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 魏建
内容提要:王邵军的《生命的思与诗——冯至的人生与创作》是一部优秀的冯至研究著作,生动地展示出诗人传记的创作方法论。首先,采用“以冯解冯”的研究方法,透过冯至的创作观照他的多面人生。其次,平衡“诗”与“真”,在保持“距离”和“理解之同情”的基础上回归“冯至本身”。最重要的是,以冯至的精神探索之路为主线,打通各个身份之间的互动和联系,展现出一个不断克服和否定的、立体的、崇高的精神巨人形象。
关键词:冯至 诗人传记 诗与真 精神巨人 王邵军
提起冯至,人们首先想到鲁迅先生的赞语——“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①。事实上,冯至的一生何其充盈,他是诗人,是作家,是学者,是翻译家,是思想家……诸多身份融于一体,才是冯至。王邵军新作《生命的思与诗——冯至的人生与创作》(以下省略该书副题)用细致客观的笔触描绘立体的冯至形象,沉潜到冯至生活的原始样态和本真的思想轨迹,吟诵出一首扣人心弦的生命史诗。
一、如何观照诗人的多面人生
在20世纪中国诗歌史上,冯至的创造和贡献显而易见。冯至笔耕一生,创作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和《西郊集》等诗集,与此同时,他在散文和小说创作、翻译、学术研究等领域的建树不容小觑。如何还原冯至的诗性人生,把握詩人冯至与学者冯至、思想家冯至等多重角色之间的关联,全面考量冯至的文学轨迹和独特命运,是冯至传记不可忽视的问题。
1992年10月,王邵军的著作《生命在沉思——冯至》问世,作为“第一本冯至传记”,受到冯至的称赞:“这个年轻人很聪明,他是根据我的作品写我的。”②冯至提倡通过作品把握诗人的生平,他的著作《杜甫传》以“以杜解杜”而闻名,借助于杜甫的诗作,尽可能地还原杜甫的时代图景、文学现场和生命历程,从而开拓一条诗人传记写作的新路径。就如他在《我想怎样写一部传记》一文中所说:“把一个诗人的作品当作一个整个的有机体来研究,把诗人的生活作一个详细的叙述。”③王邵军或有意或无意地师法冯至,在创作过程中秉持“以冯解冯”的方法论,从冯至的创作着眼,抽丝剥茧,探寻冯至的人生经历和精神轨迹。时隔近三十载,王邵军经过重新阅读、思考和修订,推出新作《生命的思与诗》。该书延续“以冯解冯”的研究方法,以时间顺序为经,以作品记叙为纬,经为筋骨,纬为血肉,力求还原更为立体的冯至其人。
诗人创作和诗人传记之间有着天然的互文关系,“以冯解冯”确如冯至所言,是个聪明的写法。冯至一生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在命运和时代的洗礼下,一步步沉潜为一代大家。王邵军精心提取冯至生命中重要时期的关键性事件,勾勒一生的大致走向,同时在作品中探寻相关的书写,努力还原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他在回忆性散文集《立斜阳集》中强调20年代的北京、30年代前半期德国的海德贝格、40年代前半期的昆明是对他一生产生深远影响的“年华磨灭地”,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故乡涿州不在此列。纵观冯至的创作,不难发现,他似乎有意识地逃避对涿州的回忆,很少提及故乡。王邵军通过拼凑散布在《黄昏》《乌鸦——寄给M弟》等作品中的相关描写找到了原因——冯至的童年是不幸福的,他自卑,寂寞,被忽略,被歧视,又经受丧母之痛和家道中落,故乡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悲苦和困厄。回避不代表遗忘,恰恰相反,童年经验的影响始终伴随着冯至。王邵军指出,冯至初期的爱情诗中吟咏的爱情蕴含着母爱的泛化,冯至少小丧母,母爱的缺失让他不自觉地将母爱神圣化,比如,《最后之歌》中的“聪慧的姑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他为自己创造的母亲的替代。基于此,王邵军在对冯至童年时期的书写中,没有对涿州的溢美之词,而是尊重他自身的生命体验,还原了一个昏暗、沉闷、孤寂的童年样态。
与此同时,王邵军积极借鉴文学地理学的理论、视角和方法,试图重返冯至所处的独特历史语境下的地理环境、家族和家庭环境、社交圈等“场景”,探索生动准确的生命现场和思想精神轨迹。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强调地理空间对人的“多样性”和“地方性”的影响。冯至一生去过许多国家和城市,在涿州、北平、哈尔滨、上海、昆明、海德贝格和柏林等地生活过较长的时间,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和生存经验必然对他的创作和思想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以“北游”为例,在哈尔滨第一中学教书的一年是冯至思想转变的一个重要节点,经历过“人生之海”的荒凉与寂寞,冯至从自艾自怜的个体忧思,转入真切的孤独凄冷的生命体验。王邵军通过深入解读创作于1927年末的叙事长诗《北游》,重现冯至在哈尔滨生活期间的现实窘况和精神困境,充满异乡情调的哈尔滨像极了北欧文学中庞大灰色的都市,冰冷、市侩、病态、沉闷、污浊,“地狱之行”带给他的是无尽的荒原感、恶心感和孤独感。在他看来,《北游》一诗是冯至思想转变的标志,不同于诗集《昨日之歌》对个人哀伤和苦闷的表达,通过叙述北游时期的经历和思考,将矛头指向畸形的现代都市及其生存样态,从人性和文化层面批判现代文明,具有明显的现代性和现代意识。
朱东润认为,诗人传记,不同于其他人物传记,“必须把诗的成就写出来”,“把作品的渊源变化交代清楚,同时还得指出所以产生这些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他的作品评价又如何”④。诗歌是人类的伟大创造,能在有限的字句之中潜藏无限的情与思,是诗人精神世界的通关密码。王邵军以学理性的眼光观照和解读冯至的生平及创作,“以冯解冯”,同时积极借鉴文学地理学的理论、视角和方法,回归到冯至经历和创造的生命现场探求真相,既不失诗人传记的风貌,又兼具学术著作的体统。
二、如何平衡“诗”与“真”
对于传记文学而言,“诗”与“真”的争议一直是逃不开的话题。人物传记,尤其是诗人传记,文学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正如海登·怀特所说,历史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叙述者主观建构出来的“故事”。那么,在主张传记史学性和文学性兼备的前提下,严格把控“诗”与“真”的“度”便显得尤为重要。王邵军的著作《生命的思与诗》试图回归“冯至本身”,从个体生命的沉浮和精神探索的角度重塑冯至,为平衡传记的“诗”与“真”提供了一些启迪。
一方面,保持“距离”。在《生命的思与诗》中,王邵军坚持客观求真的史传立场,强调自己与传主之间的“距离”,采用近乎“零度”的叙事策略,试图通过“严肃地书写琐事”⑤对冯至一生中的重要时段进行“描述”,探寻促使他进行文学创造和精神探索的源流。需要强调的是,这里所说的“零度”,并非完全意义上对作家主体性的遮蔽,而是指向客观冷峻的学术态度和创作立场。周棉在《冯至先生怎样对待〈冯至传〉》一文中简要概括了冯至先生对自己的传记的意见:回避对他肯定性的评价或者荣誉性的叙述,“调子要压低”;尊重客观真实,“不要回避别人对他的批评,不要掩饰他因种种原因造成的不足和遗憾”⑥。王邵军的《生命的思与诗》,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冯至对于传记的要求,字里行间拒绝私我情绪的倾注,不盲目,不粉饰,不扬长避短,一切以客观事实和理性判断为准绳。冯至在诗歌领域的实绩是有目共睹的,诗作受到鲁迅、朱自清和李广田等大家的充分肯定。王邵军将冯至视作“一座高山”,但是,他并未一味地盲从热捧,在论及冯至的诗歌成就时,客观地指出冯至在五十年代的诗歌,尤其是《十年诗抄》,相比于其他时期的创作,内容有些生硬和表面,形式也有明显的不足,从艺术上讲,冯至特有的精神内涵和独立感受消失了,一种大众化的情感和审美替代了个性气质。另外,对于冯至的私人生活,比如他的爱情经历和婚姻生活,王邵军坚持克制地书写,不抒发,不渲染,不哗众取宠,力图呈现客观的生活样态和真实的人格形象,这是对冯至的尊重,也是对传记伦理的坚守。
另一方面,坚持“理解之同情”。罗振亚认为:“一部文学家的传记要想令人刮目相看,必须对传主的创作和理论有着殊于他人的深刻理解。”⑦文学性,归根究底,追求的是情感的“温度”。传记绝非简单的史料堆砌,创作者必须沉潜到传主的生命长河之中,设身处地,用第一人称视角观照他的生活和思想,而非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讲述第三人称观点。换句话说,人物传记,尤其是文人传记,要求创作者对传主共情,即“理解之同情”。王邵军致力于探寻冯至的内心世界,他清楚地看到了冯至的寂寞、忧郁、压抑、孤独,以及静默深沉的坚守顽抗,而这些恰恰是冯至之所以成为冯至的依凭。比如,王邵军指出,昆明七年是冯至一生中图书相对匮乏的时期,又因为躲避轰炸等原因,冯至和家人搬到林场茅屋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在这苦闷动荡的岁月里从平凡质朴的生活中汲取了无限的精神力量,创作了《十四行集》《山水》和《伍子胥》等数部重要作品。宋人画山水,尤为青睐“寒林”这一意象。寒冬的枯树林间灰白荒凉,但如蒋勋所言,这萧瑟之中“有一种肃静,一种瑟缩,一种凝冻,一种生命在入于死灭前紧紧守护自己的庄严矜持”⑧。冯至就如宋人笔下的“寒林”,孤寒顽强,默然挺立。
与此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王邵军对于冯至与杨晦、陈炜谟、陈翔鹤等人之间友谊的描述十分动人。以对冯至一生影响最大的杨晦为例,冯至从杨晦身上获取了满满的情感,志同道合的友情、兄长般的亲情和母爱般的温暖,以至视其为“第二母亲”,更有甚者,《怀友人Y.H.》寄托了大多数恋爱中缺少的真诚、理解和慰藉,读起来分外婉转动情。在黑暗、悲怆的时代里,杨晦给予冯至以无限的安慰和支撑,王邵军通过整理和阐释冯、杨二人的书信往来,四两拨千斤,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友情的巨大力量——对于20年代的青年,尤其是知识青年来说,友谊可以胜过一切。因为懂得,所以深刻。不单是热烈华美的抒情能够产生情感共鸣,如果做到“深入理解”与“深度共情”,冷静克制的“描述”同样可以生发震撼人心的修辞张力。
三、如何走近一个精神巨人
冯至的女儿冯姚平说过,父亲“一生低调、平平凡凡,毫无传奇色彩,读书、思考、教书、写作填充了他的一生”,“好像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⑨。唐人常以“镜”比拟湖的“波澜不惊”,回望冯至长长的一生,恰似一面静定的湖泊——湖水流转往复,“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静如镜”⑩。20世纪的中国风云变幻,冯至在风雨飘摇中沉浮挣扎,看似随波逐流,实际上始终没有停止思索的脚步。在某种程度上,冯至是一个精神的巨人,从早期的孤独,到对孤独的克服,到隐忍、坚守,到断念、蜕变,再到“人民性”,终其一生都在思考、在探索。
张辉在《冯至:未完成的自我》中指出,王邵军的《生命在沉思——冯至》将冯至界定为一个“真正否定型的精神探索者”,但是,该书“并未向我们充分展示冯至的‘思想触角’究竟达到过哪些‘寻常人容易忽略的领地’;也没有完整呈现冯至‘精神轨迹’的独特性究竟体现在何处”。王邵军明显对张辉的意见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他在新作《生命的思与诗》中,着重强调了诺瓦利斯、里尔克、歌德、杜甫等人对冯至的影响,尤其在《走进深山》一章中深入地探究了冯至半个世纪以来与歌德接触并接受其影响的过程,从而系统地展示出冯至的思想精神轨迹,即通过自我克服和不断否定,发现现代自我的精神历程。这无疑是一次“质”的突破。王邵军敏锐地把握住冯至的创造与生命体验、形而上思考的良性互动关系,通过对《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山水》《伍子胥》《杜甫传》等代表性作品的深入研究和深度阐释,成功地建构了一个作为精神探索者的冯至形象。面对歌德、杜甫等博大的研究对象,冯至以难能可贵的耐心,深入的思考,细致的体悟,从不同的角度搭建起与之对应的精神空间。可以说,冯至的精神探索之路,将生命和创造紧密交织在一起,使诗人冯至与学者冯至、翻译家冯至、思想家冯至等侧面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最终凝汇成一个崇高的、深刻的精神巨人形象。
王邵军不仅抓住了精神探索这一传述主线,同时不忘结合时代大背景和社会大环境进行考量,从而更能凸显冯至清醒的意志和坚定的精神力量。冯至以强大的思想之力,执着地进行着精神探索之路,走出了一条有韧性的人生之路。以《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的翻译为例,“文革”期间,冯至成了“被运动的对象”,一系列遭遇对他的生活和精神产生了难以磨灭的打击和伤害。但是,冯至在1973年左右着手翻译海涅的这首政治讽刺诗,不难从中体会和察觉他的思想变化,以及对当时中国现实的思考和理解,残酷灰败的现实没有使其麻木沉寂,他的精神之火始终都在燃烧着。冯至是一个真正的否定型的精神探索者,深入研究他的精神世界,是实现对其全面认知和深度理解的一把秘钥。冯至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创造、思考、探索,他立身于时代和生活,但又超越对一般现实的体会,不断克服,不断否定,在永不止息的出发和抵达的过程中探寻生命的意义,展示出一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独特的、自我超越的跋涉之路。
王邵军在《生命的思与诗》中,尽可能地展示冯至的各个侧面,更为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将每一个角色切割出来进行阐述,而是以其精神探索之路为主线,打通各个身份之间的互动和联系,呈现出一个不断克服和否定的精神探索者形象。冯至是一座值得进一步开掘的宝藏,他一生低调内敛,不逐喧哗,静默守持,于沉思中体味平凡生活的深意,探寻现实人生的内在哲理,并自觉地上升到生命哲学的层面,就像是一条“小河”,流过“森林”和“花丛”,历经海上的“厉风”和“狂浪”,最终凝汇成一片深邃安谧的湖。
注释: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1页。
②⑨冯姚平:《别了,道明老友!》,《新华文摘》2019年第21期。
③冯至:《山水斜阳》,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9页。
④朱东润:《朱东润传记作品全集》(卷一),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429页。
⑤王永:《还原·想象·阐释 ——中国现当代诗人传记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⑥周棉:《冯至先生怎样对待〈冯至传〉》,《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⑦罗振亚:《“界碑”的还原与凸显——评刘保昌的〈戴望舒传〉》,《社会科学战线》2007年第6期。
⑧蒋勋:《此时众生》,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29页。
⑩周国平:《安静》,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
张辉:《冯至:未完成的自我》,文津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