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骆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王维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其诗作独特的艺术风格、高超的艺术造诣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地位。王维山水田园诗多为诗人后期半官半隐时期所作,在特定时期赋予诗人特定的心境下,形成了王维诗所独有的诗人气质。在半官半隐,亦官亦隐的仕宦生涯中,王维实现了从寄情山水田园以平衡内心矛盾,到将这种心灵的托付内化为精神世界的力量的转变,辅之以佛教精神的添花锦,即仕即隐,即隐即仕,功成身退后,归卧南山陲。
所谓“诗人气质”是指诗人的精神气象,包括诗性的精神趣味和诗意的生存方式。以诗人气质入诗,体现在一种享受生命,享受人生的态度,一种洋溢着对生命的热情和灵气。王维生活在唐代鼎盛时期,以写景诗而颇负盛名,他工诗善画,精通音律,他的山水田园诗作,细致入微地描写大自然之美,意境和谐,蕴含丰富。他最为盛名的写景诗代表《辋川集》收诗四十首,主要描绘了山林闲适的野趣,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幅世外桃源式的山水田园画作。王维在创作这些诗时,以一种悠闲自适的心情去体悟和赞美田家的自然风光,从而创造出不少富有生命灵气的作品,给人以美的体验与感受。如著名的《田园乐》七首,皆描绘了桃花源式的农家景象,寄托了美好愿景。这一时期的诗歌也奠定了王维山水田园诗中轻松自然,明朗轻快的风格特征,以《渭川田家》为例: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1]1248
王维善以诗人气质来捕捉农家之美。此诗前四联中,皆一句一景,一景一画。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采用全景式的镜头。在一定距离之外看渭川田家,整体地概括出此处的物貌人情,给读者留下一个隐约朦胧的第一印象——村庄处处披满夕阳余辉,牛羊沿着深巷纷纷回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采用特写的镜头。由远及近,镜头逐渐拉开——老叟惦念着放牧的孙儿,柱杖等候在自家的柴扉,一幅盼归的画面就此展开,而此时的诗人王维又将归向何方呢?“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镜头继续拉近——雉鸡鸣叫麦苗即将抽穗,蚕成眠桑叶已经薄稀,从上文中的盼归转向将归。“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注意力又从物转向了人——农夫们荷锄回到了村里,相见欢声笑语恋恋依依,由将归迎来喜归。前四联,镜头由远及近,一步步走进渭川田家的世界,作者用一双善于发现自然美、人情美的眼睛,把一个“归”字贯穿整首诗。“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如此诗意的生活,怎能不令人心生羡慕,如此安逸怎不叫人羡闲不羡仙?于是乎怅然吟起一曲《式微》。
诗人通过诗意手法的运用,淡化了世态的凉薄与不公,抹煞了当时农民生活的苦不堪言与沉重的苛捐杂税。诗人以明快的手笔表达了自己闲适隐逸的心境,由远及近地逐渐展开一幕幕农家好风景,并借农家之视角,为读者还原一个理想中的田园幻歌。王维不像陶渊明曾经躬耕陇亩,也不像孟浩然、杜甫曾真正在乡间居住,所以王维是作为田园的游人、他者,从外部去观察和欣赏田园,所以他笔下的田园所呈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风景的浪漫美好,而少有体现农事艰辛与人间疾苦。所以孟浩然写田园会写到“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2],杜甫会写到“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3],陶渊明甚至要“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4],而王维则不然,他是以一个游人的角度去欣赏“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1]1248的田园之景,至多不过“偶然值林叟”亦或“田夫荷锄至”时寒暄几句,他终究是个外来者、游人,他和田园的关系终究隔着一层轻纱。因而体现给读者的是一种对自然与生命的热爱与敬畏,一种享受生命享受人生的热情与灵气。这种灵气就是王维山水田园诗区别于其他同类诗的高妙之处,亦是本文中所提到的诗人气质的化身,以《归嵩山作》为例: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1]1276
在这首诗中,诗人通过对归隐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的诗意描画,抒发自己闲适恬淡的欲归之情。
首联描写归隐出发时的情景,紧扣主题,围绕一个“归”字娓娓道来,构成一幅和谐的清川车马图,显得惬意从容,反映出作者内心欲归隐的向往及这种向往中所体现出来的安详与闲适;颔联写流水写暮禽,实则将一腔思绪寄予其中。移情及物,把“流水”和“暮禽”以拟人化的技法赋予人的情感。诗人归山悠然自得之情,如流水归隐之心不改,又如禽鸟至暮而知还。“流水”喻一去不返,表示自己归隐的坚决态度;“暮禽”含“鸟倦飞而知还”意,流露出自己退隐的原因是对现实政治的失望厌倦。当诗人把自己融入这片天地之中,把情感寄托在这万物生灵里,人的情感和自我本身都成为了自然中的一部分,带着诗意的回归、诗趣的灵魂。颈联写荒城、古渡、落日、秋山,寓情于景,一排排意象构成了一幅山水图,通过进入视野的景物的转变,诗人的情感也随之构成波折,且越是接近归隐地,内心的凄清与惆怅便越发地强烈,归去是愿望,但是当社会价值和个人价值产生冲突及家族义务与退隐愿望之间产生冲突时,进与退的两难,只有说与荒城的古渡与落日的秋山了,与其说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笔者更愿意称之为诗意的选择。尾联回归题目本身,点明归隐之地及归隐宗旨,“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山高路远,本身就给任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之感,加之一个“闭关”,更加强了诗人将自己与现实世界分离的寂静无为,给世人营造一种抛弃人类社会、结束社交活动的姿态,点明归隐的宗旨,感情又趋向冲淡平和。
“回归是王维诗歌中最引人注目的主题之一,所回归的是基本的和自然的事物。盛唐诗人以各式各样的‘回归’显示了他们正在离开的地方:充满危险、失意、屈辱的京城社会的虚伪世界,以及京城的诗歌。可是,他们的‘回归’目标以及对‘自然’的定义,却往往大相径庭。”[5]诗人抛弃京城社会及其诗歌的复杂性,“回归”到最原始的自然之中,在这片明朗澄净的空间里,是诗歌的原始世界,它宁静、超脱、洗净铅华,心灵的眼睛和诗歌的灵感仿佛穿过松林和云层,亦回归到寂静,走向空无,转向原始活动。这种转向原始的行为方式,可以把它称之为“诗意的回归”。
总之,整首诗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清新质朴,纯然天成的毫无修饰之感,尤其是颔联和颈联,融情入境,意象疏朗,感情浓厚,似是信手写来,细细读来却别有心裁,颇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诗趣之美。
纵观王维一生,多以“半官半隐”“亦官亦隐”来概括,但是王维的归隐之心并非其初心,而是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宦海沉浮之后无奈的选择。早年隐于野,中年隐于朝,晚年隐于道,一步一步向内心世界靠近。习佛悟禅的哲理就是随着他归隐的脚步春风化雨地滋养着他的精神世界,润泽着他的诗歌,把王维的隐逸生活点染上一抹自然的真趣,人间的情趣,隽永的诗趣。
王维是盛唐时代佛学修养最高的诗人,他少年丧父,其母崔氏虔诚奉佛三十余年,对王维产生深远的影响。王维在《谒璿上人》一诗的序中写道:“色空无碍,不物物也。默语无际,不言言也。故吾徒得神交焉。玄关大启,德海群泳。时雨既降,春物具美。序于诗者,人百其言。”[1]1249王维在此序中提到“色空无碍,不物物也”的观念,其实正体现了佛学精神对王维看待世间万物态度的影响,而这种佛教的色空观念主要来自于《般若》经典。了解这一背景,便能从王维的田园诗中体会到其不为世俗尘网所缨绊的“无可无不可”的超然,参悟到大隐于朝之朝隐精神的内化于心。在《终南别业》中,他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清人徐增在《唐诗解读》卷五中解释说:“行到水穷,去不得处,我亦便止”[6],诗人在这种“随缘乘化”的佛教哲学的指引下,一边习佛,一遍徜徉于山水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物我宛然。因而在王维山水田园诗中这种“色空观念”“不物物也”的佛理运用就巧妙地化身为偶值的老叟、盛世的浮云等等。由此读者可从诗人的态度中品味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从诗人的诗作中琢磨出其感情的自由与平衡,从而形成自然意趣与精神趣味相统一的诗人气质,这便是诗人佛学精神的内化于心。
“盛唐时代,诗人文人们都普遍具有一种发现自然美,对大自然产生一种亲和甚至融合的趋向,与这种带有泛神论色彩的思想当然是有所关联的。在慧忠禅学看来,大地山河,一切虫鱼花草悉皆真如,大自然的一切都莫不呈现出活泼泼的自性。”[7]受这种思想倾向的影响,盛唐文人尤爱山水田园诗,以王孟为代表的田园诗派,在诗歌中呈现出来的是漫游山水,躬耕田园的闲适淡薄,但在王维的诗中却更多一份以佛禅意为内在精神的表现自然和体认生命的诗人气质。
胡应麟在《诗薮》中评王维《鸟鸣涧》及《辛夷坞》者,用“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来形容诗中的佛理对人所产生的佛趣妙悟。在王维的大部分禅诗当中,皆体现了一个“空无”的主旨,动与静,空与盈,无与有皆是相对而言之。入仕与归隐,亦并非完全的对立,心中有田园,便处处有风景;心中有禅理,便“著处是莲花”[8]。因而王维田园诗中不见典章故实,不见雕章琢句,一切内容皆现成现量,《神会和尚禅话录》中所说:“一念相应,便成正觉。”[9]心中有禅,眼前景语亦禅语。同为山水田园诗,同为追寻理想的生活方式,王维于自然朴素之中成就了无心的诗佛,山水田园在他的笔下不仅仅是自然层面上的回归体,更蜕变为一种理想的生存方式,一种诗意的人生,若用现代话语来概括,笔者认为王维诗中所体现出来的这种诗人气质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之化身。
读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总会让读者看到一个心情安闲、风度潇洒、富有隐士气息的古代雅士形象。其山水田园诗中多提到农家老叟,是一种被美化后的人物形象,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渔樵耕读”式的高人隐士身份,被赋予了诗人自身鲜明的思想性格特征。可以说,王维的这种独具特色的写作风格很大一部分皆源自其于仕、隐之间两难的抉择,为辨明作者有关仕隐与诗人气质之间的关系,更为了从中探寻出王维在这一时期于仕隐之间两难与两得的转变心迹,有必要对其诗中诗人气质的形成原因加以探究。
王维曾在《赠从弟司库员外絿》一诗中写道:“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1]1237可见王维在青年时期还是很向往功与名的世界的,虽然他一生都在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留给后人的似乎总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隐吏形象,但是这种印象只是一个侧影,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隐藏了许许多多的曲折和故事,由于他生活的时代是在繁荣昌盛的盛唐,这是一个让人文人奋发让武士图强的时代,时代的要求让他无法抛弃这盛世。正如王维在他的一首《送别》诗中写道:“圣代无隐者,英灵尽归来。”[1]1244早年的他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他不想辜负这个蓬勃向上充满朝气的时代,亦不想辜负自己年少的一腔治国热血,所以一开始这位少年英雄是不想走隐逸之路的。
王维年少得志,二十三岁便进士及第,官太乐丞,在那个“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10]的时代,王维在科场上的得意确是羡煞旁人。但命运并不能永远眷顾这个未谙世事的青年,与科场上的顺利相对接踵而至的便是官场上的失利。他在进士及第后即调任太乐丞,后因伶人舞黄狮事不合定制,受牵连贬为济州(山东长清县)司仓参军。突如其来的政治打击让王维感到惆怅和苦闷,面对失意的官场生活,王维心中的归隐之心便愈发呼之欲出。受其母习佛之影响,王维及其弟皆好佛,生长于奉佛之家带给王维的是乐隐好逸的心境与空明随化的人生趣味,他的这种人生趣味在其追求“圣代无隐者”的过程中被淡化了,又在政治生活遭遇挫折时被重新唤起。这一时期,可以看出王维在淡泊人生与名利人生的尖锐矛盾中苦苦挣扎。这一矛盾可从王维在赴贬所途中所写的几首诗中得以体现,如《早入荥阳界》:
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1]1251
又如《宿郑州》: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虫思机杼鸣,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此去欲何言,穷边循微禄。[1]1250
笼罩在蒙蒙烟气之中空旷辽远的原野,村头荷锄踏青而归的田父,短笛声声怡然自得的牧童……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田园牧歌画,而诗人却要为了微薄的俸禄就此离开繁华的京都,转而贬向偏远穷苦的郑州了,孤独与寂寞的惆怅之情熔铸于山水田园的牧歌之中显得更加强烈,初仕遭贬的沉重打击使得王维的一腔热血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官场中显得无能为力。
在济州的七年贬谪生活中,王维清醒地认识到了官场的复杂黑暗,不公的政治待遇让他愈加转向崇佛习道,渴望归隐。在感慨命运的不济与遭遇不公的同时,王维转而走向田家的世界,并广结僧道,试图从那里寻求精神安慰——“已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1]1249(《饭覆釜山僧》)把对生活的一腔热情转向山水田园。“通过把自己的人生理想转移到田园中农夫的身上,把道教和佛教的“静理”融入农家自然而恬静的自然生活中,从而抒发自己乐隐好静的人生理想。不仅如此,他还把这种理想的生活与理想的政治联系起来。描绘出那种充满着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社会。”[11]在山水田园中写大自然的诗,过诗意的人生,描摹理想社会的蓝图 。
尽管在王维的诗中不止一次地描绘过欲归隐田家的美好愿望,但是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隔着重重阻碍。王维于济州七年之贬后,又回京于淇上任了闲职,经历过世态的炎凉之后,王维早已不再是那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在苦闷中为续这种为官生涯。虽然他也想学陶潜一样弃官隐居:“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弃陶潜今去官迟。”[1]1298(《早秋山中作》)但是现实的艰难让他不能任性而为之,他还是要在苦闷中踽踽前行,因为他不能过清贫的生活——“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1]1253(《偶然作》之四)“在晚年所作的《与魏居室士书》中他还批评了大诗人陶潜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结果穷的向人家乞讨食。”[12]而王维的处世态度则如孔夫子所言:“无可无不可。”[13]王维不能像陶潜那样孑然而去,从此过着安贫乐道的生活,这样做虽心向往之,但终究是不负责任的,于是他只能援引孔子的“无可无不可”作为嘲解来与这个不公的世道相妥协,从而体现在诗中的便是一种理想的甚至是浪漫的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一种桃花源式的愿景与独特的诗人气质。
王维自淇上任职期结束后,约在开元十八年(730年)左右来到长安,习佛悟禅,深得佛禅之礼。然而这个看似摒弃红尘的“佛系”诗人,似乎已不再沉溺世事的浮沉了,但王维在重回京城习佛期间,亦结交不少文人友士,并开始表现出渴望入仕的心境,如《上张令公》:“尝从大夫后,可惜隶人余。”[1]1287纵观整个大唐盛世,能像王维一样把求仕与习佛二者对立统一起来的人有几何?把二者一同当作人生目标去追寻的人又有几何?这种对待仕与隐的态度,王维是古今第一人。因此,在习佛的道路上他愈发有所成,归隐之心亦愈发浓厚。与此同时,在求仕的选择中他亦愈发圆活,掌握了居庙堂之高的生存法则,便一路缓进稳攻而不似初仕那般,急于求进反而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于是,他的官职开始越来越高,俸禄的积累亦越来越高,王维在官场中的地位也就越来越牢固。仕隐两难中的尖锐矛盾,在历经磨难与成长之后得到了解决,让王维在苦闷彷徨中得到了解脱,达到仕隐相得的平衡状态,也正式开启了王维半官半隐的宗教政治生活。
亦官亦隐的生活模式也成就了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的诗人气质的形成,在仕途上平稳的升迁,在生活质量上亦达到了“富贵山林,两得其趣”[14]的满足,他可以在购置豪宅别墅隐居终南山和蓝田辋川,他可以广交道友,徜徉于山水田园之中赏花品茗,饮酒作诗,参禅悟道。这种在官场与山林之间游刃有余的处世态度,体现在王维的诗中便是把自己完全投身于自然山水,把心灵完全寄托于水穷处、云起时,把思想投影在浮舟与弹琴之上,用一种诗意的生存方式来对待这个世界,以一种充满热情与灵气的回归自然、亲近自然、欣赏自然。王维在习禅过程所收益到的深刻体悟与灵活实践被其创造性地运用到现实人生当中,让他过上了两得其趣的半官半隐生活,这种把入仕与出仕置于同一认知层面上的生存境界被其运用到诗歌中,便成就了他自在自适的诗人气质。
王维在努力实现家庭与政治相平衡的过程中,也在尽可能地让自己处在一个自适的生存境界里,做一个符合现世要求的俗人。从王维的仕隐两难处境到仕隐两得的成功实践中可以看到他的处理方式是合理且得当的。但好景不长,命运的恶魔再一次悄然而至,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王维当前的这种适意的生活,他在这乱世之中被迫受伪官,无奈之中充任安禄山的给事中,但其心依旧追随李唐王朝,“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嘉之,会缙请削刑部侍郎以赎兄罪,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1]1234自此之后,王维的内心便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仕隐两得的闲适,他常常处在愧疚之中,苦闷与自责萦绕心间久久不能释怀,虽依然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但这一时期的他已经不能明晰地守住仕与隐的分辨,陷入不知何为仕何为隐的仕隐两相忘的境界。
由于自幼便受到佛教哲学的影响,苦于仕隐之辨的王维,逐渐悟出一套于人生、庙堂、江湖皆可行之的妙悟,即不必限于空间的阻隔来追寻人生的理想——在自然山水中可以感受到超然脱俗的快意自得,居庙堂之高亦能追寻超世之乐,只要内心足够坚定,依然能得到精神的自由。此时的王维,看破官场的功与名,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面对世事的风云际幻,早已磨炼出处变不惊的能力。居庙堂之高能静观世事即沉即浮,处田园之远能笑看天空云卷云舒,于仕隐相忘中深藏功与名。所以,在王维相当大一部分的山水田园诗中,都透露着一种随意的美,这是一种不刻意为之,不经修饰的美。因而看似闲散,实则处处充满着诗人悟道的体会。仕非仕,隐非隐。仕隐两相忘,“无可无不可”。正如王维的《鸟鸣涧》所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人与景处在一种绝对和谐的境界中,无论诗人闲或不闲,桂花该落总会落的;无论夜至或不至,春山都依然在那里未曾离开。有的只是内心的平静,农家的闲适,麦苗的秀丽,牛羊的归来,黄发携垂髫怡然并乐。一切山水皆盛景,一入田园即乐事,在王维眼里一切山山水水仿佛都加上了一层蕴含着超脱尘世的滤镜与物各其性的自适,在王维诗中便化而成为仕隐两忘的诗人气质,成就物我两忘的诗意人生。
综上,王维的吏隐生活及佛教哲学对其平淡苦闷又充满坎坷复杂的人生产生了积极主动的影响,为其实现从自然之隐到隐之自然的生存方式的转变埋下伏笔,在这种语境的影响下山水田园也从调节生活和情感的场所转入内心精神世界的修炼,以内在精神的超越代替外在形式的回隐。这种影响体现在是诗歌中则表现为一种享受生命、享受人生、享受自然的精神气象,即王维山水田园诗的诗人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