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绍兴萧山街 (外两篇)

2021-01-14 00:43卢江良
翠苑 2021年2期
关键词:叶适海塘萧山

卢江良

有一次,在网上搜索资料,偶然发现:在绍兴城区,有一条叫“萧山街”的街。笔者将这一“发现”,告知了是萧山人的建筑设计师兼作家周勇先生。周勇先生也颇感惊讶,说自己外婆家在绍兴,从小在那边长大,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街。笔者说,不要说你了,就算是我,老家在绍兴,在城区工作过近三年,也没听说过有这条街。于是,我们当即约定,找个时间一起去“拜访”那条萧山街。

为了在“拜访”之前,对它有一个大概的了解,笔者先通过微信联系上了在绍兴的作家钱科峰先生,向他询问关于萧山街的历史和现状。钱科峰先生坦言,他知道有这么条街,还去过好几次,街上开的都是一些杂货店。另外的,他也一概不知。笔者又在网上搜索关于萧山街的相关情况,但除了说它是一条古街,概况了其所处的位置和长度等,几无其他相关的资料,甚至对它的现状介绍也甚少。

之后的时间里,笔者就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描摹它应该有的样子:那是一条狭长的老街,两边是一间紧挨一间的杂货铺,店主均为街坊邻居,那是一群年逾古稀的老人,他们操着浓重的萧山方言,贩卖着萧山土特产,其中必定有浙江著名的传统手工艺品———萧山花边和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萧山萝卜干。如果你去询问一下,他们还会告诉你:何时来自萧山何地,曾经为何落户于那里。

时隔将近一月,在暮秋的一个下午,由钱科峰先生当向导,笔者和周勇先生来到盼望已久的萧山街。然而,令笔者深感意外的是,现实中的萧山街,与自己想象中的,有着天壤之别,它虽长,但不狭,还颇宽敞,在我见过的古街中,算是最具规模的了;街两边确实均为杂货店,店主固然有一部分老人,但没有一位操萧山方言的,问他们来自何方,都说不是萧山的,祖上跟萧山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为了尽可能“挖掘”出与萧山的关联,在萧山街的“探花台门”前,笔者“逮”到一位鹤发童颜、面目清秀、一看就像是文化人的老者,打探这条街的历史。这位老者告诉我们,他从小在这个台门里长大,并描述了这条台门曾经的辉煌。当问及此地与萧山的关系,他茫然地摇摇头。随即,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失望,便安抚性地说:“既然叫‘萧山街’,应该跟萧山有些关系吧,只是我没听说过。”

随后,我们寻访了在萧山街上的一些名胜古迹,例如:“太平天国壁画”“宋代名桥———小江桥”“萧山河”等,企图通过它们找出这条街与萧山之间的“蛛丝马迹”。可遗憾的是,一无所获。于此,笔者思忖:萧山,自夏少康时(约公元前19世纪)便歸属绍兴,至20世纪50年代末才划归杭州。它,作为绍兴曾经的一分子,成为其间一条街的名称,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未必一定要有关系。

虽然如此揣测着,但不久在萧山参加某次活动时,碰到了当地学者翁迪明老师,还是把心头的这个疑惑和盘托出。翁迪明老师闻言,欣欣然道,他目前在策划开展“百工百年话运河·抢救性记录浙东运河萧山段口述历史”这个项目,正好侧面了解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绍兴的萧山街曾是锡箔行业的中心。当时,有很多萧山人在那里打锡箔。其中,衙前徐家村一半人口在那里,人称“徐半村”。

听罢,不禁有些失落:这条曾被萧山人占据,并以其家乡命名的街,随着时光的流逝,如今已被抹去所有痕迹,徒留下一个街名。不过,转而一想,便释然了,并为之感到庆幸:萧山,作为绍兴的一个“游子”,远离已半个多世纪,在这个瞬间万变的时代,尚能保留一个街名,足以说明绍兴对它的深情厚谊。由此及彼,联想到自己:同样作为离越赴杭的游子,经年之后还能否有幸于故里留一个薄名?

那年9月的一天,供职于一家传统文化杂志社的笔者,应地域文化研究者翁迪明老师的邀约,赴杭州市萧山区衙前镇新林周村,参加在“张夏行宫”(民间信仰活动场所)举行的“张夏祭”民俗活动。仪式结束,用餐尚早,在翁老师的带领下,与一帮“张夏文化”研究者,沿“张夏行宫”旁的海塘路,步行去看海塘石。

那些海塘石,就在“张夏行宫”不远处,整齐地裸露于海塘路基左侧,每块巨石均呈条石状,重达好几千斤,表面打磨得较为平整,以七层之数交错叠砌。或许曾受潮水和岁月的淘洗,那些海塘石的裸露部分,色泽斑驳、满目沧桑,给人粗犷深远之感,宛如历经战火洗礼的老兵,显得雄浑厚重、苍劲有力,却不事张扬。

据翁老师介绍,这条海塘路是北海塘的一段。关于北海塘,原北临钱塘江,在萧山之北,故名;跨由化、由夏、里仁诸乡,横亘四十里。而海塘路,为北海塘的重要堤段,在新林周和大树下(地名)之间,曾因塘堤遍植柳树,称之为“万柳塘”,现存石塘约300米,经专家考证系近千年前的北宋张夏督建的海塘“原作”。

而张夏,就是我们那次祭祀的对象,出生地在萧山长山(今新塘街道),排行六五,称“十一郎官”,其父张亮曾为五代吴越国刑部尚书。宋景祐年间(1034-1038年),张夏以工部郎中出任两浙转运使。其时,浙江钱江海塘年久失修,分段守护。杭州的江塘原用木柴、泥土垫筑,常被江潮冲毁,他首次发起改建为石塘。

值得一提的是,张夏的那番“改建”,开创了“叠砌法”之先河。在他之前,杭州的海塘,按照历史记载,经大禹治水后,便形成了雏形,早在东汉末年,就开始筑塘御潮,后历朝历代屡次修建,其类型也可谓丰富,经历了土塘、竹笼石塘、柴塘等。直到他主持修建时,才采集六面修凿平整之巨石,叠砌七层筑成石塘。

尽管张夏发明“叠砌法”不到10年,根据北宋历史记载,王安石就发明了全新的“纵横叠砌法”。那种方法,对当时及后世的海塘建造影响甚大,后人纷纷仿效。越到后面,筑塘技术更加精湛,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浙江水利佥事黄光昇创筑鱼鳞石塘,直至清代,在沿海险要地段所砌石塘,大多采用了黄光昇的筑塘法。

但这并不影响张夏治理萧山和钱塘两县海塘之丰功伟绩———生前,多次得到朝廷嘉奖;因公殉职后,历朝屡次追封,当地百姓尤其感念其功德,尊称“张老相公”,于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立庙于堤上,并敬奉为“潮神”。纪念他的相公庙,上至诸暨,下至绍兴,乡乡皆有,萧山更是“沿江十八庙,庙庙供张公”。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由于钱塘江水域改道,横亘四十里的北海塘,彻底告别坍涨不定的局面,淤积而成一片沙地,其间垦荒种植棉桑,出产富饶,塘内住户纷纷迁入居住,出现了一番男耕女织的新景象。1949年后,当地在北海塘上改建公路,将部分塘堤拆除,万柳塘便被埋没无闻,至2008年因翻修村道才重见天日。

同样,作为为钱塘江沿岸人们造福千秋的张夏,也因海水的自然退却和改道,抑或围海造田的点滴推进,原有北海塘失去了抵御潮水的功能,而被渐渐淡忘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撰写此文前,笔者询问了几位萧山的文友,他们几乎不知这位旧时当地民众最信仰的神灵;包括笔者自己,在去年参加“张夏祭”前,也是前所未闻。

当前,钱塘江文化,成了热门话题;“弄潮儿”精神,尤其成为热门之核心。但我们在倡导“江文化”的同时,不能忽略了“塘内涵”。如果说,我们的城市因“江”而兴,那么它更是因“塘”而存。确实,正是因为有了北海塘,萧山这座城市才得以生存、发展和繁荣。而构成塘堤的,便是那一块块被叠砌着的沉默的海塘石。

由此,笔者又不得不提及张夏。检阅北海塘那条贯穿千年历史的塘堤,他或许只是其中的一块海塘石,但他用智慧、血汗和生命叠砌而成的、如今展现于世人面前的,不仅仅是一条因钱塘江北移几近废弃的备塘,也不只是一道曾守护塘内百姓岁月静好的安全线,而是一种抗击自然灾害、构筑和谐生态、提倡廉政为民的精神向导。

令人欣慰的是,当地政府和民众没有忘记这位治水英雄、筑塘功臣、爱民良吏。近年,新林周村通过群众集资重建了“张夏行宫”,将张夏作为“靖江大帝”和围涂造田的祖师爷予以敬奉崇祀。萧山区党政及各乡镇政府对“张夏行宫”及其“相公庙会”也极为重视,专门拨款修缮古建筑等,并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项目。

晚秋时节,笔者赴台州市采风,在黄岩县东南三十里的螺洋———如今是路桥区的一个街道,与同行的文艺家们,在水滨村乘游船游罢港汊迂回的鉴洋湖,刚登上岸,便远远地望见位于村口的一个白墙黛瓦的徽派院落。

那个院落,从围墙的长度估量,颇具规模;但进入的门庭挺窄,上书“水心草堂”几个字,两边是书法楹联,整个看上去很雅致。笔者不知其为什么处所,问当地学者余喜华兄,说是永嘉学派代表人物叶适的纪念馆。

说来惭愧,虽然对“永嘉学派”耳熟能详,但对“叶适”这个人物,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在余喜华兄的讲述中,终于有所了解:叶适,是南宋永嘉(今温州市鹿城区)人,号“水心居士”,为永嘉学派集大成者。

台州的一座村庄,为何要为温州的一名学者,建造一个纪念馆?在参观水心草堂的过程中,笔者没找到明确的答案。因为这个纪念馆,除了摆放着一尊叶适的塑像,以及配着一段关于他的简介,几无其他的文献资料。

事后,从余喜华兄的著作中获悉,叶适的父亲叶光祖,一生以教书为业,因乐清名士王十朋与螺洋余氏二世祖兄弟仨交情深厚,介绍作为老乡的他前往教授其子弟,当时尚是少年的叶适便随同而来,住在了螺洋大岙。

不仅于此。叶适在父亲去世后,因母亲仍住此地,28岁那年娶永嘉人为妻,又将其安置在大岙侍奉母亲。后来,还将一个女儿嫁给大岙人为妻。而他自己在59岁被罢官后,常住大岙女儿家,授徒讲学、著书立说。

由于有着这般渊源,加上叶适曾在水滨村讲过学,难怪要为他建一个纪念馆了。然而,说是纪念馆,不仅鲜见有关叶适的陈展,更不要说复原其旧居,整个院落除了一个礼堂用来讲学;就是一个图书馆供乡人阅读了。

当笔者置身其间时,凡是目光所及之处,可谓皆为书籍———书房中心区,自然不必说,处处都是书柜;就算是楼梯间,两壁也是书墙。随即,笔者用手机上网查询,得知这个水心草堂,总藏书量已达七千余册之巨。

对于纪念叶适的场所,却没纪念馆的模样,当地的一些学者颇多微词,认为搞得不伦不类。但笔者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这样挺好。特别在之后的时间里,为了写这篇文字,对叶适有了更多了解后,更坚定了这种观点。

其实,作为永嘉学派的核心人物,叶适一贯主张功利之学,说白了就是注重国家民族之功和为民谋利。而水心草堂把纪念馆打造成图书馆,或许不一定是建造方旨在实践叶适的学说,但恰恰暗合了其为民谋利的思想。

这些年,笔者出于工作的需要,考察过全省不少乡村,参观过诸多当地名人乡贤景观,像一些故居、纪念馆之类,其格局大都千篇一律,除了模拟复原主人旧时生活场景,就是陈展关于主人的长篇累牍的图文介绍。

如此,固然可充分展現被展示对象的方方面面,但收到的效果未必理想———参观者哪有那么多时间去了解,无非是走马观花般一览而过,便马不停蹄奔赴下一个景点。久而久之,那些处所成了工作人员的“办公场地”。

而水心草堂,显然不一样。它把空间留给了乡人,并运用“文化+科技”,升级成为一个集学、娱、游于一体的多功能场所。尤其是其中的图书馆,开启了时下最新颖的5G智慧阅读之旅,成了乡野间的一处畅读之所。

记得,终身从事图书馆工作的文学大师博尔赫斯曾说:“我心中常常暗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被图书重重包围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水心草堂带给笔者的,无疑也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尽管还称不上是天堂。

的确,水心草堂是那么独特,又是那么夺目,犹如一道绚丽的光,带着叶适的思想精髓,从遥远的南宋穿越而来,投射于这个昔日大儒讲学之所,这不止在那个晚秋的黄昏,以致在往后的岁月里,一直闪亮在笔者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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