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 张云路 李雄 刘志成
摘要:富士見是一种以眺望富士山为主要表现形式、能够影响并产生场所情感与文化认知的景观。文章借助古籍舆图、历史照片等图文资料及实地调查对富士见文化概况及东京都富士见景观进行系统化梳理;结合日本城下町的基本规划原理,归纳东京都富士见景观的构建要素,总结并分析不同要素的历史逻辑及特征;根据其文化内涵、点状历史遗产、线性视线廊道、面域场所空间等眺望景观属性,挖掘对城市景观风貌识别、城市历史景观保护、城市绿色空间设计、国家公园眺望体系构建产生的现代风景价值,探讨东京都富士见景观的发展,为我国城乡建设中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的相关工作提供借鉴。
关键词:借景,眺望景观,城市历史景观,国家公园,富士山
DOI: 10.12169/zgcsly.2021.07.01.0001
Abstract: Fujimi is one of the Fuji belief cultures that takes overlooking Mount Fuji as its main means to influence and produce the place emotion and cultural perception in landscapes. By reviewing ancient books, paintings, historical photos and other graphic materials as well as making field work, this paper makes a systematic study on Fujimi culture and Fujimi landscape in Tokyo.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basic planning principles of castle towns in Japan, the paper summarizes the elements that the Fujimi landscape is comprised of, and analyzes and concludes the historical logic of the different elements and their characteristics. It also discusses the Fujimi landscape development and explore the modern landscape value produced around the identification of urban landscape features, the protection of historic urban landscapes, the design of urban green spaces and the overlooking landscape construction for national park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attributes of overlooking landscapes including culture connotation, dotted historical heritage, linear viewing corridors and region-scale space of place. The study is aimed at providing reference for strengthening th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in Chinas urban and rural construction.
Keywords: borrowed scenery, overlooking landscape, historic urban landscape, national park, Mount Fuji
“望山看水”是通过识别城乡景观风貌达到“记乡愁”目标的有效途径,针对眺望景观开展的规划与管控一直以来都是世界各国研究的重要课题。日本将富士山作为神圣崇拜的对象,以眺望富士山作为表现形式产生了一种名为“富士见”的文化。在日语中“富士见”与“不死身”具有相同的发音[1],以借景手法形成了一系列空间特征与精神信仰高度融合的富士见景观[2]。本文以东京都为研究范围,通过相关文献、地图、影像、论文及田野调查,从风景园林及眺望景观的视角对东京都富士见景观进行解读与分析:梳理富士山及富士见文化概况;结合日本城下町(日本城市形态之一,百姓以领主居住的城堡为核心形成聚落而建立的城市)的设计手法概括东京都富士见景观不同空间尺度的构建特征;总结并归纳富士见景观传统构建特征影响下的现代风景价值,为我国在城乡建设中如何系统保护并传承历史文化遗产提供借鉴。
1 富士见文化概况
富士山是日本第一高峰,海拔3 776.12 m。由于人们对自然界活火山产生的敬畏之心,富士山被视为是火山神(浅间神)坐镇的灵山。垂仁天皇3年(公元前27年),以祈求火山平息为初衷,山宫浅间神社选址并建立于富士山西南山麓的火山熔岩地貌前端。神社内利用熔岩堆砌成最原始的富士山遥拜所形态,并摆放以富士山为主朝向排列而成的石阵,遥拜富士山的祭祀方式成为最早的富士见文化的表现形式[3]。
东京原名江户。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由此开启了江户时代。受德川幕府所尊崇的富士见文化的影响,江户出现了大量以“富士见”为名的场所,如以“富士见町”命名的村落,或以“富士见楼”“富士见茶亭”“富士见桥”“富士见山”命名的建筑或景观等,或以“富士见通”“富士见坂”命名的道路等[4]。以日本国土地理院地图为基础,利用Kashmir 3D软件得到除去树木和建筑影响下的东京都富士山可视域的理论最大值,约59%的市域范围可以见到富士山,并主要分布于东京都区部所在的关东平原区域。受建造技术的影响,直至江户时代末期,江户的城市天际线仍较为平缓,远在100 km之外的江户市内或是郊外都可以望见富士山。但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富士见景观几乎已经消失在东京的夜色霓虹中,在东京都看到富士山变得可遇而不可求。
2 东京都富士见景观的传统构建特征
从日本传统的城市设计角度切入,城市周围的山体不仅是作为自然景物而存在,更是被视为信仰的对象。山成为影响城市形态的主要因素之一,是原始自然环境中重要的空间参照物。因此,日本形成了“YAMA-ATE”(山当テ)这一塑造城市的手法,即将山体作为道路的基准轴或借景轴来确定方位并构建城市结构。
在日本城市发展的历史中,大多数城市都是在城下町的基础上演进而成的,其中包括孕育东京都的江户城下町。城下町以与自然环境共存共生作为基本规划原理,在适应山水体系和风土民情的基础上,兼具“YAMA-ATE”的手法创造人文景观,将自然环境纳入到城市进行整体规划,创造具有秩序的多样化空间[5]。因此,本文在城市建造时序及空间层次的基础上,将东京都富士见景观的传统构建要素概括为选址思想、城市核心、城市本底、风景节点,并结合时代及文化背景对各构建要素的特征进行分析(图1)。
2.1 信奉阴阳五行的选址思想
江户的选址除了受到自然山水环境的影响之外,更是受到了富士信仰的思想浸染。历史传说中富士山是孝安天皇九十二年(公元前281年)庚申年诞生的。富士山与“庚申”有着浓厚的渊源,其中富士信仰更是将“庚申年”作为御缘年(与神佛结下因缘的年份)。在中国阴阳五行哲学中,“庚”与“申”均具有阳金的含义,“庚申”也是天干地支中唯一的“阳金”组合。以江户作为中心,富士山恰好位于“庚”“申”之间,因此可以说富士山位于江户的“庚申”位。每年2月及11月从江户望向富士山,夕阳在降落瞬间位于山顶之上,富士山和霞光万道的夕阳交织形成钻石富士的景象,由此富士山被认为是阿弥陀居住的西方极乐净土,但这种思想受明治初期神佛分离的影响,在近代便开始逐渐消失[6]。被认为是永恒存在的富士山既是日本的国家符号,又被德川幕府看作是精神、物质两方面追求的象征。因此,富士见文化是影响江户选址思想的最佳典范。
2.2 代替天守建筑的城市核心
江户城是江户的中心,受富士见文化的影响,德川幕府在城内设计了富士见橹和富士见多闻橹。橹,是日本近世时代以防御为目的建立于城郭之上的单层或多层的建筑物。1657年,江户明历大火将历经三次翻修、前后存在不足50年的天守閣烧毁,从那时起至江户时代结束,富士见橹替代天守阁作为江户城最主要的建筑,亦可被视为江户时代的城市地标。
富士见橹是位于江户城本丸西南角的三重橹,虽在1923年关东大地震中损毁解体,但政府根据相关照片、图纸、文献等在原址进行了重建工作。富士见多闻橹位于江户城本丸西侧城垣之上,是作为平橹的长屋造防御设施,现存的富士见多闻橹是明历大火后的复原建筑。两者均以西南作为主要朝向,在满足防御功能的同时,构建了江户城与富士山遥相呼应的美景,也是远眺富士山的重要场所。
2.3 呼应山水环境的城市本底
江户时代初期,德川幕府延续与骏府城下町相同的设计思想,即运用“YAMA-ATE”的手法,以富士山为基准确定江户城下町的轴线,并从一定程度带动整个城市对于富士信仰的尊崇,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九段坂及骏河町(图2)。“骏河”二字取自德川家康曾居住的骏河国,而且从江户时代后期遗留的浮世绘中更加可以印证德川幕府初期的设计意图。
2.4 继承文化精神的风景节点
1) 大名庭园。受德川幕府所推崇的富士见文化的影响及对富士山自然风景的向往,多数大名(日本古代封建领主称呼),尤其是德川御三家在各自的庭园中对眺望富士山活动做出了不同的回应。通过对东京都内现存大名庭园的考证,可以得到6个大名庭园内9处富士见景观存在的记录[8](表1)。在日本大名庭园中,通常可以见到将中国的庐山、西湖、苏堤等纳入园中的景观,这一造园艺术被称之为缩景。除了望岳亭等以建筑形式出现的富士见景观外,以借富士山岳之景为目的,形似富士山的滨离宫恩赐庭园富士见山、六义园富士见山、小石川后乐园富士山[9]、清澄庭园富士山等都具有缩景的特性。
2) 富士冢。富士冢是具有富士信仰的富士讲团体(尊奉富士山神的信徒创建的名为“讲”的民间信仰团体)在神社、寺庙中创造的,可远眺参拜富士山的迷你“富士山”[10-11]。由于江户近郊多为田地,高于周边建筑的富士冢便成了百姓遥拜富士山的重要场所。
富士讲成员高田藤四郎于1779年在高田水稻荷神社境内修建了第一座富士冢——高田富士,其造型源自富士山,顶部填埋取自富士山顶的土,冢主体则是由富士讲员从富士山顶取下的熔岩覆盖堆积而成,极大影响了之后的富士冢形态。自江户时代至今,东京都区部内曾存在93处富士冢,现在仅剩68处(图3)。1965年之后,富士冢的数量形成了如今较为稳定的分布格局,但由于人们忽视富士冢的重要性及保护意识不强,其数量依旧处在递减状态。
3) 开放空间。受富士见文化影响,作为代表性城市开放空间的明治神宫外苑,共设计2条轴线,主轴线构建于园内,以圣德绘画纪念馆作为轴线的终点以及全园的主要视觉焦点,并以长约300 m的银杏林荫大道作为主轴线的空间实体;次轴线以绘画馆南侧的东西方向道路作为载体,向西以富士山顶作为基准延伸至园外,向东则收束至呼应轴线而设计的小型花园中,以此强化次轴线的方向性。
4) 其他风景节点。除上述风景节点外,历史上东京都内还存在大量如浮世绘所勾勒的人与富士山产生紧密联系的景观。例如,江户时代末期受町人文化的影响,富士讲团体在目黑川北岸,利用自然地势修建了以满足人们眺望游赏的目黑元富士,或是留日中国学生举行欢迎孙中山大会的富士见楼,等等。如今,在东京登上六本木新城森大厦、晴空塔等高层建筑一睹富士山真容已成为热门旅游行为。
3 东京都富士见景观的现代风景价值
3.1 传承眺望文化,增强城市景观风貌识别
富士山作为自然景观资源,形成了富士见的历史文化现象。传承这一眺望文化,能够增强城市景观风貌的识别与价值研判。为了保护和利用能够欣赏到富士山美景的地点,日本国土交通省通过“关东富士见百景”评选,促进国民对景观风貌管控的认知与启蒙,并从景观与活动双评估出发,最终选定共计128景的233个地点[12]。所选地点包括生态空间、农业空间,以及居住区、商业用地、城市绿地等城镇空间。这一举措不仅将富士见景观作为关东地区特色风貌与魅力表达的载体,又间接促进了地域与社区的活化开发。
3.2 利用眺望遗产,呼吁城市历史景观保护
尽管日暮里富士见坂作为江户时期的历史遗迹也曾入选“关东富士见百景”,但由于缺乏法律效力的维护,该地点在东京逐年的城市建设中已经被无序开发的公寓挡住了远眺富士山的视线。为了保护这一城市历史景观,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nternational Council on Monuments and Sites,ICOMOS)日本国内委员会成立了名为“眺望遗产及环境”的第13小委员会,致力于保护东京仅存的2处眺望富士山的地点——日暮里富士见坂和明治神宫外苑[13]。
2015—2017年旧国立竞技馆拆除时期,明治神宫外苑成为彼时东京都心内能够远眺富士山优美锥形轮廓的地点。ICOMOS曾一度呼吁新国立竞技场应适当调整方案,以求明治神宫外苑与富士山的共存共生关系不会被再次破坏[14]。虽然有关各方进行了眺望富士山的保护工作,但没有受到日本政府及东京都政府的重视,随着迎接奥运的新国立竞技场开工,眺望富士山再一次陷入漫长的等待之中。
3.3 依托眺望视线,开展城市绿色空间设计
明治维新后,将富士见文化运用于城市规划及绿色空间设计中的手法并没有被新思想取代,反而持续影响了近现代东京的卫星城规划(图4)。1926年开发建设的国立市是东京都近代郊外住宅地的代表之一,城市以国立站圆形公园为中心规划了3条放射状道路,分别命名为:大学通、富士见通、朝日通[15]。20世纪80年代规划建设的东久留米市则是以眺望富士山的视线廊道作为城市中轴线,并定位为城市文化生活交流的重要场所与门户景观。多摩新城内,帕特农作为新城制高点,东西方向以富士山作为基准,将这条眺望富士山的视线作为该区域的次轴线,以此呼应南北主轴,并利用框景的手法将富士山纳入到整个新城的景观设计中,形成了步行友好的城市路网及绿色环境。
受富士见文化影响,多摩富士见通公园有意识地将眺望富士山的视线作为公园的轴线以及周边区域内强有力的结构控制线,为周边居民提供了良好的眺望景观及城市绿色开放空间。
3.4 优化眺望空间,构建国家公园眺望体系
2016年,为了纪念富士箱根伊豆国家公园建园80周年,日本环境省及所属的地方自治体及相关专家,从保护及可利用性、风景的多样性、文化的背景3个角度,在富士箱根伊豆国家公园地域内部及其外部所属的市町村内开展“富士山风景100选”活动[16],共选出了104处眺望空间,其中81处位于国家公园内部。“富士山风景100选”活動通过优化并整备包括点状的展望台,线状的道路,面状的城市公园、森林公园及自然景观环境等多种形态在内的眺望空间,在国家公园内部构建了以欣赏富士山及周围美丽环境为目的的“点—线—面”相结合的眺望体系。
4 结语
作为眺望景观的富士见景观是感知城市风貌与历史文化的重要方式,是一种特殊的风景营造实践,形成了独具一格的风景认知。东京都富士见景观具有文化内涵,依托眺望景观属性探究其历史逻辑与现代借鉴,能够清晰地认识到传统构建特征正在影响着现代风景价值;同时,历史景观资源也正在向现代景观资产转变,为城乡文化遗产的系统化保护与复兴提供新的思路。
近年来,我国第五立面及景观眺望系统越发受到各级城乡重视,分级管控、专项治理等工作取得成效,但容易忽视“看山水”中历史底蕴的探讨以及“看历史”中山水积淀的挖掘。从“望山看水记乡愁”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城乡建设与山水风景和谐发展一直以来都是我国的文化传统。本文上述经验以绿色空间作为主要载体,形成了“以文化内涵为核心,点状、线性、面域多空间”的眺望景观体系,切合我国构建多层级多要素的城乡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中“准确把握基本内涵,分级落实重点任务”的意见[17],既能加强历史文化的保护利用传承,又能为健全工作机制、完善保障措施落到实处提供思路。秉承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观,从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要求出发,了解并梳理其他国家关于山水、城市、区域景观系统的营造传统,对我国新时代下探索公园城市发展路径、国家公园助力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申报、城乡建设中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等方面的工作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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