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转换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2021-01-15 10:00李蒙蒙
关键词:穆旦现代主义文学史

李蒙蒙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030619)

文学经典化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审美问题或者纯粹的艺术问题,而是一个与社会历史进程密切相关的多重复杂的文化现象。文本能否成为传之久远的文学经典,还有赖于其与特定时代的文化场域和文学语境的契合度。事实上,“文学经典系统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移步换景,流转变异”[1],“经典”与“非经典”总是处于迁移和转换的动态过程中。一般而言,那些与特定时代语境下文学研究的潮流、时代心理、读者的审美要求等相契合的诗人诗作更容易被历史突显出来并被“经典化”。穆旦诗歌经典化背后也潜藏着一个动态性的过程,1940年代以来,穆旦诗歌所受到的褒贬评判不一,其诗歌地位经历了从“异端”到“典范”的变迁历程,这不仅与意识形态话语的调整有关,还在于穆旦诗歌与新时期以来的时代精神、批评观念、研究范式、诗歌风尚、阅读趣味等之间构成了一种较高程度的共鸣。在这些因素的合力作用下,穆旦诗歌被迅速经典化,其作品的内在意蕴和审美内涵得到彰显。近年来,不少研究者开始关注穆旦诗歌地位变迁与语境更替之间的复杂关联。如方长安、纪海龙《穆旦被经典化的话语历程》重点探究新时期思想文化语境下穆旦被重新发现的内在话语逻辑。唐小祥《“经典诗人”穆旦是怎样“炼”成的——穆旦经典化历程的话语考察》发掘新时期以来文学思潮、学术话语的演变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关系。易彬《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张陆华《穆旦诗歌及其经典化过程研究》等也在不同层面探讨过这一论题。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开拓视阈,着重探究穆旦诗歌地位变迁与不同时代语境下的政治文化理念、文学研究观念、读者审美理念之间的内在关联。

一、政治文化理念嬗变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洪子诚曾指出在现代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的剧烈变革往往与大规模的价值重估、经典重评的事件联系在一起[2]。时代政治、思想文化因素的变迁将在一定程度上对作家作品的地位带来或正或反的激荡,促使原有的经典加冕名单和经典秩序发生动摇,甚至会诱发系列关于经典的建构、解构与重评的活动。在1940—1970 年代,穆旦诗歌与时代政治话语和文化语境之间的契合度较低,因而遭到一定程度的批判;而进入新时期以来,政治意识形态、思想文化语境逐渐发生转变,形成了良好的外部场域,对穆旦诗歌的被发掘和经典化建构发挥了某种促进作用。

其一,政治形势的变化往往会对作家作品价值的甄别、等级的分类和经典谱系的确立具有直接影响,“在中国,现代经典讨论或许可以说是开始于1919 年,而在1949、1966 和1978 年这些和政治路线的变化密切相关的年份里获得了新的动力”[3]。可以说,穆旦的政治身份定位、穆旦诗歌的价值定位等问题一直是影响其诗歌经典化建构的重要制约因素。新中国成立后,文艺界在对作家的身份认证过程中,往往以阶级出身和政治立场为划分标准,“左翼”作家和“解放区”作家具有某种天然的合法性和优越性,而自由主义作家或政治立场不甚明确的作家则遭到排斥。在这一相对狭隘的政治文化语境中,穆旦的创作个性受到压抑,其1957 年5 月发表的诗歌《九十九家争鸣记》也被批判为向党进攻的“毒草”,穆旦在新中国的文化空间中不断受到挤压。而真正使其销声匿迹的则是缘于1958 年“反右倾”运动中的“历史反革命”身份判定,自此穆旦开始了漫长的接受机关管制、监督劳动的岁月,成为精神上的受难者,并最终背负“历史反革命”的烙印抱憾离世。随着时代语境的转换,“新时期”成为穆旦诗歌经典化进程中一个重要的时间刻度。1978 年5 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后,一场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运动在全国范围开展。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更是从根本上突破了“左”倾思想的长期束缚,成为中国历史发展的重大转折点。在这一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中,大规模清理冤假错案的工作全面展开,其中对在“反右”运动和“文革”中遭受错误批判的作家进行平反,成为新时期文艺界工作的重要起点。在这一背景之下,在穆旦亲友的积极诉求之下,穆旦于1979年被初步平反。1981 年南开大学为其举行追悼会,推翻了当初的错误判决,使穆旦其人得到公开平反,并使穆旦的历史问题得到彻底解决。随着穆旦在政治上的被平反,其作品的公开出版获得了可能,1986 年《穆旦诗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版的第一部穆旦诗集。学界对其诗歌的评价和接受逐渐走向学理化阶段,穆旦作为现代主义诗歌大师的身份得到还原,其诗歌地位也逐步“从原来的异端变成了现在的典范,由以前的边缘变成了现在的中心”[4]。并且,随着政治文化语境的变革和相关认识的加深,穆旦也逐渐被越来越多的批评家、文学史家阐释为中国新诗史上具有爱国性与进步性的诗人,如杜运燮在《怀穆旦》中称穆旦为“热血的爱国青年……真诚的爱国者”[5],严迪昌在《他们歌吟在光明与黑暗交替时——读<九叶集>》中特别颂扬穆旦对人民深沉的爱和为民族复兴而献身的精神。新世纪以来,穆旦的政治身份获得了某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性,其部分作品的思想教育意义和价值引导功能受到重视,成为实施爱国主义教育的优秀素材,如其《赞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春》等诗作被多次选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著的中学语文教材中。总体上而言,1940 年代以来,穆旦的政治身份经历了从“逆流”到“历史反革命”再到“爱国主义诗人”的定位变迁,穆旦研究经历了从起步到被遮蔽和重新接续的历史转折,这其中隐含着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以及文艺与政治关系的不断调整的过程。

其二,1978年以来,思想解放潮流逐渐席卷整个中国,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的贯彻之下,思想文化界逐渐迎来了相对开放、自由和多元的言说环境,这也构成了新时期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变革性场域之一。就创作领域而言,在社会文化气候的“转晴”之下,诗歌界迎来了欣欣向荣的春天。曾经被禁锢的诗人们开始陆续在各种刊物上公开露面,他们自觉以恢复真实、反思历史、追求诗美品格为创作旨归,重新发挥其独立自由的艺术个性,使得封闭已久的诗坛变得丰富活跃起来,也使得一度断裂的“五四”新诗传统得到接续。“我国的新诗又复活了。我们的诗人又同形象思维携起手来了。面对着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丰富多彩的生活,我们又可以自由地歌唱了”[6]。这一良好的文学生态为穆旦诗歌的复出提供了较好的氛围,使得穆旦的诗歌作品和翻译成果在这一时期获得诸多发表和出版的机会,也使得穆旦诗作开始重新进入读者的接受视野中,为读者带来新奇陌生的审美体验。同时,在改革开放的时代热潮的涌动之下,学界对西方思想文化采取了大力引进与吸纳的态度,人道主义、主体性、理性主义等思想资源涌入并盛行。在多元文化思潮的感召之下,中国学者的思想文化视野得到极大开拓,文学研究态度也更趋宽容,一些以往不敢触及的敏感话题得到公开讨论,“异端”“逆流”等概念逐渐被破除,整个思想文化领域呈现出百花齐放、异彩纷呈的状态。在这一自由活跃的文化氛围的影响之下,学界和民众对穆旦诗歌的理解也逐渐摆脱意识形态话语的控制,开始从存在主义、宗教意识、身体维度、忏悔话语等角度全方位地重新阐释穆旦诗歌,如刘纪新《论穆旦诗歌中的存在主义精神》、张德明《拯救灵魂:穆旦诗歌的宗教内涵》、李俏梅《穆旦诗歌写作的身体维度》、李遇春《穆旦“地下”诗歌中的忏悔话语分析》等。这些研究成果使得穆旦诗歌的研究格局逐步走向多元化和开放化,也促使穆旦研究不断向更加宽阔、丰厚的纵深阶段发展。总之,相较于“十七年”和“文革”时期思想文化语境的封闭狭隘对穆旦研究所造成的阻碍作用而言,新时期以来开放多元的思想文化风潮无疑为穆旦诗歌的被发掘和经典化建构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综上所述,在对作家作品经典化进程的动态考察中,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因素的变动性是不应被忽视的前提性条件之一,如学者所言,“在社会思潮、文化秩序发生变动的时期,‘经典’的秩序本身也在改写之中”[7]。穆旦诗歌地位的变迁离不开政治形势与文化氛围的综合作用,可以说其经典化建构是一个关乎社会转型与思想解放的重要命题,也是语境转换与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

二、文学研究观念转变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在童庆炳的文学经典建构“六要素说”中,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是影响作家作品地位升降的重要外部元素之一,并且在童庆炳看来,“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的变更是文学经典建构的先导”[8]。无疑,文学批评与研究范式的确立对于作家作品的价值评判具有重要影响,在不同的研究观念、研究框架的规约之下,研究界对穆旦诗歌的认识也就出现了大不相同的评判结果。1940—1970 年代,在阶级性与政治性研究理念的指导之下,穆旦诗歌价值受到一定贬损;而新时期以来,文学研究界在对既有的话语资源和研究模式的反叛中,逐渐形成了新的批评之势,并对穆旦诗歌的价值意义做出了极大发掘。

其一,文学由“从属论”“工具论”向审美性、自主性的回归是新时期文艺界的强烈吁求,也是穆旦诗歌研究重新崛起的前提之一。在1940年代的特殊语境中,文学被纳入“他律论”和国家、阶级的话语模式中,“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成为主流批评观念。而穆旦诗歌由于反映现实的角度、艺术表达的方式以及所持守的精英话语姿态与主流文学的要求之间存在较大分歧,从而遭受部分左翼批评家的攻击。新中国成立后,文学批评的阶级性与政治性倾向得到凸显。在这一背景下,穆旦1957 年的诗歌探索之作由于思想主题与艺术表达的“异质性”,被批判为“反党逆流”,穆旦被迫公开做出自我检讨。新时期以来,伴随着思想解放的潮流,文艺批评界开始摆脱“工具论”的束缚,重新审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主张为文艺正名,恢复文艺的审美功能,使文学“从政治批评的附庸中蝉蜕出来”[9]。在这一理论视野之下,“文学自觉”“回到文学本身”成为重要理念,文学的审美性、主体性、情感性、表现性等话题成为新的关注点。由于时代语境的过渡性和穆旦本人政治身份的特殊性,80 年代初部分研究者在对穆旦诗歌的批评研究中仍过多强调其作品的思想倾向、写作立场、政治态度的正确性与进步性,而对于穆旦现代主义诗歌的审美质素的独立探讨则较少展开。此时仅有少数文章,如袁可嘉《西方现代派诗与九叶诗人》、王佐良《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一个回顾》以及蓝棣之《论四十年代的“现代诗”派》中直接以鲜明的现代主义视角切入穆旦研究,并对穆旦诗歌做出了较高的客观评价。随着文学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的不断强化,80年代中后期以来,对穆旦现代主义诗歌的形式、语言与艺术价值等的专门探讨,以及对其与西方现代派文学之间的影响研究等成为穆旦研究中的热门思路与主要方向,代表性成果如李方《悲怆的“受难的品格”——穆旦诗歌的审美特质》、叶琼琼《论穆旦诗歌语言》、李怡《黄昏里那道夺目的闪电——论穆旦对中国现代新诗的贡献》、顾国柱《论穆旦与西方现代诗派》等。可以说,只有摆脱意识形态话语的沉重枷锁,捩转文学对政治的紧张依附关系,以纯文学视角来审视穆旦诗歌,才能消除穆旦诗歌的“异端”烙印,真正恢复穆旦诗歌的本来面目与应有价值。

其二,现代主义文学及其研究的重获重视为穆旦诗歌的出场提供了重要铺垫,对穆旦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发挥了重要影响。新中国成立后,在褊狭的文艺观念的压抑与规训之下,现实主义文学及其理论体系逐渐获得主导地位,而现代主义风格的文学类型则在某种程度上被斥为反动逆流,包括穆旦在内的现代主义诗人、诗歌流派在新诗史和文学史著中或遭受严酷的批判或长久地消隐了。新时期以来,文学研究和发展逐渐进入开放多元的新局面,批评界开始广泛吸纳20 世纪以来西方优秀的文艺批评观念和研究方法,并对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和“现代派”文学投以较高的重视度,在一个时期内曾出现了对西方“现代派”文学及其理论的大规模的译介和论争现象。在新的批评视阈中,现代主义诗歌不仅不再遭受贬抑,反而在更大范围的追求现代化的社会背景下,成为一个时期内新诗发展和研究的主潮,其所受到的关注程度与阐释热情是前所未见的。一些研究者开始将现代性、现代主义作为新诗发展的内在线索,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思潮史进行发掘与重建,如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王泽龙《中国现代主义诗潮论》、罗振亚《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等旨在整合新诗内部的现代主义传统,重述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诗史的发展脉络,其中“九叶派”作为40 年代现代主义诗歌发展的重要成果而广受重视。在这一研究热潮下,那些集中体现了现代主义诗艺追求的个体诗人,如李金发、戴望舒、穆旦等也成为关注的焦点,相关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而穆旦更是由于自身现代主义风格的强烈性,而被锻造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发展链条中极为关键的一环。研究者纷纷援引西方现代主义诗学概念为穆旦诗歌命名,强调穆旦所受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影响之深以及穆旦现代抒情方式的反叛性特征,穆旦诗歌被指认为抵达了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巅峰,其长期遭受误解的先锋和异质色彩也成为中国新诗不懈追求现代化的重要内容。“如果穆旦——像唐湜先生所说——曾站在‘40 年代新诗现代化的前列’,那么80 年代,穆旦的诗歌则是又一次站在了新的‘现代化’的前列”[10]。总之,正是由于穆旦鲜明的现代主义诗质和西化诗风与一个时期内新诗发展和研究的主潮相吻合,以及穆旦诗歌本身思想蕴涵的深厚性、审美表达的创造性、艺术精神的典范性等特征,才使得其经典化建构具备了充分的依据。

其三,文学史研究观念的转变和现当代文学史的重写实践是新时期以来文学发生转折的重要表征,也是穆旦诗歌能够被文学史体系接纳和突显,并实现经典“形塑”的必要条件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史书写的影响作用越来越明显,文学史逐渐被打造为“革命史”的组成部分。在具体的写作中,文学史家往往以政治性和阶级论为评判标准,对作家做出进步抑或反动的区分,对作品做出主流与支流的严格划分,而对文学自身的发展历程和作品本身的审美艺术价值则采取一定的遮蔽与忽视态度。在这样的建构理念之下,作家作品入史的范围相当狭隘,穆旦及曾经的“中国新诗派”诗人在大陆文学史中基本消失无踪。新时期初期,越来越多的学者不满足于以往文学史研究格局中存在的严重偏见与空白,要求以实事求是的精神,恢复文学史的本来面目。经过短暂的“有限调整”的过渡期之后,出现了以1987 年《上海文论》“重写文学史”栏目为代表的“重写文学史”思潮,它以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姿,号召文学史家突破既有模式与思维的束缚,重申审美性与现代性标准,竭力恢复作家作品的本来价值,重构现当代文学史秩序。正是在这一学术实践之下,现代文学史格局发生了巨变:一些曾因阶级出身、政治立场或艺术原因而遭受湮没与批判的作家作品、文学流派得到不同程度的发掘和重评,而“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等主流文学样态则遭受较大程度的冲击。在这一热潮之下,曾被左翼文学史刻意遮蔽的张爱玲、沈从文、穆旦等作家的研究热度越来越高,并且逐渐演化为新的文学史叙述系统中的“大家”,成为“重写文学史”运动中被开采出来的重要成果。另一方面,穆旦经典化建构也与90年代文学史家对“潜在写作”现象的重视紧密相关。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曾力图发掘出50—70 年代那些被压抑和遗漏的“非主流”文学与“另类”写作现象,建构出清晰有效的“潜在写作”图谱。这一创新性研究拓展了当代文学的历史空间,“改变了当代文学史的叙述格局,甚至改变了时代精神的叙述格局”[11],打破了学界对这一时期文学的固化想象。在这一叙述模式中,穆旦的潜在诗歌创作《智慧之歌》《神的变形》《冬》等作品由于对社会、历史与个体生命思考的深度以及突出的艺术水准,而成为这一阶段文学史格局中被反复加以强调的文学现象与精神现象。“在地下诗歌受到新诗史写作重视的今天,像穆旦这样的重要诗人尤其是在1976 年所写下的大量诗作作为一种诗歌史现象,其被‘经典化’多少也是必然”[12]。总之,穆旦由不在场到迅速成为经典诗人的文学史地位攀升现象,与80 年代中后期以来文学史研究观念和述史模式的剧烈转换密不可分。

总之,40年代以来,穆旦诗歌从长期遭受冷落到重新闪射出熠熠光辉,并成为诗歌创作界的旗帜和典范,在当代诗坛中发挥出巨大的诗学价值与影响力。这一蜕变过程中隐含着文学与时代社会关系的调整、文学史研究观念的转换、文学理论批评资源的更新等范畴。也就是说,当文学批评风尚、研究理念与穆旦诗歌之间形成某种“顺向相应”的关系时,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才得以更加顺利地进行。

三、民族审美心理蜕变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谢冕曾指出在新诗发展历程中,“审美的历史惯性是不可忽视的强大存在。它可以成为一种超稳定的因素排斥它认为的诗的异质的侵入”[13]。同样,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也是一个与审美之维有关的问题,读者大众的整体审美诉求在文学经典的接受和巩固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由于读者总是处于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其对诗歌的审美趣味、审美理念也必然沾染着一定的社会性,并随着历史与时代的演变而呈现出与时俱进的特征,因而各个时代的读者在“什么是好诗,什么是经典”“读什么诗,不读什么诗”等问题上的认知标准也不尽相同,这就造成了穆旦诗歌接受命运的跌宕起伏。可以说,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与读者的期待视野、审美观念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即当穆旦诗歌的审美质素与读者的审美趣味相背离时,穆旦诗歌即无缘于经典秩序;而当二者之间重新达成契合时,穆旦诗歌则有可能被纳入经典谱系。

新时期之前,穆旦诗歌在读者群体中的流传度较低,甚至遭到漠视和排斥,这与特殊的历史语境和政治功利化的文艺观作用之下,读者对诗歌的审美观念的褊狭单一有关。首先,在战争语境中,为了服从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整体要求,新诗的政治功能和社会功能得到强化,现实主义成为主流创作观念与方法,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成为主导精神面向,同时在“民族化”与“大众化”口号的倡导之下,主流创作呈现出更多的通俗化与民间化特征。在这种文化场域中,普通读者大多倾向于接受那些篇幅短小精悍、语言明白晓畅、内容真实可感、抒情感染力强的诗歌作品,如朗诵诗、街头诗等朗朗上口的诗歌。这些诗歌虽然在一定时期内发挥了鼓舞人心的战斗效果,但是其整体的诗性、艺术性并不高。而这一时期穆旦的现代主义诗歌在内容和表现手法方面都与主流诗歌样式存在极大区隔,如其《被围者》《森林之魅》《隐现》等作品中的玄学思维、智性因素、理性色彩等特征因不符合通俗晓畅、激情洋溢的阅读要求,而被读者忽视和排斥。新中国成立后,随着意识形态话语的强化,诗歌与时代、人民、阶级等概念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社会生活和政治伦理,也就是诗的美学伦理”[14]。在建设新的人民文艺的实践中,逐渐确立了“颂歌”“新民歌”“政治抒情诗”等诗歌样式的主流地位,而“五四”以来的许多诗人、诗派的创作被界定为脱离人民群众的资产阶级诗风,现代主义诗歌更被斥为反动逆流,诗歌创作处境日益狭隘封闭。在这种氛围中,广大读者的阅读选择往往停留于那些思想崇高神圣、语言通俗易懂、诗情明朗高昂的作品,而对于偏离了这一思想与艺术规范的诗歌作品则表现出一定的抗拒态度。在这样一种过度“纯化”的接受环境中,穆旦早年的现代主义诗歌失去传播途径,而其1957 年的诗歌作品《葬歌》《问》《我的叔父死了》《九十九家争鸣记》则因在题材表现领域、审美表达方式等方面与主流诗歌创作之间存在较大反差,造成普通读者理解和欣赏上的障碍,而被划入“西风派”的类型,遭到“洋八股”和晦涩难懂等批判。总之,长期以来,在封闭的主流诗歌美学体系的影响之下,普通读者逐渐形成了稳固而单一的诗歌接受趣向,其“丰富多彩的审美趣味遭到压制……审美心理遭到扭曲,审美能力褪化使得读者习惯了意义明确、解读轻松的诗歌,形成了读者对新诗的阅读惰性”[15]。在这种接受环境中,穆旦诗歌自然难以得到公允评价,如学者所言,“正是民族审美心理的嬗变的缓慢决定了穆旦诗歌在中国诗史上的悲剧性命运”[16]。

新时期以来,在中国社会的改革与转型进程中,文化、文学思想逐渐走向开放多元,读者的接受视野和审美趣味得到拓展,欣赏水平和接受能力有了较大提升,在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标准和审美向度的把握方面也发生了较大变化,从而出现了重新认识和接受穆旦诗歌的新起点。首先,在对穆旦诗歌的再接受过程中,读者审美趣味的嬗变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文学观念的更新演变,读者在审美旨趣方面的某些积习与偏见逐渐得到纠正,读者的审美趣味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他们逐渐不满足于“古典加民歌”模式的僵化与乏味、政治抒情诗的宏大与空洞,开始寻求那些真正反映了人性人情的具有较高艺术韵味的“好诗”。同时,读者审美趣味的变化也带来其对作品评价标准的更新,使得以往遭到湮没或批判的具有重要诗美价值的作品得以重返读者的接受视野。穆旦诗歌正是由于精神意蕴的丰厚深广、诗艺系统的现代性、美学风格的新奇陌生,而迎合了新时期以来读者的审美要求,并促使愈来愈多的读者在阅读接受过程中,重新认识和评定其诗歌的价值意义。其次,在审美心理方面,穆旦诗歌与八九十年代读者的接受心理的契合也成为其诗歌经典化建构的重要基点。随着“文革”的结束,怀疑、否定、反思成为当时社会普遍蔓延的情绪和心态,一些读者在对新诗历史的重读重审中,逐渐发现穆旦本人及其诗歌中蕴含着强烈的质疑和审慎精神,不由地对穆旦诗歌产生了“相见恨晚”的审美意趣。同时,青年读者叛逆和独立的情感态度、对自我欲望和内心感受的真实表露,也能在穆旦充满激情与反叛精神的诗歌中得到呼应。在某种程度上,穆旦诗歌中所传达的精神世界、思想意识与一个时代读者的接受心理相契合,使得读者与穆旦诗歌之间建立了深刻的精神共鸣。“我们以阅历了忧患的眼光和心灵重新观照社会人生和我们自己,于是我们发现,我们在穆旦的痛苦与矛盾里,找到我们今天的痛苦与矛盾的影子,那曾经挤轧着诗人的灵魂的,也许至今同样震颤着我们的灵魂”[17]。再次,读者审美能力的提高也是穆旦诗歌被重新发掘的必备条件。对于一些晦涩难懂、风格超前的作品,读者的认识和接受并非一次性就能达成,而是需要在漫长的接受演进中不断拉近与作品的距离,直至形成“二次视野”,完成对文本的重新理解和对作品审美价值的激活。新时期以来,在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与研究热潮中,读者的审美认知能力得到提升,能够逐渐接受和领悟到穆旦现代主义诗歌的诗学与美学价值,并对其做出切合实际的评价,穆旦诗歌终于迎来了“迟到的理解”,穆旦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应有地位也逐渐得到复归。总之,诗人生前是不幸的,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读者审美接受能力的提升,穆旦现代诗歌的独特艺术表达方式逐渐为读者所赏识,穆旦诗歌内在的精神深度也为读者所推崇。“如果产生出来的艺术品真正有力的话,它最终会产生出它自己的读者、它自己的观赏者、它自己的听众”[18],穆旦诗歌终于在漫长的阅读接受历程中,产生出了它真正的读者。

综上所言,不同历史语境下政治文化理念的嬗变、文学研究观念的调整、文学审美理念的转变,都会“如同空气般浸染熏陶着生活在具体历史文化语境下的创作者和接受者”[19],进而影响到其对文学作品的价值选择,影响到文学经典的形成与建构。穆旦研究与其经典化建构过程也始终与不断变化的政治文化语境、学术思潮、研究范式、审美观念等层面之间构成紧密的对话关系。穆旦诗歌从异端到典范、从边缘到中心的转换过程本身即是一个重大的时代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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