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纲的“仰苏”情结

2021-01-14 07:01韩国强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翁方纲李公麟东坡

韩国强

(海南省儋州市东坡文化研究会,海南 儋州 571799)

苏东坡是中国文化历史上的全才,“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1]。张志烈先生在《寻访东坡踪迹序》中说:“在中国历史文化天空中,苏东坡是一颗文化巨星,雄视百代,传承千载,永恒地放射光和热。”[2]2000年,苏东坡被法国《世界报》评为世界“千年英雄”。宋元以来,景仰苏东坡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清代的翁方纲对苏东坡最虔诚,最执著,最敬仰。他是迄今个人召集举办寿苏会最多、自清代以来个人收藏东坡笠屐图最多的人,他对“东坡诗尤为推崇,特作《苏诗补注》”[3]195,积极弘扬东坡精神,把东坡推向海外。

一、 景仰东坡,热衷举办寿苏会

苏东坡既以文采才华流芳百世,同时也以超凡的人格精神光耀青史。莫励锋先生在《诗意人生》中指出:“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生前做出重大建树、身后受到广泛爱戴的杰出文化人物不在少数,但如果把雅俗共赏,妇孺皆知作为衡量的话,苏轼堪称古今第一人。”[4]历史上人们为了纪念苏东坡,常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即在农历腊月十九苏东坡生日举行寿苏会。

寿苏会缘起于元丰五年(1083)十二月十九日,苏东坡在黄州迎来了自己45岁生日。他在赤壁矶设宴祝贺,忽然江面传来悠扬的笛声。苏东坡派人打听,得知原来是位叫李委的进士听说今天是苏东坡的生日,特意谱写并吹奏新笛曲《雁南飞》以示庆贺。李委动听的笛声打动了东坡及宾客。李委请求东坡题诗,东坡高兴地答应,挥毫写下:“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嶷。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怜时复犯龟兹。”[5]2406从此,在文人雅士中渐渐形成在苏东坡生日那天以寿苏会来祝贺苏东坡。

寿苏会演变为纪念东坡诞辰的传统活动,明清时期最盛行。

康熙三十九年(1700)东坡生日那天,宋荦刊补《施注苏诗》完成,在杭州小沧浪之深净轩邀友人拜东坡,开创了清代寿苏会的先河。翁方纲是清代寿苏会的积极倡导者和推动者。他不断地推广,使得参加人员增加,规模扩大,地域扩展,形成蔚为大观的纪念东坡的人文活动。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今北京)人。乾隆十七年(1753)进士,授编修。历任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能诗文,精鉴赏,是著名的书法家、金石学家、诗论家,提出了著名的肌理说。著有《粤东金石略》《苏米斋兰亭志》《复初斋诗集》《复出斋文集》等。乾隆三十八年(1773),翁方纲辗转购得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残本,这年十二月十九日,翁方纲以合装苏斋图供苏轼像前,与友人小集,作寿苏会。

关于翁方纲举办的第一次寿苏会,他有记录:

是日始合装“苏斋图”,(自注:钱唐王芳谷,摹麓台“苏斋图”;昆山孙少迂,作“苏斋诗意图”;扬州罗两峰,作“苏斋拜坡供生日图”。)于是何义门、王虚舟书苏斋字,皆为我有矣。方纲识。[6]443

根据学者的考证,“翁方纲举行的寿苏会每次规模不同,活动内容也不尽相同,基本上包括题咏、拜观东坡及相关文人像,例如黄庭坚、朱彝尊、宋荦像,欣赏《东坡笠屐图》《李委吹笛图》《邢房悟前生图》等文物”[7]149-150。除此之外,供奉食品,如猪肉、米酒、笋脯等。翁方纲有“敬于苏斋奉《笠屐像》,荐笋脯”[7]169的记载。笋脯是东坡在黄州的食物,经翁方纲的器重,“笋脯会”被称为“寿苏会”。

查翁方纲《复初斋诗集》,翁方纲以诗记录其举办的寿苏会有:《十二月十九日东坡先生生日同人集苏斋拜像作》[8]1345《东坡生日,两峰为摹龙眠松雪老莲诸画像,邀诸公集苏斋,兼送两峰出都,同用苏字二首》[8]1342《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诸公雪中集苏斋,同用生字题邢房悟前生图二首》[8]1343《十二月十九日过长清县访得元祐二年东坡撰书真相院舍利塔铭并手札二通石刻,仍用药玉船韵寄述庵星石两峰诸君,今日作坡公生日也》[8]1350-1351《十二月十九日雪中作坡公生日二首》[8]1358《十二月十九日苏斋拜先生真像三首》[8]1361等。其中,《十二月十九日东坡先生生日同人集苏斋拜像作》记述较为详细:

我为公诗补旧注,西吴施与东吴顾。先生印可意云何,去岁腊筵香一炷。果有龙眠笠屐图,摹来江左人如晤。笔力挽回五百年,纱縠行边记初度。翩然吹下横江鹤,蜑雨蛮烟渺风露。向来传本安得似,別有精神在空处。仍到焚香腊后筵,江海灵音答豪素。然犹抚卷三自思,更倩重摹恐微误。稽首今辰若有得,平生浩气端来驻。南斗日躔凭几筵,奎宿光芒拨云雾。坐中忽起弦外音,似公吴淞梦中吟。峨眉山高江水深,冷风簾幕生春阴。高生弦指思何属,宋生洪生劳寸心。或写论文对主客,皖峰万里来同岑。或写空山坐涧石,流水一曲传幽襟。二图孰为今夕写,一觞聊对明月斟。此斟属公公孰寻,此觞属我我弗任。请属苏斋今夕之明月,清光照澈无古今。何须渊源师友征配食,龙眠施顾皆来歆,意并不关诗画琴。[8]1345

诗中特别提及翁方纲补注苏诗和龙眠的笠屐图。龙眠,为李公麟号。“去岁腊筵香一炷”,指的是翁方纲购得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残本,在东坡生日那天举行寿苏会的情况。《苏诗补注》是翁方纲得意之作。(下文将叙)“果有龙眠笠屐图,摹来江左人如晤。笔力挽回五百年,纱縠行边记初度”既是对李公麟画过东坡笠屐图的肯定,也是对朱兰嵎摹李公麟《东坡笠屐图》的赞赏。

翁方纲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第一次举办寿苏会至去世,一生至少举办过24次寿苏会,“是为迄今个人召集次数最多的寿苏会”[7]169。著名版本学家黄丕烈跋宋椠在《注东坡先生诗二卷》中称赞道:“东坡生日是今朝,愧未焚香与奠椒。却羡苏斋翁学士,年年设宴话通宵。”[9]翁方纲去世后,他的子弟及子孙继承先人的嗜好,延续寿苏会。

二、 一生钟情东坡笠屐图

翁方纲最早涉及东坡笠屐图是在乾隆三十年(1776),这年,翁方纲34岁,作《东坡笠屐图研并序》,对赵子固东坡笠屐图砚做了系统介绍,再现东坡当年戴笠着屐策杖的情态,序与诗完美结合,而诗比画面蕴含了更丰富的内容:

研长八寸八分,广五寸五分,厚一寸一分。背刻赵子固画东坡像戴笠着屐策竹杖,右子固二字印,下文彭二字,左紫兰生藏四字。下俞龢紫兰生印,左侧下济之印,又下王澍识九字。研匣上虚舟自书赞,其序曰:“东坡在儋耳,尝与军使张中访黎子云,中途值雨乃于农家假篛笠木屐载(应作戴)履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争吠。东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赵斋爱其潇洒,因作巨研而勒图其后。元末为俞紫之所藏,有明宏正闲,归之王文恪已,又转入国博文三桥手,康熙丁亥十月舟过奔牛,忽得之市屠中,乃为之赞”云云。

先生负瓢行歌时,岂意后人绘诸研。严陵滩边新月出,落水兰亭神一变。脱帽晞发狂歌呼,斯人傥亦苏之徒。不知何处得此雨归态,摩挲片石旋成图。桄榔树叶摘可书,谁谓青箬非吾须。翛然策杖出尘壒,泥涂那复需人扶。固宜犬吠妇子笑,岂有如此笠之农夫。往者宋商邱绢本出家藏,亦有王麓台吮笔苏斋旁。千载招邀作尚友,只疑真有载酒堂。未若此研神致尤青苍。俞紫芝、文三桥,流传艺苑非一朝。夙爱济之作赞语,谁知印章宛可睹。古墨荧荧照影寒。真研不损知者难。(真研不损语见坡公墨迹)只应却与周公瑾,薄暮西冷放棹看。[10]

赵子固,赵孟坚字,南宋画家,工诗善文,家富收藏。翁方纲的序与诗写出了赵子固东坡笠屐图砚的全貌、笠屐故事的由来及翁方纲对砚的画工和苏东坡居儋生活的由衷赞赏。

从此,翁方纲关注东坡笠屐图。他第一次获得朱之蕃临摹李公麟《东坡笠屐图》时已经50岁。乾隆四十七年(1782),翁方纲作《今年夏予得吴莲洋所书邢和璞事,因属安邑宋之山为作邢房悟前生于东坡笠屐图册子前。今同人集苏斋作坡公生日,又适题句于册。其山为莲洋乡人,作篆及画皆有师法,故附诗及之》[11]证实,在他第一次获得朱之蕃临摹李公麟《东坡笠屐图》之前,已经收藏赵子固的《东坡笠屐图》、唐寅的《苏文忠公笠屐图》、宋旭的《东坡笠屐图》等东坡笠屐图。

朱之蕃(?—1624),明代大臣、画家,字元升,号兰嵎,原籍山东聊城荏平县,后附籍南直锦衣卫(今南京)。万历二十三年科举状元,曾任礼部侍郎,奉命出使朝鲜。有《君子林图卷》《临李公麟东坡笠屐图》《纪胜诗》《南还杂著》等作品传世。

嘉庆七年(1802)春,翁方纲两次题跋朱之蕃临摹李公麟《东坡笠屐图》。《又得朱兰嵎摹龙眠坡像》云:

乾隆癸卯春,颜运生得朱兰嵎临《李伯时坡公笠屐像》寄来,供于苏斋,今二十年矣。复购得此轴,即兰嵎同时所作也。此像与宋漫堂刻于《施注苏诗》卷内者正相合。而跋云:“元人笔”,此云:“李伯时者”。予旧跋云:“当是伯时元符中归龙眠山居作,今更详之。”[12]

《再跋朱兰嵎画坡公像》云:

金山笠屐坡像,手持竹杖,与此不同,而皆言伯时作。伯时以元符三年致仕,归老龙眠山,坡公在儋与黎子云兄弟往还,在元符元年。史称伯时归后,肆意岩壑,自作《山庄图》,为世宝传。以愚意度之,东坡在儋遇雨借笠屐事,当是伯时归山后,江岭间传其逸韵,而故友山居闻之,遂写以为实。其有杖者,则或他日又作一幅欤?恐读者以东坡海外事正伯时在朝时,疑其辽远,故为考析,重跋于此。[6]444

根据跋的记述,可知翁方纲曾收藏两幅朱之蕃临摹的东坡笠屐图,一幅是刚刚获得的,另一幅是二十年前购得的,原作者为李公麟,前者为朱之蕃对元人临李公麟作品的再次临摹,后者是朱之蕃根据李公麟原作而临摹的。后者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有翁方纲四款题识,可见翁氏对东坡笠屐图的酷爱。其中一款云:“龙眠写笠屐像,当非止一本,宋摹刻于施注者,则是海南黎事,而所谓元人绢本,固不及兰嵎摹本之得真矣。”

翁方纲有诗“年年公生日,笠屐拜我师”[13]。朝鲜出使中国的朴齐家也有诗写道:“覃溪学士癖于苏,燕处长悬笠屐图”[14]。翁方纲十分敬重苏东坡,特别赞赏东坡笠屐图。他在《苏文忠公笠屐像赞》写道:

焉得好手,散发而骑鲸?惟此金山之迹,龙眠所营。蔡诗公书,宋椠公集,天风海涛,坐客起立。寄之公像,篆烟一缕,一笠一屐,横万万古。昔闻陈氏之苏庵,与蒋氏之苏斋;今我宝苏名室,真见公来。蒋有麓亭之画,陈则不知;我但日诵《汉书》,以配公书与诗[8]136。

“今我宝苏名室,真见公来。”翁方纲景仰东坡的情怀溢于言表。

东坡笠屐故事发生在儋州,但影响近千年。自北宋李公麟多次画东坡笠屐图后,后世有更多名画家争画东坡笠屐图,如,南宋有赵孟坚等;元代有赵孟頫、钱选、任仁发等;明代有唐寅、仇英、尤求、朱之蕃、曾鲸、孙克弘等;清代则有更多画家钟情东坡笠屐图,故翁方纲感慨“世间好手争作笠屐图”[8]1337。

翁方纲痴迷收藏、研讨东坡笠屐图,也是他热衷于考证苏东坡真实相貌的原因之一。关于苏东坡的相貌,史书记述不一。在目前看到的宋、元、明、清画家所画的东坡笠屐图中,关于东坡相貌的描绘,有的“浓密的胡须、略胖的体态”[15],有的“两颧清峙,而髯不甚多”。前者如赵孟坚、赵孟頫、钱选、曾鲸、李襌、仇英、张大千等的东坡笠屐图;后者如李公麟、朱之蕃、杨浚、唐寅、尤求等的东坡笠屐图。

翁方纲在《坡公真像吴门陆谨庭寄赠》云:

我斋奉公像,百摹不一真。漫堂镂施注,元迹云传神。又见梅溪本,松雪下笔亲。肥瘦迥不同,笠屐名则均。世称仙日髯,每儗于思伦。岂知髯逸气,超绝凡笑嚬。两颧清不肥,修眉秀峨岷。神在目炯光,下上照于春。轴有声衲偈,传自吴阊阃。松下叟得之,以供吾儿陈。憬然始下拜,往者空墙循。此中浩然气,蟠塞上青旻。”[8]1359-1360

这表明翁方纲更认可公麟、朱之蕃、杨浚、唐寅、尤求等的东坡笠屐图。

又如《十二月十九日苏斋拜先生真像三首》描述“昔也兰嵎生,今之朱野云。肖彼颧右志,会此眉后纹。双瞳剪眠江,碧宇下星辰”[8]1361,对东坡真像的考辨,翁方纲在《跋坡公像三首》中有更详细的记述:

吴门尤叔野茂先生藏松雪白描坡公像,后有陆五湖师道题云:“有合伯时所作按藤杖坐磐石意态也。”又南海朱完所作小金山像,及常州李枢藏松雪画像,皆与宋人所画真本相合。盖疎眉凤眼,秀摄江山,两颧清峙。而髯不甚多,右颊近上黑痣数点,是宋李伯时之真本,近赵松雪、朱兰嵎临本皆足证也。嘉庆壬戌二月,以此数本合对得真,敬识于此。

世人不知详考,谓坡公貌丰腴,山谷貌消瘦,此因读其诗而误会耳。其实山谷貌转丰,而坡公两颊清峙。[8]1380

翁方纲的记述与苏东坡在《传神记》和《邵氏闻见后录》中的记述吻合。《传神记》云:“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颇似,余无不似者。”[5]1275-1276《邵氏闻见后录》卷三十中记载,东坡打趣秦观胡须太多,秦观说:“君子多乎(胡)哉!”东坡立即回敬道:“小人樊(繁)须也!”[8]269这则趣闻证实了苏东坡的面部特征是:胡须稀疏。

根据翁方纲的考辨,东坡的真实相貌,即“疎眉凤眼,秀摄江山,两颧清峙。而髯不甚多,右颊近上黑痣数点”。那么,翁方纲是否误判了李公麟画过东坡笠屐图呢?

朱之蕃临李公麟《东坡笠屐图》,一幅藏于广东省博物馆,另一幅藏于北京博物院,于2020年9月在文华殿首次公开亮相。其中,广东省博物馆的《东坡笠屐图》有翁方纲的四款题识,题识认真地对东坡笠屐图做了考辨。其一:“《郝陵川集》云:‘公像面有黑痣。’观此所临是龙眠真笔可证也。予斋所收兰嵎临此像一轴即此。”其二:“醉余真意态,江岭几人往。雨笠空云水,风襟摄海天。未知松雪本,何侣漫堂镌。辨证嵩阳帖,焚香二十年。”梁启超的题识也肯定朱之蕃所临之画是李公麟的真笔。李公麟的真笔有李公麟的题识:“东坡一日谒黎子云,途中值雨,乃于农家假箬笠木屐,载履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争吠,东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朱之蕃的题识:“偶然琐事,率尔片言。粉墨载之,永播人间。与巧显融,宁直道邅。人中之龙,仙中之仙。景止高风,有□而练。”(朱之蕃特别强调“右李伯时写像上有数语题识”)此外,还有张京元和翁方纲的题识。此图迭经张京元、翁方纲、叶梦龙、罗振玉收藏。又,翁方纲有诗《朱兰嵎临龙眠画东坡笠屐图。山阴朱兰圃复摹帧,藏题其后》也证实李公麟画过东坡笠屐图。

明代学者张京元在北京故宫藏朱之蕃临李公麟《东坡笠屐图》题识云:“朱宗伯出所藏李龙眠手画,气韵生动,与世俗多胡者不类。”张京元的题识透露一条重要的信息:朱之蕃仍藏有李公麟的《东坡笠屐图》。

著名学者曹树铭在《李龙眠之研究》书中评述李公麟写的“东坡五相”(即《东坡在扬州与刘贡甫、孙巨源及刘莘老对笔研》《东坡在徐州祈雨》《东坡携客游赤壁》《东坡与春梦婆》《东坡笠屐图》)后指出:“因为东坡和龙眠不独生同时,官同朝,而又爱好相同,友谊密切,所以龙眠写东坡的相,不应当作一般人物的画论,而应当作写真,不论龙眠是当着或背着东坡而写。”[16]

周成仕主编的《东坡符号与产业创意》一书列出历代画过东坡笠屐图的画家芳名,李公麟大名在列。长期从事美术研究的张煜认为:“明代朱之蕃所作《东坡笠屐图》形象是临摹李公麟所作的《东坡笠屐图》。”[15]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朱万章在《明清文人为何钟情〈东坡笠屐图〉》指出:“李公麟原画已经失传,我们只能从文献记载和后人摹本中得知,李公麟创作过不止一幅《东坡笠屐图》。”“现在所存世的提衣型《东坡笠屐图》,其直接的源流,应该都来自李公麟。”[17]翁方纲虽然收藏众多东坡笠屐图,但没有见过李公麟《东坡笠屐图》的真迹,直到晚年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在《予考证李伯时画东坡笠屐图事,复题二诗于帧》写道:

同在元符末,江南望海南。山川心不隔,笠屐影无惭。逸气留天地,蛮烟老惠儋。祗应故友识,摘叶写茆庵。

旧史传文苑,当年想画图。烹茶来释子,载酒有生徒。万丈光遥接,千秋墨共摹。衣纹托清梦,知我室名苏。[18]

“同在元符末,江南望海南”,指出李公麟写作笠屐图的时间与地点。“山川心不隔”,表达李公麟对苏东坡的一往深情。“烹茶来释子,载酒有生徒”,写东坡与儋州学子的亲密关系。“万丈光遥接,千秋墨共摹”,点明李公麟画了东坡笠屐图,后人敬仰临摹。

翁方纲治学严谨,经过长期的考证,终于得出东坡笠屐图“当是伯时元符中归龙眠山居后作”的结论。

三、 推崇苏诗,撰《苏诗补注》,订析疑义

苏东坡无疑是中国文化历史上备受关注的杰出人物。

在宋代,苏轼参加科举考试,受到文坛泰斗欧阳修的赏识,名动京师。然而,苏轼从政后,被政敌陷害,“乌台诗案”,死里逃生,被贬黄州。绍圣年间,再以讥讪朝廷为由苏轼相继被贬惠州、儋州,备受折磨。苏轼坡逝世三年,宋徽宗下旨除毁东坡著作。蔡京专权,把司马光、苏轼等309人列入奸党,刻“元祐党籍碑”。朝廷又两度重申销毁东坡著作禁令。南宋时期,朱熹诋毁苏东坡,直到蔡京奸党罪行被清算,苏东坡的名声和地位又得到恢复和提升。东坡的著作受到热捧,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谚语流行。

在元代,元人也推崇东坡。叶曾的《东坡乐府》问世是今存最早的刊本。刘辰翁、方回评点苏诗。在明代,明人“不好宋诗而独爱东坡”[19]206,出版不少东坡著作及评论。如茅维刊刻的《苏文忠公全集》《东坡先生诗集注》,陈梦槐选编的《东坡集选》,方介卿编的《苏文忠公寓惠集》,陈荣选编的《苏文忠公居儋录》等。清代是“苏轼研究的高峰,更是苏诗研究的高峰”[19]19。东坡作品的影响得到进一步“复炽”,如:卲长蘅等的《施注苏诗》、查慎行的《补注东坡先生编年诗》、翁方纲的《苏诗补注》、冯应榴的《苏文忠诗合注》、沈钦韩德《苏斋查注补正》、王文诰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等。“家诵户习皆东坡”[19]263,反映了苏东坡在清代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高,影响非常大。“在清代的苏诗研究者中,翁方纲对苏轼其人其诗的崇尚,景仰是很突出的一位。”[3]245

翁方纲的《苏诗补注》成书于乾隆四十七年(1872)正月。该书对卲长蘅等的《施注苏诗》及查慎行的《补注东坡先生编年诗》,“补其未备,纠其谬误”[3]250。全书共8卷,编年诗413首。《苏诗补注》补录苏诗,以辨证之诗题或诗句为条目,全书共369条,其中补原注275条,翁方纲新补94条。

苏学专家王友胜教授认为“无论就规模还是就学术质量而言,翁方纲的《苏诗补注》都是最优秀的一部”[3]238。他的《苏诗研究史稿》对翁方纲《苏诗补注》作全面而深入的评论: “补查氏原注之未备,补卲氏所删之原注,新补原注,补注,驳前人旧注。”

翁方纲是清代著名学者、诗人、金石学家。他对苏诗的研究造诣极深。譬如,王友胜教授在《苏诗研究史论稿》中第一部分“补卲氏所删之原注”指出:

翁方纲在《陪欧阳公燕西湖》条:查氏补录原注,“庐陵人”句下脱“仁宗擢为参知政事”八字,“不忍以法病民”句下脱“在青州,以便宜止散青苗钱,且上疏论之”十六字。“毁沮”讹“阻”,“居颍才一年而薨”句上脱“然”字。经翁氏补录后,欧阳修的仕履更清楚,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态度被凸现出来。[3]251-252

又如第五部分“驳前人旧注”:

比较典型的例子如卷一《仙游潭五首》条,方纲补注云:“按查氏于第三卷《留题仙游潭》诗后引施氏原注章子厚为商洛令云云,以为可作末句‘不将双脚踏飞梯’注脚,非也。章惇此事在治平元年甲辰,与东坡《留题仙游潭》诗在嘉祐七年壬寅者不同。”查慎行《补注》卷三《留题仙游潭……》引施、顾原注,谓章惇调商洛令,与轼同游仙游潭,其地势险要,轼不敢渡,以此注释“不将双脚踏飞梯”句。翁方纲不以为然,他并引《宋史·奸臣传》载章惇调商洛令与苏轼同游事及鄠县草堂寺石刻,证实章调商洛令事在治平元年(1064),他与苏轼同游仙潭,苏谓其他日杀人事亦在此时。而《留题仙潭……》诗则写于嘉祐七年。查氏涉地理之嫌,张冠李戴,将苏、章两人二年后所发生的事移至此处,其错误自然难免。方纲所辨查之误,后来为王文诰所接受。[3]256

在清代,翁方纲《苏诗补注》已赢得邻邦朝鲜学者申纬的赞许:

翁注最后处,补注所未备。古书勤捃拾,援证资一字。雪衣证墨迹,精核无与比。诸书聚次第,并蓄方快意。得失互考镜,一一皆心醉。[20]

四、 热忱把东坡推向海外

翁方纲景仰东坡,还表现在他热心把东坡推向海外,引起邻邦的东坡热。

乾隆年间,翁方纲已收藏了大批有关东坡的字画和著作,成了清代闻名遐迩的苏学专家。

嘉庆十四年(1809)十月,朝鲜青年学子金正喜由翁方纲的门人李林松引见拜谒翁方纲,有幸见到翁方纲收藏的《天际乌云帖》、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残本以及李公麟《东坡金山像》、赵子固《东坡研背笠屐像》、唐寅《苏文忠公笠屐图》等,惊喜不已。

金正喜(1786—1856),字元春,号秋史、阮堂、礼堂,朝鲜李朝金石学家、诗人。两次遭到流配。著有《覃研斋诗稿》《阮堂集》等。“翁方纲丰富的东坡相关文物收藏,使金正喜眼界大开,带着崇拜东坡的心情受教于翁方纲,金正喜称,‘覃溪真天人,坡公生今日’,‘楼前红日梦里明,苏门 斋门下瓣香呈’。”[7]152

翁方纲喜爱这位“志同”的邻邦青年学子,临行前,请朱鹤年临摹陆恭旧藏的《颧右痣本东坡像》,并题跋和诗相赠,至今这幅东坡画像还收藏在韩国涧松美术馆。翁方纲的跋交代了画此画的经过,特别赞赏此画的价值,并回顾收藏东坡文物的激动:

坡像有赵子固笠屐图、浮粟泉石刻像,朱兰嵎临李龙眠笠屐像,心罗山人写苏米像,宋石门画皆奉于苏斋[7]154。

翁方纲的题跋又一次证明李公麟画过东坡笠屐图确凿无疑。

金正喜回国后,翁方纲等文人相继寄赠有关东坡文物,如《天际乌云帖》摹本、《赵子固研背笠屐像》摹本等。翁方纲还为金正喜的父亲写其号“酉堂”,为金正喜题“诗盦”二字。金正喜非常看重翁方纲赠送的礼物,命其子金商佑重摹《颧右痣本东坡像》;自己模仿翁方纲写《天际乌云帖》的次韵诗,表达自己结识中国清代文人的感受;他还大力宣传东坡的四种画像(“雨雪诗本”“策杖像”“颧骨右痣本”和《赵子固研背笠屐图》),引起了朝鲜人对东坡的关注与热爱。

嘉庆十七年(1812)九月二十八日,朝鲜人申纬仰慕翁方纲来到翁方纲的石墨书楼,观览宋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残本,欣赏《天际乌云帖》,大饱眼福。

申纬,(1769—1845)字汉叟,号紫霞,朝鲜李朝著名诗人。著有《警修堂文稿》《紫霞山钞》。申纬崇拜翁方纲,称赞翁方纲“坡翁转世得覃老”[21]29。据衣若芬教授考证,“申纬受翁方纲的影响也号‘苏斋’,热衷学习苏轼主要表现于四个方面:临摹次韵《天际乌云帖》、收藏东坡画像、收集苏轼诗集注解版本以及于东坡生日举行‘寿苏会’。”[7]161申纬广泛收集东坡诗集注解版本,得意洋洋地说:“我有苏集癖,大小三四种”,“又得覃溪补注及海外集二种”[17]159。申纬十分赏识《天际乌云帖》。他作《十二月十九日,重摹赵松雪画东坡遗像。仍以星原旧赠蜀石二十二枚,新溪纱罗江石四十枚,沉水铜盆,作东坡生日有诗》其中第三首云:“天际乌云第二无,墨缘万里宝斋苏。星秋霞碧如星散,肠断苏斋笠屐图。”[21]36他曾几次摹写《天际乌云帖》,后来还将翁方纲摹本《天际乌云帖》献给朝鲜宪宗,可见朝鲜对东坡的崇敬。

朝鲜的文人接受苏轼文学的影响,出版不少著作,如:朴齐家的《诗集》卷五有《七月既望三首》;丁若镛的《犹堂全书》卷五有《和苏长公(东坡八首)》等,洪奭同的《渊泉先生问集》卷一有《续赤壁赋》等[19]601。朝鲜人崇拜苏东坡缘于翁方纲的热心推动。有一种现象,金正喜和申纬敬奉翁方纲为“东坡后身”[7]159,而赵秀三有诗赞金正喜“秋史当今之一坡”[22],秋史,金正喜的号,意思是说金正喜为东坡再世。朝鲜学人推崇东坡,学清代翁方纲热衷举办寿苏会。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他们的寿苏会注重悬挂《笠屐图》。“《笠屐图》从12世纪开始出现,14世纪流行于日本,19世纪传入朝鲜。”[7]167“《笠屐图》俨然成为朝鲜时代东坡的标志画像”[7]169。金正喜的弟子许维把远谪济州的金正喜类比贬谪儋州的苏东坡,作《阮堂先生海天一笠像》[7]169。

日本富冈铁斋喜欢画《东坡笠屐图》。长尾雨山曾举办过五届寿苏会。他收集每次寿苏会上列席者发表的诗文编成《寿苏集》。他在《丙辰寿苏录题诗四首》自注:“毕沅每逢东坡生日,壁北陈老莲画公小像,以宴宾僚。子所藏老莲笠屐图或即是也欤。”老莲,即明清著名画家陈洪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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