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倩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李清照词流传至今约有45首,其中体现李清照豪放色彩的有近20首,值得考究。李清照诗歌现存16首,另有断句7则,其诗词创作大都体现了豪放风格。学术界多关注李清照诗词的思想内容及学术意义等层面的研究,大多学者坚持其婉约为宗的观点,但仍有不少学者对李清照诗词的豪放风格持否定态度。实际上,其诗词创作中不乏豪放一派的表现,应从李清照的个性及创作经历等方面进行全面的考察研究。
南宋是我国历史上用豪放词表达亡国哀伤之情的全盛时期,与之相适应,出现了一大批豪放派词人,如:辛弃疾、陆游等,其作品中收复故土、伤时感世的爱国思想自是不言而喻。李清照同样生活在这个民族灾难空前的时代,抵御外来侵略、保家卫国及要求恢复失地的鸿愿是当时有志之士一致的精神追求,体现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就自然地注入了鲜明的时代特征。因此,否认李清照诗词中的豪放风格,单纯地认为李清照是婉约词风的代表,并不切合李清照的实际创作情况。正如沈曾植评李清照:“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1]168又说:“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土之豪也。”[1]169确切来说,李清照词风兼融婉约与豪放风格。
李清照的诗词中有不少表现了其洒脱不拘、胸怀阔大的理想追求。例如:《行香子·七夕》是李清照借牛郎织女的悲惨命运,暗示着自己对已故丈夫的思念,以及对自己艰难处境的哀叹。词中通过对天象变化的描写,象征牛郎与织女相见之后悲喜交错的心情,表达了作者对天不怜人、想晴却雨、求安却风的感悟,词章想象奇峭,彰显了作者阔大的胸怀。
再如:《渔家傲》,黄蓼园赞扬这首词:“无一毫粉钗气,自是北宋风格。”[2]这首词承袭了屈原和李白的浪漫主义风格,把原本小而平常的物——船,赋予了奇特的想象,生动描绘了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神话世界,显示出诗人不满黑暗的现实世界及追寻美好梦境的憧憬。她向往“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3]167的人生境界,号召大鹏与激烈的风去搏斗,与风浪共同搏击,一起向着那心中的希冀——“三山”奔去。整首词通过对梦的描写,抒发了词人无所顾忌地想要打破桎梏的决心,彰显了挣脱黑暗、追求光明的英雄气概。可以看出她对社会替她安排的命运感到不安,无所顾忌地想要打破桎梏,追求自由。历史上,封建时期的女性很少有人能写出这样意境宽广深厚、想象力瑰奇的作品,充满着浪漫情怀,笔法有力,同时,又体现出强烈的情感,堪称豪放一绝。梁启超给予其很高的评价:“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4]
李清照的诗歌充满了诚挚的思考,豪放俊逸、刚健豪迈,饱含大丈夫精神。在《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中,李清照尖锐地批判了穷奢极欲的玄宗、软弱无能的肃宗,诗歌将李辅国的奸污与丑陋、元结的虚伪做作、放逐巫州后高力士的愚钝与昏庸毫无顾虑地表达了出来,可谓大快人心。李清照并没有将安史之祸片面归罪于杨贵妃,而是对这段腐败的统治进行了理性批判。作者写到了唐玄宗令人作呕的自满,在批判的同时,也看到了他身上的可取之处,即为开创一个繁荣的时代作出了巨大贡献。这两首诗放浪态肆,充满痛快淋漓之感,表现了她慷慨庄严的爱国热忱、无畏的大丈夫精神和顽强的战斗精神。宋人周辉称:“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5];明代陈宏绪评:“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6];另有近代文学家陈衍评其“诗笔清俊”[7]304。这些评论无不肯定了其诗中不同一般的豪迈气概。再如:《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三首并序》其二:“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雾遂与流人伍!”[3]109这首诗悲壮地表达了李清照孀居异乡的孤苦伶仃。近代文学家陈衍道:“雄浑悲壮,虽起杜、韩为之,无以过也。”[7]305此处评价极高。
再看她的词作《新荷叶》,词的最后一句“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3]228,一股壮气豪情喷洒而出。作者借庆生祝寿,发出内心深处的召唤,希望这位名士像谢安一样出仕治国,拯救被战乱折磨的人,同时,也凸显了作者希冀国泰民安的爱国理想,升华了这首词的主题。
在赵明诚的父亲担任尚书右仆射时,李清照曾献诗道:“炙手可热心可寒。”[3]574李清照这句诗所要表达的是一种讽刺,讽刺赵挺之擢升,却没有对自己的父亲李格非被罢免伸出援助之手,其中掺杂着忿恨之情。她也曾以“何况人间父子情”[3]574的哀悯诗句发出求助,没想到却遭冷遇,一怒之下写下令公公赵挺之陷入尴尬境地的批判诗句。此时的她完全不似一个闺中妇人,而分明是一个爱憎分明、刚正不阿的斗士,带着对政治官场人情淡漠的愤恨,对冷酷社会、腐败统治的不满,她将这种情感渗透到诗词的创作当中。在“少陵也是可恰人,更待来年试春草”[3]408诗句中,作者借杜甫来勉励自己,抒发自己反抗政治压迫的决心,流露出连男子都难以比拟的豪放气概。
再看《多丽咏白菊》词:“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3]422作者通过赞美屈原和陶渊明,暗喻当时政治黑暗,忠贞善良之人受到迫害,抒发了作者对政治清明的向往。《武陵春·风住尘香》这首词则写出了了词人对金兵南下、宋朝统治者昏庸无能的悲伤叹惋,政治色彩同样浓郁。
李清照的诗词中不乏抒情痛快淋漓、放浪恣肆、豪气冲霄的作品。《夏日绝句》这首五言绝句痛快高亢地抒发了李清照“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3]373的人生追求。然而,事与愿违,当时南宋的封建统治者不顾天下苍生的死活,一味屈辱退让,在家国破碎的形势下,李清照满腔的悲伤愤怒急欲宣泄。因此,在诗中,作者借古讽今,通过对项羽英雄事迹的称颂讽刺挖苦南宋统治者。全诗只有二十字,却字字掷地有声,振奋人心,正气凛然地抒发了作者的爱国热情。
《题八咏楼》这首诗读来更是放浪恣肆、震撼人心。诗的前两句大量运用了浪漫豪放的夸张写法,表达了作者豪放飘逸的豪情壮志。作者在诗中毫无顾忌地揭露了统治者舔痈舐痔的丑恶行径,表达了她忧国忧民、渴望收复失地的急切愿望。这首诗直至今日仍风味犹存,震撼人心。
黄墨谷先生评论李词在词学上的成就时说:“李清照的慢词是继承苏东坡的横放,并且吸取汉魏二朝赋体铺叙的创作方法。”[8]《蝶恋花·上已召亲族》中就十分讲究铺叙,这首词沉郁苍凉,充满着浓重的伤感情绪,抒情婉转迂回、层层深入。词的上片叙写对汴京被外族人员占领的哀伤与悲痛。首句,以“永夜”铺开,夜长厌倦、梦回长安,醒来后才知道是一场空欢喜,思来想去,又决定趁着这美景即刻去欣赏,才算不负大好春色。词的下片以“家宴”情景展开铺叙,杯盘、酒、梅、人、花,以及最后发出的感慨,使叙述跌宕有致。“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恰春似人将老”[3]281中写出春天似人一般,也会衰老。这两句表达了作者对春天逝去的惋惜,同时,联系作者国破家亡的际遇,也流露出其背后深层的家国之情。
再如:《南歌子·天上星河转》,行文清晰,铺叙传情,匠心独运。开头以作者亲眼所见展开叙述,描绘了一个不常见的非凡景象。“转”字蕴含了随着时间流逝,人间黑夜来临的含义。随后,天人相隔,叙事似乎突然沉重,有一种深深的哀怨。这首词直接描写了夫妻死别的悲伤,虽然字面上看似是平静的,但内心却是激荡的。“凉生枕簟泪痕滋”[3]517句叙写了秋夜微凉,一人孤独凄苦。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3]517句,描写秋天的凉爽天气和从前一样,衣服也没有变过,然而,物是人非,那份感情也不可同日而语,一种沉郁之感油然而生。
再看《声声慢》,这首慢词具有赋的叙事特征,流畅、统一、变化丰富。靖康之变后,李清照的文学创作更多抒发她对已故丈夫的思念和自身孤独凄凉的处境,风格也转向了忧郁凄婉。词的上片写作者孤身一人,无所着落,远空大雁的叫声随风而来,更添词人心中的忧郁苦闷。词的下片从秋日的天空转移到庭院,以园中菊花自喻,“憔悴损”写的是作者因为悲伤,憔悴消瘦的躯体;“如今有谁堪摘”[3]426写的是词人内心惆怅、无心赏玩的愁绪。这首词情感饱满,层次递进,语言近似口语、简洁朴实。
《晓梦》描写了作者梦境中所见到的一番景象,其中有大量丰富壮美的景物描写。“翮翮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3]449,这几句描述了众仙座的生活场景,嘲谑戏弄、分茶等,异彩纷呈。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3]450,这两句表明作者希望同神仙一样自由自在。作者直接把如何从梦中醒来的描述撇去了,使诗歌愈加紧凑,节省了大量笔墨。“起来敛衣坐, 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3]450“喧哗”指代现实社会中的名利之争。作者醒来之后,对外界的喧哗感到厌恶,陷入沉思,却又无力逃脱。另一首浪漫而大胆的词作《渔家傲》,同样描绘了一个神奇、美妙、壮丽的梦,抒发她不顾艰难挫折,追寻梦中的理想生活。在这类诗词中,李清照往往把神与人联系在一起,通过一系列华丽壮美的景物描写、空洞虚幻的想象,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社会残酷的绝望,也体现了作者渴望摆脱黑暗的急切心情。
《永遇乐·落日熔金》:“染柳烟浓,吹梅笛怨”写出了此时杨柳生长茂盛,春天的梅花也不知不觉绽放,在暮色的笼罩下,柳色愈来愈深,春色愈来愈浓。作者对夕阳西下的壮丽景象,以及暮色下春意的描绘,辞采绚丽,营造出了美轮美奂的开阔意境,大气非凡。南宋末年诗人刘辰翁说:“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9]
李清照诗词中运用大量典故,使其诗词简明扼要、意味深长,深化了诗词的内涵。例如:《咏史》中“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3]432,在这首诗中,汉代和宋代是带有隐喻性的,把两汉比作两宋,以此讽刺南宋统治者,表达了作者的憎恨之情。嵇康在历史上抵制伪善礼法,不愿为司马氏效劳,作者借此赞美与敌人作战的忠臣,鞭挞投降的叛徒。再如:《武陵春》中的“载不动许多愁”化用了苏轼《虞美人》中的“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10]。简单几个字就表现出作者诉说不尽的愁苦,且增强了诗歌的形象感和情感韵味。可以看出,李清照豪放诗词中的大量用典、化用名句自然天成,展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而这些诗,“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11],并不会令读者觉得难以欣赏,这就是她诗词独特的魅力所在。
李清照诗词中的豪放风格,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尤其与作者的内在品质及精神状态密不可分。开明的家庭环境是李清照豪放个性形成的重要原因。李清照生长在一个仕宦家庭,父母都是极具文化修养、开明大方的人。母亲王氏是北宋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她给李清照树立的不是封建礼教中“三从四德”的懿范,也不以《女戒》《列女传》之类的书籍来限制李清照的学习,而是引导其从丰富的历史和文学典籍中汲取营养,这为她后来的诗词创作奠定了基础。李清照创作中的豪放气质,受其父影响最深。父亲李格非不仅精通经史、擅长诗文,而且颇具魏晋名士的风范,平日与苏轼、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当时著名文人也时常往来。因此,李清照从小就耳濡目染了士大夫风范,接触到“苏门四学士”等人的诗词。从这些作品中,李清照体悟到了刚劲、宏大等男性化风格,为其后来作品中的豪放风格提供了借鉴。
此外,李清照生性聪明伶俐,自小便受到长辈们的宠爱和启蒙教导,还有姐妹们的结伴嬉戏,生活极为快乐和自由,久而久之,形成了李清照豪放风格的性格基础,即性格开朗、任性直率、刚贞倔强。而她的家乡历城,自古以来便人文荟萃,有闻名于世的千佛山、大明湖等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年轻的李清照在这里自由地出游,不仅可以饱览灵秀的山水,可以划着小船嬉戏于莲藕之间,临流赋诗,还可以观赏奇巧的花灯和繁华的街景,这些成长经历使她幼小的心灵与大自然有了亲密的接触,也对繁华的市井生活有了深刻了解,丰富了她明丽俊朗、豪迈乐观的气质底蕴。
南宋政治环境风起云涌,朝廷党争,纷扰不断。崇宁三年朝廷颁布法令禁止元祐党人子弟居住京城:“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自到阙下。”[12]又加之战乱不宁,李清照不得以走上了流离失所的逃亡之路。逃亡中,丈夫因病逝世,只留下她一人孤苦无依,辗转异地,她遗失毁损了大量苦心收集的金石碑帖,毕生心血付诸东流。这一切使她将对生活和社会的不满转化为国家之恨,性格也更趋犀利豪放,诗词创作中对政治抱负的显露和忧国忧民思想的释放更加豪气淋漓。
婚姻经历对李清照的创作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李清照十八岁时就与赵明诚结为夫妻,两人志趣相投,婚后生活幸福美满。然而,由于双方父辈都在朝为官,这段婚姻也不可避免地掺入了政治因素。由于“党争之祸”,父亲遭到诬蔑,李清照请求赵挺之解救父亲,却惨遭拒绝。李清照这才意识到了险恶的政治斗争,在婚姻面前是多么得一文不值。正是这种渗入了政治因素的婚姻生活,使李清照对政治斗争深恶痛绝。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晚年再嫁张汝舟,却又不幸遭离弃。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心雪上加霜。命运多舛的经历,深深触动着这位封建女子反叛的精神,激发了她好强的个性,唤醒了她隐匿在内心的那种士大夫气质,促使李清照性格从温文尔雅转变为个性坚强、爱恨分明,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则往往以豪放的风格承载对政治、社会的愤懑。
宋朝王灼曾在《碧鸡漫志》中说:“易安居士,自少便有诗名,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13]明朝杨慎也曾这样评论李清照:“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14]这些评论都从女性价值的角度肯定了李清照出众的文才,赞美了她可与男子匹敌的艺术风貌。李清照的艺术气质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学人,她清冷、消瘦、寂寞的形象,已经融入了中国人对古典诗词的理解中。作为一名女性,李清照身上体现出了女性在艺术创作中独有的价值,同时,也让人们开始注意起女性在艺术创作方面的天赋。这无论对于文学史的发展,还是时代的前进,都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李清照是一个有情怀的知识分子,她不同于那些被束缚在制度下的女性,敢于反抗、敢于斗争是她最难得的地方,她把自己的视野从闺阁转到社会的广阔层面,她看到了不为世人所动的一面,并呼吁人们起来斗争,可谓难得。清人李调元对此极为称赞:“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15]总之,李清照的豪放是她从内到外所展现的内涵和人格魅力。
李清照是集阴柔与阳刚于一身的词人,对其诗词成就的研究既要把握其婉约的主体,也要凸显其豪放的个性,没有了豪放气,李清照的作品将落前人窠臼,失去其丰富的价值与意义。如果“婉约”使李清照这颗明珠熠熠生辉地展露在人们面前,那么“豪放”则令其更添光彩夺目。李清照既是闺阁中人,却也不乏士大夫风采。作为封建女性,李清照除了写闺阁之事,也直面和思考了国家、政治、战乱,以豪放的情怀与男子争锋。她既注重个人情感的抒发,也善于吐露自己内心对国家、对民族的关心,风格既含蓄蕴藉,又大胆奔放。此外,她还时常用男性的眼光来审视问题,率真地表达自己情感上的点点滴滴,真挚动人而富于个性。[16]这种恣意而无所顾忌的创作个性,使她的个人形象更加鲜明,创作立场更加坚定,文学地位更加稳固。
人们向来都把李清照看成是婉约派的代表,她那极具阴柔美的女性情怀,是奠定其文学成就的基础。其作品代言了众多闺中妇人的思想情感,沉郁婉约的风格被人们普遍认同。但她那种独特的士大夫精神,却往往没有受到重视。实际上,其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豪放气,那种不羁的、犀利的、豁达的气质也是其文学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缺了后者,其创作成就是不完整的。
综上所述,李清照对现今的艺术研究和艺术创作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此外,关于李清照的研究不能只局限于婉约风格,应扩大范围,关注到她的豪放风格创作,才能全面深入地探究其创作的社会内涵和人格力量,更深刻地领会其创作风格的多样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