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娟娟
(中原科技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郑州 451464)
上海是中国最早的现代城市之一,中式的温润细腻和西式的开放自由在这座城市中并行不悖,故而上海又被称为“魔都”,其城市魅力可见一斑。20世纪30、40年代的上海不仅是中国的经济中心,也是文学重镇,完备的出版产业和成熟的通俗文学市场使得上海成为当时文人墨客进入城市的首选之地。张爱玲、苏青、穆时英、茅盾等现代作家都曾在其作品中或明或暗地书写过上海。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上海更多地是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存在,但这种背景绝非可有可无、随便哪一座城市都可以代替的,因为只有上海才能为其提供小说中那诸多的物质生活细节,而一座城市的灵魂便藏在这些琐屑之中。在穆时英等新感觉派作家眼中,上海是一座灯红酒绿、令人迷醉堕落的城市,人的虚无和焦虑等现代性问题在这座城市中已初现端倪。而茅盾的《子夜》则将上海描述成一个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民族工业与殖民经济之间矛盾不断的地方。上海的城市形象就是在这样的书写中被不断地建构与重组,在不同风格的作品中表现出迥然各异的城市风貌和精神品格。当代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上海的城市面貌又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一点在《长恨歌》与《繁花》中都有着明确的体现,当代文学中的上海书写也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呈现新的态势。
对一座城市而言,“空间”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同时它也凝结着城市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塑造着城市的文化性格。在当代文学的上海叙事中,上海的城市空间始终都在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这些空间既是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又是一切人物关系得以展开的基点。正是这些空间的存在造就了上海独特的城市景观,作家们从这些景观中寻找着城市发展的痕迹,勾画出人物命运的轨迹。同时,当代文学中的上海书写也在重构着这座城市的形象与个性。迈克·克朗在其著作《文化地理学》中就曾提到:“文学作品不能被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塑造了这些景观。”[1]《长恨歌》中连绵蜿蜒的弄堂,《繁花》里包罗万象的工人新村以及联结城市的条条马路,都在作者的书写与想象中重新苏醒过来,成了上海最动人的景致。
弄堂之于上海就如同四合院之于北京,都是独有的城市建筑。弄堂出现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人们为躲避战乱、节省空间而兴建的一种高密度的住宅建筑,生活在其中的大都是上海最普通的市民阶层,包括普通公司小职员、小商小贩、城市贫民等。他们在此形成了相似的生活习惯和风俗礼仪,同时也拥有较为稳定的人际关系,逐渐发展成了上海城市生活中最稳固的一股力量。
王安忆所有描写上海的作品中,弄堂是出现频次最多的一种空间形式,这或许与其在弄堂生活过一段时间有关。在《长恨歌》中,王安忆一开篇就用了长达数页的篇幅来介绍上海的弄堂,依次描绘了石库门弄堂、新式弄堂、公寓弄堂和棚户区杂弄四种典型的弄堂形式,由此可见其对弄堂的感情之深。在王安忆的眼中,弄堂这种建筑形式凝结着上海文化最鲜明的特点:新旧并行、中西交融。小说的女主人公王琦瑶便成长在上海再常见不过的一条石库门弄堂里,这是一处空间逼仄、阳光稀少,但干净熨帖的所在。爸爸勤谨而惧内;妈妈时髦又保守,时常说些男人的秉性与女儿听。王琦瑶的性格便是在这样的空间环境中塑造出来的,她务实却又期盼浪漫的生活、自尊自爱却又渴望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平易近人却又带着一丝骄傲和防备。在《长恨歌》中,王琦瑶似乎就是弄堂的化身,她的性格便是弄堂的性格。弄堂,在王安忆的笔下变得肌理分明、可亲可感。一座城市最隐秘的传说、最荒唐的流言、最动人的爱情故事都在这里徐徐展开。
工人新村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记,同时也随着时代的结束而消亡。20世纪50年代初,国家提出第一个五年计划,工业发展成了城市建设的中心任务,故而就连上海这样的商业氛围浓厚的城市也被改造成工业城市,工人新村即在此背景下建成。在这里,居民的日常生活和工业生产紧密联系在一起。此时的文学作品,如《上海的早晨》中对工人新村的描写多是激赏之词。
而金宇澄在《繁花》之中对工人新村的描写则从细节入手,精确地还原了工人新村的真实样貌。“此种房型,上海人称‘两万户’,大名鼎鼎,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沪东沪西建造约两万间,两层砖木结构,洋瓦,木窗木门,楼上杉木地板,楼下水门汀地坪,内墙泥草打底,罩薄薄一层纸筋灰。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这种对工人新村建筑内部的细致描写,真实地展现了当时上海市民的生存环境。“文革”开始以后,工人新村除了是服务于工业建设的集体空间外,还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和阶级意味。如《繁花》中的阿宝一家在“文革”中便被“发配”到工人新村居住,以便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改造。在《繁花》中,工人新村的集体氛围还和老式弄堂的私人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反映了那一时期上海市民生活的丰富性和差异性。
上海的马路是《长恨歌》与《繁花》中所共有的一个城市空间意象,起到了连接人物关系、勾画城市面貌的重要作用,这在当代文学的城市叙事中是非常罕见的。
在王安忆的《长恨歌》里,马路是连通弄堂与其他城市空间的通道,是王琦瑶实现阶层跨越的必经之路,她正是沿着这些马路一步步走到了“上海小姐”的舞台上,走到了“爱丽丝”公寓,最终走向自己的宿命。而在《繁花》中,金宇澄更是用一种“地图式”[2]的书写方式,勾勒出了大半个上海的马路网络,单是书中所涉及的马路名称就不下几十个。金宇澄借由少年阿宝和小毛的眼睛将20世纪60、70年代上海的街头景观详尽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这些目光的出发点便是上海的条条马路。但金宇澄绝不只是单纯地为了展现城市面貌而写马路的。在《繁花》中,作者巧妙地将人物的行程与历史事件的发生、人物命运的转折结合在一起,增强了文本的历史感和空间感。如阿宝跑到淮海路国营旧货店看旧钢琴的那一天,也是蓓蒂与阿婆消失的那一天,同时也是其亲眼见证“文革”风起云涌的一天。
当代文学中的上海书写既没有延续茅盾《子夜》中所表现出的宏大叙事,也没有继续发扬穆时英等新感觉派作家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反思与批判,而是把笔尖转向了上海最常见也最广阔的世俗生活。从这点上来看,书写上海的当代作家似乎与张爱玲的小说传统最为相近。但在这些作家的表达中,启蒙主义的理想并没有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隐去,城市的历史和文化也没有消失在弄堂中、新村里、马路上,他们只是将批判的锋芒深埋在了看似庸常的叙事之中。他们从人物的衣食住行出发,一点点地挖掘潜藏其间的人性幽微,探寻琐碎日常之下暗潮涌动的意义之流,而上海这座城市的真正内核就藏在王琦瑶们的每一餐饭、每一次闲谈、每一场聚会中。中西相容、务实严谨、新旧并行的城市性格并不只是出现在弄堂里,而是渗透到了每一户人家的茶余饭后、日常起居中,成为上海最深沉的底色。
自近代开埠以来,上海就始终以经济繁荣而闻名全国。长期而频繁的经济活动造就了上海人务实而高效的性格,而在这方面最突出的表现是上海居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精打细算、周到妥帖。《长恨歌》中王琦瑶每一次请人吃饭之前都要把锅碗杯盘彻底清洗一遍,预先了解清楚客人的口味喜好,然后再确定菜品,甚至是饭后的娱乐项目、客人的回家时间都要提前做好规划,可谓细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务实能干、安于现状的女人,却一生都在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爱情,并为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她既可以在弄堂里安闲度日,又可以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参加整座城市的选美比赛。
上海的这种两面性最集中体现在其日常生活中。《繁花》中蓓蒂和阿宝都喜欢看电影、集邮,经常到淮海路“伟民”店里看邮票;沪生喜欢航模和诗歌,甚至睡觉时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姝华告诉他的诗句;就连在“下只角”生活的小毛也时常跟老师傅学拳,痴迷于各种武侠小说。这都是上海人生活中追逐浪漫和精神享受的那一面,而繁琐绵长的日常生活则为这份浪漫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一边脚踏实地,一边仰望星空。上海这种务实与浪漫同在的反差感,正是其最迷人的地方之一。
改革开放以来,上海的城市化进程迅速加快,大量的外乡人开始涌入上海。这些新上海人的出现,改变了上海旧有的文化传统和经济格局,使其商业竞争愈发激烈,于是就有了《繁花》中所描述的各种各样的饭局和聚会[3]。在金宇澄的笔下,每一次饭局都像是一场人情与利益的博弈。这样的饭局往往先由熟人做局,尔后再不断加入新来的人,通过这种方式搭建起一个人际关系网,同时也为下一次饭局留出由头,以便这个网络进一步扩展延伸下去。对于那些新上海人而言,他们依靠个人的勤奋和智慧去扩展人脉、获得财富,这本身无可厚非,但有时,他们会出卖自己的色相。
《繁花》中的李李是这样,《长恨歌》中的王琦瑶也是如此,她们都通过依附于一个有权或有钱的男人来实现自己的向上流动。但她们的这种依附又不是毫无底线和原则的。王琦瑶渴望“爱丽丝”公寓的上流生活,但她更渴望一个男人的爱,因此当李主任死后,她并没有继续寻找下一个可依附的对象,而是靠给别人打针在弄堂里安稳生活。李李凭借周老板的资助开起了至真园饭店,但她心中的创伤却是无法靠这些物质条件来弥补的,因此最后她果断地舍弃了自己曾经向往的一切,转而出家去寻求内心的宁静圆满。
上海是一座光鲜的城市,对于新鲜事物的热衷养成了其赶时髦、求时尚的个性,任何电影明星的一款新发型、一条新裙子都时刻牵动着城市女性的心。这时尚中既有城市的审美品位也有历史的风潮涌动。《长恨歌》中王琦瑶的前半生可谓走在了时尚的风口浪尖上,其对时尚的深刻领会暗含着上海最动人的风情,含蓄中透出妩媚,淡雅中带着浪漫,哪怕是一件素色旗袍穿在她身上也是风情万种。王琦瑶在“上海小姐”决赛场上的着装变化展现了其对时尚精髓的把握,先是乖巧温顺的粉红色,再是清新妩媚的苹果绿,最后一袭素雅的白色长裙,将王琦瑶的魅力彻底地展现了出来。即使是在“文革”这样的特殊时期,上海人追逐时尚风潮的心也未曾改变,当时年轻人中间流行穿军大衣,许多孩子便偷偷拿了父母的军大衣出来穿,显得威武神气。
上海人热衷时尚的另一面却是他们对旧上海的怀念和眷恋。在《长恨歌》与《繁花》中都出现了一种被称作“老克勒”的上海人,这些人多数都见识过旧上海的优雅与浮华。即使时代早已改变,但他们仍然维持着往日的生活习惯,喜欢住思南路的花园洋房,搜集旧上海的老物件。念旧与求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品格在上海这座城市中的完全融合,体现在其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高楼大厦与里弄小巷毫无违和感地并列其间,修身的旗袍与精干的西装同样地在街头错落。
当代文学中对上海城市书写一方面把笔触深入居民的世俗生活之中,探寻暗藏其间的上海精神,试图召回一个文化与精神上独树一帜的上海城市形象,另一方面,这些作者也看到了当下的上海所面临的困境和迷惘。快速的经济发展和城镇化建设使得上海原有的城市景观,如弄堂、花园洋房等消失殆尽,即便留下也只是作为一种观赏性的建筑而存在,失去了实际使用的价值。同时,都市生活的紧张和压力却在逼迫着人们寻求精神上的出路。上海原有的精神资源在消亡,而新的思想又没有产生,从而导致了人们精神上的虚无与焦虑。在这种情况下,对上海城市文化的反思与批判是每一个对上海怀有深情的当代作家书写上海的题中之义。
上海一直走在全国经济发展的前列,享受着经济发展为其带来的红利。但经济活动的本质是盲目而逐利的,于是,连片的里弄洋房被建成了高楼大厦,随弄堂一起成长起来的市民文化也烟消云散[4]。《长恨歌》中那种时常找三五好友、聊天、搓麻将、吃点心的日常生活不复再见,代替它的是《繁花》中那一场又一场的饭局,看似热闹的聚会之下隐藏的却是精神的贫乏。少年时的小毛、阿宝、沪生都各有自己的喜好,并且想尽办法去搜集与之相关的东西,虽然可能只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但它带给那些幼小心灵的满足感却是不可替代的。长大之后,他们可选的文化活动更多了,反而找不到当初的乐趣了。
此外,人际关系的淡漠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上海市民阶层世俗生活的瓦解。改革开放之后的上海,城市体量翻了好几倍,彻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社会。人际交往的利益驱动性更强,原本的家庭和社群关系对个人的约束力也越来越弱。真正属于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变得千篇一律、毫无特色,世俗生活的消失也使得城市精神失去了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世俗土壤,给生活其间的人们带来了难以克服的精神危机。
信仰是一个人精神上的寄托和情感上的保障,也是一个人赋予自己生活的终极意义。“文革”时政治信仰统御一切,改革开放之后经济信仰独领风骚,这两种压倒性的市民信仰剥夺了其他信仰的正当性,同时也造成了市民信仰的混乱与缺失[5]。在《繁花》有关20世纪90年代上海的叙事中,热衷收藏的丁老板不是出于对古董字画的喜爱,而是为了利益和名声,为了给各界领导行贿送礼。相比于事物本身的魅力,人们更看重自己的感官享受,多姿多彩的文化生活被单一的经济追求所取代,驱动人们行动的是自身无尽的欲望。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被金钱和物质所异化,盲目追逐之后带来的只能是更深的虚无,以致带有心灵创伤的李李只能转身求诸于宗教,以获得内心的安宁。面对如此普遍而深刻的信仰危机,原有的世俗生活已经难以继续为人们提供精神上的滋养。
在当代文学的上海书写中,金宇澄的《繁花》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有着最深刻、最精准的描写。金宇澄不直接描写人的心理活动,而是通过人物的行为来展现其心理状态,表达其在生活上的困顿和精神上的迷茫。在《繁花》中,阿宝和沪生身上最具现代人的精神特征。无论是行为上还是语言上,他们两个都处于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面对别人的问题也常常用“不响”来回应,给人一种似有若无的游离感。少年时的人生经历使其过早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以致对自己的人生也产生了怀疑,常常以一种可有可无、顺其自然的心态来面对生活。
同时,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冷漠也在进一步加深现代上海人的焦虑和虚无。年少时亲如手足的阿宝和小毛因为一件小事十几年不联系,即使重归于好,也因为人生际遇和思想观念的差异而无话可说,更遑论精神上的交流。身份认同的焦虑、生活意义的焦虑,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共同构成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
综上所述,当代文学中的上海城市书写放弃了传统的宏大叙事,将历史的暗流深埋在世俗生活的碎片之下。通过对上海城市景观的独到描写,重新塑造了上海的市民文化和城市性格,将一个务实与浪漫兼具、利己与自尊同在、追求时尚又怀念过去的上海城市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也不忘提出当下的上海所面临的精神和信仰上的危机,为生活其间的人们敲响警钟。在城市的日常叙事中完成对上海的抒情和致敬,这是“上海叙事”在当代文学中的又一次全新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