,志愿组织需重视社区服务的价值。社区志愿服务的特征包括多元参与、贴近生活、邻里互助和专业化趋势(中国志愿服务联合会,2017:134-135),对志愿组织来说,社区作为共同体是其开展活动、提供服务的主要载体(赵凝,2010:110-112)。那么社区如何做好志愿组织的运转平台?建议通过深入了解以及综合把握社区居民的年龄、性别、学历、特长与需求等人口学和社会性特征,尊重社区实际情况,一方面密切居民与志愿组织的联结,另一方面组建日常化的志愿团队,以开展具体的服务活动为主,如托幼、助老、调解纠纷、环境保护等。
其四,就角色而言,注重对能人的挖掘和引导。志愿组织的发展离不开对符号资本、社会资本和个性资本、技术资本的开发和利用,三类志愿组织的困境与对这四种资本的开发和利用不充分有关。能人具有打破此僵局的潜能,他们对内影响志愿组织的构成与发展,对外打造志愿组织的形象与功能,是任何志愿组织都需要的关键角色。
其五,就反馈而言,实行志愿奖励现实化。奖励现实化并不是要使志愿组织的活动成为如一元钱对应扶过马路一次的量化奖励,而是指出于反馈目的的嘉奖,主张志愿组织对志愿者的鼓励方式更加丰富与多样,如根据组织中志愿者的特征,对学生奖励学分、对居民奖励购物券等①现实中,学校和企业等机构中参加志愿活动多者,也有可能获得荣誉称号,但一则这样的个体与数量庞大的志愿者相比不过寥寥,一则这里所说的志愿奖励与荣誉称号并不冲突。甚至在志愿服务荣誉称号可能为关系所绑架、被权力所操控的现实可能中,切合的志愿奖励反而成为对志愿者最公平的奖励。。现实中,一方面志愿服务是件“只可感召,无可谴责”的事情(陈嘉映,2012),另一方面志愿组织的蓬勃发展又是社会治理之所需,该如何处理这一困境?一条可行的路径是在志愿组织中通过给予实利去满足潜在和实际志愿者的(部分)需求,通过志愿组织的长效化和多元化运营,使现实奖励成为对志愿精神的积极反馈,并使志愿精神成为对现实奖励的有益净化。
志愿奖励现实化面临的直接质疑是:获得物质酬赏的志愿者与定义志愿者的奉献精神是否矛盾以及如何共存与协调?这样的困惑与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有关,如果我们认为志愿者不是投入于社会的利他型就是脱离于社会的利己型,如果我们认为志愿活动必须是伦理召唤的价值理性行动而不能有任何计算性质的目的理性行动色彩,如果我们认为志愿组织只能靠情怀运行而不需要任何外部支持,如果我们总要在这样的二者择一中进行筛选,并且抛弃一方的合理之处而固守另一方的全部优劣,那虽然满足了对志愿组织的传统期待,却无法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促进志愿组织的常态化运行。通过上文对志愿组织多元架构处境的分析,我们已认识到对现实的盲视并不能适应当前实际,相反,在生命历程中,个体化与消费化的话语、交换关系和情感劳动的发生,都证实了志愿奖励现实化的可行与必要。
其一,自上而下型的高校志愿组织是最有活力的团体,其服务社会的热情最为高涨,吸引有余、吸纳不足的特征即与此有关:(学生)意欲服务但愿望无法满足或行动无法被认可。对此,建议在内部健全组织的进入与嘉奖机制,促进志愿活动更灵活与更有效地开展;在外部,为组织运营创造有力环境,包括简化办理手续、提供专业化或经验性指导、学校给予支持等。
其二,下-上-下型的社区志愿组织是最“接地气”的团体,其便利居民的功能最为突出,认识有余、认同不足的特征即与此有关:(居民)普遍了解但不愿或不能付出。对此,首先要分辨所在社区的类型,面对不同的居民构成,通过加强宣传、举办活动等多样化的方式来强化居民对志愿组织的认可和赞同,以生成志愿组织的凝聚力、驱动力和行动力。此外,社区志愿组织要通过对居民生活需求的深入了解,以社区为基地而开展类型丰富的服务活动。
其三,自下而上型的民间志愿组织是最为专业的团体,其目标明确的属性最为显眼,感动有余、感召不足的特征即与此有关:(公众)为目标而感动却无法进入其中。有利于草根志愿组织运行的措施包括:畅通注册渠道,固定的团队活动场所,保障对组织的经费支持;面对救援类组织,还要加大对其装备的扶持力度,促进队伍的良性运作。
作为社会服务的重要载体,志愿组织的发展能够推动志愿服务事业的进步。本文根据实地调研发现,建议通过孵化、培育和激发志愿组织的公共性,优化志愿组织所在环境,创新志愿组织运营模式,激发社会成员参与激情,努力开创文明、进步、和谐的志愿行动空间。通过加强志愿组织的向心力和开拓力,做到既能“稳住”已有志愿者,又能“激活”潜在志愿者,形成人人乐于志愿、会于志愿、勤于志愿的良好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