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荣
(晋中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19)
维克多·雨果(1802-1885)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是十九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他的作品《巴黎圣母院》《笑面人》《海上劳工》《悲惨世界》《九三年》等均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雨果晚年的阶级立场和思想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也影响到了他的小说创作。[1]《九三年》是雨果晚年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品描写的是1793年共和国军队镇压旺代反革命叛乱的故事。[2]由于这部作品以历史题材为背景,许多读者和批评家将它视为是一部“历史小说”,而忽略了这部作品的浪漫主义色彩。《九三年》作为雨果晚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是雨果文艺思想的总结,《九三年》的浪漫主义特征与现实意义并存,浪漫主义中蕴含的人道主义思想,也较为成熟,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基于此,以《九三年》为例探析雨果晚期创作的浪漫主义特征。
《九三年》是雨果晚年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其浪漫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雨果的晚期小说创作时期是1870年以后。1870年,法国不流血革命推翻拿破仑三世,雨果返回法国并当选法国国民大会代表,在参与人民革命斗争的同时仍进行着文字创作。雨果晚期创作了小说《九三年》、诗集《做祖父的艺术》和诗集《世纪传说》,《九三年》作为雨果晚期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雨果文学思想的成熟体现。[3]
雨果在反对形式主义和伪古典主义的思想下,提出了自身独特的浪漫主义文学观,其浪漫主义思想中的“美丑对照原则”“积极浪漫主义”以及浪漫主义中暗含的人道思想,都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和社会功能,具有引导时代文艺思想、指导当代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一方面,雨果的浪漫主义思想扎根于其大量的文学创作上,其浪漫主义思想价值更具有全面性和系统性,促进了浪漫主义文艺研究的发展。[4]虽然在雨果之前,也有席勒、歌德等其他国家的文学创作者研究和发展浪漫主义。例如,德国文学家歌德在《歌德谈话录》、席勒在《朴素和伤感的诗》中都论述了浪漫主义的特征,但相比之下,雨果的浪漫主义思想文学支撑更多,群众基础更强;另一方面,雨果在浪漫主义创作时,也关注及创作政治文学。例如,其在1853年创作的政治讽刺诗集《惩罚集》。雨果的政治经历和政治观,也体现在其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中,因而其浪漫主义文学也带有一定的社会功能性,扩大了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格局,促进了世界文学的发展。
《九三年》不仅在宏观场景方面表现出浪漫主义特征,具体到一些微观的细节方面,也体现出这一特点,小说中的浪漫主义宏观场景与微观细节互为整体。以《九三年》中的《炮兽》章节为例,《炮兽》的故事发生在《九三年》的开头,《炮兽》整个宏观场景的设计,都是为了引导全书的主角之一朗特纳克侯爵出场。此时,场景是宏观的,而各个人物的表现是细节的,宏大的场景和微小的细节共同构成了《炮兽》,给读者一幅更为立体的浪漫主义文学想象画卷。《炮兽》这一章节第一个场景主要描写了一艘战舰上的大炮脱离炮座后,在甲板上产生巨大破坏力,并且使战舰失去了战斗力的宏大场面。在这一场景里,“炮兽”是宏观场景,“炮兽”越是凶猛、宏大,越显得人无能、渺小;人越是怯懦、渺小就越能显现出炮队队长的勇敢。这样的宏观场景和其他人物恐惧、逃离等细节描写,为炮队队长的出场作了有力铺垫;又如在《圣巴托罗缪屠杀》这一章节中,《圣巴托罗缪屠杀》一书中残酷的战争屠杀等宏大场景,与图书馆内孩子吃东西刮净盆底、玩椅子破洞、旋转绳子等正在看书的孩童的细节互为整体。一面是宏大的想象,一面是图书馆中各种微小的细节,共同营造了看似平和安静、实则暗藏血腥的文学观感。[5]
浪漫主义文学强调个人情感的自由抒发和主观性表达,因此浪漫主义作家往往会塑造自己向往的形象。[6]雨果曾言“浪漫主义不过是文学上的自由主义而已”。雨果将浪漫主义与追求自由联系起来,主观浪漫主义特征明显。首先,雨果在塑造小说的整体背景结构时,就基于主观意识对时代背景进行了分析和认知。《九三年》中反动势力说,一七九三年是“残酷的年代”“喝血的年代”,雨果又说,一七九三年是“紧张的年头”“史诗式斗争的时代”。可见,雨果对“九三年”的定义既包含着肯定和颂扬,也浸透了疑虑和矛盾,直接体现了他在创作浪漫主义文学时的主观浪漫主义特征;其次,雨果在塑造人物时具有强烈的主观性。雨果在塑造人物时的目的便是体现出人道主义精神,因此,雨果的创作大多带着其主观色彩。雨果塑造的郭文和佛莱莎母子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人道主义色彩,是雨果向往的形象,也是《九三年》主观浪漫主义的一大鲜明特征。雨果通过塑造佛莱莎和三个孩子的人物形象,来激发读者的同情和悲悯,促进群众共情,她们成为人道主义的化身,是雨果文艺思想的体现;最后,雨果的主观浪漫主义体现在与“理”的对立上,虽说浪漫主义文学大多是作者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然而雨果晚期小说《九三年》中浪漫主义的主观性相比雨果的其他中前期小说,更具有主观能动性和想象力。文中大量的想象比拟描写与客观现实情况对立,人物个性的矛盾也与客观现实中相对正确的“真理”对立,由此,《九三年》中的人物和场景被塑造得有血有肉、活灵活现,浪漫主义特征明显。
雨果是一位人道主义者,以郭文子爵为例,在《九三年》中的人物郭文子爵成了雨果的喉舌,雨果借着郭文之口宣扬了他的人道主义精神。雨果在《九三年》中通过对共和军司令官郭文子爵理想与现实冲突的描述,塑造了一个既讲革命原则又讲人道主义的英雄人物形象,以这样的理想形象表达其浪漫主义文学中的人道主义思想。雨果在塑造司令官郭文时,先是塑造其身家背景:郭文子爵是贵族后裔,他作战勇敢、足智多谋,但是随着战争的深入,郭文的缺点也被放大,那就是他过于宽大和仁慈。郭文待人慈悲,他营救贵族的老婆和女儿,他释放俘虏、给教士自由。郭文除了军人的身份之外,雨果描写他更像是“一个年轻的圣人”,郭文的思想中具有残存的贵族气质,以及贵族气质下蕴含的悲悯之心和强烈的人道主义情怀。也正是因为这个“缺点”,共和军首领罗伯斯比尔决定派郭文的老师西穆尔登作为政治委员去监视郭文的一举一动,这最终也导致了他悲剧性的结局。
郭文一方面坚持革命原则,另一方面又坚持人道主义,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他会毅然地选择后者,他的“宽大”受到了国民公会的指责。但是,郭文的信念并未改变,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宽大政策,并与西穆尔登“恐怖的共和政府”相对,形成了一个“宽大的共和政府”。这也寄托了雨果的人道主义理想和悲悯情感。在《九三年》中,郭文为自己的人道主义之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也是雨果对当时时代人道主义难以施行的无奈和愤懑,即在理论上,人道主义精神受到提倡、人道主义之路可以实现,然而当实际操纵时,人道主义却在社会现实中屡次受挫、难以开展,这不仅是《九三年》中郭文的困惑,更是雨果借郭文这一人物形象表达了自己的困惑。[7]除了郭文之外,佛莱莎母子也是雨果在《九三年》中塑造的能够寄托人道主义的人物形象,佛莱莎母子身边不停围绕着善恶之斗以及反革命斗争。综上,雨果的浪漫主义文学中充斥着其人道主义思想,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出现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在此期间,雨果于1827年10月发表的《〈克伦威尔〉序言》被称为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宣言书”。[8]在这篇《序言》中,雨果为了反对假古典主义,提出了一条新的美学原则:对照。雨果认为:“丑怪就存在于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滑稽怪诞藏在崇高的背面,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伴。”从此,对照原则也被看成是浪漫主义文学中最常见的塑造手法。
一方面,《九三年》在时代背景上运用了对照手法。作品中展现出法国在一七九三年呈现出的两幅巨画:一边是人民权力的化身,一边却是暴政;一边是人民对路易十六的疯狂审判,一边却是保王党用死刑来强迫农民反叛的场景;一边是革命、进步和光明,一边却是反动、倒退和黑暗;一边是巴黎,一边是旺代。雨果在历史背景中运用对照的写法进行场景布局,使《九三年》在整体布局上就呈现出浪漫主义的特色;另一方面,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九三年》也运用了对照原则。朗特纳克侯爵是故事的主人翁之一,雨果在《九三年》的大部分段落中将他塑造成为一个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恶魔在最后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不顾自己的安危,毅然奔进火海中救出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他的这种英勇无畏的行为甚至感动了他的敌人。这种“恶魔”和“英雄”的对比,体现了雨果在创作中美丑对照原则的应用,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特征。《九三年》中除了朗特纳克外,还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西穆尔登,另一个是郭文。这三个人物在思想上也构成了对照。[9]西穆尔登是郭文的老师,西穆尔登和朗特纳克坚信保王主义,而郭文则一直坚定地拥护者共和主义,双方不同的政治思想也同样是“丑”与“美”的对照,这三个人在思想上的对照,升华了雨果的浪漫主义文学色彩,扩大了雨果浪漫主义的格局,也以点窥面,体现了雨果浪漫主义文学的社会政治性。
浪漫主义文学的另一个特点是充满浪漫的幻想。雨果在小说中指出“传奇的真实需要在虚构中去反映现实”。雨果通过大量的想象比拟,塑造了不同的宏大场景、也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10]以《炮兽》章节故事为例,郑克鲁先生曾在《法国文学史教程》中曾提到《炮兽》的故事描写“充满浪漫想象”。《炮兽》的章节名就是雨果想象手法的体现,以“兽”形容“炮”,将死物通过比拟变得更有生命力。雨果将大炮比拟为庞大的青铜兽,运用夸张的想象将非人的、甚至无生命的事物,描绘得如同有生命的物体一样生动形象,利用想象比拟的创作手法显示了浪漫主义文学的特征。
雨果的想象比拟手法在《圣巴托罗缪的屠杀》这一故事章节中发挥得更为完全。由于《九三年》描写的是1793年共和国军队镇压旺代反革命叛乱的故事,看到这样的标题,读者往往会认为接下来会描写的是共和国军与反革命之间的血腥战斗,但是细读小说可知,这一卷实际上描写了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在一座图书室里将图书《圣巴托罗缪》撕成碎片的故事。雨果将这个过程称作是一场“歼灭战”。“撕破了第一页书就像流下了第一滴血,大屠杀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消灭亚美尼亚、犹太、贝纳房等圣徒尸骨所在地……”。雨果将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行为比喻成一场大屠杀,运用“屠杀”“粉碎”这类暴力血腥的词语来描绘,并且将这场“歼灭战”的开始、经过和结果都描写得十分细致真实,使原本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一下子妙趣横生,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想象。[11]
浪漫主义文学偏重于描写自然风光,浪漫主义作家喜欢把自然看成一种神秘力量或某种精神境界的象征,他们乐于描绘异国风光、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哥特式建筑和古代废墟等。这种特征始于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雨果作为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在他的作品《九三年》中同样也体现出了这一特色。他在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中歌颂废墟的荒凉和萧条之美,扩大了对自然美的描写范围,这一特色后来逐渐成为浪漫主义作家竞相效仿的榜样。
雨果在描写共和军和叛军作战之前,用整整一节(《一座外省的巴士底》)的篇幅来描写周围的环境,并且还进一步细分为七个小部分来写。这七个部分分别是拉·图尔格、墙洞、地牢、桥上小堡、铁门、图书馆和仓房。大到一片废墟、一座高塔,小到横梁上的鸟粪、墙上的弹痕,甚至连造成弹痕的弹片和年代等微小细节,雨果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叙述。[12]环境描写能够烘托氛围和渲染气氛,雨果描写布满人骨的土牢、施行过车裂酷刑的行刑室、洒满了汗水和血泪的土地等场景,使读者心神颤栗。雨果花费大量的笔墨描写与情节发展无关的建筑和废墟,这是雨果作为浪漫主义作家的一种偏好。雨果对于环境的描写提高了其抒情色彩,奠定了《九三年》的忧郁基调。在作品开篇的《索德烈树林》中,雨果试图营造恐怖、忧郁的气氛,把读者带入阴森可怕的索德烈树林里,这是一座“悲惨的”“名声很坏的”森林,这里充斥着“种种罪行”。雨果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幅阴森、恐怖的场景,为接下来故事的发展渲染了气氛。在这样恐怖、危险的环境中,只有一支不满三百人的队伍在进行搜索工作,准备进行扫射。这一卷的故事情节发展在此刻达到高潮,情节的进展扣人心弦,惊心动魄。雨果将环境描写和情节发展完美地结合起来,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除此之外,在朗特纳克出场之前,作者也努力营造一种神秘忧郁的氛围。雨果通过描绘一尊大炮脱离炮座后在甲板上肆意破坏的恐怖场景,引出朗特纳克的出场。通过甲板上的恐怖场景给小说定下忧郁恐怖的基调,在此场景下出现的朗特纳克侯爵,更能凸显人物的残酷的性格,此时,环境描写也同样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有所帮助。
《九三年》代表了雨果晚期的浪漫主义思想,雨果分别从对照手法的运用、浪漫主义的想象、自然风光的描绘等塑造了《九三年》这部作品的浪漫主义特征。《九三年》作为历史小说和浪漫主义文学,其浪漫主义中透露出的政治观和人道思想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也是雨果文艺思想的高度总结,对后世浪漫主义文学的发展以及当代浪漫主义的文学创作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