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曾培
任何人的成功,都离不开他人的支持和帮助。因为,人是社会性的,是不能离群索居的。人在事业上的成功,固然基于本人的勤奋、智慧和才华,但同时也是他人帮助扶持的结果。不过,这其中,往往有一个或几个在关键时刻或关键问题上给予支持帮助的,显示了特别大的影响和作用,成为标志性的“贵人”。
且拿文學界来说,正是有着叶圣陶这样的“伯乐”,巴金这样的“千里马”方能横空出世。后来,巴金也成为“伯乐”,发现了曹禺这个“千里马”。当代文坛上的名家,在成长发展的道路上,多得到“知己”和“贵人”的支持。被贾平凹称为“应该建庙立碑”的汪曾祺,在成名前,作为沈从文的入室弟子,深得沈从文的影响、教诲和提携,是沈从文引领他走上了文学之路。沈从文就是他的“贵人”。
当汪曾祺于新时期复出后,也是由于得到“知己”及时的推荐和评介,使他的作品的文学价值迅速为社会所认识。这其中,与他同是高邮人的评论家陆建华,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陆建华不像沈从文那样,是汪曾祺的前辈,而是后辈,其文学成就也不能与沈、汪比肩,但是,他具有极为敏感的文学神经,当汪曾祺于1980年10月发表了小说《受戒》后,他立即感得这篇作品为文坛吹进了一股清新之风,对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具有特殊意义,当即率先加以评介,此后一直满怀热情地对汪曾祺进行跟踪研究。汪曾祺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前出过一本小说集,但知之者甚少,新中国成立后又长期被“封存”,他的90%以上的作品,都是写于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20世纪90年代初,当陆建华准备写《汪曾祺传》时,想找一些关于汪曾祺新中国成立前和“十七年”时的资料,他走了京、沪、宁的许多知名图书馆,均无功而返。关于汪曾祺及其作品的介绍和研究,是随着汪曾祺在新时期复出而正式开始的。对汪曾祺的系统评介和研究,陆建华先生是拓荒者,是第一人。
20多年来,陆建华陆续写下近百篇有关汪曾祺的散文、短论、杂记,出版了四部关于汪曾祺的专著,为汪曾祺整理了创作年表,促成了汪曾祺文集的出版,并参与策划邀请汪曾祺回到阔别42年故乡的活动,帮他圆了思乡之梦。当汪曾祺于去世前突然被卷入京剧《沙家浜》名誉案官司,因而苦闷莫名时,陆建华站出来帮他说话,澄清了某些事实真相。有记者问陆建华:“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热情,做了那么多与汪老有关的事呢?”他回答说:“不只是为了汪老,也是为了我的家乡,为了我国文化事业。”他认为,一个地方的文化事业能否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向前发展,并不完全决定于经济实力,起举足轻重的关键作用往往是有影响的带头人。高邮是秦少游的故乡,自秦少游以后,一千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汪曾祺,他希望汪曾祺的价值能得到人们充分认识,使之成为推动高邮地方文化乃至全国文化事业一种力量。
在紧密的交往中,陆建华和汪曾祺结下深厚的友谊。他俩心心相印,气义相投,很快地迈过初识时那种带有一定拘谨的来往,自由地随意地交换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创作、生活、家乡乃至内心的困惑烦恼,都能倾心相谈。汪曾祺从1981年7月17日,到他病逝前不到两个月的1997年3月18日,16年间先后写给陆建华38封信,这些信件毫无遮掩地袒露了汪曾祺的性情追求和喜怒哀乐,为公开报道所少见,这是深入了解研究这位“文章圣手”的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同时,由于这些信写于社会急剧变化的新时期,内中涉及的一些情况和细节,也为当代文学史留下了富有价值的资料。2012年,陆建华将汪曾祺的38封信结集出版,并一一加以注释解读,这既为汪曾祺提供了一种别样的传记,也为我国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具有私密性的材料,还为读者提供了一种直面作家内心世界的读物。陆建华要我为《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陆建华38封信解读》作序,我称其为一本兼有文学传记、文学史料和文学阅读价值好书。
由于我和陆建华都是文艺评论圈内的人,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相互知晓,第一次见面却在新世纪初。当时他到上海来,住在他的同乡好友胡永其家中。胡永其是落户浦东的作家、戏剧家,著有《宋庆龄在上海》《滨江情深》等作品,与我也有20多年的交往,我与陆在浦东的胡府见面,大家相谈甚欢。陆说他很喜欢我的杂文,不久前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三题集》,思想敏锐,言而有文,每个主题都写三篇文章,相互联系而又独立成篇,类似组诗的构思,是一种创新。他要就此写篇书评。我感谢他的鼓励。未已,他的书评发表了。
此后,他几次来上海,我们均见了面,话题少不了汪曾祺。有一次,上海作协党组副书记、诗人褚水敖请他吃饭,邀我与胡永其作陪,席间谈及汪曾祺的作品,陆建华一如既往,如数家珍,情不自禁地讲着自己的体会。当时,坊间有人以调侃的口吻说:“陆建华听不得别人说汪曾祺不好”。
2016年8月,陆建华却在《中国艺术报》发表了一篇题为《谨防捧杀汪曾祺》的文章,他特地将该文发我,请我看看。其时,一些人看到这一标题,以为他对汪曾祺的作品的看法有了变化。实际不是这样。陆建华说,尽管他认为汪曾祺的作品独具一格,别有韵味,十分喜爱,但他并不希望、也不赞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文章在评介汪曾祺时任意夸大,把他的许多作品封为经典,把他作品中的每一句话都分析成含有深意,说汪曾祺“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曹雪芹”。甚至连汪曾祺自己认为“只可自娱悦,不堪持赠君”的书画作品,也被一些评论家分析出让人吃惊的美学价值。他做的一些家常菜被夸张说成人间至美,甚至虚拟成一个“汪氏家宴”菜系。这样一来,汪曾祺就不仅是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戏剧家,他还是画家、书法家、美食家,成了无所不精的全能。汪曾祺被“捧杀”了。
陆建华说,这种随意夸大和拔高,也是违背汪曾祺本人的意愿的。比如说,《受戒》发表后迅即产生轰动性影响,他及时撰写《关于〈受戒〉》一文,既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同时冷静地、明确地给自己定位“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他还说:“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但是我的小说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这种肯定其所当肯定、否定其所当否定的清醒态度,不虚饰,不夸大,正显示了汪曾祺作为真名家的品性。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呢?”
然而,时下在文艺评批上盛行的却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许多远不及汪老作品的作品,也被捧为精品杰作。“捧杀”之风扼杀了文坛的清醒力与前进力。我赞扬陆建华的文章有的放矢,具有实事求是的锐气与创见。我回复陆建华说,汪老是现当代文坛的一位富有个性特色的卓越名家,对他的文学成就加以充分肯定是必要的。不过,确如您所说,要”谨防捧杀“。文艺批评需要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然而,要做到这点甚难。对一些“红”了的作家往往是作“一好百好”的吹捧,连他们并不怎么样的字画也被捧上了天,纷纷标出高价。莫言获诺奖后,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当时曾引用鲁迅对文艺评要“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话,写了一篇短文。
我当即写了一篇呼应的文章,我说,所以会“捧杀”,既是由于对所评的人物缺乏认真研究,随声起哄;也由于缺少严肃的实事求是精神。陆建华对汪老知之深无人能及,又具有评论家的真诚,方能提出《谨防捧杀汪曾祺》这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陆建华是汪曾祺的真正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