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赤子的世界

2021-01-14 10:41许晓迪毛予菲陈佳莉
环球人物 2021年1期
关键词:傅聪傅雷钢琴家

许晓迪 毛予菲 陈佳莉

傅聪(1934年—2020年):翻译家傅雷长子,生于上海,7岁半开始学习钢琴,1954年赴波兰留学,获得“钢琴诗人”美名。2020年12月28日,因新冠肺炎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图为1995年,傅聪在演奏会上。

當地时间2020年12月28日,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

1981年,《傅雷家书》由三联书店出版,轰动一时,长销不衰。40年来,我们透过封封家信,仰望着作为父亲的傅雷,却不免忽视了信件对面的另一人——那个7岁半学琴、20岁只身赴欧,名满天下又漂泊一生的“钢琴诗人”“中国的肖邦”傅聪。

傅聪的好友、主持人曹可凡,两天前就听闻了傅聪入院的消息,如今得知噩耗,心情沉重。“很多年来,我把他看作自己的精神导师。他每次来上海,单单只是陪他聊聊天、吃吃饭,已经是非常愉快的经历。”

曹可凡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傅聪最近两年的心情一直比较低落,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对演奏造成了困扰。“音乐家的部分被抽走之后,他只剩下一副物理皮囊,对他来说,这可能是巨大的痛苦,所以一直觉得心灰意冷。”

如今斯人已逝,让曹可凡倍加感伤的是,像傅聪这样有着深厚艺术见地的人,几年间“一座桥连着一座桥地塌陷”,仿佛这个世界正在远去。

钢琴家郎朗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把傅聪形容为“古典乐坛里的一股清流,也是一座精神灯塔”。“我清楚地记得2001年在伦敦首演结束时,傅聪先生满含热泪地过来与我拥抱。”郎朗说,“他会亲自给我爸打电话,叮嘱我多读中国文学,还推荐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告诉我要永葆赤子之心。”

最让郎朗难以忘却的,是傅聪对人生的一句总结——先做人,然后做艺术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东方升起一颗星”

这句话,原是父亲傅雷说的:“先做人,才做艺术家,才做音乐家,才做钢琴家。”这是傅聪离开上海前,他对儿子的临别赠言——自做父亲那一天起,为孩子掌舵,便成为傅雷的责任与乐趣。

1934年,傅聪出生在上海的巴黎新村。

上世纪40年代初期,傅雷、宋淇与十来个朋友发起了两周一次的茶会,每次请一位来客为大家讲座,有时文艺,有时科技,也谈论时局,话题天马行空,从法国文学到普希金的枪伤,甚至还有英国诗歌中的布谷鸟问题。

这就是杨绛在《忆傅雷》中所说的“不能忘的夜谈”。知识分子在上海孤岛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成了沉闷苦恼生活中的避风港。那时的傅雷,“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

1956年夏天,傅聪与父亲在讨论诗词。

只是这笑脸,只许朋友看,绝不许孩子看。傅雷禁止孩子们在客厅听大人说话。有一次,傅聪和弟弟傅敏躲在楼梯旁偷听,只听傅雷一声呵斥,两个孩子噔噔咚咚逃跑上楼。过了一会儿,傅雷发现他们依然鬼头鬼脸坐在原处,于是天降雷霆。杨绛说他们一干人,“谁也不敢劝一声,只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淡”。

他是“不折不扣的严父”。傅聪不爱吃青菜,专捡肉食,又不听警告,傅雷就罚他只吃白饭。5岁时,傅聪在客厅写字,傅雷在吃花生,不知何事就火了,“顺手抡过来蚊香盘,击中鼻梁,顿时血流如注”。

傅聪三四岁爱听古典音乐,7岁半开始学钢琴。为术业专攻,傅雷将儿子从小学“撤回”。英文、代数、几何,请了老师来教;他亲授语文课,“从孔、孟、先秦诸子、国策、左传、晏子春秋、史记、汉书、世说新语等等上选材料”,用毛笔抄写,编成课本。

弹琴是苦差,有时傅聪偷懒,边弹边看《水浒传》,傅雷在三楼,从琴声中觉察出异样,下楼一声暴吼,“像李逵大喝一声,吓得人魂飞魄散”。接连换了几个老师,都觉得傅聪是“问题儿童”,可每次傅雷锁上琴,叫他不必再学,他又对琴哭得伤心。

左图:傅雷为傅聪编辑并手抄的古诗词读本。右图:1954年,在波兰华沙为比赛做准备的傅聪。

1948年,傅雷携全家去昆明。十几岁的少年极为叛逆,那时的傅聪愤懑反抗父亲,“甚至于要出人命”。后来父母带着弟弟去了香港,不久返回上海;他则自作主张,考入云南大学外文系,琴艺停滞不前,整天忙着学生运动、打桥牌、谈恋爱。

朋友们可惜他虚度光阴,帮他在教堂办音乐会。傅聪照着一本《101首世界名曲集》,挨个弹了一遍。演完后,一位同学拿着口袋为他募捐,回上海的路费于是凑齐。

1951年,傅聪出现在上海江苏路的新家门口,自此脱胎换骨,用心练琴,每天七八个小时,酷暑天气,衣裤尽湿也不休息。一年后,兰心剧院,傅聪第一次登台公演,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那一年,他18岁,睡在床上还推敲乐曲的章节句读,手指弹痛了,指尖上包着橡皮膏再弹。

1954年8月,傅聪留学波兰,师从“肖邦权威”杰维茨基。74岁的老教授精力旺盛,喜欢站着授课,遇上激昂的音乐会吼叫高唱。“杰老师”对他说:“聪啊,你的心里有一头猛虎,你得好好控制住。”

一年后,傅聪参加了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27个国家、74名选手,场外傅雷密切关注,得出结论:“除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

第一场比赛,傅聪因练琴时用力过猛,手指受伤,排到最后一天。原定12点上台,他10点半去,不料排在前面的3人不是手痛就是生病,只能两手冰凉地仓促登台。

三轮比过,宣布结果,傅聪名列第三,成为第一个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的新中国音乐家。听众上来拥抱他,泪水沾满他的脸,许多人声音哑了,说一生从未如此感动过。

当天,新华社播发了获奖电讯,向祖国人民报喜。傅雷给儿子去信:“东方升起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

家书抵万金

父子关系在傅聪出国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傅雷家书》中第一封,就是父亲的忏悔:“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弥补不了这种罪过!”

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流逝,慢慢沉淀出严父的反思和温情。在家书中,傅雷分享人生感悟:“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传授恋爱指南:“交友期间,尽量少送礼物、少花钱:一方面表明你的恋爱观念与物质关系极少牵连;另一方面也是考验对方。”像老友般掏心掏肺:“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决不会坏事。”如一个普通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去别人家做客时如何脱下大衣、处理围巾、放置双手、使用刀叉,讲英文时可用哪些多姿多彩的字眼取代千篇一律的“多妙”“多了不起”,寄回一张照片也要一串盘问:为什么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光暗对比显得瘦?谁给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钢琴?

1955年1月26日,傅雷在给傅聪的信中说:“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

这一年,傅雷当了上海政协委员,天天找圈子里的高级知识分子谈话,认认真真写了18万字的意见书。政协发言有时间规定,他就在家念稿子,必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行,发言稿写得像翻译一样认真,一稿、二稿甚至三稿。

“双百”时期,他走出书斋,就文艺界、出版界问题,发文12篇。这些文章给他和家人带来可怕的连累。1958年4月,傅雷被划为“右派”分子。

傅聪在波兰也成为批判对象。有人反映他出名后用收入租房,进出乘坐出租车,过着“资产阶级生活”。還有风声说他回国后,要下乡劳动5年,傅聪吓坏了,“我无法理解钢琴家去劳动以后怎么办?难道改行?”

1958年12月,煎熬中,傅聪决定离开波兰,去英国。还在空中,外国通讯社便已发出“傅聪出走”的电讯。他刚抵达伦敦机场,外国记者便团团围上。他一句话没说,钻进轿车,飞驰而去。

傅雷听到消息,“顿如霜打雷击”,在家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10个月后,获组织批准,他写信给日思夜想的儿子:“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那正是傅雷最艰难的日子,视力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在出版无期的长夜中,他翻译了《幻灭》,重译了《约翰·克利斯多夫》,把丹纳的《艺术哲学》译成,将其中一章6万多字的《希腊的雕塑》端端正正抄好,寄给傅聪。夫人朱梅馥写信说:“爸爸虽是腰酸背痛,眼花流泪,但是为了你,他什么都不顾了。”

此时的傅聪,以弹琴为生,收入甚微。20世纪60年代,西方媒体热衷宣扬另一阵营中“叛逃”的艺术家,傅聪选择避而远之,不愿以政治“加持”艺术。

1960年,83岁的作家赫尔曼·黑塞通过一台收音机听到了傅聪演奏的肖邦音乐,既兴奋又感动,随即写了一封《致一位音乐家》的公开信。

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生听过许多人演奏肖邦,但都不是他心目中的肖邦,却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钢琴家,复刻了真正的肖邦。“我可以感受到紫罗兰的清香,马略卡岛的甘霖,以及艺术沙龙的气息。”黑塞说,“他像是出自《庄子》或《今古奇观》之中。他的演奏如魅如幻,在‘道的精神引领下,如古老中国的画家,以毛笔挥洒自如,迹近吾人在极乐时刻所经历的感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傅聪举行了2400场独奏音乐会,录制了50张唱片,担任过各大国际比赛的评委。从梅纽因(后成为其岳父)这样的前辈大师,到郑京和、阿格里奇、巴伦博伊姆这些知音,他以一位中国钢琴家的身份,进入到那个顶尖的艺术圈。

出走后,傅聪立下“三不”原则:不入英国籍,不去台湾,不说不利祖国的事、不做不利祖国的事。然而,身为钢琴家,一年到头“跑码头”,去许多国家演出需要签证。万不得已,1964年,傅聪加入了英国国籍。

傅聪在弹奏钢琴。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

傅雷夫妇为此郁悒很久,几个月不再去信。直到傅聪长子凌霄出生,才于1964年10月31日复函:“民族自尊心受了伤害,是短时期内所不能平复的,因为这不只是‘小我的、个人的荣辱得失问题……我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你妈妈都不敢谈到你:大家都怕碰到双方的伤口,从而加剧自己的伤口。”

自傅聪从波兰出走伦敦,傅雷始终难以摆脱精神的苦痛。除埋头译作外,给孩子们写信成了他最大的支撑。他在信中很少言及苦衷,更多的是不厌其烦地与儿子讨论艺术,并多次叮嘱他“祸从口出”“言多必失”“行动慎重”——政治时局波谲云诡,傅雷看到了人心叵测、世情险恶,自觉孤弱,不善圆转周旋;傅聪在国外多年,谨守父亲教诲。

1966年8月12日,傅雷用英文给儿子、儿媳写了一封信:“想象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可不信。”

这是他写给傅聪的最后一封信。9月3日凌晨,傅雷默默写好遗书,和妻子将天蓝色土布床单撕成长条,搓成绞索,挂到落地窗钢架上。然后在地板上铺上一床棉被,放上方凳,静静踩上去。

3页遗书工工整整,没有一处修改。亲戚委托他们修的表要还,600元存单赠予保姆,现钞53.3元作火葬费。地上放了棉被,是怕踢倒凳子的声音,惊扰邻居。

两个月后,傅聪才从一位法国朋友那里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一些外国记者赶来,要他发表谈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次独奏音乐会上,对观众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演奏的曲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所喜爱的。”

1979年4月,傅雷沉冤昭雪,上海市文联为他举行追悼会。20多年后,傅聪终于回到祖国。“我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常常能看到的,从海外来的那种世纪末的长发蓄须、艳装怪服的颓唐的所谓艺术家的俗不可耐的形象。”作家楼适夷说,“从形象的朴实,见到他精神世界的健壮。”

上世纪80年代,国门大开,傅聪常常回国演出和讲学。中央音乐学院聘请他为兼职教授,在典礼上称其为“同志”,让听惯“傅聪先生”“Mr. FouTsong”的傅聪,倍觉亲切。服务员在桌子上放了“英籍钢琴家傅聪”的牌子,他立即把“英籍”两字涂掉,说我不是“外宾”,我是中国人。

1979年,傅聰(左)与傅敏兄弟为父亲送行。

《傅雷家书》出版后轰动一时,傅聪却不忍卒读,一翻就泪如雨下,不能自持。有一次回北京,电视里播放戏曲节目,一个孩子四处找自己的爸爸,他坐在房间,嚎啕大哭。

“赤子之心”,他说这是家书贯穿始终的东西,那个写信的人,“一生没有一分钟度过的是行尸走肉的时光,他的脑永远在思想,他的心永远在感受”。2013年10月27日,傅雷和朱梅馥的骨灰合葬于上海浦东的海港陵园,傅聪和傅敏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这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傅聪继承了这份基因。有一次,音乐家李春光问他,你为什么不弹柴可夫斯基?那时刚刚开放,柴可夫斯基比较通俗,容易听,有“剧场效果”。傅聪坦率地说,弹柴可夫斯基需要辉煌的技巧,我没有。一场独奏会,他几次返场,最后弹了一首肖邦夜曲,再不肯加演,因为“我的眼泪已经快要掉到琴上了”。

傅聪不是三四岁就坐在琴凳上的天才神童,也不是手速快到可以燃烟的技术派。他没有“童子功”,后期勤学苦练,导致腱鞘炎发作,一副半指黑手套,陪伴他几十年。

晚年的傅聪,两抹长寿眉引人注目,在眼角处拐个弯垂下。曹可凡回忆,音乐会上,哪怕是微弱的耳语或拍照的“咔嚓”声,都会惹他不快,有时甚至会中断演奏以示抗议。生活中的钢琴家,却是慈眉善目,尝上几口上海小菜,更是喜上眉梢,活脱一个老小孩。“我觉得他的这一辈子其实没有离开过祖国,没有离开过上海。”

所以他讲音乐,才常常“中西混搭”——用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形容肖邦,把莫扎特音乐里的赤子心比作贾宝玉和孙悟空;又说贝多芬像杜甫,用音乐与世俗抗争;舒伯特像陶渊明,有返璞归真的理想;而德彪西就是“一个中国音乐家”,有一种“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东方境界。他说自己一辈子搞西乐,但心所安处还是中国的山水世界。

凭艺术的力量与坚强的心志,傅聪同命运鏖战一生,直至胜利。

因为父亲在40年前说过:“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看做高于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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