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对新都市小说的传承与突破

2021-01-14 22:25金莹莹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金宇澄繁花都市

金莹莹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繁花》是沪籍作家金宇澄的代表作,小说描写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两个特殊历史时间段上海人的生存状况,从三年大饥荒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展现出了一个时代流变中的上海……金宇澄在书写这座城市的同时并未沉湎于怀旧与传奇,而是进一步关注了这座城里的人以及人与自我的复杂关系。从新都市小说的流变来看,《繁花》无论是在主题、结构还是语言方面,既有对新都市小说写作的传承又有其突破与贡献。

一、《繁花》对新都市小说的传承

新都市小说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它主要关注的是人与自我的复杂关系。代表作家有王安忆、王朔、张欣、方方、卫慧、棉棉、周梅森等。传统都市小说主要关注人与城的关系,新都市小说则深入挖掘了大都市中人与自我的关系。它较传统的都市小说更为深刻,看问题的角度也更加开阔。《繁花》继承了新都市小说的创作特征,它是一种个人化写作,侧重于关注个体的精神世界,描写大都市中众多类型化了的人物,展现出大都市中充斥着的种种欲望和人的异化。

(一)新都市文学的内涵

20世纪90年代深圳《特区文学》首次提出了“新都市文学”的概念,它区别于“旧的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的现代都市文学”,主要表现“我国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90年代确立的、市场经济转换中发展起来的、具有现代化规模的都市及都市中的人生”。[1]

不过,关于新都市文学的概念,学界仍有争论。吴福辉认为:“‘都市文学’好像是一个无需定义,但不经意中会发现是连概念还未搞清楚的东西……‘都市文学’的概念如说是都市人以都市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一般也说得过去。”[2]赵炎秋根据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的《镜与灯》中提出的文学四要素来分析定位新都市文学,他认为作者与读者这两个要素是相同的,它们都不能作为新都市文学界定的要素。作品内容是界定都市文学的一个标准。都市与乡村的区别就在于生活方式的不同。而新都市文学就是在生活方式的描写上有了与乡村的不同之处,因而它是一种“描写真实的或虚拟的以都市生活方式为核心的全面立体的都市生活”[3]的文学。

综上所述,新都市文学是一种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发展于90年代,主要描写都市社会、反映“现代都市意识”的文学。文学体裁之一的新都市小说也伴随着新都市文学大潮应运而生。

(二)新都市小说的特征

1.“无名”状态的个人化写作当代文学批评家陈思和在解读新文学史时提出“共名与无名”的文学史理论。他指出:“‘五四’以来的文学史上,大多数时期都处于一种时代‘共名’的状态,即某种时代主题支配了一个时期的思想文化。”[4]而“无名”则是一种与“共名”对立的写作状态,即“一个时代并存着多种主题,文化工作和文学创作都反映了时代的一部分主题,但不能达到‘共名’状态。”[1]而这种“无名”状态的写作在90年代达到了高潮。

“如果说90年代中国存在一个文化转型的话,那么这个转型就是以群体、理性为中心的文化向着以个体、感性为中心的文化的转型。”[5]新都市小说的作家大多被称为“晚生代”或“新生代”作家群,一般都是中青年作家。时代大潮推动作家自身去寻求都市生存的意义,他们以不同的姿态书写都市,表达自身的独特感受,传达着不同的文学声音。

比如邱华栋、唐颖、王朔等,他们的创作风格各有特色。王朔善用反讽的手法,塑造了“一批活生生的远离正统观念、低文化素质的都市顽主形象”,他认为“知识分子所代表的精英文化之所以丧失了文化领导地位,恰恰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站在文化的顶点——这是一种乐观主义错觉,让大众服从他们的个人意志,这与时代的发展是不协调的,大众是难以接受的。”[6]他们纷纷向传统发出挑战,追求创作的自由,表达内在的精神需求。因而,他们这种创作模式是一种自由化了的文学创作,是一种遵从作家自身的“个人化”写作。

2.两大主题:欲望与异化都市的快速发展必然表现出物质的极大丰富、科学技术的快速进步以及商业的繁荣。这导致了都市人欲望的不断膨胀以及在欲望驱使下人的异化。欲望和异化则成了新都市小说描述的母题。新都市小说家没有醉心于歌颂都市的繁华与美丽,而是看到了都市繁荣背后隐藏着的人性,他们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洞悉其中的虚假与扭曲。

不同于以往的计划经济,市场经济有其自身的运作模式,在物质利益的重新分配中,社会结构有了相应的改变。人们为了在繁华的大都市立足,在基本的生存欲望得到满足后,其他一系列欲望也随之不断诱生。人们在这种环境下,既享受着欲望攫取带来的快感,同时又愧疚自身不恰当的行为。邱华栋在他的作品《城市战车》中就如此描绘欲望:“欲望!欲望!欲望像一头野兽一样来到了我的身上。自我来到了这座城市,那种企图摄取的欲望就从没停歇过,它在我体内像一阵阵狂风一样刮过。”[7]28这种对于欲望的描写,是大部分都市人心理的真实写照,是对于人性的深入刻画。

都市生活环境以及人自身内心的矛盾、复杂心理引发了人的异化。而这也是都市小说所表现的主题之一。无论是朱天心的《第凡内的早餐》还是邱华栋的《公关人》,二者都揭示了在大都市浮华的生活环境中,或是女子追求荣华而在其间迷失自我,亦或是快节奏的生活导致人的精神压力增大,最终走向崩溃。无论是迷失自我还是走向崩溃,都是都市人精神的异化,这种异化最终导致人自身走向灭亡。

新都市小说创作紧跟时代的步伐,反映都市生活中人的内心变化,欲望和异化成为新都市小说创作的两大主题。

3.都市人物类型化人是社会生活的主体,描写都市生活以及都市生活方式必然离不开对人物的描写。在早期描写都市生活的文学作品中,商人、娼妓、知识分子等是出现在作家笔下最多的描写对象。而在90年代的都市生活中,市场经济带来的是一群都市新人类。在新都市小说作品中,都市白领、精英分子、流浪汉、街头乞丐、打工仔等成为主角。

在邱华栋笔下,都市人被塑造为两大类型,即:“城市空心人”与“城市边缘人”。前者以都市精英为代表,他们用自己的激情和智慧推动了城市化进程,但却在这种加速度中无法抽身,他们的激情、智慧被无休止的工作消耗殆尽,最终成为“空心人”。后者以生活在繁华大都市中的流浪汉、乞丐为代表,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依靠行乞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的褴褛与都市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无法融入都市生活,但却以一种个体独立的形式存在于都市之中,是都市的“边缘人”。无论是被技术、物质化了的“空心人”,还是流浪、乞讨在城市的“边缘人”,都表现着作家对于都市与人关系的深深思索,探求人与城市相处的时代模式。虽然新都市小说中这种人物的类型化存在着创作缺陷,影响了文学创作本身的美感与一种流动性的变化,但是在时代都市的观照下,这又是一种现象所趋,亦是一种都市共性现象的真实反映。

(三)《繁花》对于新都市小说的传承

《繁花》是上海作家金宇澄在弄堂网上发表的连载小说,后为响应广大读者的阅读热情而出版成书。作为新都市小说的优秀代表作品之一,《繁花》在某些方面继承了新都市小说的创作特征。

1.个人化叙事新都市小说正是在90年代经济大潮的涌动下应运而生,这些“晚生代”“新生代”作家群感受到了时代的风云变幻,并对此作出了敏感的反应。作为上海本土作家,金宇澄自觉感受到自己所处时代发生的巨变,再加上自身的经历,使得小说中处处折射出作家人生厉变的影子。金宇澄的父亲是“潘杨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这使得金宇澄经历了从最初的家境优渥到后来的家境困顿。后在黑龙江八年的插队生活让金宇澄饱尝生活的艰辛。这种人生经历或多或少折射在《繁花》的创作中。《繁花》中阿宝的父亲历经“文革”,是一位颇有风度的老革命家,处处折射出金宇澄父亲的影子。关于小说曾经的题名,金宇澄也做了相应的调整,起初金宇澄将之题为《上海阿宝》,也曾想用《花间一壶酒》,但在深思熟虑之后,更觉“繁花”一词涵盖了作品中各色的人、物、颜色等。这不仅是世态繁华的彰显,更是作者对花繁花落般人生的深邃思考。

金宇澄擅于从自身的经历提炼出写作素材,并赋之以情感,在作出独立思考后发出自己的心声。他继承了“无名”状态下个人化写作的新都市小说创作特征。这种“无名”状态下的个人写作彰显出作家对上海这座城市深邃的思考,对都市精神的探求与反思。

2.都市欲望的描写《繁花》尤其关注都市生活中饮食男女的生活状态以及在这种生活状态下的各式心理,反映了繁荣都市生活背后的金钱与情欲之重。

都市男女对于金钱的渴望似乎已经成为了新都市小说创作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金钱现在实际上已经成为情节构成的基本要素之一,或者说,成为90年代小说话语的一个重要符码。”[7]33《繁花》中,汪小姐因与徐总偷情而意外怀孕,在李李和阿宝的追问下,汪小姐道出其夫宏庆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升职而与她假离婚,并让她与自己的兄弟小毛假结婚。升职与权力、金钱紧密联系,追根溯源无外乎是想谋取更大的权力,攫取更多的钱财。在利益的驱使下,爱情成为欲望的牺牲品,珍贵的感情在名利场中不值一提。欲望让人扭曲,进而走向异化。此外,在金钱背后同样折射出相应的时代秩序以及生活在这个时代中人群的利害关系。作品中多次描写生活优渥的阔太太们聚在一起谈天喝茶、投身商场的老总们的你来我往。他们之间的互相攀比成为追求金钱的动力之一。

除了对于金钱的渴望,情欲也是新都市小说描写中重要的一部分。相较之对于金钱的渴望,情欲影射着更为深刻的社会情态。金宇澄在《繁花》中写尽了形色男女的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偷情”这个母题在作品中反复出现:解放前小毛与银凤的偷情、90年代中康总与梅瑞含蓄的调情、汪小姐与徐总的偷情等等。这些都充分反映出都市饮食男女长期被压抑和禁锢的人性在灯红酒绿之间得到最大的释放。此外,在情欲的背后却有着数不清的勾心斗角。梅瑞母亲会为了再嫁的“香港小开”与梅瑞争风吃醋;秘书苏安为了徐总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闹酒席,让汪小姐难堪……情欲操控下的人性显得更为丑陋,都市男女的存在方式在大环境中得到了赤裸裸的展示,反映出了上海这座大都市中市民生活的划时代变化。

3.都市群像的勾画“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都市中的市民构成都市生活的主体部分。新都市小说中对于人物形象的勾画大多为都市白领、打工仔、个体户、流浪者以及富商等等。在市场经济体制下,这些人物形象的勾勒已然成为新都市小说创作的主体,人物形象大多类型化。

《繁花》中人物塑造众多,光是女性形象的书写就有七十多位。在上海这座大都市中生活的饮食男女从事不同的职业,但归结起来也就几类。个体户有:卖蟹小贩陶陶、开日本饭馆的玲子、饭店老板娘李李;富商宝总、康总、徐总、汪小姐的丈夫宏庆;从事律师职业的沪生以及打工仔小毛等等。这些人物各司其职,在都市中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作者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个人物带出,在相互交往之中,人物的职业、家庭背景等逐一道出,在各色酒席、饭局之中书写人物性格。陶陶是个市井小贩,人际交往广泛,自己的感情生活却一团糟;李李早年被卖到澳门,得救后来到上海开饭馆,追求者无数,充满着都市风尘女子的色彩;富商们的日常生活总是被各类酒席填满,酒桌上的生意往来、调侃透露着商人的精明……这些各色人物的互动构成了社会关系,形成人际圈。都市人物职业的描写是都市人物塑造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这也是新都市小说创作特征之一。金宇澄对都市生活中系列人物形象的勾画,是对新都市小说创作的继承,但这种书写并不显得单一、简单,而是同中有异,凸显出其出彩的部分。

二、《繁花》对新都市小说的突破

《繁花》不但传承了新都市小说的创作特征,而且以鲜活的文本对新都市小说有所突破。金宇澄在作品的语言运用、叙事结构的变化构造以及都市小说文本的思想意蕴上开辟了与以往不同的道路。他采用方言写作,这在整个新都市小说中都是比较少见的;此外,《繁花》的结构是比较复杂的双线结构,这跟大多数新都市小说文本单线叙述的表现也有所不同。

(一)别具风味的叙述语言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一种代表,也是民族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金宇澄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作家,沪语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语言。起初《繁花》在带有明显地域特色的弄堂网上连载,大多数阅读者都是上海居民。金宇澄使用沪语写作,语言显得通俗易懂。但在“俗”中金宇澄又加入了大量的诗词歌赋,语言高雅精致,使得作品雅俗共赏,呈现出《繁花》独特的语言风格。主要表现为两方面:

第一,沪语之生动。《繁花》中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沪语,使得语言通俗接地气。比如,小毛家楼下有一家理发店,“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这些语言是沪语独有的称呼,语言俏皮又通俗,显得生动有趣。在对于人物的称呼上,作品中也展现出沪语的独特。比如,称姑姑为“孃孃”,母亲为“姆妈”,女孩子为“小娘皮”,舅舅为“老娘舅”,穷人则为“瘪三”等等。这些称呼都蕴含着浓厚的地方色彩。上海话属于吴语的一支,“吴侬软语”则是对操吴方言的人语音清亮柔美的形容。沪语中则使用大量叠词,增强了这种轻清柔美的效果。在作品中有:表示兜兜转转的“偷偷盘盘”,表示不同意的“帮帮忙”,表示多的“潮潮翻”等等。这些叠音词既传达出作品中人物细腻、繁琐的性格特征,同时又展现出老上海粘糯、妩媚的独特风情。金宇澄在使用沪语写作的同时,并没有拘囿于地域性方言的约束,而是“抹去了大量阅读障碍,避免了沪语的拟音字……”,[8]因而,作者在原有方言的基础之上,经过自己的精挑细选、反复斟酌,使沪语变得鲜活灵动。

第二,白话之精致。作品中又融入大量的诗词歌赋,语言典雅精致,具有古典的气息。作品中沪语、白话、文言相交杂,但是作者用词讲究,用语细腻。作品中描写梅瑞:“待人接物,表面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9]45姝华去吉林务农后给沪生写了一封绝交信:“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9]103语言典雅有致,意蕴悠长。

以往的新都市小说大多用普通话创作,但缺乏地方性,忽视了文化的独特性。而金宇澄将沪语这种地方性文化应用于新都市文学的创作之中,采用方言叙事,体现了强烈的地方文化色彩,是对新都市小说的拓展和补充。与此同时又融入大量的诗词歌赋,语言典雅精致,具有古典的气息。

(二)独具一格的叙事结构

《繁花》自出版以来,其叙事结构就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赞赏。金宇澄巧妙地使用“双线”结构,将60年代至90年代的故事穿插叙述。作品的奇数章讲述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上海,偶数章则写九十年代的上海。这种双线结构一方面增强读者的阅读兴趣,赋予时代变幻一个恰当的表达方式,有着强烈的对比,形成一种时代反差,使读者在起伏错落中获得阅读的快感。另一方面,这种表达方式,“等于戏台加了多层背景帷幕,读者觉得深了几重,更有看头。”虽然作品的表达方式独具一格,但是作者并未陷入现代派的“表达漩涡”中,去运用艰深晦涩的语言玩文字游戏。

作者运用这种双线结构的同时也呈现出了两个不同的上海。假若将奇偶章分开来解读,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描写六七十年代上海的奇数章中出现了大量的地名,如:复兴路、思南路、曹杨新村等等,个别章节还配有手绘画,俨然一幅老上海地图,给人一种具体感,透过文字可以感受到早年上海浓郁的生活气息,无论是富有特色的弄堂还是人山人海的电影院,都是一幅上海地域图。而到了偶数章中,呈现在眼前的是90年代的上海。在现代化气息浓郁的大都市中,这些具体的定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大餐馆的名字,人物的活动也仅限于各类饭局、酒席之间。90年代的上海在叙事中是现在我们所能想象到的大都市生活图景,其间充满着食与色。作者在不同时代赋予上海这座大都市以不同的标志,展现同一座城的不同面貌。这种叙事的对比或许是作者有意而为之,但是从中折射出的是作者自身对于都市文化的理解与诠释。

三、《繁花》提供的几点思考

《繁花》描述了六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上海,展现了两个时代的风情面貌,这种时间的张力在文本中处处得以体现,给《繁花》带来了别样的魅力。更何况,《繁花》采用了新都市小说创作中少见的“弄堂视角”,从上海普通老百姓的视角出发,客观展现了上海人眼中的上海,这跟其他新都市小说从批判化立场出发的“精英视角”是截然不同的。《繁花》让我们看到了不同时代上海的风貌,展现出一个都市的时代巨变。在承袭、创新的同时,金宇澄也为新都市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几点思考。

(一)展现传统与现代的张力

金宇澄出生于五十年代,历经“文革”、“改革开放”等时代变迁,对传统与现代有着自身独特的感悟。他站在日渐发展的今天回顾过去,喜忧参半,对传统既有缅怀也有痛惜。作品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语言上都展现出传统与现代的张力。

作品内容上,作者既描摹了六七十年代的老风情上海,也展现了九十年代的新时期上海。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中碰撞出上海这座城市巨变的时代火花。作品中许多的细节描写,绘制的一幅幅上海世态图景都体现着作者对这座城市的往昔有着深切的怀念。从旧上海到现代上海的跳跃,章节之间的切换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此外,作品中还大量引用了诗词歌赋,比如,小毛与沪生讨论连环画,小毛手里的《平冤记》开头印有词牌:“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9]58作品中对于此类诗词歌赋的引用不可胜数,而在引用的同时,出现的字体全都以繁体加以写出,显示出作者对于传统的尊重与保护,是一种传统文化回归的期盼。

“语言在文学领域不仅仅是为一定的对象和目的所限定的交际和表达的手段,它自身还是描写的对象和客体。”[10]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文学寻根热在一定程度上使方言创作进入大众的视野,无论是莫言山东高密方言还是贾平凹的“秦腔”,都掀起过一阵方言创作的潮流。但是,在整个“文学寻根”的大背景之下,叙事结构往往是占主体地位的,语言上的创新则被忽略。在《繁花》中,金宇澄在语言表达上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他运用沪语写作,架构起了新都市小说与方言的关联。“方言以语言的自由态势对逻辑语法权势及各种语言定规以冲击,为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审美感觉;同时它作为人类最鲜活最本己的声音,是对遮蔽存在本真的所谓‘文明之音’的解蔽。”[11]作者尊重传统,使用沪语写作,将方言这种传统文化融于现代化写作之中,既新颖别致又通俗耐读,同时又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达到与作者的情感共鸣。

(二)打破精英视角

新都市小说的诸多创作中,大多数作家站在精英化的立场,以批判的态度审视都市,对都市中的欲望与丑恶进行了冷静、客观的描写,批判了都市中欲望泛滥和精神异化。但是金宇澄却不是以纯粹批判的眼光来看待都市。身为上海人,内心深处对上海这座城市有着由衷的敬意,他的描述带着浓浓的主观情感。

金宇澄写《繁花》并不是单纯写出了都市中的欲望以及在都市进程中人的异化,相比较于其他新都市小说作品,《繁花》更是一部反映上海人情世态、纪念一代人远去生活的怀旧史。“《繁花》是2012年中国小说界的最后一抹亮光,照着小说里手绘的‘上海地图’查看小说人物的方位,会觉得这些人此时此地仍穿行在这些弄堂与灯火之中。……不再是带着粗疏的故事直奔主题,而是绵密的故事、细致的描写、耐心的勾勒、不可替代的语言让人读到人间烟火,也读出历史变迁。”[12]金宇澄抛弃都市巨变的宏大叙事,选取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物质存在,叙写了一部上海变迁史。

《繁花》中作者对老上海的居民楼、弄堂进行了细致的刻画,老上海的街道、旧址重塑于作者的笔下,“国泰电影院”“兰心大剧院”“大自鸣钟”等地名勾勒出了老上海的原生态风貌。评论家程德培如是说:“读《繁花》之于我来说犹如招魂一般,我那早已迷失的少年记忆随之涌现。”[13]沪生、小毛、阿宝三个小伙伴之间单纯又美好的友谊在作品中得到再现,这些都足以见得作者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熟悉,而这份熟悉又是建立在对其拥有一份深挚的感情之上的。而对于90年代的上海,作者虽然描写了大量都市中声色犬马般的生活,展现了部分都市生活中人的阴暗面,但这些并不是作者对这座城市的鞭挞与鄙夷。相反,作者把自己置身其中,以一个“自己人”的身份来审视这座城市,他要揭示出这座城市的弊病,进而审视人性的世态变化。金宇澄表示自己写《繁花》是“向这座伟大的城市致敬”,[8]这是一种带有个人记忆的情感式写作,它不同于以往对于都市丑恶的批判性写作,也不同于那些纯属欲望宣泄式写作。在思想内涵上,金宇澄突破了原有的新都市文学创作视野,代之以重现记忆、拯救回忆的方式,让上海市民文化重现于文字之中,引起一场情感记忆。

《繁花》在叙述语言、叙事结构等方面为新都市小说书写提供了新的探索,其文本的时间张力、创作视角也为都市话语的展开开创了新的维度。金宇澄对上海这座城市有着深深的敬意,他诠释出了上海这座城市的独立品格,为新都市小说的发展做出了相应的贡献,他这种向城市致敬的精神令人动容。随着都市化进程的加快,相信小说家们会以更加积极的姿态书写他们眼中的城市风景,创作出更加深刻且有意义的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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