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彬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一
1919 年4 月8 日,留学法国七年之久的张竞生终于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荣获里昂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是为民国以来潮梅地区第一位哲学博士学位获得者。然而,获得博士学位的张竞生此时并未急于归国或参加工作,而是选择了在欧洲继续逗留、漫游,他个人的回忆录也未交代逗留下来的理由包括其生活经济来源等。我们从保存不多的资料看到,张竞生是1919年9月1日才向中国驻法使馆报备了自己完成学业的情况。另外,在旅欧华人主办的《旅欧周刊》新闻报道中,1920年的张竞生曾几次出席法国巴黎华人组织华侨协社以及国际和平促进会的活动。《旅欧周刊》上关于他最晚的一次报道是5 月1 日的新闻《华侨协社之哲学演讲》,时间是4月24日,张竞生应华侨协社的邀请为该社作题为《希腊哲学之刻苦派与勤工俭学之精神》的演讲。
张竞生的这种悠游的生活状态在接近1920年11 月时被打破,一封来自家乡的加急电报催促其尽快回国以接掌当时潮州属最高学府潮州中学堂。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这间中学拥有丰富的产业,又素以腐败著名。当时执省政的陈炯明极想把它并入官办。但潮人恐归官办,校产必被官僚所吞食,一如以前的韩山师范学校一样,所以潮属议员对陈的提议拒绝,而仍主张照旧一样为公立,而以我这个潮州第一个博士为校长做‘挡箭牌’。”[1]打来电报的是潮属议员时任广东省政务厅厅长的邹鲁,他也是张竞生出国前的老朋友。这当然属于无可推脱的责任,于是张竞生不得不告别留学九年的法国和情人,即刻启程回国,约在12 月初抵达广州,并向政府接受任命书。关于这次任命还有一个小插曲。根据张竞生的说法,他在抵达广州之前的轮船上用旧报纸草拟了多条向省长陈炯明进言的条陈,其中有关于广东省宜实施避孕和节育的内容,大大惹恼了妻妾成群、子女众多的省长大人,还差点丢掉了金山中学校长的职位。幸好有邹鲁的斡旋,张竞生得以在年底前顺利接掌了潮州中学堂(1921年改为广东省立潮州金山中学堂)。
寒假过后,省立金山中学的师生们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海龟”博士校长——张竞生,这一消息自然也轰动整个潮州城。然而张竞生的金中职业生涯从万众瞩目的走马上任到黯然主动辞职,历时不过十个月就戛然而止,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评说。通过当时金中学生唐舜卿、邝国祥以及张竞生本人后来的回忆,我们试图找到当年问题的症结,尝试还原一些历史的真像。根据我们的观察和分析,颇具“教育救国”情怀和法国浪漫气质的张竞生在金中时期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情。
其一,加强师资队伍建设,调整教学内容,整顿教风。通过亲自下堂听课,调查了解学生,张竞生大胆革退一些不合格、不称职以及不负责任的老教师。聘用一批富有活力的年轻教师,尤其还吸收了几位海外归国的留学生。譬如,潮汕地区著名革命家李春涛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就被聘请为教务长。“同时新聘广东高等师范毕业生高子阶、俞述、郑嘉猷、吴让三、吴子仪等多人,充实了教师队伍。”[2]在教学内容方面,去除一些不适应时代需求的授课内容,增加外语、算学、生物、体育等实用课程。由于新教师的加盟以及注重课堂教学方法革新,这就给金中原本死气沉沉的课堂带来了一丝新鲜空气和生机。“教几何、三角等数学科的高子阶老师,教学认真,上课多用教具,或在黑板上熟练地绘图,使学生较快地掌握数学的基本知识;教博物学的郑嘉猷老师,多用直观教学法,上课经常带来实物、标本、仪器,使学生增添了兴趣。”[2]
其二,注重校风校纪,整顿学风。针对金中学生纪律散漫问题,张竞生则采取集中管理措施,将学校宿舍乃至食堂修葺打扫一新,规定除城厢外,所有学生一律集中住宿,集体就餐。张竞生与其他教师以身作则,与学生们一同用餐。同时“聘请军事教官方炳章、陈伟、方比任宿舍管理员,整饬风纪,严格管教。他要求学生认真听课,不得迟到、早退;教师认真讲课,既管教又管导。而自己则经常到各教室巡视”。[2]张竞生不仅自己经常深入课堂或学生寝室,而且还常常利用课余时间在学生面前发表演讲,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开阔学生眼界,鼓励学生上进,追求美育、科学与民主。“张校长经常在中午休息时间给自由集合在亭边、树下的学生讲解东、西洋的风俗和学习等问题,有问必答,博得众人的欢迎。校长讲话让学生获得了前所未闻的知识,受到了大自然美的陶冶,让学生们觉得这是一种美的享受。”[2]另外,注重学生体育锻炼,以求改变学生体格乃至精神面貌,也是张竞生在金中时期一大特色。邝国祥就回忆刚入校时每天晚饭后学监和校长押队带着同学们到校外北堤徒步的细节,还有每两个周末一次的郊游。“星期日到了,大家又得预备出发附近的地方远足,每人发给点心一个,每两个星期即有一次,校长也一同参加。”[3]
其三,招收女生,开潮汕男女同校先河。张竞生一贯主张男女平等,反对传统中国的男尊女卑思想。当1921 年4 月12 日广东省颁布《男女同校令》之后,张竞生立即就行动起来,向社会发布文告招收女子入学。第一批通过考试入学的女生共八人,她们分别是翟肇庄、戴若荀、戴若萱、张惠君、翁文璧、张文彬、蔡述秋、唐舜卿。八人中的翟肇庄是潮州城南小学历史上第一位女教师,翟老师后来继续深造,在中国大学毕业后到韩山师范学校教授生物,直到前几年才去世。有趣的是,戴若荀、戴若萱姊妹俩是已在金中就读的学生戴平万(时学名戴均)的同胞妹妹,而张惠君不仅与戴氏兄妹十分熟悉,她还是戴平万的未婚妻,戴若荀则又是戴平万同学洪灵菲(时学名洪伦修)的恋人。
其四,不畏权势,清理校产。金山中学前身金山书院原为地方官办,历来潮州府拨付甚多。1903 年改制之后,尤其民国以后,趁着时局混乱,一些校产逐渐为地方豪绅所把持,一些地方豪坤从中渔利,而金中自己则经常财政吃紧、入不敷出,为历任校长所头痛。张竞生当初临危受命就是为了不让这块肥肉被省政府所侵吞,但现在面临的则是校产为地方豪绅所侵吞,如不及时清理整顿,不仅学校日常经费成为问题,而于将来之发展则更无从谈及。于是张竞生不顾个人得失,立意清理各项资产,为此还成立了专门委员会,由专人负责。这次校产清理不仅为了追缴租户历年所欠旧账,还无意中查清了一些被隐瞒很久的学校资产,尤其是厘定了位于汕头茭定地大片房屋资产的权属问题,为金山中学继续办学奠定了一定的经济基础。
除了上述这些具体的行动外,作为一个受过西方现代教育洗礼的哲学博士,张竞生还思考了一些当时属于极其超前的问题。譬如,他到金中两个多月即把自己对于当时国内中学教育存在的问题的思考上书给教育部:《改普通中学制为分科中学或选科中学制的商榷书》。文章直指当时中学制教育存在的几个问题:课程设置务虚多不够实用;不能发展各个学生独具的才能;功课时间太多有伤学生脑力。“则今日的中学生所学的皆是虚泛不切实的十余样普通学问,以致毕业后除少数升学外,其余多是一种高等流氓,因其所学不能适用于人生问题之故。”“高才与低能、喜文与喜实的学生同在一堂,同受一样的教授,以致两无裨益。”“每星期多至三十余点钟的功课,镇日在讲堂里忙碌,甚少自习功夫,更少运动时间(指各种习练、游戏、散步、竞赛等),以致身弱神疲,不独不能兼通诸科,甚至一科不识。”[4]客观地说这些情况在当时的中国是普遍存在的,而张竞生提出的对策便是在高年级进行适当的分科与选科,只是这个分科与选科制在实际的操作中显然存在一定难度!不过这个意见书很快就得到了教育部批复:“请愿书已悉,所陈改良中学校学制各节尚有见地,应送交教育调查会以备参考。”[4]可惜在当时混乱的中国,这样的提议自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二
张竞生在掌教金中期间,还做了一件引起社会轩然大波的事情,他在汕头某报纸发表文章竟然公开讨论制育(也就是计划生育)问题。在世人看来,这不仅与他身为校长的身份绝然不符,而且在当时落后封闭的中国,尤其是潮汕,公然讨论两性以及生育问题,显然也是有悖风化,甚至在某些封建保守势力看来,简直有点大逆不道了。他也因此被人送上“卖春博士”的头衔,遭到几乎全社会的口诛笔伐!再加上整顿校产得罪了不少地方绅商,辞退某些老教师、力开创新风气又得罪了部分知识界,等到发生一个学生偶然溺毙韩江的事件,终于酿成了一件纷扰不息的社会公共事件——于是罢课、投诉、告状、造谣等轮番上演。反对者的目的是务必要赶走这个“害人精”博士校长!
“后来,某次上体育课时,教员俞侠民未请示学校就同意学生下河游泳的请求,致学生林邦任不幸溺水死亡,张校长因此遭到学生家长的指责。此前,因张校长上任后辞聘的人员中有若干名是客家籍教师,有人认为是歧视客家人,故有一些客家籍学生闹事,酝酿反对校长。”[2]
“这样一来,就起了空前的大风潮,而林同学之死,恰成为这次风潮的导火线。原来校长上任之初,即毫不容情地,把几位滥竽充数的教师,解除职务。那些老师久拥皋比,不论在学校里、地方上,都占有相当势力,去职后,心怀忿恨,仍旧伏处城内,总想相机报复,刚巧发生灭顶惨案,于是乘机鼓动学生,搅动风潮,一唱百和,群起与校长为难。学生们怎么这么容易受人鼓动呢?则纯为张校长求治太速,忽略了‘欲速不达’之训,致使学生起了反感。又在张校长还未到任之前一二年,学校屡起风潮,弄得校政废弛,学生习于游惰,张校长一到学校,用着大刀阔斧的手段,除弊兴利,十分认真。就我个人言,当时也感着有些吃不消,是以全校同学,容易受人利用的,都赞同罢课。”[3]
虽然有着省里大员的支持,也有部分年轻教师站队,但抱着“教育救国”情怀、具有浪漫气质的张竞生还是疲惫了。于是他退缩了,在1921年那个孔子诞辰日前夕,他公开发布告别书,选择了离开。其《临别赠言》云:
别矣金中学生!吾与诸君,聚首数月;时时言去,至今始能!非敢忘情金中;实望跳入世界旋涡,与之偕亡!或到西北旷野之区,寻殖民地!勉哉诸君!努力学业,砥砺品节!别矣金中职教员!认真进行,以竟全力!别矣校佣,夜学勤习,以成美格!别矣金中佃户!我虽去,而继之者整顿宗旨不少变!别矣潮州父老!维持厚德,感激不忘!别矣岭东青年!国事驰驱,不背后约!别矣汕头报界!吾回时,将不忍看岭东之陆沉!别矣别矣!亲友仇讎!同一握手!前途珍重!
九月二十七日[5]
综合以上信息,则张竞生败走金中之原因已然基本清晰,其内因当在于张竞生本人的性情。一则留学法国日久受其浪漫思想影响颇大,做事有理想化倾向,全凭一腔热情,猛冲猛打,无乃用力过刚过猛!二则其去国日久,早已不熟悉国内的实际状况,尤其是对于当时潮汕地区乃至于金山中学复杂之形势估计不足,譬如土客族群冲突等。外因方面,自然既有学校本身累计下来的各种矛盾,更有学校与外部势力的复杂纠结。当然,更大的背景则是当时整个中国也正好处于新与旧的宏大矛盾冲突中。
多年后,张竞生回忆起这段金中往事仍然感到十分可惜,说如果他当时有一点教育家的风度,就应该在整理校产之后,与别人一道努力,在金中基础之上为家乡办起一间近代化的岭东大学。在这方面他确实感觉辜负了潮州乡亲父老!客观地讲张竞生的败走金中固然有其个人原因,但也更是那个时代历史命运的必然,真没有他说的那么多的如果!
三
离开金中不久的张竞生很快就接到了来自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聘书,成为北大哲学系的年轻教授。五年北大,张竞生活得风生水起,不仅收获了爱情,还出版了《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等专著多部,发表了文章数十篇,成为北京乃至全国文化圈里的名人。但1926年5月《性史》的出版,使他一下子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成为他人生又一次重要的转折。面对北方保守势力更凶猛的攻击以及政治形势的变化,他再一次选择了离开。本来广州是他计划中的下一站,但显然开放包容的上海更容易接纳他新奇的思想。在抉择广州抑或是上海之间,他顺便又回了一趟阔别五年之久的故乡,与金山中学又一次发生了联系。
具体情况是这样,根据《金中周刊》的报道,张竞生是1926 年7 月17 日抵达汕头,同日下午,便到了潮州金中附小参观。7 月18 日上午,张竞生在省立金山中学为师生们作了题为《在那时做那事》的演讲,并赠送《美的社会组织法》一册予金中图书馆。张竞生此次的金中之行,根据笔者的考证,当是应时任金山中学校长杜国庠的邀请。杜国庠(1889—1961),广东澄海人,早年留学日本,与郭沫若、周恩来等相识。归国后也曾任教北大,与张竞生同事,不过杜是在经济系。由于同为潮汕人,二人在北大时接触颇多(主要是参加北大广东同乡会的活动)。1925 年春,杜国庠嫡母病重,杜即辞去北大教职返回澄海,8 月出任澄海中学校长。1925年秋冬之际,广东国民政府军东征抵达潮汕,潮汕地区迎来了大革命时代的第一次高潮,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该年底,杜国庠又在周恩来的推荐下出任了潮州最高学府金山中学的校长。
讲座时由于已经是暑假,前来听讲的人似乎不多。张竞生讲演的题目是《在那时做那事》,他开宗明义:“我们须知站在什么地方,碰着什么时候,就应当做什么事情,以学生方面而论,现在中学生在校求学,应做什么事情呢?大概可分为学问、办事、情感三种。”[6]接下来他沿着情感的学问、情感的办事、情感的性欲三个方面逐次展开。讲座中,他鼓励学生多发展创造性才能、多读一些文学著作;办事方面能力的培养,结合当时金中最迫切待要解决的清理校产一事,他鼓励学生走上街头去宣传、去游行,以向对方乃至官府施压;至于青年人的情感性欲方面,他认为中学生虽富有情感,但很多人任意索性用得太过滥,不懂得因势利导,他指出大家应该多关心处于艰难时期的家国之事。张竞生的演讲贯穿其中的核心词语就是“情感”二字。“中学生是创作者,富有情感,对于学问、办事、性欲三端,当努力的使其情感化,而成为情感的学问,情感的办事,情感的性欲。我敢断言一句:非情感便无从得到真正的学问,做起伟大的事业,享受美满的性生活。”[6]讲演效果如何,由于《金中周刊》未做进一步的报道或评论,我们不得而知,但以今天的眼光看,其第三部分专讲性欲在当时还是很有些大胆与超前,这也符合当时张竞生自己的人生思考方向。
此次逗留家乡的一个多月,张竞生主要居住汕头,并在汕头《大岭东日报》连续发文支持当时金山中学如火如荼的校产清理工作。①共有四篇:《怎样保存与扩充“金中”校产的办法?》《胡为乎来哉——金中佃权维持会?》《胡为乎来哉?——金中佃会一封书!》《胡为乎来哉?——金中佃会的启事!》。《金中周刊》皆有转载。“因历史的关系,我总觉得有和金中说话的必要。这回校产既可增加三万余元,今后金中前途的发展未可限量,我更觉得有和金中说话的必要。并且潮州缺乏人才,不容否认,其所以缺乏人才的缘故,乃由于无合式的学校为之培养,金中校产雄厚,而又有发展的希望,将来定为培养潮州人才最好之地,所以我尤觉得有和他说话的必要。”[7]张竞生更以前金中校长的身份仗义执言,将问题追根溯源,火力全开,直指当时新成立的所谓“金中佃权维持会”,揭露其虚假面孔!文风尤其痛快淋漓,是不可多得的小品文!“说到契约一层,更使人‘火性浮’,你们的潮州惠府,金中校长,及管学职员,乃是一班要钱的混账人,此辈只值得领受‘卫生丸’而已,与他们所订的契约,安有一文价值的可说!你们当知五年前的金中校长便是区区。那时我查契约及访舆论之后,便起了改善金中校产的决心,适逢邹海滨先生也具同情,遂由他请陈逆炯明委我一个整理金中校产的头衔,并得了陈逆的同意。”[8]“金中在汕产业,数十年由一班办事人及佃户奸商互相侵吞中饱,凡属潮人莫不知此中黑幕重重。今幸而有清理金中校产委员会出来整顿,只因照市价标租,遂至加增租金三万七八千元。而彼辈佃户以为若干年来侵吞惯了,一旦照公道办理自觉于心不快,于是而有——金中佃权维持会出来牵制。”[9]在文中,张竞生不仅有理有据批驳了所谓“金中佃权维持会”各种歪理邪说,更表现出强大的气场和战斗精神。“金中佃户们!我们潮人,尤其是我竞生一班人真是死不干休,定要与你们打到底,打得个你死我活才休,这就是我们的权力!你如不信,请你们试一试吧!”[9]“够了够了!我不要再寻他们别的胡闹了。不幸我明儿就要下广州,不能在此领略他们的‘高论’。可是,我极望潮人多多出来管这件事,使我也得从广州继续寄来许多许多的‘胡为乎来哉’以答复金中佃户的‘高论’。”[10]
需要说明的是,领导1926 年这场校产清理工作的正是现任校长杜国庠。杜国庠1925 年底接任金中校长,其前任黎贯口碑极差,一直为学生所不喜欢,此次借着东征军革命力量到来的机会,杜国庠显然也想有所作为以回报家乡,整顿清理校产工作自然是其中应有之义,并且收获果然很大——仅汕头一地就可增加租金三万元。当然,这项工作也因触动某些地方绅商的利益,而招来了他们的攻击和反扑,加之1927年4月国共分裂,杜国庠受到通缉不得不离开金中、离开潮汕,金中校产的清理工作再次陷入停滞之中。
颇有意思的是,张竞生、杜国庠这两位潮汕地区早期的留学生,有着许多奇妙的相似经历:同为留学生,一留学日本,一留学法国,又同一年各自毕业(1919 年),只不过一为经济学学士,一为哲学博士;二人皆曾在北大任教过,杜国庠是1919 年归国即入北大,张竞生则是先金山中学,1921 年10 月始进入北大,然后二人于1925、1926年又先后离开北大;二人皆曾短暂执掌过金山中学,并在金中的办学历史上都曾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想他们应该有大体一致的目标,即在办好金山中学的同时,力争把她升格为潮汕地区第一所大学!“以上所说的如能做到,则我们可望于数年内把金中改为潮州大学,计内设水产科(以珠池肚为校址,并兼设造船坞一所),农林科,文科,商科(以养成南洋领袖人才为宗旨)与法政科。并希望建设许多新校舍及适当的仪具图籍,与聘请许多好教授以便养成一班好人才。”[7]但可惜时代条件不允许,这个愿望于他们俩谁都没能够实现,殊为憾事!
1926年以后,不论是张竞生个人,还是我们国家,都处于一种剧烈的变动当中,而张竞生的生活圈子再也没有与金中发生过关系,直到二十年后抗战的结束。1945年底,在饶平凤凰山坚持办学多年的金中终于搬迁返回潮州城,只是由于原金山校址在日军占领时期被日人破坏严重,学校只能暂时借住开元寺复课办公。1947年,随着形势逐渐稳定,学校及地方上一部分别有用心之人不断鼓动金中管理层变卖原有校外资产,重新在金山校址上大兴土木,建设所谓“美丽新金中”。这一建议还获得了广东省教育厅的支持,①时金中有学校当局及校产整理委员会暨重建金中校舍委员会三机关,一些人盗用三机关名义上书教育厅获得批准。金中老教师也是校产会和重建会委员的杨睿聪委员就根本不知情。但潮属地方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发文反对。
饶宗颐、翁辉东等看到的是在金山顶上大兴土木会破坏上面许多固有之文物,因之心痛不已。②见饶宗颐《论金中建校与保存古物——致金中建校委员会书》,载1947年12月1日《新潮安报》副刊。《潮安商报》上也连篇报道这一新闻,尤其登载了多人从保护文物角度的反对之声。金山为潮州人文渊薮,摩崖石刻等文物最丰,当时新金中建设实际已经破坏了不少!张竞生的朋友金中老教师杨睿聪则直接上书广东省教育厅长,陈述不可行之各款理由,③杨睿聪写给姚厅长的信和建议书登载在《大光报》(汕头)1948年1月11日的新闻《金中变卖校产建校,杨睿聪争请保存》。张竞生也在《大光报》(汕头)上发文呼应——《反对变卖金中校产——响应杨睿聪先生》。文中张竞生直指有些人包藏祸心:一方面意图借承包建筑工程谋取相当利益;另一方面则有借机低价收购金中资产,甚至变相侵吞校产之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资产是金中未来发展的依靠和命根子!“我人今日不此之务,而惟以大建筑为能事,一动手就要八百亿元,就将全部产业变卖净尽,在当事人也算痛快了事,可惜我们的金中‘命根子’从此就永远呜呼哀哉了。故凡潮属有心人当起来力争,断不肯让这个全潮性的教育命根子,断送于彼辈之手。”对于学校建设问题,张竞生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一、向潮人捐题;二、捐题不足时,由省方补足;三、省方不能时由潮属各县认足;四、上各法办不通者,暂时金中在开元寺不搬,而将校产整理得其余资,陆续建设新校舍。”[11]在不少潮人的一片反对之声中,金山中学管理当局最终还是采取了类似于张竞生的办法,没有大规模变卖原有校产,而是从社会上募集一些资金,在建成主楼之后未再续建其他校舍,直至1950 年潮州解放再度迎来发展的春天。这次也是张竞生为金中的最后一次发声。
四
金山中学是张竞生留学归国后第一次参加工作的地方,它不仅承载家乡人民对他的殷切期望,更承载着他年轻时候的梦想。虽然事情的演绎最后远超出了他的梦想,他也非常失望,但被迫离开后的张竞生依然牵挂着金山中学的未来发展和希望,不仅几次关键时候毅然站出来为金中发声,乃至晚年回忆时仍忏悔不已,觉得愧对潮州父老,足见张竞生对金中和家乡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