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赵世家》中的神异之事

2021-01-15 05:01彭兴帅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屠岸贾赵盾程婴

彭兴帅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一、《赵世家》的史料来源及其评论

基于上面的认识,《赵世家》这样多采传说异闻等非文字史料所构成的篇章,历来为史家所诟病,也就不足为奇。唐代的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就认为,《史记》中屠岸贾、公孙杵臼、程婴之事,是“马迁妄说,不可从也”[7]734。清人全祖望、赵翼、梁玉绳也都认为《赵世家》诬谬之事最多。全祖望的《经史问答》记载了他回答郭景兆关于诸史的疑问:“问:‘六国世家,其记事莫如赵之诬谬者,不特屠岸贾一事也。如宣孟之梦,简子钧天之梦,原过三神之令,主父大陵之梦,孝成王之梦,何其言之庞而怪与?谓非纬候之先驱不可矣。’答:‘是尽当芟除者也。’”[8]赵翼《陔余丛考》专列“赵氏孤之妄”一条,认为:“屠岸贾之事出于无稽,而迁之采摭,荒诞不足凭也。《史记》诸世家多取《左传》《国语》以为文,独此一事全不用二书,而独取异说,而不自知其抵牾,信乎好奇之过也。”[9]梁玉绳《史记志疑》讲:“《赵世家》多述诡异,屠岸贾诛赵氏一,宣孟梦叔带二,简子游钧天三,有人当道四,天神遗无恤竹书五,武灵梦处女六,孝成梦乘龙七,此子长钓奇以成其虚诞飘忽之文,而非为实录,盖学《南华经》也。”[10]1051-1052今人杨伯峻也认为“《赵世家》记载赵氏被灭与赵武复立,全采战国传说,与《左传》《国语》不相同,不足为信史”[11]。由此可知,对于《赵世家》中记载的非文字来源的事件,尤其是其中记录的梦幻神异之事和赵氏灭亡与赵武复立,前人或以为是司马迁妄说,或以为诬谬,不足为信史。同时认为司马迁多载传说异闻是因其“信乎好奇之过”。此外,今人沈长云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来审视《赵世家》中的神异之事,认为这也是一种实录。他在《赵国史稿》中指出:“被后人尊为实录的《史记》,其《赵世家》一卷却夹杂许多神奇的传说故事。为此后世史家多有讥评,《法言·重黎》称‘赵氏多神,圣人曼云’(原文曰:“或问:赵氏多神,何也?曰: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见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朱骏声《经史问答》说‘世家莫如赵之诬谬庞怪,谓非纬候之先驱不可矣’。其实这些被后人视为诬谬庞怪的记载,正是先秦赵氏日常生活中宗教崇拜的实录。”[12]可见前人关于《赵世家》的讨论,问题的核心就是《赵世家》能否作为信史被对待。对此,笔者的看法是,这些讨论都有益于还原赵国史实,但是这样的讨论回答不了笔者的困惑,即何以《晋世家》和《左传》相合,而到了《赵世家》却存在如此大的差异,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为何,而且围绕着“史实”展开的讨论,似乎在无形中拉大了《晋世家》和《赵世家》的距离,越发使人感到困惑。

故而笔者试图联系《晋世家》来解释《赵世家》中记载神异非常之事的原因,认为司马迁在编纂《晋世家》和《赵世家》时,通过对史料的运用和精心结撰,利用“互见法”,表达着他对天人关系的看法。进一步讲,在《晋世家》中,司马迁更多侧重表现的是人事的一方,或者说是“德”的力量,而在《赵世家》中,他侧重表现的是神意,天命的一面,故而《晋世家》多实录,而《赵世家》多虚妄,多奇幻。

二、《赵世家》中的天命意志

清代李景星在《四史评议》中评价《赵世家》云:“《赵世家》是一篇极奇肆文字,在诸世家中特为出色。……尤其妙者,在以四梦为点缀,使前后骨节通灵。”[13]46李景星从叙事的角度出发,特别拈出四梦在《赵世家》叙事安排上的作用,认为四梦钩连着整个《赵世家》,是“埋针伏线之笔”。他跳脱出信史标准的藩篱,认识到四梦相对于《赵世家》记载的史实而言,是点缀,是“使前后骨节通灵”的叙事材料,是一种文饰。同是清人的徐与乔在《经史辨体》史部《赵世家》中亦发表了相似的看法,他说:“占梦一段,闲文也,事之影也。太史公偏提影事,作实案……形于梦,见于占,便提来作案,极力描写一番。”[14]按徐与乔的说法,既然占梦诸事是闲文,是事之影,那么 《赵世家》中的正文,事之实究竟为何?沿此思路,似乎可以认为,《赵世家》中记载的神异梦幻之事,乃是司马迁有意附着于史实之上的神秘外衣,这些传说异闻作为一种形式,与历史事件本身一同表达着司马迁的一家之言,只不过借不同的形式发表。故而理解《赵世家》编纂的意图,首先要解释的就是四梦。

对于四梦在《赵世家》中的作用,李景星从结构上对其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赵盾之梦,为赵氏中衰、赵武复兴伏案也;赵简子之梦,为灭中行氏、灭智伯等事伏案也;赵武灵王之梦,为废嫡立幼、以致祸乱伏案也;赵孝成王之梦,为贪地受降、丧卒长平伏案也。以天造地设之事,为埋针伏线之笔,而演成神出鬼没之文。”[13]46李景星从结构上指出四梦作为线索,贯穿于整个《赵世家》这一事实。此外笔者认为还应该注意到,四梦本身之间的关系和由此牵引出来的另外的神异事件。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赵简子的钧天之梦,诚如吕庙军所言:“司马迁在《赵世家》中对赵简子之梦记述泼墨最多,使用近八百言极力铺叙,环环相扣,其中故事情节完整而又惟妙惟肖。”[15]何谓环环相扣,笔者认为除去赵简子之梦本身简子梦至帝所和当道者解梦之间的紧密联系,这种环扣还体现在赵简子之梦中包含了赵武灵王之梦,他们之间形成了预示和回应的关系。另一方面,赵简子之梦还牵引出襄子受三神之令,并由此回应赵人对霍太山的崇拜,加上赵盾梦叔带预示的赵孤事件,由此便形成了以四梦为中心的笼罩着整个《赵世家》的神异色彩,使得《赵世家》似乎被一种天命意志牢牢地控制住了。

从《赵世家》单篇来看,似乎在天人之间,司马迁对天命意志的强调更多。《赵世家》在史料运用和谋篇布局上似乎也显示着很强的意图。笔者通过对《赵世家》的梳理发现,其中记载的神异梦幻事件几乎全部集中在赵武灵王及其之前的时代,而且,如果将赵武灵王的梦看作是赵简子钧天之梦的附属和回应,那么可以进一步认为,《赵世家》中体现天命意志的神异事件基本分布在赵襄子及其之前的时代。这样用大量神话传说和战国故事构建起来的赵国史,使得《赵世家》蒙上了很强的神话色彩,同时在这些具有神性的赵国君主身上,也强烈地体现着天命的意志。司马迁对赵襄子之前的赵国史的神异构建,使《赵世家》具有更多的故事性、神异性、传奇性而非真实性。韩兆琦在《史记笺证》中认为:“《赵世家》的写法富于小说性,它以四个君主的四个梦境为线索,贯穿了整个赵国的发展史,从而使赵国的发展进程变得前有伏笔,后有照应,一切都像是命运宿定,颇似后代的传奇小说。”[16]3020

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利用神异事件塑造的几位赵国君主,与他对赵国历史人物的评价是一致的。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叙述他作《赵世家》的原由,说:“维骥騄耳,乃章造父。赵夙事献,衰续厥绪,佐文尊王,卒为晋辅。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缚,饿死探爵。王迁辟淫,良将是斥。嘉鞅讨周乱,作《赵世家》第十三。”[1]3988在《自序》中,司马迁勾勒了赵国的兴衰经过,并且高度肯定了赵夙、赵衰、赵襄子等人的功绩。与此相应,体现在《赵世家》中,便是司马迁利用神异事件来塑造赵国史上这些君主。这些神异材料,在《赵世家》中或以“少量的神异描写作为小片段穿插在文中,在文本中只是侧面材料,主要起着烘托和佐证的作用。或是大量神异描写在文本中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神异描写出现在文本多处地方,甚至伴随着文本中所描述的事件整个发展过程”[17]。这就意味着司马迁在《赵世家》中着力和表现的,正是与这些神异事件紧密相关的人物。诚如韩兆琦所言:“其(司马迁)记载赵国君主比较着力的是在赵盾、赵简子、赵武灵王,而性格最突出,作者也最充满感情的则尤其在赵襄子与赵武灵王。”[16]3020而令人感到好奇的是,《自序》中对赵国君主的评价很明显是重在人事的一面,但是在《赵世家》中,司马迁泼墨着力最多的却并非人事的一面,而是借神异材料表现出来的笼罩着《赵世家》的天命意志的一面。对此,日本学者藤田胜久解释说:“就《赵世家》而言,我们能窥见以下的编纂意图。就是说,对赵氏的兴亡,司马迁重视内部因素,着重阐明赵国衰落的原因。”[18]而笔者的观点是,司马迁利用传说异闻等神异材料编纂《赵世家》,是要借这种形式表达他的天人观,即承认天意具有启示性,同时也体现着司马迁的尚奇倾向。

三、《赵世家》中的尚奇倾向

“尚奇”是《史记》研究中与“实录”并举的概念。扬雄在《法言·君子》中评价《史记》说:“《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尔。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19]507扬雄将司马迁的“多爱”和“尚奇”联系在一起。对此,晋代的李轨解释说:“《史记》叙事,但美其长,不贬其短,故曰多爱。”[19]507北宋的宋咸说:“迁之学不专纯于圣人之道,至于滑稽、日者、货殖、游侠、九流之技皆多爱而不忍弃之。”[19]508李轨从叙事的角度认为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是谓多爱。宋咸则从取材和内容上认为司马迁多爱。今人杨海峥认为,扬雄提出的“爱奇”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从史料选择上说司马迁喜欢旁搜异闻,并且对人物的特异事迹和行为特别感兴趣;从对历史人物的选择和评价来看,与儒家正统观念存在很大的差异。这其中很重要的含义就是司马迁取材标准过于博杂,违背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戒律。[20]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说司马迁“爱奇反经之尤”[21]284。《赵世家》明显地体现了这种尚奇的特点,前文已论及,司马迁通过庞搜异说传闻,于《赵世家》中记载了很多的神话传说和战国故事。对这些神异故事的搜集、整理、编纂入史等一系列的过程,本身就体现出司马迁尚奇的倾向。同时,这种倾向不仅体现在以“四梦”为中心建构起来的对于赵氏家族的神话叙述中,在记事上也体现出赵翼讲的“信乎好奇之过”和梁玉绳认为的“钓奇以成其虚诞飘忽之文”的特点,在《赵世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围绕着赵武发生的屠岸贾诛灭赵氏和程婴与公孙杵臼救孤一案。

“赵孤一案”,《赵世家》所载尤异于《左传》与《晋世家》。按《左传》记载,事件的导火索起自赵夙之妻赵庄姬,因赵庄姬私通赵盾之弟赵婴,族人赵同、赵括将赵婴驱逐出境。因而赵庄姬进谗言于晋侯,并且联合栾氏、郤氏及晋国宗室对赵氏进行讨伐,事后晋侯因韩厥进言,复立赵武。[7]718-734在《左传》的记载中,未见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等人,《晋世家》所载与《左传》同。而在《赵世家》中,司马迁隐去了赵庄姬私通赵婴一事,通过改变事件发生的时间,增加人物数量,调整了人物之间原本的矛盾关系,将矛盾双方置换为屠岸贾与赵氏家族,并且高扬了程婴和公孙杵臼义行,司马迁通过一系列的调整使得“赵氏孤儿”成为一个跌宕起伏且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赵世家》中包括了屠岸贾灭赵→赵武生于宫公→屠岸贾搜孤→程婴、公孙杵臼救孤→公孙杵臼就义→程婴养孤→赵武复位→程婴就义等一系列紧张的故事情节。对此梁玉绳认为:“匿孤报德,视死如归,乃赵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之世无此风俗。则斯事固妄诞不可信,而所谓屠岸贾、程婴、杵臼,恐亦无其人也。盖周末好事者缘赵氏庙祀董安于一节,又并鲁臧保母事影撰出来,史公爱奇述之。”[10]1051梁玉绳指出了该则故事可能的史料来源,并且认为这是司马迁因为爱奇而记录下来的。何焯《义门读书记》中讲:“程婴、公孙杵臼之事最为无据。疑战国时任侠好奇者为之。”[22]赵佑《书赵世家后》也认为:“《赵世家》之漫记异闻,明甚。贾既不的,婴臼益无足言。”[23]他们都认为赵氏孤儿故事本身就是好奇者为之。但刘向辑录的《说苑·复恩》[24]132-135和《新序·节士》[25]收录了部分与此相同的故事。《说苑·复恩》载:“晋赵盾举韩厥,晋君以为中军尉。……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甚悲,已而咲,拊手且歌。……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后生男,乳,朔客程婴持亡匿山中。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曰:‘大业之后不遂者为崇’。”据此可知,《说苑》虽记录了赵盾的梦,但对于救孤的两位义士,只提及程婴,不见公孙杵臼名,且无屠岸贾入宫搜孤与程婴以子换孤之事,对于养孤之事亦一笔带过,故事的重心放在赵盾举荐韩厥,韩厥为报恩而复兴赵氏一事上,故云“非程婴则赵孤不全,非韩厥则赵后不复,韩厥可谓不忘恩矣”[24]135。《新序》虽没有记录赵盾之梦,但其故事的中心与《赵世家》大抵相似,重在塑造救孤的两位义士。比较三则故事,可发现《赵世家》记载的故事相比于《说苑》和《新序》,显得更完整。由此推想,如果承认《说苑》和《新序》是类似《战国策》的书,即是刘向辑录而成的,那么就有理由相信,《赵世家》记载的赵氏孤儿的故事就是流传于当时的传说。而这种通过搜集民间故事传说以入史,并且借此来刻画人物形象,毫无疑问体现着司马迁的尚奇倾向。

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采录这些奇闻逸说移入《赵世家》?除了体现他在审美倾向上的“尚奇”以外,是否别有用意。王充《论衡·对作》篇说:“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26]王充的解释说明,尚奇一方面固然受其时代风气的影响,同时也是因为这些奇事异闻能起到动人心魄的作用。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说:“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21]287笔者认为记事上的尚奇和用神话传说塑造人物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凸显《赵世家》中天命意志所具有的预示作用,同时也体现着司马迁尚义的情感。在《赵世家》中,围绕着赵氏孤儿展开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对赵盾之梦的一种回应,是历史人物对天命预言的印证。《赵世家》在叙述赵氏被灭和赵孤一案时,首先以预言的形式,提前预见了赵氏家族将遭受的灾难。据《史记·赵世家》的记载,“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绝而后好。赵史援占之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1]2214赵盾之梦,清楚地预言了赵氏将发生巨变,而且将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归结于赵盾,即屠岸贾“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且“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1]2214赵盾之梦,预言了其身殁之后赵氏两代人的命运,作为预言的应征,司马迁怀好奇之心,搜罗传说异闻对这样一位应命式的人物进行塑造。故而笔者认为,其史料选取体现出好奇倾向,不仅是审美倾向的透露,同时这些材料也更好地配合着对命运式人物的塑造,所以体现在《赵世家》中的尚奇,自然也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天命意志的预示作用。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司马迁的天人观是倾向于天命意志的一方,似乎又不尽然。笔者认为就《赵世家》而言,总体上司马迁是更倾向于表达天命的意志而非人事的,但这并非他完整的天人观,原因在于,在《史记》创作中,司马迁大量运用了“互见法”,他在《赵世家》中没有更多体现的天人观中的对于人事的重视,正是以“互见”之法,见于《晋世家》。

四、《赵世家》与《晋世家》的互见

由于《晋世家》在历史事件的记录上与《左传》契合,故前人多以《左传》和《晋世家》为参照,来检校《赵世家》的记事,并且认为《晋世家》所载为实录,是信史,而《赵世家》所载多传奇,不足为信,这便在无形中形成一种对立,减弱了“篇与篇之间,错综离合、彼此关联的精神”[27]。笔者以司马迁在创作《史记》中大量运用的“互见法”为切入点,试图弥合二者之间的对立,认为司马迁将《赵世家》中没有表达的天人观中人事的一面,以“互见”的方式,记录在《晋世家》中。

清李笠讲:“史臣叙事,有阙于本传而详于他传者,是曰互见。”[28]靳德俊将其称作“互文相足例”,并解释说:“一事所系数人,一人有关数事,若各为详载,则繁复不堪。详此略彼,详彼略此,则互文相足尚焉,此类可分二种:一则书明互见者,一则不书名互见而时互见者。……其不书名互见,而实互见者,又可分为二类:一则于本传不载或略载,而详于他传者;二则两处所载微有不同,而实互为补足发明者。”[29]大概靳德俊是从史料的组织编排上立论,指出《史记》中存在两种“互见”。张大可进一步阐释说:“司马迁首创的互见法,不仅仅是组织材料 ,互文相足,从本质上看,它是司马迁运用历史比较研究法的反映。司马迁在研究历史中,进行了普遍的联系和对比,抽出人物、事件最本质的东西来组织材料,突出重心,而将枝叶蔓衍的材料互见于他篇。”[30]464笔者认为,《赵世家》和《晋世家》正具有张大可讲的通过材料的组织结构来突出各篇重心的特点。我们以赵衰为例进行分析。

《史记·赵世家》记载赵衰事极简,对于其辅佐晋文公成就霸业的历史事件,基本没有涉及。《赵世家》云:“文公所以反国及霸,多赵衰计策。语在晋事中。”[1]2137据《晋世家》记载,晋文公“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曰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1]1988。泷川资言考证引公孙固云:“晋公子亡长幼矣,父事狐偃,师事赵衰。”[31]何谓“师事赵衰”?据《晋世家》的记载,晋文公之所以能成就霸业,赵衰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下,笔者列举了不见于《赵世家》而见于《晋世家》的赵衰事迹:

(晋文公)过五鹿,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怒。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1]1989

重耳爱齐女,毋去心。赵衰、咎犯乃于桑下谋行。……(齐女)乃与赵衰等谋,醉重耳,载以行。[1]1990

楚成王以适诸侯礼待之,重耳谢不敢当。赵衰曰:“子亡在外十余年,小国轻子,况大国乎?今楚大国而固遇子,子其毋让,此天开子也。”遂以客礼见之。[1]1991

缪公大欢,与重耳饮。赵衰歌《黍苗》诗。缪公曰:“知子欲急反国矣。”赵衰与重耳下,再拜。[1]1992

二年春,秦军河上,将入王。赵衰曰:“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晋同姓,晋不先入王,后秦入之,毋以令于天下。方今尊王,晋之资也。”三月甲辰,晋乃发兵至阳樊,围温,入襄王于周。四月,杀王弟带。周襄王赐晋河内阳樊之地。[1]1995

四年,楚成王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先轸曰:“报施定霸,于今在矣。”……于是晋作三军。赵衰举郤縠将中军,郤臻佐之;是狐偃将上军,狐毛佐之,命赵衰为卿;……冬十二月,晋兵先下山东,而以原封赵衰。[1]1996

由以上的诸则材料可以看出,《晋世家》记载赵衰事迹,是没有虚妄怪诞的奇说异闻的,都是遵循实录原则加以记载的,而且在辅佐晋文公的过程中,赵衰可谓功勋卓著。他数次参与谋划晋文公流亡时期和称霸时期的重大决策,其中尤其是主张晋文公“尊王攘夷”,可以说这一决策对晋文公的称霸至关重要。而决定着晋楚称霸的城濮大战,赵衰也是作为战争的策划者之一。故而韩非子评价赵衰等十五人时说:“皆夙兴夜寐,卑身贱体,竦心白意。明刑辟,治官职以事其君;进善言,通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劳。”[32]韩非子高度肯定了赵衰辅佐晋文公取得的功业。正是基于《赵世家》和《晋世家》所体现出来的特点,笔者认为《晋世家》以实录之笔所传的正是《赵世家》中未得到彰显的司马迁天人观中人事的一面,并且这种对人事的重视,其深层乃是对德的重视,正是因为赵氏先祖辅晋有德,所以天命的意志才会体现在赵氏君主的身上。在《晋世家》中,记事上的实录不仅体现在赵衰的事迹中,赵盾、赵武、赵鞅等人的事迹亦如此,他们也都是有德之人。对此,余英时指出:“春秋霸权进入衰微期之后,各国大权逐渐落在卿大夫阶层之手。于是一个新的说法开始在卿大夫社群中流行:‘德’是权利的真正源头,卿大夫执政而取得辉煌的成绩是他们‘修德’的结果。”[33]司马迁在两世家的记载中也包含了这种对“修德”的重视。此外《晋世家》实录特征和《赵世家》传奇特征,也体现着司马迁用互见法“两传存疑,广载异闻以备参考”[30]478的历史态度。

五、小 结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司马迁以互见法将实录和传奇的特点分别表现在《晋世家》和《赵世家》中,并且在《赵世家》中怀尚奇之心,广采异闻传说,搜集战国故事,编纂了《赵世家》这样一篇充满神异性、故事性的篇章,借此来表达他天命观中天命意志的作用,而将天人关系中人事的一面旁出侧见于《晋世家》,两篇世家虽史料来源不同,究其旨都体现了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编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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