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箭,韩卓识
(1.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成都 610064;2.成都市温江区政府,成都 611130)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史学家们对各个参战国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进行了大量研究。在这场卷入了60多个国家、20多亿人口,规模空前的战争中,曾号称“欧洲第一陆军强国”的法国迅速溃败,早早投降,与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截然不同,令人十分不解。
1940年6月14日,德军占领巴黎后,法国副总理贝当(Pétain)要挟总理雷诺(Renault)让位并向德国投降,法国本土由此被分为占领区和自由区。同年6月22日,法国与德国在法国东北部的贡比涅森林(La forêt de Compiègne)的一节火车车厢里签订停战协议后,正式宣告投降,并将“政府”迁至维希(Vichy)[而1918年11月11日,法军统帅福煦代表协约国与德国代表就在贡比涅森林雷道车站的福煦车厢里签订了关于一战的停战协定(《贡比涅停战协定》,也译作《康边停战协定》,亦称《协约国对德停战协定》),该协定的签订标志着一战以同盟国的失败而告结束]。同年7月10日,国民议会通过废黜第三共和国、成立“法兰西国家”的决定,新政府在法国南部的维希小镇成立。另一边,由于法国海军拒绝前往英国并加入英国皇家海军,因此遭到英国的袭击。残存的舰队返回本土的土伦(Toulon)港,宣布保持中立,同时与英国断交,但与美国仍保持外交关系。1942年7月、11月8日至10日,英美盟军登陆法属北非,实施了著名的“火炬”行动计划;同时,盟国将维希政府的北非总督达尔朗争取过来,后者采取了不抵抗政策。于是,希特勒实施占领全法国的行动,维希政府将其所有统治区交由德军管理,而法国海军为维护名誉,自沉全部军舰于土伦港[1]。法国海军覆灭,法国遂全部处于通敌分子们(collaborationists)的反动统治之下。
在二战战前和战争初期,法国的武器装备并不落后,国力也很强盛,并拥有广大的殖民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它在其他同盟国顽强支撑之时败亡得如此迅速?这一直是二战史研究者们关注的话题。中国史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也不少,从各方面做过探讨。有学者试图从情报机构的无能、战略战术的陈旧落后、马奇诺防线的失效、治军思想的差异、德国的复仇心理与突袭、法国政府的分裂及生育率的骤降等方面来寻找答案[2];有学者认为,法国政局动荡经济萎靡不振、军事思想停滞军备落后、民众的厌战情绪和外交上的绥靖政策,最终导致法国速亡[3]。所谓法国速败,具体而言,是指在二战爆发八个多月后的1940年5月10日至同年6月18日的“法兰西战役”中,法军主力被德国击败,法国政府随后选择了屈膝投降。法兰西战役,法语为Bataille de France,英语为Battle of France,德语为Westfeldzug(意为“西方战役”)。尽管欧美学者对该问题的研究已有不少(参考维基百科Battle of France、Bataille de France、Westfeldzug诸条),但到目前为止,还未见有人将法国在此次战争中的心态问题与指导思想摆在重要的位置上做专门的探讨,都没有指出导致法国速败的最根本的原因,即本文所论证的——法国政府军民上下厌战情绪浓厚,没有流血牺牲的精神,不敢与敌人血战到底。因而,既有的研究对认识法国速败的原因虽都有裨益,但都不得要领。本文将在对马奇诺防线和法国兵役制度变革等问题探讨的基础上,着重阐述国民心态和思想问题对法国迅速败亡的决定性作用。
一旦我们着手研究处在剑拔弩张氛围下的法国做了哪些应对战争的工作,以及这些准备措施在战争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时,便会认识到马奇诺防线举足轻重的地位。20世纪初期,历时四年多的一战结束后,战争的阴云并没有因此消散,依旧飘浮在欧洲大陆上方。在英美盟友的帮助下艰难打败宿敌德国,夺回洛林和阿尔萨斯两个省的法国也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松一口气。福煦[Ferdinand Foch(1851—1929),法国元帅,一战最后几个月协约国军总司令,公认为是使协约国取得胜利的最主要的领导人]在一战后讨论防线时说道:“工事造成之前,人们必须知道行动的计划、战争的目标、这场战争怎么开始。”[4]1930年1月,法国出于对与德国的边界及政治关系、洛林地区工业生产安全、一战结束后的人口、军事及技术更新等问题的考虑,决定修筑一道用钢铁和混凝土铸成的壁垒——马奇诺防线,以便断绝来犯的敌军从侧翼迂回进攻的可能性。在这个规模庞大的防御工事面前,敌军想要实现突破就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而法国则可以在以较少兵力驻扎防线的部署下,争取时间来调集数量尽可能多的预备军队,对来犯之敌迎头痛击。也即一方面法国能以较少的兵力抵御敌人的进攻;另一方面法国即使遭到了奇袭,防线也能保证法国有条不紊地集结军队[5]。可见,修建马奇诺防线体现出法军彻底放弃了一战所坚持的进攻战略改而采取了消极的防御手段。时任法国总理的布鲁姆[Léon Blum(1872—1950),法国第一位社会党籍、第一位犹太人总理,曾在战前两度出任总理,但任期较短。二战爆发后,他主张坚决抵抗德国的侵略。法国战败后,他拒绝承认维希政府。1940年9月被捕,1943年被监禁于德国,1945年获释]说:“我们的体系虽不宜于进攻,但在防守方面却是呱呱叫的”[6]第一卷上,22;莫里斯将军在解释修建马奇诺防线的目的时也说:“它增加了从巴黎到边界的距离。”[7]甘末林将军[M. G. Gamelin(1872—1958),二战前夕任法军参谋长,二战初期任法国陆军总司令。1940年5月,被免职和逮捕,并囚禁于德国,直到战争结束]则认为,进攻要等到1941年或1942年,对于敌人的进攻,则可凭借由堡垒和战壕构成的无法突破的防线进行遏制。以他为首的统治集团认为,法国东北部边界南段可以依靠马奇诺防线实现以逸待劳;至于中段,即防线北面的法比边界南端,有天险阿登山区和马斯河,德军难以逾越,只需配置少量兵力;而法比边界北端是战略要地,可在此设置法军主力进行御敌。所以1939年9月二战爆发后,法国可谓毫无作为,由于西线基本无战事,遂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战争”之样态,充分体现出法国当时推行的绥靖政策。
这一花费达500亿法郎的庞大防御体系,在1939年至1940年5月前共部署了22万士兵,340门135、81、75毫米口径火炮以及585门47、37、25毫米口径反坦克炮[8],但是在后来却成了表面坚固实际上毫无价值的事物的代名词。1940年5月,德军的进攻路线完全超出了法军的意料,他们穿过阿登山脉,轻易就绕过了马奇诺防线,分三路纵队突破了法国的马斯河防线,并没有如法军当初设想——其为突破马奇诺防线要付出惨重代价。同年6月14日,巴黎未经抵抗即遭陷落,令人胆寒的德军坦克如潮水一般涌入并肆意践踏着巴黎,如入无人之境。而50万法军却苦于运输工具的匮乏只能困守在马奇诺防线上,他们和各级首脑们被这一出乎意料的事态弄得不知所措。法军把数量稀少的预备队分散在各个防线上也毫无用处,以致德军进攻时,英军要求增加预备队兵力却无法成行。曾任英国首相的丘吉尔在回忆录中说道:“一支大军在受到攻击时不留预备队,我奇怪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我一生中所碰到的最令我吃惊的事之一。”[9]同年6月19日,马奇诺防线被德军攻破,防线上的50万法国守军投降[10]第二卷,448,“法兰西战役”遂以德军的全胜法国的完败而结束。
马奇诺防线的失效,不仅意味着法军战略思想的失败,更是从心理上摧毁了法国军民的防线。马奇诺防线的出现,是法国采取单纯消极防御策略的结果,是法国社会对战争产生厌倦心理的产物。当时的法国领导人贝当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宠儿是堡垒阵与步兵火器两者相结合,遂构成法军的胜利。今后国防,如将全部国境线建成堡垒,则敌人在陆上无法加以摧毁和逾越。此种阵地用自动火器和铁丝网配合,足以掩护后备军之动员集中,则法国安全可以保证。”[2]因此在1940年6月16日,以贝当为首的投降派上台后,遂不再试图为抗击敌人殊死搏斗,而是决意屈膝投降。贝当在次日的公开讲话中表示,具有悠久军事传统的英勇法军不再对具有人数和武器装备优势的敌军进行抵抗[“Discours de Pétain du 17 juin 1940 et Appel du Général de Gaulle le 18 juin 1940”(网络资料)]。很能说明问题的是,马奇诺防线上的50万守军并没有到弹尽粮绝、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却不敢突围、不敢坚持战斗,乃至坚持敌后游击战争;而且,马奇诺防线失守后,法军仍有200万之众(战争初期,法国有陆军243万人、空军和海军几十万人)[10]第二卷,635,仍可保住半壁江山,可待将来再在英美苏盟军的支援下逐步收复失地。但法国上下厌战情绪浓厚、畏敌如虎、毫无血性,竟然宣布巴黎为所谓的“不设防城市”,选择了可耻的投降。相比之下,苏联的第二大城市列宁格勒自1941年9月至1944年1月被德军围困长达两年又四个月之久,其间有上百万守城军民因各种原因死去,100多万军民被迫撤离。据统计,仅在列宁格勒保卫战中牺牲的苏联军民就比整个二战期间牺牲的英国、美国军民数量之和还多[См, “Блокада Ленинграда·Итоги Блокада”(网络资料)]。但敌人频繁不断的轰炸炮击、严密封锁和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并没有压垮列宁格勒军民绝不屈服的士气和坚强意志,他们在与德军的交战中取得了出色的战绩,守住了苏联的这座第二大城市、最大工业中心及海港、波罗的海舰队基地,终于迎来了大反攻和最后胜利。
19世纪70年代爆发的普法战争,标志着西方列强进入“总体战”时代(总体战,即全面战争,是国家实施总动员,全力以赴进行的战争。其基本行动样式和特征是,以武装斗争为主,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外交等各条战线的斗争紧密配合,协调一致地发挥国家的整体力量,以保证战争的胜利),从此以后,发布“总动员令”成为西方列强交战前的通例。于是,投身战争不再仅仅是少数职业军人的责任,贵族军官世袭制也被专业军官选拔制所取代。近代包含法国在内的各列强所推行的义务兵役制度,兼具募兵制和征兵制的特点,既有职业化的一面,又有非职业化的一面。
1913年,正值一战前夕,当时的国际关系可谓极度紧张,各列强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当时德国一连通过三项军事法案,包括1911年2月的扩充陆军法案、1912年5月的扩充陆海军法案、1913年1月的扩充陆军法案。而当时法国军队高层领导者崇尚的是进攻性军事理论,这一战略要求国家具备高素质的、富有经验的兵员以及充足的常备军人数。1913年,法国驻柏林大使馆的军事专员舍雷在给法国陆军部的报告中提出,由于法国的人口少于德国,只能用提高法军素质的方法来弥补数量的不足;要改变以后备军充当掩护部队的传统,用常备军来抵抗德军的突然袭击或局部袭击。经过议会辩论和表决,在同年7月19日通过了将此前的两年义务兵役制度改为三年的法案,并在同年8月7日付诸实施。如果说三国协约保证了法国赢得一战的最终胜利,那么战争初期保证法国不迅速败亡的则是其自身的力量。1914—1918年,这场历时四年的消耗战证明了这一改革的正确性[11]。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议会党团讨论并通过了1913年的兵役制改革方案,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着眼于国防建设本身,而是关注狭隘的党派利益。一战后,遭受了巨大战争创伤的法国国内笼罩着强烈的厌战情绪,再加上工业生产不能为常备军提供足够的装备,于是1924年,在法国左翼势力的压力下,法国的义务兵役制时长被缩短为一年半。1928年,法国政府重新颁布兵役法,该法规定男性一生服役期为二十八年,然而其中仅有一年为现役期,其余为后备役与预备役时间。一年的义务兵服役期显然太短,因此能够参加作战的主要是预备役兵员。预备役兵员能够抵挡住德军的突然袭击吗?鲜少训练的他们能够配合默契吗?答案很显然。由此,法国陆军的素质就很难维持一战前的高水平,即难以进行进攻性作战。尽管后来到1935年,由于法国人口出生率骤降,人丁不旺[12],从而延长兵役服役期至两年,但已于事无补了。
前文已表明,马奇诺防线的失效及兵役制度不当的改变对二战中法国的速败都有非常直接的影响,但这两点还是表面因素。自19世纪以来,法国遭受四次入侵,尤其一战给国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战后全国遂笼罩在消极厌战的氛围里。改走防御性战争路线并最终速败,或许与法国当时的人口出生率低、对战争存在保守错误的估计、政治上的无能分裂[2]等因素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本质上还是由于法国军民贪恋和平生活、厌战情绪浓厚,失败主义和卖国主义思潮也起到了恶劣影响。在我们着手讨论思维观念对法国速败的影响时,二战初期法国和德国的军事力量对比也是一项需要考量的因素。如果当时法国军事实力远逊于德国,那么提出法国速败的主要原因是思维观念出了问题则说服力就会大大减弱。
1935年3月16日,德国公开撕毁限制其军备的《凡尔赛条约》,宣布实行普遍兵役制。到1939年上半年,德国常备军51个师中,有35个步兵师[1个步兵师包括3个步兵团、1个炮兵团(装备有36门105毫米野战榴弹炮和12门150毫米榴弹炮)、1个反坦克歼击炮兵营(装备有36门反坦克炮和12挺高射机枪)、1个工兵营、1个通信营、1个野战后备营以及后勤部门]、3个山地步兵师、5个坦克师和4个轻坦克师。到二战爆发前后,德国国防军共有3195辆坦克、277万支步枪和骑枪、12.65万挺机枪、1.12万门反坦克炮、4624门81毫米迫击炮、2933门75毫米加农炮、4845门105毫米榴弹炮、2049门150毫米榴弹炮、415门150毫米重炮[10]第二卷,635-647。到战争开始时,德国陆军(野战部队、边境和筑垒地域守备部队以及建设部队)总人数共有270万人以上,而后备军约有100万人;空军有4093架飞机;海军有2艘战列舰、11艘巡洋舰、22艘舰队驱逐舰、15艘驱逐舰、57艘潜艇及其他各类型舰船[“Waffen der Reichs- und Kriegsmarine”(网络资料)]。
二战前,法国设有国防部、陆军部、空军部和海军部。到1939年8月底,法国武装部队总人数为267万,其中陆军243.8万。陆军共设有108个师,其中包括1个坦克师、2个机械化师、5个骑兵师和3个要塞师。有3100辆坦克,大部分编在39个独立坦克营内;有1.44万门火炮,2个步兵师中配有62门75毫米和155毫米火炮、8门47毫米反坦克炮、52门25毫米高平两用炮。法国的重炮和大威力火炮数量较多,火力方面也超过德国同类火炮。法国空军有3335架作战飞机,比德国(4093架)稍逊一筹。法国海军有2艘航空母舰、7艘战列舰、19艘巡洋舰、32艘舰队驱逐舰、38艘驱逐舰、26艘扫雷舰和77艘潜艇[10]第二卷,691-693,与德国相比处于优势——航母2∶0、战列舰7∶2、巡洋舰19∶11、舰队驱逐舰32∶22、驱逐舰38∶15、扫雷舰26∶18、潜艇77∶57。法国海军舰艇总排水量达60万吨以上[“La flotte française en 1940”(网络资料)],而德国海军舰艇总排水量仅35万吨[10]第三卷,95,也居于明显的优势地位。
可见,到二战开始时,法国与德国相比,在陆军、空军的兵力上基本相当,技术兵器、重武器的数量和性能也大致相当甚至稍微占优,而海军舰艇方面则拥有明显的优势。此外,英国还向法国派驻有协防的远征军十几个师及1个航空团[13]29共二十几万人[13]46,联军的实力可想而知。所以,如果法军斗志昂扬,坚持抵抗,则胜算颇大。然而他们却早早向宿敌缴械投降,枉负了“欧洲第一陆军强国”的名声。
一战结束后,法国全社会都沉浸在打败宿敌德国喜庆洋洋的气氛中。但同时,损人利己主义引发的畏战情绪也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法国在一战中损失惨重,艰难获胜的代价是沉重的。当二战的阴云笼罩在邻国上空时,他们选择的做法是以邻为壑、牺牲邻国保全自己。
1935年,意大利发动侵略埃塞俄比亚的战争,英、法对此采取了纵容的态度。英、法又坐视奥地利被德国合并而不闻不问,因此德国在吞并奥地利后,又试图利用苏台德问题对捷克斯洛伐克下手。为了避免战争,法国总理达拉第伙同英国首相张伯伦仍推行绥靖政策,炮制《慕尼黑协定》(全称是《关于捷克斯洛伐克割让苏台德领土给德国的协定》),将盟友捷克作为牺牲品。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达拉第原担心他回国后会因为背信弃义的做法受到民众反对,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刚下飞机就受到了人们的夹道欢迎[“Accords de Munich·Conférence de Munich”(网络资料)],被当成了国家英雄。战争阴云笼罩下的法国政府军民,都浑然不觉危机的逼近,沉浸在“和平主义”和损人利己主义的思潮中,直至贝当政府投降。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约翰·惠勒-贝内特在他的著作《慕尼黑——悲剧的序幕》中写道:“慕尼黑的那一天对法国来说是灾难性的。它已经牺牲了它的整个大陆国的地位,放弃了它在东欧的主要支柱,抛弃了它最忠实的盟国。在飞回巴黎途中,达拉第先生担心一旦真相大白,他的安全恐将不保……飞机着陆了,人群向前涌来。当达拉第先生步出机舱的时候,他听见他们在欢呼。”[14]
达拉第不仅仅做了签署《慕尼黑协定》这一件卑劣的事情。以他为代表的法国统治集团腐化堕落,沉浸在不堪的享乐中。在敌军发动进攻的时候,不是积极应战,却还主张通过了关于给军队购买一万个足球的荒唐决议,签署了一项关于供作战部队使用的纸牌免税的法令。苏联学者也指出,法国的统治集团在宣战后并没有积极备战,而是去关心士兵的酒类配给、娱乐及体育等方面的问题[10]第三卷,63。我国学人也指出:“尽管德军已经大军压境,巴黎还是歌舞升平,达官要人还是悠游终日。无线电台广播的是巴黎名餐馆的菜谱,淫猥的歌声。庞纳和赖伐尔之流关心的只是自己股票的涨落。军火生产无人过问,战争动员无声无息。”[15]比起雅各宾派执政时期的战争动员工作,这一时期的统治者们显然已经失去了战斗意志和拳拳爱国之心。法国军队从上到下也并没有出现对高层表示不满的抗议行为,鲜有逃兵出现。而德军方面,少数指挥官有反希特勒的图谋;出于对法军的畏惧或其他原因,有777名士兵自杀,600多名士兵试图逃离军队[16]。这至少证明了德国在士气方面也并没有高出法国多少。但是法国上层的军官甚至整个军队都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意志,只是消极被动地安于现状,寄希望于再次出现“凡尔登的奇迹”。法国战败两年后的1942年11月26日,德军向法国的海军舰队发动了突然袭击。尽管盟国派出了一支强大的英国海军舰队(包括3艘主力舰、2艘运输舰、4艘巡洋舰和1艘驱逐舰),意在帮助法国舰队冲出包围,然而并没有唤醒法国海军的战斗意志。他们遵从贝当元帅在1940年6月颁布的命令,自凿舰艇,沉于大海[1]。戴高乐说:“在1940年时,海军的确具有头等作用”[6]第二卷,70;然而贝当元帅却认为:“丘吉尔呼吁不惜任何代价进行抵抗是徒劳无益的,甚至是一番空话。在承认军队英勇作战的同时,他们必须停止战斗。”[17]159-161亨利·米歇尔说:“人民贪图安逸胜过牺牲精神,只想享受权利而不愿尽义务。他们回避最艰苦的努力,于是便遭到灾难。”[17]159
救亡图存的意志不仅仅是在法军身上消失无余,法国民众也迷失在苟且偷生的状态中。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记述道:“前线的战士经常对后方的民众感到不满。当前者躺在坚硬的阵地上难以入眠之时,后者则睡在舒适的房间里安枕无忧;当前者的头顶上是扫射而过的机枪子弹之时,后方的商店里却是一派生意兴隆的和平景象——熟客们怡然自得地品尝着外省的咖啡,战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18]可见民众并没有参与到战争中的意识,敌军入侵仿佛同他们毫无干系。当时法国民间甚至还出现了“宁要希特勒,不要布鲁姆”的口号。斯大林曾指出:“法国人因为胜利和自我满足而昏了头,法国人忽视并且失去了自己的盟友。法国因成功而陶醉。法军的军事思想没有向前发展,它停留在1918年的水平上。军队没有人关心,得不到道德上的维护,出现了瓦解军队的新的道德问题。对军队漠不关心。指挥官被认为是那些没有被工厂、银行和商店录用的失意者和不中用的人而被迫去从军者,甚至姑娘都不愿嫁军人。只有在军队遭到如此冷遇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军事部门掌握在很少懂得军事的甘末林和艾兰赛德[又译艾恩赛德(W. E. Ironside,1880—1959),1938—1940年任英军总司令]们手中这样的事情。军队应当得到人民和政府的格外的关心和爱护,这是军队的最大的道德力量所在。必须爱护军队。当一个国家出现了这样的道德问题,就不会有坚强的和有战斗力的军队。法国的情况就是这样。”[19]202-204莫洛华则写道:“坦克演习会摧毁农民作物,民政当局表示反对。”[20]兵民尚不能同心,又如何抵御外敌入侵?内部离心离德的法国怎么可能赢得战争的胜利?
可见,“和平主义”思潮的泛滥、爱国主义的缺失、利己主义的影响、厌战情绪的弥漫这些精神因素,是法国在二战中速败的根本原因。这些因素不仅导致了法国在二战中的速败,回顾历史可见,一战以来的百年间,法国也因此从未单独打赢过一场战争。比如在1954—1962年的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争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越南抗法战争中,法国都遭到了完败。
我们再来看看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巨大代价的东线的苏联。二战前,法国的安全环境要比苏联好得多,它是一战的战胜国,保留着强大且有经验的陆军,有仅次于英国的庞大殖民地可提供各种资源。然而,与法国兵民异心、民众厌战情绪浓厚截然相反的是,苏联在1939年1月即通过了普遍义务兵役法,又在同年3月决定提高机械制造业在重工业中的地位,积极进行战争动员,以实现全民抗击法西斯侵略。1941年5月5日,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对红军军事学院即将毕业的学员说:“列宁教导说:如果对于缺点视而不见,夸大自己的成就,不求进取,因成功而弄昏头脑,那么党和国家就会灭亡。”[19]203-204同年11月7日,在德军兵临城下且已展开空袭的严峻形势下,斯大林为鼓舞士气,照常在红场举行庄严的阅兵式。受阅军队士气高昂地经过列宁墓后直接开赴战场,并于同年12月5日发起反攻。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赢得胜利,粉碎了希特勒的“闪击战”,打破了德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此后,苏军又进行了多场艰难的大规模战役——列宁格勒会战、斯大林格勒会战、高加索会战、库尔斯克会战、第聂伯河会战……正是因为苏联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团结起来、上下一心,不怕流血牺牲,拼死抵抗,才赢得了这场伟大卫国战争的胜利。时任苏联外交人民委员的莫洛托夫在1982年还回忆说:“斯大林是最伟大的策略家。”[21]
而在二战之前和初期同样奉行绥靖政策的英国,则因在不列颠大空战中转变态度而有了出色的表现。1940年7月,争夺制空权成为英德双方作战的重点所在。7月10日,德国集结了约2400架飞机对英伦本土进行大规模空袭,而英国战斗机此时只有不足700架,可谓力量对比悬殊。在历时三个月的不列颠之战(Battle of Britain,1940年7月10日—1940年10月12日)中,英国人死伤逾8.6万,被炸毁的建筑物超过100万栋[10]第三卷,225。然而英国军民同仇敌忾、坚韧不屈,充分发挥本土防空作战的优势,使希特勒的“海狮计划”遭到失败。大规模空战受挫后,希特勒又以潜艇为主力,开展了集中攻击英国海上运输船队的“慢性绞杀战”。在物资输入不到战前一半的恶劣情况下[10]第三卷,221-238,英国上下仍然保持了昂扬斗志,并坚持与美国、苏联合作,最终打赢了这场举足轻重的大西洋之战,在反法西斯战争史上谱写了光辉的篇章。
我们再将目光转向太平洋战场。1944年10月中旬,由美国陆军上将麦克阿瑟指挥的美、英、澳、新、荷五国盟军进攻日本占领的菲律宾。10月23日至26日,盟军与日本展开二战中规模最大的水面舰艇决战。日本海军虽然被打得溃不成军,却一直到日本宣布投降后才全部出降。1945年2月19日,在面积仅20平方公里的硫磺岛上,2.3万名日军面对人数为其10倍的美军展开殊死顽抗,将美国预期5天结束的战役拖长至36天[10]第九卷,551-565。尽管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扮演着恶魔般的反动角色,但是日本军人在战争中所表现出的顽固、死硬态度和“武士道精神”足以让法国军民自惭形秽。
通过上述讨论可知,二战中法国速败的原因众多——情报机构的无能、战略战术的陈旧落后、马奇诺防线的失效、治军思想的差异、德国的复仇心理与突袭、法国政府的分裂及生育率的骤降等等,都如同一块块颇重的石头,连带着法国沉入战败的冰冷深渊中。然而造成法国在二战深渊中“溺死”的根本原因则在于其政府军民受到“和平主义”思潮和损人利己主义的影响,抱着苟且偷生的态度,不肯或不敢奋起抵抗。
回顾这场战争,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国家都涌现出了民族英雄,譬如美国上将麦克阿瑟、英国元帅蒙哥马利,甚至德国也出现了“沙漠之狐”隆美尔等传奇人物。因为所属国家的政治立场的不同,有些人在战争中的表现并不应该赞美,然而他们面对残酷战争所表现出的无畏精神却值得人们尊重或重视。但是令人感到悲哀的是,法国在二战中从未涌现出像苏联、中国那样的英雄豪杰、烈士死士。如苏联的:以身堵枪眼的马特洛索夫(对德)和维尔科夫(对日);卓娅和舒拉;克拉斯诺顿青年近卫军英雄集体的代表奥列格·科舍沃伊;无腿飞行员马烈斯耶夫;巴甫洛夫中士和巴甫洛夫大楼(在斯大林格勒)守卫者(共6人);驾驶燃烧着的飞机冲向敌军军车和油车群的飞行员尼古拉·加斯德洛;变卖全部家产、加上因丈夫战死所获得的抚恤金购买坦克并成为女坦克手,最后英勇牺牲的奥克佳勃列斯卡娅;击毙300多个德国及罗马尼亚侵略者,多次身负重伤但又死里逃生、伤愈归队的女神枪手柳德米拉(1941年6月22日,德国大举入侵苏联,德国的仆从国意大利、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芬兰等也派出许多部队跟随);喊出了“我们已无地可退”的壮烈口号、击毙300多个敌人的神枪手扎伊采夫;驾驶已受重创的飞机撞击敌人的运输舰并最终一起沉没的海军飞行员巴什廷尔科夫;在激烈战斗中因重伤被俘,但坚贞不屈、严守机密,最后被钉死在墙上的战士斯米尔诺夫;深陷敌占城市后仍孤车(坦克车)巷战16小时,毙敌100多人,最后车毁牺牲的拉克、彼得里亚耶夫和丹尼洛夫;在空战中击落德机62架(包括1架喷气式战斗机;但不包括在柏林上空作战时,误把盟军当成敌军而击落的2架美国战斗机)、创造了苏联空军乃至反法西斯盟军空军战绩之最的英雄飞行员阔日杜布(阔日杜布还率部来华参加了1950年保卫上海反击蒋军的防空作战并取得胜利;旋即率部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他指挥的喷气式米格战斗机师在朝鲜空战中共击落美机239架,取得了重要胜利);击落59架敌机、曾两次受伤坠机但成功逃生的空战英雄波克雷士金;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为了夺回被德寇占领的五六·八高地而英勇牺牲的女战斗英雄古丽雅·科罗廖娃;父辈牺牲即接过父辈的枪留在红军中继续与法西斯战斗的“团长的儿子”——娃娃兵、少年兵群体;等等。中国的:“八女投江”中的八位女英雄、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实际上是400多人)、狼牙山五壮士、马石山十勇士、刘老庄连、歪头崮八十五壮士(1943年2月26日,在山东沂蒙山区歪头崮,八路军一个连共85人,在营长、副营长率领下,与日伪军3000多人进行决战。有3人最后因弹尽跳崖自尽,其中1人侥幸生还;其他人则全部牺牲),以及王二小、海娃等抗日小英雄,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去过巴黎的人都知道,巴黎近代甚至中世纪以来的建筑都保存得很完好。然而,很大原因是由于二战时法国没有怎么抵抗就屈膝投降。所以尽管保住了建筑和雕塑,但留下了耻辱、导致了大国地位的沉沦。法国的电影业堪称发达,但迄今法国却拍不出一部表现本国二战战绩的电影,如中国的《血战台儿庄》《地道战》《地雷战》、苏联的《莫斯科保卫战》《斯大林格勒战役》《攻克柏林》、美国的《珍珠港》《虎虎虎》《最长的一天——诺曼底登陆战》、英国的《伦敦上空的鹰》《遥远的桥》《阿拉曼战役》(英美合拍),等等。法国只能宣传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军队在北非战场取得的为数不多的、规模很小的胜利,如夺取库夫拉(Kufra)绿洲、坚守比尔-哈基姆(Bir-Hakeim)阵地。
值得注意的是,法国在1944年光复之后“审判了”20万名妇女[“Femmes_tondues· Les tondues de la Libération”(网络资料)],人们甚至认为,都是因为这些女性与德军来往、通奸,才造成法国的溃败,她们为此遭到了剃头、脱衣、被做记号等羞辱,然而公开审判卖国的“法奸”们却少有耳闻。可见到这时,法国政府军民尚缺乏应有的反思。后蜀的花蕊夫人《述国亡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而法国则可称是“数百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戴高乐等少数坚持抵抗者例外)。在这场重大的战争中,政府的无能、战略的失误、军事思想的落后等虽然都可能是导致法国速败的重要因素,但当时法国上下的思维形态和心理状态才是导致其速败的关键与核心因素。
(附识: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世界史专业研究生吴浩菡为本文写作提供了一些法语文献并进行了翻译,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