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丽
(内蒙古大学 哲学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20世纪前期是“中国哲学史”研究及其学科创制时期,其学术成果和学科建构历程,首先是与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发展的时代要求相应,是学人们艰苦探索的结果;同时也受中日两国“中国哲学史”学术互动吸收借鉴的诸多影响。这一过程构成了早期中国哲学研究的内在主体性建构与世界性的学科眼界的双向互动和双重关照。回顾其中的经历,反思其中的得失,有益于培养和树立面向世界的中国哲学思想研究意识及学科建设目标。
一
1926年,时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的宇野哲人的《中国哲学概论》(以下简称《概论》)出版。1935年中译本,由正中书局初版,王璧如翻译,1936年再版。1937年,28岁的青年才俊张岱年写成《中国哲学大纲》(以下简称《大纲》)①关于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完成年代,本文依据书中《自序》落款,确认为1937年。另: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张岱年全集》第八卷“学术年表”:1936年,写成《中国哲学大纲》初稿。1943年《中国哲学大纲》印为讲义,195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修订本。。从写作方法和目的看,二著均以哲学问题为线索研究中国哲学史。宇野哲人《序》说:“如彼之西洋哲学那样地,用问题中心的方法,巧妙地归纳起来”“拟从时代的变迁以问题的推移为中心,写一个稍有系统的东西,……作为了解中国哲学的要领之津梁。”[1](著者原序)2张岱年《自序》:“此书内容,主要是将中国哲人所讨论的主要哲学问题选出,而分别叙述其源流发展,以显出中国哲学之整个的条理系统,亦可以看作一本中国哲学问题史”“以西洋哲学为表准,在现代知识情形下这是不得不然的。”[2](自序)17-18从时间节点看,宇野哲人的《概论》中译本1935年12月初版;张岱年的《大纲》完成于1937年2月(根据作者是书《自序》)。作为同样以问题的方法书写中国哲学史的著作,二著分别在本国的中国哲学研究领域开辟了先例。宇野哲人的著作被称为“在彼邦为仅见之作”(中译本封底说明);张岱年说:“近年来中国哲学史的研究颇盛,且已有卓然的成绩。但以问题为纲,叙述中国哲学的书,似乎还没有。此书撰作之最初动机,即在弥补这项缺憾。”[2](自序)17
宇野哲人(1875-1974年),1897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汉学科,1906年留学中国,1908年留学德国,1918年出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43岁),1919年以《洙泗源流考》获得文学博士学位。长期主持东京帝国大学“中国哲学史”讲座,对日本中国学界的影响,至为巨大而深远。直至1963年东京大学中国文学哲学会特别设立“宇野赏”。宇野哲人在《中国哲学研究》的《序》中曾经说过,“中国哲学研究为我毕生的事业所在”①关于宇野哲人的生平,合参以下二著: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稿》,第313页;李庆:《日本汉学史》(第二部),第136-137页。。宇野哲人的相关著述:1900年出版《二程子的哲学》,1911年出版《东洋哲学史大纲》,1914年《大纲》经修订后改编为《中国哲学史讲话》,1924年刊出《儒学史》(上卷),1926年出版《中国哲学概论》(中国哲学丛书刊行会)等②宇野的著述还包括:《四书讲义——中庸》《中国哲学的研究》《论语新释》《论语集注》《中国哲学史》《中国 近世儒学史》《论语讲话》《中国哲学史——近世儒学》等。参见李庆:《日本汉学史》(第二部),第79-82页。。
张岱年(1909-2004年),1928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学习,1951年任清华大学教授(42岁)。早在1932-1936年间发表的哲学论文,青年张岱年就显露出擅长于精密的解析和系统的论证的哲学才华③青年张岱年在天津《大公报·世界思潮》等刊物,发表《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秦以后哲学中的辩证法》《论外 界的实在》《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论现在这个所需要的哲学》《西化与创造》《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等。,并“试图提出自己关于哲学理论问题的系统观点”“其中蕴涵了他对中国文化如何综合创新而走向复兴的许多精辟论断”[3]。1937年完成的《中国哲学大纲》,在20世纪中国哲学学科的建立和发展中,奠立了中国哲学通论研究的典范。此后张岱年关于哲学的著作还包括:《中国唯物主义思想简史》《中国哲学发微》《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中国哲学史方法论发凡》《中国伦理思想研究》《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等,其学术思想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二
作为早期中国哲学问题史研究的两部开创性著作,有必要一探其中的异同究竟。
(一)同中之异:虽然均以问题为线索研究中国哲学史,但二著在规模大小、问题详略、学术取向等方面表现出诸多不同,展现了以问题史研究中国哲学史的多维视域和可能。
首先,就《概论》与《大纲》的总体面貌看,《概论》提纲挈领,笔者粗略统计,约九万字,以“通乎大体而得到要领”为务[1](著者原序)1。《大纲》详尽全面,五十万字。正如张岱年所言,本书要“显出中国哲学之整个的条理系统”。《概论》直入主题,完全没有对其研究方法的阐释,更没有对什么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是否“合法”的回应。《大纲》通过“自序”和“序论”,对本书的研究方法、哲学与中国哲学的概念和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全面的廓清。
从宇野哲人《概论》的“序”可知其著述大概:本书为日本《现代语译中国哲学大系》的一部《概论》,目的在对中国哲学史“通乎大体而得到要领”。全书分为前后二篇:前篇题为“历史的概观”,依问题中心的方法,记述中国哲学的起源,迄至清代为止;后篇题为“主要问题概说”,分为宇宙论、伦理说、政治说三编展开具体问题的叙述。其实,早在《概论》之前,宇野对中国哲学史研究和著述的思考模式和研究方法就已很有影响。研究者指出,宇野于1914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讲话》是一部中国哲学研究的通史。该书的叙述,一方面仿照《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的方法;另一方面,则运用西方的思想观念对论述的对象进行新的归纳和整理。比如在论述《淮南子》时,分为本体论、人生观、伦理说等部分来进行。很明显的是,这是井上哲次郎、松本文三郎等人研究传统的继续,也就是要在东方思想和欧洲的哲学体系之间,构筑一条可以互相沟通的桥梁,或者说要用欧洲哲学框架来归纳整理东方的中国的思想资料。由于井上哲次郎实际上没有能写出系统的中国哲学的专门著作,再加上宇野哲人长期处于东京大学这一日本学术研究的中心,所以他的思考模式和研究方法,对日本的中国哲学研究有极大的影响。这样的研究倾向不仅成为近数十年日本中国哲学界的主流,而且对中国近现代的哲学研究也有很大的影响[4]137-138。
张岱年《大纲》作为弥补我国中国哲学史研究缺憾之作,首要的学术任务是澄清相关的背景问题。于是“自序”明言,关于本书的方法最注重四点:第一,审其基本倾向,详言之即中国宇宙论之基本倾向,中国人生论之基本倾向等。第二,析其辞命意谓,对于过去哲学中的根本概念之确切意谓,更需加以精密的解析。第三,察其条理系统,此书的目的之一是寻出整个中国哲学的条理系统。第四,辨其发展源流[2](自序)19。进而“序论”阐发了哲学与中国哲学、中国哲学之区分、中国哲学之特色、中国哲学之发展等问题。正像郭齐勇评价指出:“中国哲学讨论什么问题或课题?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有什么问题意识?张岱年1937年写成的《中国哲学大纲》一书,副题为《中国哲学问题史》,是以问题与范畴为纲,论述中国古典哲学发展演变的书,是书强调中国哲学问题的条理体系,值得咀嚼。他认为,中国哲学有自身系统,其内容约略可分为宇宙论或天道论、人生论或人道论、致知论或方法论、修养论与政治论五个部分,以前三个部分为主干。张先生这一著作的特点是凸显了中国哲学自身问题与课题,以解读中国哲学的范畴为中心。”[5]32李存山认为:金岳霖在对冯著《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中提出的“中国哲学史”这个名称的“困难”,正是《中国哲学大纲》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张先生提出了“可以将哲学看作一个类称”,西方哲学只是此类的一个“特例”,依此看法,中国古代关于宇宙、人生的思想理论即使“在根本态度上”与西方哲学不同,也仍可“名为哲学”。“类称”与“特例”就是中西哲学的普遍性与特殊性,这是要为中国哲学“正名”,所谓“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在《中国哲学大纲》中已经基本解决[6]。
进一步,我们透过二著解读其学术取向可以发现,宇野哲人代表着日本新儒家学派的立场,而张岱年则被称为新哲学阵营。
作为新儒家学派的宇野哲人,是日本中国学中“新儒家学派”最具有典型意义的学院派代表性学者之一,其学术任务是构建日本近代道德和政治文化,构建日本中国学中对儒学阐述的主流话语。这反映在《概论》中,就是关于中国哲学的主要问题,宇野着重阐发的是以孔子及其儒家为核心的“伦理说”。
严绍璗站在日本“新儒家学派考察”的视域指出:19世纪90年代初期,井上哲次郎最先把儒学所主张的“孝悌忠信”阐释为极具现代性价值的爱国主义,从而使明治天皇颁发的《教育赦语》能够获得最广泛的“受众面”。20世纪20-40年代,服部宇之吉创导“儒学原教旨主义”,即主张对儒学应该“在新时代注入新的生命”,“将对儒学(各派)的崇敬转向对孔子的崇敬”,从而树立“以伦理为核心的孔子教在新时代的权威”,并强调“孔子的真精神只存在于日本”。到20世纪50年代,宇野哲人则又重点阐发孔子教的核心便在于确立“大义名分”的权威主义。他们用70年的时间构建了“日本中国学”中对儒学阐述的主流话语。我们如果从20世纪“国际中国学”对“儒学”的研究考察,“日本中国学”中这一学派强调开启“儒学”在“新时代的新价值”,他们的一系列阐述或许可以看作是世界范围内新儒学的先驱[7](前言)5。
作为新哲学阵营的张岱年,他在《大纲·自序》中谈研究方法指出:“考察概念学说之发展与其对立互转,这可以说是辩证法(Dialectical Method)在中国哲学上之应用。”[2](自序)19在1957年《新序》回顾说:“在叙述中国哲学各方面的思想时,也曾经力求阐明中国历史上的主要的唯物主义思想与辩证观念。……当时的主观愿望之一却是企图阐发中国固有的唯物主义传统与辩证思想传统。其次,对于中国从古以来关于人生理想的各种学说,也力求做一些比较充分的阐述。”[2](新序)6方克立《青年张岱年的哲学睿智》中指出:应该说在当时,张岱年的新唯物论思想在本质上是属于新哲学阵营的。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一文中大胆提出,“今后哲学之一个新路,当是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此处所说的综合实际上乃是以唯物论为基础而吸收理想与解析,以建立一种广大深微的唯物论”。就是吸收了中国哲学中的人生理想学说的精华和西方哲学中的逻辑分析方法的辩证唯物论哲学。……以辩证唯物论的基本观点为指导,运用逻辑分析方法,以问题和范畴为纲,对中国传统天人之学的主要内容、理论系统和发展源流进行了系统的梳理,这就是他写的50万字的《中国哲学大纲》一书[8]。
(二)异中之同:尽管二著有着诸多不同,但从二著的“结论”和阐释重心看,又多有一致。概括地看,他们认为,中国哲学的特征在人生哲学,世界上关于人生哲学的思想,实以中国为最富。而全部中国哲学的根本就是思考如何在人世间建构和追求其人生理想。这是中国哲学的独有魅力。
首先,我们从二著对中国哲学特征的理解看:宇野全书“结论”对“中国哲学特征”的揭示:“中国哲学概系以人生为研究的对象。固然亦非无因震惊于宇宙的广大无边,而对之加以议论的事;但此不过为研究之一手段,其终极的目的仍为人生。上代的六派哲学之内,阴阳、儒、墨、法的四派,固不待言;即在道家之流,虽一面论述天道,却终于归着人道。质言之,并非为研究“道”自身而说“道”,乃认为吾人的人生观之立脚点而说之的。从而中国哲学概为实用的,或实际的。……此则或可谓为正是中国哲学的特征。”就一般而言,中国哲学又系艺术的,它与语言、文字性质有关,富于含蓄,而令人想像余地,又非常的丰富。……总之熟读玩味起来,自然使人为之兴趣无穷。与此相联系的,即中国哲学有时又漠视论理而为飞跃的事,并非稀有[1]149-150。概括地看,宇野充分肯定中国哲学以人生为对象,因此中国哲学是实用而实际的;中国哲学又是艺术的,富于含蓄而具有想象余地,其寓意非常丰富;与此关联,中国哲学又漠视论理,且有些著作传写有误或有自相矛盾,但瑕不掩瑜。最后宇野极具诗意地说:“要之中国哲学,其表现的方法,既非精密的事实,又非亲切的指南,实有使人仿佛地望见雾中的殿堂之感。但是到达其殿堂的道路之终点,又为云雾遮蔽而不明了,惟有赖吾人一意向此殿堂迈进,则眼界将倏然地为之开朗,从而发现坦坦的大道,接续于此殿堂了。……故一旦悟入以后,则有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之概了。”[1]150
张岱年《大纲》论“人生论在中国哲学中之位置”:可以说中国哲学家所思所议,三分之二都是关于人生问题的。世界上关于人生哲学的思想,实以中国为最富,其所触及的问题既多,其所达到的境界亦深。中国思想家多认为人生的准则即是宇宙之本根,宇宙之本根便是道德的表准;关于宇宙的根本原理,也即是关于人生的根本原理[2]165。
概括张岱年在其《结论:中国哲学中之活的与死的》中的观点,他认为中国哲学的最大贡献在于生活准则即人生理想论,而人生理想论之最大贡献是人我和谐之道之宣示。中国哲学最注重学说与行为的一致,将思想与生活打成一片,认为理想的实现不在现实生活之外,而求在日常生活中表现真理。中国哲学家大都认为人生是严肃的,人之生应异乎禽兽之生,所以人的生活应有训练应有修养,而学术之探讨其鹄的乃在于提高生活[2]588。结论亦指出了中国哲学的六点“大蔽”,例如:中国的人生思想,又有重内遗外的大病。中国人的人生思想,因过于重“理”,遂至于忽“生”无见于生之特质,不重视生命力和活力之充实与发挥。中国的人生思想,倾向于轻视知识。……不看重知识,不注意自然研究[2]588-590。
再回到著作架构看,二著的阐释重心指向广义的人生哲学。宇野是由“伦理说”展开其人生哲学的具体问题;张岱年“人生论”的主体部分亦是人性论和人生理想论。
宇野用全书43%的篇幅阐发以孔子及其儒家为核心的人性论(作者贯之以“个性的研究”)、义务论、德论、理想论和修养法,构成其“伦理说”的整体架构,其中不乏特色。例如:第一节“个性的研究”,宇野从性论勃兴的原因、性三品、性有善有恶、生之谓性、性善论、性恶论、性善恶混论、本然气质论、性与情的关系、心——人心道心,围绕孟、荀人性善恶的前缘后因,展现中国哲学史上关于人性问题的复杂而全面思考进程。又例如,在第五节“修养法”,宇野以老庄的修养法、孔子的修养法、子思的修养法、孟子的修养法、荀子的修养法、程朱的修养法、陆王的修养法等七部分,以见中国哲学人性修养之整体面貌。
张岱年的“人生论”,篇幅占全书比例50%以上。“人生论”共分为四篇:第一篇天人关系论,第二篇人性论,第三篇人生理想论,第四篇人生问题论。其叙述逻辑:“中国人生论立论步骤常是:由宇宙论而讲天人关系,进及于性论,再由性论而讲人生之最高准则;人生最高准则确立后,便推演其原理,以讨论人生各问题。”[2]166其中极有特色的是,《大纲》发挥其条分缕析的“意谓”分析方法。关于性论,最应注意者,是各家虽同在论性,而其所说之性,意义实不相同。张岱年区分了性最少有三项不同的意谓:性之第一意谓是“生而自然”。告子“生之谓性”之性,荀子“性者天之就也之性,韩退之所谓“与生俱生”之性,及宋儒所谓气质之性,都是此意谓的性。性之第二意谓,是人之所以为人者。孟子所谓性即此意谓。性之第三意谓,是人生之究竟根据。宋代张载、程子、朱子等所谓“天地之性”或“本然之性”,即此意谓。中国哲学中所谓性,最少有此三种不同的意谓。所以各家所讲之性,名词相同,含义实有大异。虽然此主性善,彼主性恶,其实所争之对象,本非一事[2]251-252。
(三)身处20世纪思想文化背景之下,宇野哲人和张岱年的哲学思考及中国哲学史建构,是时代问题的缩影和前瞻性探索。
严绍璗指出:在日本中国学中,“新儒学”是一个具有严格界定意义的范畴。它是指在日本中国学领域内,已经摆脱了传统儒学束缚而采用近代资产阶级社会科学观念的方法论的学者中,有一部分学者通过对中国古典哲学的研究,以崇奉“孔子之教”完全适合于日本社会现状为宗旨,把学术研究造成日本天皇制体制秩序的理论支柱。这一学派我们称之为“新儒家学派”[7]305。
宇野曾留学和游历中国,足迹遍及大江南北。1912年他的《中国文明记》出版,其中提出无势力的“国家之中国”与有势力的“民众之中国”观,宇野哲人认为:“作为民族,之所以称之为具有大势力之民族,有种种理由可言,其一大理由,即在于彼等所采取之家族主义。”总之,宇野哲人根据自己对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和对中国的观察,展示了一个有势力的“民众之中国”,即家族主义强大、社会事业广泛、民主主义思想发达的中国[9]。宇野哲人作为20世纪前期日本新儒家学派的学术中坚,渗透在《概论》中的新儒学观,值得我们深入辨析、解读和玩味。它对日本近现代以教养主义为视域的《论语》及孔教观,应该有着深层的影响。
陈来把张岱年对中国哲学特点的认识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以《大纲》为主,后期以20世纪50、70和80年代的若干文章为主,对比其中的提法得出结论:张岱年前期注重本体论,后期结合文化的思考,转向注重价值观。所以其对中国哲学特点的概括会前后不同。“总起来看,张先生晚年对中国哲学基本特点的揭明,更多地从中国哲学基本观点自身来加以总结。就其中后两点来说,张先生晚年对这一类问题的分析,已经是把文化和哲学的分析结合在一起,把价值和哲学的思考结合一起,而不是纯就哲学的特色而言了”[10]。正像蒙培元所言:“中国哲学肯定人具有独特优异的内在价值,弘扬人的精神价值,重视以道德自觉为核心的‘中国实践理性’,这些研究性的判断和结论,是张岱年先生对中国哲学价值观研究的主要贡献。”[11]
三
今天,中国哲学研究要培育世界性学科眼光,树立中国学者研究在本学科的主导地位,促进中国哲学内在主体性建构,都需要我们借鉴前人的经验以开拓未来,无论是中国哲学的研究,亦或当代新儒学的建构。
陈来《“中国哲学史”的学科建设》指出:事实上,“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早已成为世界性的知识领域和世界性的学术领域,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学科。因此,在性质上不能把中国哲学史仅仅看作为一种哲学建构的准备,而完全不理会中国哲学史的独立的学术意义。近代意义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日本的起步早于我国。日本中国哲学研究的布局完整,研究的力量雄厚,在各个断代、专书、人物、专题上都取得了不可忽视的成绩[12]2。
关于日本近代学术意义上的“中国哲学”研究和学科建构情况,严绍璗的《日本中国学史》有概括说明:公元1881年,东京大学对学科设置进行变更,在原先的“和汉学科”中,设立了“印度—中国哲学讲座”——这是日本文化史上第一次在学科名称中使用“中国哲学”这一范畴。1888年内田周平刊出日本最早的一部《中国哲学史》(它的论述内容只止于先秦)。1898年,松本文三郎的《中国哲学史》,是日本中国学史上第一部中国哲学“通史”。到了1904年,东京大学在“哲学科”内,正式设置了独立的“中国哲学讲座”,由井上哲次郎主持,从而正式确立了把对中国思想的研究作为“哲学”的一个专门性学科[13]。
中国的中国哲学史学科早期建构中有几个重要标志:1914年,北京大学设立“中国哲学门”,开设了“中国哲学史”课程,首次将这一学科观念引进了现代中国的教育体系。为北京大学首开中国哲学史课程的是陈黻宸。1916年,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由中华书局出版,成为中国哲学史学科第一部教科书。1919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所开辟的是用西方哲学的体例和模式建构中国哲学史的学科范式。1931、1934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问世,以其系统性和完整性第一次呈现出该学术的全貌,完成了从学科观念的接纳到学术体系的确立。
早在1903年王国维《哲学辨惑》指出,“哲学”一词自日本始,但是“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此后王国维于1904-1907年先后发表《孔子之学说》《子思之学说》《孟子之学说》《荀子之学说》《老子之学说》《墨子之学说》《列子之学说》《周秦诸子之学说》《周濂溪之学说》①上述诸文均见王国维:《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佛雏校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他以西方哲学学说的模式,将中国古代的思想进行分类,搭建中国自己的哲学学说系统。王氏按照西方哲学,把中国哲学思想分为形而上学、本论、伦理说、政治论、教育论等,将其组成一个中国哲学范畴系统。
而张岱年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是20世纪以问题史的形式研究中国哲学史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正如陈来所言:“从1910年代到1930年代是本学科发展的奠立时期,建立了本学科通史和通论的典范,这就是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和张岱年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在20世纪本学科的建立和发展中,冯友兰先生奠立了中国哲学通史研究的典范,张岱年先生奠立了中国哲学通论研究的典范。”[12]5因此,后人非常有必要学习他们研究中国哲学史的全部经验和方法。
郭齐勇在回顾张岱年《大纲》研究经验和方法的基础上指出:张先生书启发我们思考中国哲学的问题。“我们把中国哲学的精神与特点概括为以下七点:自然生机、普遍和谐、创造精神、秩序建构、德性修养、具体理性、知行合一”。提出当代“研究中国哲学的方法论”的原则:一是理解的历史性与诠释的相应性。二是“中国哲学”学科的主体性与中西哲学的对话性。三是内在性的批评与思想的训练[5]32-34;39-41。如何深入体认中国哲学的特殊性和丰富性,郭齐勇指出:“中国传统哲学有着天、地、人、物、我之间的相互感通、整体和谐、动态圆融的观念与智慧。华夏族群长期的生存体验,形成了我们对于宇宙世界独特的觉识和“观法”,以及特殊的信仰与信念,那就是坚信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天人、物我、主客、身心之间不是彼此隔碍的,即打破了天道与性命之间的隔阂,打破了人与超自然、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内在自我的隔膜,肯定彼此的对话、包含,相依相待,相成相济。与这种宇宙观念相联系的,是宽容平和的心态,是有弹性的、动态统一式的中庸平衡的方法论。”[14]由此我们相信,在当代学人的努力开拓之下,中国哲学的主体性自觉和学科眼界会不断壮大。
杜维明在《体知儒学》中谈到儒家传统说:第一期从曲阜的地方文化开始,逐渐成为中原文化的主流。第二期从中原文化,逐渐成为东亚文明的体现。强调如果有第三期,儒家的发展绝不可能停留于中国和东亚,必须走向世界。在谈到儒家的跨文化特色时他指出,儒家的范围涉及中、日、韩、越,然而以上诸国的儒家相当不同,完全不能用中国儒家的内在逻辑来理解日、韩、越的儒家。讲到日本17世纪重要的思想家山崎闇斋的儒学观点:他充分承认日本的文化还是要靠儒家的礼乐教化来提升,而作为儒者的孔子是日本人眼中的导师,日本需要依靠孔子来教化。然而日本认同儒家传统而不认同中国[15]。
上述见解反映了当代新儒学的全球眼光和开放的学术胸襟,并内化于他们的儒学建构中。郭齐勇在其《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一书中,对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的深层背景、问题意识、学术贡献和思想走向,进行了全景式分析研究。指出:现当代新儒家思潮不是孤立产生的,是国际文化现象。伴随着现代化由西方向全世界推进,每个地区、每个民族的现代化过程几乎都表现为对西欧近代文化的普遍价值既吸收又排拒的双向对流过程。这一思潮发扬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既有终极性的信念信仰,又不与自然或科学相对立,坚持社会文化理想与具体理性,扬弃工具理性,开启了21世纪中国重释、重建传统与批判现代性弊症的文化走向,其重要功绩和影响力在于,把中华文明的精华贡献给全人类,积极参与世界与中国现代文明的建构[16]。其实质就是在回溯性研究中,探索和发现中国文化的未来。
余续
在20世纪40年代前后的中国,张岱年与宇野哲人是否有过交集、甚至学术互动,仍应予以关注。
根据李庆《日本汉学史》所述:1906年由于服部宇之吉的关系(当时在中国清朝的京师大学堂任职),宇野前往中国留学。1939年为当时在日本控制下的北京大学名义教授。1945年为东方文化学院院长[4]136-137。宇野哲人自1939年到1944年,每年必到北京,在日军占领下的中国大学中讲学[7]313。依据《张岱年全集》“学术年表”看,自1931年开始,张岱年始终活跃于学术媒体,沉潜于学术研究,彰显出青年时代的哲学睿智。1943年任教于私立中国大学,《中国哲学大纲》印为讲义。笔者目前所见的史料仅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