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华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隐喻是一种修辞学术语,概念隐喻理论最早是在1980年由美国语言学家莱考夫(G.Lakoff)与哲学家约翰逊(M.Johnson)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提出来的。该理论主要揭示了隐喻的概念本质,认为隐喻不仅仅是语言的艺术,而人类的思维过程也具有隐喻性。概念隐喻有三种类型,即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1]6把莱考夫和约翰逊基于心理学格式塔理论的隐喻思维拓展到文学范畴进行思考,可以发现隐喻借助文体知识,可以激发读者情感,表达主题态度和评价,同时隐喻思维也是构成语篇结构的策略。《儒林外史》是一部极具讽刺意味的经典长篇小说,小说中出现了近两百位人物,吴敬梓通过描绘科举制度下各类人物的成长或堕落,揭示科举制度下人们追逐名利、迷失自我的现象。作者以明写清,运用巧妙的手法,对时下丑陋现象进行揭露。人物情节和故事贯穿小说的整体结构,每位人物的性格、命运,包括对人物的取名都体现作者情感及作品主题。
结构隐喻是指“一个概念以另一个概念来进行建构隐喻”,是以源域实现目标域的过程,通过现象客体实现对目标域的理解。小说《儒林外史》以其独特的人名设置为载体,以讽刺社会现实为背景,通过结构隐喻,实现读者对小说主旨的理解。在明清小说中,作者在对人名的把握上,一般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不对“姓氏”做文章;另一种是借“姓氏”表达个人情感。前者人名只充当一个“符号”以区分人物的关系,而后者却体现了作者对人物形象或作品的干预,是叙述者介入作品的一种方式。通过人名中的隐含概念或谐音意义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预示人物的命运和事件的发展等,属于概念隐喻中的结构隐喻。《儒林外史》中的部分人名除了具有自身的符号象征意义外,还喻示着人物性格和情节主题。《儒林外史》中人名所隐含的意义和及其所产生的文化影响,体现了人名隐喻中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映射得以形成的基础。
吴敬梓以其辛辣的笔法在《儒林外史》中对科举制度的流毒和世俗风气的败坏进行了揭露,小说中处处带有讽刺韵味,其中人名中也含有讽刺。《儒林外史》中描绘了各式各样近两百个人物,其中部分人物以名字的谐音隐喻性格特征,例如,严监生有两位舅爷:王德和王仁,谐音便是“忘德”“忘仁”。他们是一对无耻的兄弟,满口封建道德、纲常孔孟,但是为了银子丧失人性,在其胞妹尚未断气之时,便把其正室的名分拱手让给严监生的妾。他们不顾骨肉亲情,是典型的“忘德”“忘仁”的小人,同时也暴露了他们虚伪势力的本性。再如“世外高人”杨执中,谐音作“佯执中”,“执中”意为持中庸之道,“佯执中”意为假持中庸之道,他出身贫寒,考了十几次乡试,连个秀才都没有中,在教育子女上也非常失败,有“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并且欺凌压迫自己家“又痴又聋”的老仆人,完全不把老仆人当人看,真是“愧为饱读诗书之人”。
文学作品中谐音人名的语音隐喻,通过其谐体为读者提供了明示的线索和认知的参照点,然而语音谐体本身仍是一个弱隐含,需要结合文本才能推测出作者所要表达的语义。例如南昌太守王惠,“惠”谐音作“贿”,他正是一个贪官的典型,上任的第一件事,是体察地方人情,了解当地有什么特产,定做了一把头号的库戥,将衙门中的六房书办统统传齐,问明了各项差事的余利,让大家将钱财归公。始终念念不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通例,衙门里满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守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2]90。
此外,小说中还有些反其意而用的名字,如,卜诚、卜信两兄弟,虽谐音为“不成”“不信”,但却为人淳朴老实。汤六老爷虽称“老爷”,却只是大爷、二爷身旁曲意逢迎的小人。
还有些人物的名字预示着其命运走向,例如周进、范进二人,《说文解字》中“进”为“登也,从辵,閵省聲”,今理解“进”有进取之意,正好与他们二人的科举命运相契合。周进以一个老童生的形象出场,受到别人的嘲笑,后来竟凭着监生的资格考中了举人,过了几年又中了进士,升为御史,从此他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范进也是一位“面黄肌瘦,花白胡须”的老童生,他参加乡试,被主考官周进录取为举人,上演了喜极而疯的闹剧,后来又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此外还有性格极其丰富的匡超人,其原名匡迥,号超人,《说文解字》中称“迥,远也”,随着情节的发展,匡超人淳朴孝顺的本性已不在,行为离初心越来越远。匡超人一开始是一个本性淳朴的农村少年,为人乖巧,对父亲的一片孝心令人感动,在众多欺世盗名之辈中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然而,在流落他乡时受到身边不学无术的读书人的影响性格逐渐发生了变化,把科举作为唯一出路,以名士自居,一步步走向堕落,变得六亲不认,最终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做出了许多丧尽天良的事,变成了一个衣冠禽兽。权勿用谐音意为“全无用”,他是一个伪名士,是科举制度所制造出来的一个完全无用的废物,他被家里人送去读书,考了三十多年,连个秀才都不曾考中,为了混饭吃,冒充名士高人,最终骗钱暴露,被人告发,一条链子将其锁走。他是一个被畸形社会扭曲的畸形儿,一个科举制度的可怜的弃子,然而在这个畸形社会的科举制度下还有千千万万名科举子弟完全丧失了谋生的本领,丧失了最起码的辨别真假、判断是非的能力。这是人名隐喻在《儒林外史》中较为直观的体现。
人名也寄寓着作者的理想,例如在《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描述南京的名士中写到他们都已渐渐消磨尽了,没有了才俊和贤人,官场和儒生的行为都让人感到失望。作者特意提到在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紧接着引出了四位奇人。其中第一位奇人就是书法最好的季遐年,王绍良在《<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谐音寓意比较》中认为“季遐年”三个字谐音为“计下年”[3],此人物是在作者有意计划之下引出的奇人之一,展示一个符合理想的人物形象。还有学者认为“寄下年”应更接近作者的意图,也寄托着作者的希望。季遐年的书法写得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作者想表达的是人不应受到封建枷锁的约束。季遐年不肯做马二、鲁小姐、王玉辉那样的人物,不愿做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他的身上寄托着作者的理想,但同时在字里行间之中我们能感受到作者的迷茫,在那样的环境下,吴敬梓所表达的民主、自由等精神是时代的清流,虽然还没有那么清晰,但亦十分难能可贵。这类人名的特殊寓意从不同角度为读者提供了解读文本的空间,有助于读者全面深入地把握作品主题。
人名隐喻在古代文学作品中起到的作用,离不开汉字的独特性,从《红楼梦》到《金瓶梅》等诸多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意象性人名,构成了表达文章思想和主题的一部分。人名隐喻在小说中的应用是对“美刺”传统的继承,“温柔敦厚”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很大,最初是指讽谏时的态度,指“诗人既要对政治之阙失表示怨刺,而‘怨刺’必须有个身份,必须抱着恰当的态度,这分寸与态度,就是‘温柔敦厚’”[4]。后来用温和委婉含蓄的语言来进行劝诫,既成为作家们从事文学创作的准则,也是批评家们从事文学批评的依据。《儒林外史》中的意象性人名正是作者用隐晦的词语表达讽刺之意,即对政治、现实表示自己的态度,又将人物的不良行径一针见血地暴露出来,同时也让作品有了些许风趣和幽默感,是孔子“中庸”之道在文学上的表现。
普通的概念系统从根本上说是具有隐喻性的,并且隐喻是我们认识和建构世界的方式。方位隐喻与结构隐喻有所不同,它不通过另一种概念来建构,而是组织一个相互关联概念的完整系统来构建另一种概念,大多数跟空间方位有关[1]11。这些空间方位都是来自于我们本身以及它们在物理环境中所发挥的作用,例如上下,里外,深浅等。“健康”和“生命”为“上”,“疾病”和“死亡”为“下”;“好”为“上”,“恶”为“下”;“道德”为“上”,“堕落”为“下”;“理性化”为“上”,“情绪化”为“下”。《儒林外史》通过呈现一个个不同的人物形象来隐喻故事主旨。
《儒林外史》中共提到77位人物的死亡,更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人物都是非正常死亡。如,范进的母亲在范进中举后,看见家中豪华的景象,激动死去;送牛肉的老师傅被汤知县用五十斤牛肉活活枷死等。《庄子》中曾记载仲尼的话,“死生亦大矣”,但是作者对死亡多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将死亡塑造成故事的一部分。在小说第六回这样描写赵氏儿子的死:
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祐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人牙,不能灌浆,把赵氏急的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2]68
除此以外,因疾病死亡的人数也有不少。牛布衣在芜湖病倒,吃了几十贴药,总不见效,最终客死芜湖关。牛布衣的一生是中国古代文人中一大批人的人生缩影,“布衣”—-不过是每一个寻常百姓、万千白丁的代名词,他死得很凄凉,死前希望“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他的夙愿实现了,不过却是被一个市井混混牛浦郎得到,自称“牛布衣”,到处招摇撞骗,演绎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在这出闹剧的背后隐藏着作者的遗憾和叹息,以及对落魄的知识分子的同情和虚假文人的揭露。严监生在王氏死后,精神颠倒,恍惚不宁,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于油灯里的两根灯捻掐灭后死去。还有假神仙洪憨仙的病死,匡超人父亲的疾病等。虽然他们都是由于疾病而死,但作者并没有强调得了什么病,并且对死亡的突出大于疾病的描写。小说中每个人的死亡都具有讽刺意味,作者用死亡喻示社会的黑暗和吃人的礼教也会使社会最终走向死亡。
乡绅阶层,是中国封建社会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阶层,他们一般是由科举及第未仕、退休回乡的官员等群体组成,在乡村治理中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他们不仅是封建统治者与下层农民之间的桥梁,还是乡村社会的政治首领。在《儒林外史》中,张乡绅(张静斋)正是属于“乡绅”这一群体,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却是与其“乡绅”的头衔背道而驰,他趋炎附势、横行霸道、歹毒至极,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在范进没有中举之前,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贫民时,作为乡绅的张静斋与范进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当范进中举之后,张静斋开始竭尽全力地巴结范进,不仅在言语上全力讨好、称兄道弟,而且行动上更是送钱送房子。张静斋之所以这样全力地巴结范进,目的就是为了利益。此外,他还是一个十分歹毒的人,在对待僧官慧敏的行为及巨额的财产处理上手段十分残忍,就此事他对汤知县出主意,道:
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夫拿进来,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2]52
正因这一段话,送牛肉的老师傅被重责三十板,五十斤牛肉把脸和颈子箍得紧紧的,在县前示众,由于天气炎热,被活活枷死,可见其残忍至极。
小说中的另一人物严贡生,六亲不认这一人物形象被作者刻画得淋漓尽致。严大位,字致中,广东高要县贡生,他吹嘘自己“为人率真”“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实则运用乡绅的势力、无赖的手段、骗子的伎俩,干尽坏事。在书中第六回中,严贡生的弟弟严监生病死,临死前也不见严贡生来询问、关心,直到严监生死后“过了三四日”,才见“严大老官从省里科举了回来”。这说明了当时封建科举麻痹人心,“科举”在严贡生这一类文人眼里远远比“亲情”重要。同时,严贡生的虚伪和贪财又进一步得到揭露,严贡生回到家并没有立即去拜见死者,而是悠闲地“和浑家坐着,打点拿水来洗脸”,直到打开严监生的遗物,看见“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立刻“满心欢喜”,“即刻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在腰间”,“在柩前叫了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他是作者着重刻画的反面人物,具有一切剥削阶级的特征,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对封建科举制度的着力批判。
身体和文化上的体验为空间隐喻提供了很多基础,从社会和个人角度看,道德高尚是社会和个人的准则,并有着突出贡献,相反,堕落的行为对社会带来不利影响。在《儒林外史》中,对道德低下的行为比道德高尚的行为的描写要更多,突出体现社会的堕落行为。匡超人,从一个至善至孝的读书人的典范到彻底丧失人性、走向堕落的禽兽,从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到被金钱和权力腐蚀、丧失自我。人物刚出场时是个事亲孝顺、淳朴可爱之人:
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超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事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侍奉,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2]163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来吃了晚饭。坐一会,伏侍太公睡下,盖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带来的一个大铁灯盏装满了油,坐在太公傍边,拿出文章来念。太公睡不着,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读到四更鼓。太公叫一声,就在跟前。太公夜里要出恭,从前没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儿子在傍伺候,夜里要出就出,晚饭也放心多吃几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个更头,便要起来杀猪,磨豆腐。[2]169
随着情节的发展,人物性格和行为发生转变,由机灵演变成了圆滑、见风使舵,这在马纯上和潘三两件事情上显得尤为明显。两人都是匡超人曾经的恩人,然而他在得势之后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开始落井下石,称潘三入狱是咎由自取,又诋毁马纯上“才气不足”,巧舌如簧,与前文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原文叙载:
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2]209
既然以社会为基础的隐喻是文化的一部分,且与个人的社会经验保持连贯性,那么小说中的这些隐喻就是对吴敬梓生活中社会现象的反映。清代由于吏治的腐败和风气的不正,很多文人走上了堕落的极端,匡超人的悲剧正是受到这种社会环境的腐蚀。这是科举制度对文人毒害的必然结果,匡超人的经历充满讽刺意味,突出显示了作者对当时士人受到社会风气和科举制度残害的不满和叹息。
有学者认为《儒林外史》是一部理性小说,“它的理性意味在与其它古典小说的参照之下更显突出,它灌注着理性的凝重,闪动着理性的光辉,引发它的读者作理性的思索。而这一切又源于它的作者是一位富于理性的作家”,由于他们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深入的思考,他们的创作有冲动、有灵感,更多的是自我思考的延伸和外化,他们有明确的社会、人生态度和相对稳定的观念。[5]诚然,吴敬梓用理性的思维揭露了社会的现状,对封建社会的黑暗进行了批判。但如果考察其笔下的人物形象,会发现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都不具有理性特征。有的一步步走向科举制度的深渊,有的违背人性道德,丧尽天良。在我们所处的文化下,我们把控制动物或环境看作能力的表现,因此理性化为“上”,情绪化为“下”。《儒林外史》中上演了一出出的闹剧和啼笑皆非的场面,这些场景的描写隐含着作者对社会的讽刺。书中第十回写鲁小姐结婚的场景时,有这么一段:
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2]115
这个插曲让本来应该具有喜庆氛围的婚礼显得尴尬不已,“吴敬梓并非随意为之,而是使用隐喻的手法,以婚礼场面的尴尬喻示在八股科举制度下婚姻、人生的尴尬。蘧、鲁婚礼的尴尬,暗喻着他们婚姻的错位乃至人生的尴尬”[6]。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鲁小姐,本想嫁给一个真正有才学的人,却嫁给了一个纨绔子弟,她的婚姻着实是一场悲剧。吴敬梓用荒诞的笔法写了一幕幕这样尴尬的场景,书中第二回写周进在贡院前号啕痛哭的场景,晕了醒,醒了晕,为了功名,不顾读书人的素养,最后竟口吐鲜血。范进得知自己中举之后在村里发了疯,平时对他打骂的岳父都认为他是“天上的星宿打不得”,最后迫不得已,大着胆子将他打晕在地才清醒过来。这些描写是作者笔下理性人物的反面代表,同时表现了小说的感情基调。看似一出闹剧,惹人发笑的背后却隐藏着饱含辛酸泪水的悲剧,是作品喜剧形式和悲剧内涵的有机结合。
小说中对“疾病”和“死亡”的描写大于对“生命”和“健康”的赞扬,对“堕落”士人和社会现象的刻画比对“道德”“理性”更为深刻,这不代表着作者放弃对理想的表达。相反,小说正是通过丑陋、堕落的“下”隐喻渴望有理想、有道德的士人和对健康、道德、理想化社会的向往,这种感情色彩渲染与小说中的整体主旨相呼应。
本体隐喻主要指通过身体和周围物体来理解抽象的经验概念,将抽象的概念实体化。[1]23人类空间方位的基本经验产生了上述方位隐喻,我们对自然物体的经验为非常多样的本体隐喻提供了基础。吴敬梓把对理想社会的期望通过安排人物的不同命运体现出来,对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走向和结局安排蕴含着整体的概念隐喻,这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如是说,“我们身体和文化上的体验为空间化隐喻提供了很多可能性的基础。不同文化下,应该选择哪些隐喻,哪些又是主要的隐喻也随之不同”[1]18。吴敬梓反对八股文、科举制,憎恶士子们醉心制艺,热衷功名利禄的习尚。他把这些思想反映在《儒林外史》中,反面人物的命运几乎都以悲剧告终,对其进行深刻的讽刺批判。然而小说中不仅含有对丑恶现实的揭示,还对有些人物的命运寄寓着作者的美好愿望,例如沈琼枝这一独立自强的新女性形象。沈琼枝是教书先生沈大年的女儿,遵父命嫁给盐商宋为富为妻。但到了盐商宋为富府上之后,才知道是一场骗局,盐商宋为富原来是娶沈琼枝为妾,琼枝父状告宋为富。沈琼枝带着金银细软独自去往南京,开始她新的独立生活。在人物当时的设定背景下,有女子敢挣脱旧礼教制度的锁链,奋力进行抗争,是一件多么大胆的行为。此后,她参加殿试,中进士三甲第一名。作为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女性知识分子,寄寓着作者对独立自由的向往和想要打破封建迫害的美好愿望。
《儒林外史》中人物描写有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以现实生活为原型,加以艺术的锤炼,使之成为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鲁迅曾说:“《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廋语隐语寓其姓名。……以言君子,尚有其人,杜少卿为作者自况,更有杜慎卿,有虞育德,有庄尚志,皆贞士”[7]。杜少卿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写成的,他不热衷功名,反对八股科举,不愿做官,被视为“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在他身上蔑视科举的思想尤为突出,他说“这学里的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对封建社会选拔官吏的制度是嘲讽,也是批判。他敢于怀疑权威,对儒家经典集大成者朱熹提出大胆的挑战: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是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2]341
这是对钦定的理论标准“朱注”的否定,也是对朱熹这一权威的否定。杜少卿轻视礼教,反对歧视妇女,反对纳妾,具有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他仗义疏财,平等爱人,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
此外还有身为戏子却为人忠厚的鲍文卿,作者不以身份、地位、性别论短长,表达了进步的人才观、男女观以及相对科学的价值观,他们都是作者理想观念的载体。在他们身上,寄托着作者企图恢复文人群体自尊和优越感觉的强烈愿望。
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以及性格的安排反映了作者主观理想,这些来自于作者的生活体验。吴敬梓出身望族,然科举不顺,遭到侮辱,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生活上常处于饥寒交迫的状态,他的个人经历,令他本人对开科举、考八股等利弊感受尤深。《儒林外史》大约成书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中国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避席未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尽管号称“康乾盛世”,然而整个社会在钟鸣鼎食、金玉装潢中糜烂和腐朽,不可避免地没落败亡[8]209。社会表面的繁荣掩盖不了封建社会的腐朽,统治者镇压武装起义的同时,大兴文字狱,开科举、考八股,提倡理学以统治思想等方法以牢笼士人。吴敬梓的思想与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相冲突。如李泽厚所说,“《儒林外史》把理想寄托在几个儒生、隐士的苍白形象中,充满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悲伤和求索”[8]210。
总而言之,《儒林外史》这一长篇小说体现了作者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揭露和批判,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作者在创作时的思维活动以及思想意图。通过概念隐喻这一基于语言学的理论成果解读分析小说中的人物描写,可以为小说文本以及读者呈现更为深刻的思想内涵。
小说中的概念系统通过隐喻来构成和界定,即人物形象、行为活动、语言等在以隐喻的方式建构。作者根据认识世界的方式构建了相互关联的人物形象,通过身体与文化上的经验,为隐喻的选择提供了基础,创造了形象各异的合乎理想的人物,创造了不同的本体和喻体。通过隐喻叙事,对主题涵盖下的概念隐喻重新组合,经由视点表达作者的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描述了科举制度下的文人状态,表现了对时下社会的不满以及对封建统治阶级制度的揭露,构成文体独特的讽刺文体,达到讽刺批判的语用效果。本文从人物刻画入手,剖析小说中隐喻的不同体现。其中,《儒林外史》的人名概念隐喻人物的性格特征、命运和思想感情,不同人物的形象内涵构成了方位隐喻,人物的命运和性格差异成为本体隐喻的表达。
随着研究的深入,隐喻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和意义不断被发掘。概念隐喻在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中协助作者表达主题或情感,历年来对文学作品的隐喻研究大都集中在翻译、外语教学、英语多义词等领域。借助中文文本透析概念隐喻在跨文化领域的应用,找到概念隐喻在不同文本中的适用性,有助于从认知角度加深作品的主旨表达。然而《儒林外史》中不仅有人物隐喻,在情节、结构等方面是否具有隐喻性也值得我们探究。在我国博大精深的文化背景下,很多古代经典文学作品,都可以借助概念隐喻从不同角度审视其文学思想和艺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