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聪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阿道司·赫胥黎是英国现代作家中颇具自己风格特色的一位,他的语言诙谐幽默,机警不凡,在他创作早期的20世纪20-30年代,便已写出了不少社会讽刺的佳作。《美丽新世界》是赫胥黎的第5部小说作品,经过前几部小说的锻炼,已经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与特色,其写作技巧和叙述风格也臻于成熟。从赫胥黎的作品中总能清晰地辩出作者思想的影子,他独特的知识结构和审美情趣使他的作品异于当时英国文坛死气沉沉的主流书写,他对社会文化生活的思考经他机智俏皮的语言吐露出来总能引起一批年轻读者的追捧。在《美丽新世界》文本中,我们能读到一些模糊的东西,这些模糊的东西源于一种古老的修辞——反讽,它打破了我们顺畅的直接阅读习惯,所以我们需要挖掘这些反讽书写意在表达的情绪和意义,探察赫胥黎反乌托邦思想的怀疑论起点。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的书写中做了一种叙述技巧的尝试,他改编音乐和电影的展示技巧的精髓,并用文字的方式表现出来,以实现听觉和视觉层面的独特情感体验。
“对位”本是音乐学术语,《牛津简明音乐词典》如此解释:“此名词源于拉丁文 (Punctus contra punctum),即‘点对点’或‘音符对音符’之意。一个独立声部附加在另一个声部上,则称其为对原声部的对位,更为通常的用法是以此名词表示同时进行的几个声部的组合。各声部都有它自己的重要意义,但整体上又形成一个紧密配合的织体。”[1]由此可见,“对位”的意义即在于有两条或两条以上的旋律同时发声,不同的声部彼此既互相独立又相互交织,几个声部的共振实现乐曲的意义及感情传达。
《美丽新世界》并不是赫胥黎初次使用对位技巧的作品,他从第一部小说《铭黄》就开始了尝试,及至《滑稽的环舞》、《那些不结果实的草叶》中都有对位法的身影,他1928年更是用“对位”为书名创作了一本小说,中文译名为《旋律的配合》(Point Counter Point)[2]。这本书描写了上流贵族纸醉金迷且奢华糜烂的生活,极具哲理及讽刺意味,书中借人物之口道出赫胥黎对“对位法”在文学写作中的一些使用技巧,如“一个小说家通过重复场景和人物来进行变调。他表现几个人陷入情网,正在死去,用不同的方式祈祷——用不同样来解决同一个问题。或者,反过来,同样的人们面临不同样的种种问题。”[3]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多次使用了对位的技巧,其中有宏大的场景对位,也有零碎的对话对位,他令不同场景中的人说着各自的话,但他们的言行实际上指向同一件事,同一个主题。而这个被强调的对象便是反讽的对象,我们在阅读这种不和谐的强调的声音时即在感受作者的反讽情绪,理解作品的反讽意蕴。
《美丽新世界》第三章中存在着相互独立而又重叠交织的三个声音,分别是元首的话、亨利与副先定主任的聊天、蕾宁娜和芬妮的聊天,这三个声音共同奏出一场宏大的对位乐章。
首先,元首借助给孩子们讲述历史事件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加强着孩子们对“新世界”认同的心理暗示。他先定出主调,引用福特的话:“历史是空话”,然后围绕这个话题带着孩子们回顾了“新世界”的历史。他将家描述为“没有空气,没有空间,一个消毒不足的监牢。”[4]32。又将母爱视作“有传染性”的情感,再细数过去制度的不合理、环境的恶劣、过去时代人类的不自由以及战争的残忍,最后端出福特的伟大,他使人们免于情感和情绪的困扰、改善人们的生活条件,延长人们的寿命,使人们可以无时无刻享有快乐。在他的讲述中,新世界规避了历史的一切痛苦,而进入了一个美好的天堂时代。如此的描述一定会我们产生怀疑,因为历史从来就不是一面之辞,“世界国”强化了历史中的各种阴暗面而隐匿掉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改写了人类文明发展历程最伟大的情感关系而污以令人恐惧的罪名,以片面的悲惨过去衬托福特改革的伟大,在此处我们揭开了“世界国”虚假的本质。
其次,与元首的声音交叠的是两场聊天的声音,它们在结构上不仅与主线声部互相映衬,二者在谈话主题之间也在形成对照的效果,在阅读文段时会形成独特的音响效果。元首提起被扫进垃圾桶的历史,亨利与副先定主任聊起了最新的“感官电影”;而元首问起孩子们“家是什么”时,下一部分是蕾宁娜在她的“家”中的样子:公共的住宅楼,公共的浴室,这也是孩子们生活概念中“家”的样子,接下来的几段都是如此的排置,元首讲述历史上的“家”是多么恐怖,同时展现蕾宁娜现代的“家”有多么的舒适;接着亨利·福斯特聊到了蕾宁娜,说她“非常气感”,还建议先定室副主任也试试。另一边则是芬尼劝蕾宁娜“杂交”。赫胥黎用对位表述上下段落的交替,构成了巧妙的反讽意蕴,原本沉重的历史与原本轻松的娱乐在新世界人们心中发生了颠倒,读者阅读时只会体会到滑稽之感。而被扭曲的话语描述为恐怖的“家”与现代社会舒适的公共的家形成了强烈对比,两个不完整的片断能引发我们对“家”的完整思考。即也许“家”并不只是窘迫或舒适房子。男人们在肆意拿女人的肉体打趣,女人算着时间该出轨了,新世界中这样的“合理的”行为准则让人不禁唏嘘,这些“荒诞”的反讽情绪统统在向读者宣示“世界国”的扭曲。
最后,三个声部越来越紧促,每个声部的穿插方式及句式长短也象征着音乐感与情绪。起调是主调声部与旁支声部的互动,缓缓铺开情节的同时也在酝酿着情绪,而进入中部高潮后情绪渐强,三个声部以短句的形式出现,元首激烈地赞美着消费的神话,蕾宁娜与芬尼热火朝天地谈论着衣饰,育婴室消费洗脑的口号穿插其中,这样激昂的的三重奏宣示着新世界中人的压抑而不自知的处境。情绪释放之后的尾声渐归平静,依然是元首与孩子们交谈的主调声部,最后一部分如是写道:“输送器缓慢地、庄严地,带着轻微的机器嗡嗡声向前前进,每小时三十三公分。在红色的幽暗中闪烁着无数的红宝石”[4]51。整支交响乐就此结束,“缓慢”、“庄严”、“幽暗”、“红宝石”这些反讽的字眼令人心中生出悲凉与绝望之感。
蒙太奇最早可以追溯到法国导演梅里爱,他开创的“停拍一分钟”的电影拍摄技巧为美国导演格里菲斯借鉴并发扬光大,完成了“叙事蒙太奇”的创造性实践。及至苏联蒙太奇学派,在库里肖夫、普罗多夫金及爱森斯坦等导演的进一步探索中将蒙太奇升华至理论的高度,蒙太奇的语法规范与美学风格就此确立。其在电影中表现为“把各个镜头组织、剪辑起来,使之产生连贯、对比、联想、衬托、悬念及各种节奏效果,蒙太奇把两个镜头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新的意义场,传递出特殊的审美感受”[5]。
在《美丽新世界》第十二章中赫胥黎安排了四个毫无关联的四个场景,这四个场景单独来看只是单纯的表达悲伤和失意,而他将这四个场景按顺序尽数铺开、拼贴、放置后则传递出“世界国”虚假快乐的真相。
“Ⅰ:他被刺伤了,完全泄了气;跌坐到椅子里,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开始哭泣起来。不过几分钟之后,他想想还是别管他了,便服下了四片索麻。
Ⅱ:楼上,野人正在他的房里读这《罗密欧与朱丽叶》。
Ⅲ:蕾宁娜和主乐官跨出飞机,站在蓝白斯宫的屋顶上。‘快点,我年轻的朋友——我是说蕾宁娜。’主乐官在电梯口不耐烦地叫道。蕾宁娜正停步望了一会月亮,这时便垂下她的眼睛,快步穿过屋顶向他走去。
Ⅳ:‘一个生物学上的理论’这是穆斯塔法·蒙德刚刚读完的论文题目。他坐着皱眉沉思片刻,然后拿起他的笔在首页写下:‘作者对于目的概念之数学处理法,是新颖且富高度独创性的,但却是旁门左道,而且就目前社会秩序而言,是危险且具有潜在的颠覆性的。不许发表。’他在这四个字下头画道线。‘作者将予以监视,如果必要,他将被调往圣海伦娜的海洋生物学站。’
可惜——当他签署自己名字的时候这么想到。这是一篇杰作。可是一旦你开始容许用目的论的观点来做解释时——你就料不到会有怎样的结果了。……他又拿起笔来,在‘不许发表’四个字下头画上第二道线,比第一条更粗更黑。然后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不必想着快乐,那该会多么有意思!’他想道。”[4]154
由于野人爽约,柏纳邀请社会名流来参观野人的聚会就此作罢,大家一改先前虚伪的友好态度,纷纷恶语相向,此时第一个场景是表现柏纳的失落情绪,他情绪受到刺激后本能地按照新世界的“制约”拿出了索麻开始逃避现实。柏纳竹篮打水一场空,新欢旧爱同时离去,自己的职业生涯也遭到恐吓,他只能用索麻来逃避,而过不了多久又要去面对昨天搞砸的一切,他是无助的;野人约翰在房间里享受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浪漫,沉浸在对他的蕾宁娜的美好想象中。约翰幻想着“世界国”的美好,对蕾宁娜充满了爱意,却不知他的朱丽叶此时却在别人怀中,他是可悲的;蕾宁娜表面上被身份尊崇的主乐官临幸,但是实际上心里又想着野人约翰,于是她选择吃索麻来逃避这种不安的情绪。从旁人的角度,她是光鲜亮丽,然事实上她却伤了两个男人的心,自己还不得不被另一个玩弄,她是凄凉的。元首一方面看到了贤才,又恐惧贤才过于聪慧会逃出新世界的制约,在制度与卓越的文章面前他忍痛选择了制度。他为了维护新世界虚假的繁荣与稳定,无法展现自己的能力,还必须压制下一代的人才,他是无奈的。
从柏纳到蕾宁娜,蕾宁娜到约翰,约翰到元首,元首再返回柏纳,四个场景的交替和对照让我们感受到“世界国”荒唐的本质。这四个人单独来看都是“快乐”的,但两两对照便可发现这些快乐其实也是虚假的。当无助、可悲、凄凉、无奈的情感在这四个场景的交替中展示出来,我们再一次辨认出赫胥黎对这个“世界国”的嘲弄。
赫胥黎将反讽作为写作的表达方式,从外层看,他通过书写一种荒谬的乌托邦,对现有的乌托邦想象轨迹提出质疑,反对非人的乌托邦理念。而在内层中,反讽书写是为了实现阅读中惊起、提醒、警示和反思的目的,指引他的读者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在这双层的反讽结构中,反讽的叙事张力得以凸显。
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提出反讽的两个要素:“一是基于幻想或一种古怪感或荒诞感的机趣或幽默;二是一个攻击的对象”[6]。《美丽新世界》字里行间中透露着一股怪异的、阴冷的、不安的、令人不舒服的情绪。单从开篇前两段中的“灰色建筑物”、“冷硬”、“木偶般的”、“鸡皮疙瘩”、“凄然”、“苍白如尸”、“凝冻”、“死寂”等字眼就能迅速嗅到到一股压抑的前调气氛,这些词轰炸着我们的眼球,引发我们的恶心反应。沿着这些反讽的叙事要素,我们捕捉到了文本中存在的古怪感和荒诞感,进入了赫胥黎为我们打造的荒诞审美体验中。
“只有从显微镜的黄色镜头里可以窥视到某些鲜艳而有生命的物质,装在光滑的试管里有如奶油,浓郁的一条接一条,在工作台上排成漫长的行列”[4]3。当我们读完全书再随意翻到这一页,回味这段描写,不寒而栗的感觉突然渗入心底。这些带颜色的奶油条都是胚胎期的生命体,这些黄色光滑的生命体看着是鲜艳美好的,但随着传送带的移动,它们将成为一个个真正的个体。鲜艳的黄色奶油和苍白的工作人员苍白的脸、苍白如尸的塑胶手套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些白色的人曾经也是鲜亮的黄奶油条,此处我们便能体察到赫胥黎的反讽态度,从一开始他阴冷的笔触就直指着即将出现的“世界国”。
此外,反讽叙事还具有异位表达的特征。《贝特福特文学与批评术语词典》如此解释反讽概念:“反讽是外表或期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或不一致。这种不一致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表现出来,如一个人所说的与他或她实际上所想表达的之间的不一致,或者一个人希望发生的事情与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之间的不一致,或者表面上的真实与事实的真相之间的不一致。反讽概念还进一步被运用于事件、情境以及一部作品的结构元素,而不局限于话语陈述。通常采用反讽是为了对处于‘混然无知’状态的听众或读者进行一种‘暗示’。一个反讽如果没有被人注意到,就没有达到它的效果。说话者或作者甚至可以运用反讽作为表达的一般模式而不是用来作不连贯的反讽性陈述”[7]。
由此可见,反讽叙事的特征如下:第一,反讽书写旨在言说作者隐藏的暗示,这些暗示不仅体现在作者的陈述或语气中,还可能隐匿在特殊的形式技巧与书写风格中。第二,反讽书写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强调一种不一致性,尤其是主题的悖论。第三,反讽书写中的矛盾、颠倒、对立都是为了展现“荒谬”,继而托出作者真正的态度。而这些在赫胥黎对《美丽新世界》的书写中都能找到。最生动典型的例子就是野人约翰与元首对话的尾声,元首那段陈述。“不消说,还有变老、变丑和性无能的权利;罹患梅毒和癌症的权利;三餐不继的权利,龌龊的权利,时时为着不可知的明日而忧虑的权利,感染伤寒的权利,被各种难言的痛楚折磨的权利。”[4]211这段话的每个词语都弥散着一股沮丧与绝望,是属人的最悲惨的各种境遇的集合,但同时也是恢复人性的法门,是我们拒绝亲近但又洋溢着希望光辉的荆棘权杖。在这样的叙述中,传递了小说的警示主题,彰显了文本异位的叙事张力。
《美丽新世界》独特的反讽书写在生命的意义上敲击我们的心灵,它总是以一种通贯全文的反讽的情绪与态度催促着它的读者“不得不”对这个“奇妙的新世界”展开思考。它们似乎是想对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我们的情绪不断被文本中溢出的哀怨情绪所传染,思绪从文本返归自我,又从自我走向现实的生活,我们对世界、人生、意义会产生新的思考。赫胥黎将反讽作为写作的表达方式,从外层看,他通过书写一种荒谬的乌托邦,对现有的乌托邦想象轨迹提出质疑,反对非人的乌托邦理念。而在内层中,反讽书写是为了实现阅读中惊起、提醒、警示和反思的目的,指引他的读者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