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
内容提要: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的每个人物,几乎都平凡普通却又拥有跌宕起伏、波谲云诡的命运。主人公刘建国驾驶的爱心救护车,呼啸穿行于生与死、爱与痛的边缘,沉重地负荷着现实人生的种种哀痛和感伤,在大道烟尘中一路呼啸,激荡着历史、现实和未来的风起云涌。在这部立足于哈尔滨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中,迟子建一如既往地以舒缓坦荡、柔情款款的笔墨,瞩目浓郁氤氲的人间烟火气息,委婉深致,蔚为壮观。坐落于北国松花江畔的冰城哈尔滨,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历史与未来、人文与自然融会贯通,交相辉映。
关键词:《烟火漫卷》 沧桑 诗意 哲学
“无论春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上卑微的生灵。无论寒暑,伴着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人们。”在迟子建的笔下,哈尔滨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与爱恨情仇以及他们在熙来攘往中所呈现的生命的色彩,是大地的歌吟,悲怆缱绻,震撼人心,这些如歌岁月中悲欣交集的人们无不带有诗意的光辉。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的每个人物,几乎都平凡普通却又拥有跌宕起伏、波谲云诡的命运。主人公刘建国驾驶的爱心救护车,呼啸穿行于生与死、爱与痛的边缘,沉重地负荷着现实人生的种种哀痛和感伤,在大道烟尘中一路呼啸,激荡着历史、现实和未来的风起云涌。
在这部立足于哈尔滨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中,迟子建一如既往地以舒缓坦荡、柔情款款的笔墨,瞩目浓郁氤氲的人间烟火气息,委婉深致,蔚为壮观。坐落于北国松花江畔的冰城哈尔滨,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历史与未来、人文与自然融会贯通,交相辉映。上百年间几代形形色色、淳朴笃实的哈尔滨普通市井细民,在“烟火漫卷”的生活舞台上演绎出柔肠百转的人生戏剧,他们的人性中闪耀着温暖的光泽与魅力,焕发出盎然的生机与活力。迟子建以其女性作家特有的温情与细腻的笔法,为我们描摹了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长眠于斯的哈尔滨一群普通市民的人生画卷。全书的字里行间弥漫着千回百转的离奇色彩,充满悲悯的人文情怀和救赎意识,彰显了哈尔滨人的乐观、自信、从容、希望和梦想。在迂回舒缓而又荡气回肠的娓娓叙述中,小说描绘出一派烟火漫卷的尘世图景,故事中所蕴含的啼笑因缘与悲欢离合,正是我们熟视无睹的平凡世界和习焉不察的普通人生。洋洋洒洒、波澜起伏的文字仿佛烟火漫卷的城市现场直播,带我们反观来路,抚慰伤痕,探索未来,体悟人生、世相、情感和命运的真谛。阅读《烟火漫卷》,仿佛漫步在暮色苍茫华灯初上的哈尔滨,蓦然发觉城市深处类似于乡村的炊烟里氤氲飘荡的沉郁而缱绻的挥之不去的乡愁,这是一种都市里喧嚣背后的凄婉与迷离。你在这部小说里能够看到熙来攘往的人在物欲横流的大都市里的生死疲劳,他们是这么行色匆匆,又是那么孤独寂寞,置身芸芸众生之中却宛如身处暗夜和沙漠。每一个个体都在属于自己的生活里辛苦辗转,带着自己的心事重重和情感隐秘。光彩夺目的典型人物消弭于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大合唱。每个人都在自己生活里扮演着独当一面的主角,而互相之间却又充满合作、矛盾、觊觎和抵牾。人物群像所达到的效果,正如批评家所评论的那样:“小说中对城市市民世俗生活的描写,既接地气,又让人温暖,透露出不同凡俗的见解。它没有固守道德主义的大旗,也没有让现代主义随意张扬。在漫卷的烟火中,人们看到的是生灵的卑微和理想的挣扎”。①
一、风景之发现:哈尔滨的文学景观
“每个作家都会在作品中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对于迟子建而言,北极村是她的文学根基,哈尔滨则是她文学创作开枝散叶的地方”。②除了普通人生的熙来攘往,贯穿全书的大背景,是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独特风景。自幼在哈尔滨成长起来的迟子建,目之所及,既有北国冬夏分明的物候季令,又有这座城市特有的中西合璧的建筑、民俗、饮食、娱乐等人文景观。应该说,哈尔滨的风景从一种客观存在,经由迟子建的书写嬗变为一种文学景观。如同老舍笔下的北京,茅盾笔下的上海,鲁迅笔下的绍兴,沈从文笔下的凤凰,贾平凹笔下的西安,一个城市一经著名作家饱蘸笔墨书写,则有了文学意义上的城市性格。迟子建用宏闊的视野、历史的眼光和美学的敏锐,把有关哈尔滨的一切城市风景融入故事的叙述当中,让人物的活动呈现在这些历史悠久的人文景观中,读者在阅读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的同时仿佛游弋于哈尔滨的历史风情中。某种意义上讲,全书展示的哈尔滨人文历史景观如同一部城市发展简史一样脉络清晰。美轮美奂的百年历史的老会堂音乐厅的沧桑韵致、肃穆而寥落的东郊皇山犹太公墓、具有民族风情的宗教建筑——靖宇大街和南十三道街交叉口阿拉伯式的清真寺、中西合璧的巴洛克建筑群的代表榆樱院、坐落于道里中央大街附近的哥特式风格的圣·索菲亚教堂、深具俄罗斯民族风情的哈尔滨市中心的果戈里大街、松花江畔的苏联时期中苏友好见证的斯大林公园,这些别具异域风情的建筑名胜和街道,都在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的视域中得以展示。此外,迟子建也将不少当下的城市地标收入小说,如雄伟壮观的阳明滩大桥、马家沟河健身广场塑胶步道、晨光熹微中就开始营业的学府路哈达蔬菜批发市场、夕阳西下后才熙熙攘攘的师大夜市,如果说西式建筑令人回想起哈尔滨的沧桑历史,那么这些彰显了城市发展变化最新动态的新地标则又让哈尔滨的城市景观充满与时俱进的现代节奏和商业气息,也隐喻着未来人生的归宿定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对城市风景的熟稔,缘于迟子建的细心观察和濡染既久。在谈及作家对风景的发现时,笔者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日本文艺理论界关于“风景之发现”的论述。《风景之发现》是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文艺专著《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的开篇,也是其最具原发思想性的一个章节。作者柄谷行人在书中说:“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 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③柄谷行人通过“颠倒”装置对“风景”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主体通过颠倒来把握作为客体的“风景”,它重视主体,却在对象而非自身中发现意义。对迟子建而言,这个认识的装置,毫无疑问,应该是她对久居其间的哈尔滨经常投去陌生化的一瞥。战胜习焉不察的熟视无睹,她用好奇和惊艳的眼光对这座城市进行仰观俯察和审美观照。认识的装置,是被迟子建的情感重新观照的空间中的材料和视域。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风景,比如:“当晨曦还在天幕的化妆间,为着用什么颜色涂抹早晨的脸而踌躇的时刻,凝结了夜晚精华的朝露,就在松花江畔翠绿的蒲草叶脉上,静待旭日照彻心房,点染上金黄或胭红,扮一回金珠子和红宝石,在被朝阳照散前,做个富贵梦了。当然这梦在哈尔滨只生于春夏,冬天常来常往的是雪花了,它们像北风的妾,任由吹打。而日出前北风通常很小,不必奔命的雪花,早早睁开了眼睛,等着晨光把自己扮成金翅的蝴蝶。”这样的风景描写,氤氲着诗意栖居的天地灵气,也只有返归到自然的怀抱,忘记文明的规训和现代科技理性和工具理性的束缚,才能直面一年四季中这座城市的容颜和脉动。迟子建在落笔时,可以说是充分调动自己的城市记忆,并让这些风景复活于文本的字里行间。柄谷行人有言:“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④柄谷行人谈“风景的发现”,是在日本近代化过程和日本现代文学演进的背景中。他认为日本现代文学出现的风景描写是不同于汉文传统的全新风景。这种文学作品中的新风景,借助透视法、“崇高”概念、“内在的人”等舶来品的技巧、世界观,才得以被“发现”。所谓“认识装置”和“颠倒”,似乎就是指以有色眼镜观察风物,错将眼镜赋予风景的意义当作风景本然的意义。对此,柄谷行人予以解构。迟子建凝聚起一位女性作家的全部暖意和柔情,坚守内心的孤独,描摹自己心中的百年冰城的脉络和风物,书写了美丽的、高冷的、包容的哈尔滨风情图。
城市人文景观因为新旧并存,使得不同的景观之间出现审美的裂隙和功能的互补。在写到阳明滩大桥时,迟子建有意识地进行了新旧对比:“在它(阳明滩大桥)没出现时,最早贯通松花江南北两岸的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滨江铁路桥,连通欧亚大陆,是上世纪由俄国人涉及施工的……。新桥通车后,高铁列车呼啸而过,驻足于已成景观桥的旧铁路桥上,可以感受到新桥在高速列车经过时,给老桥带来的轻微震颤。这很像一个活力十足的美少年,带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妪起舞。这一老一新的松花江铁路桥,毗邻而居,两座桥像悬在松花江波涛上的乐器,风过留声,只不过老桥像低沉的古琴,新桥像雄壮的圆号。”铁路桥本身是交通动脉,历史的发展中,时光流逝的痕迹让老桥日渐沧桑,而新桥却活力四射。人文景观诚如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所言:“景观,像现代社会自身一样,是即刻分裂(divise)和统一的。每次统一都以剧烈的分裂为基础。但当这一矛盾显现在景观中时,通过其意义的侧转它自身也是自相矛盾的:展现分裂的是统一,同时,展现统一的是分裂。”⑤横亘在老桥和新桥之间的分裂与罅隙,不是别的原因所致,恰恰是无情的时光使然。由传统到现代的步履匆匆,历史景观在崭新的时代风情面前,如何共生共存,这是所有日新月异的发展中的城市必须直面的问题。
“景观不是影像的聚集,而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⑥从一年四季的植被,到一天中的早午晚的街上的车流,到地铁站上不同人群的喜怒哀乐,到松花江的碧波与厚冰,到夜市上各色小吃的热气腾腾,迟子建为读者展示的城市景观,其实就是生老病死于其间的人们的社会关系的真实写照。人与城,人与景,人与人,共同塑造了作家笔下的奇特景观。“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转化为一个表象。”⑦主人公刘建国喜欢去前身为犹太老会堂的音乐厅,迟子建多次浓墨重彩地展示这座不同凡响的音乐厅:“它高挑八米,上下两层,左右对称排布着十六根乳黄色浅浮雕圆木立柱,看上去气派典雅。音乐厅上方,是三盏等距离垂悬的枝形水晶吊灯,它们与两侧通道各七盏的小型吊灯,交相辉映,两侧狭窗垂吊的绛红色丝绒幕布,像是高挂的神衣。”这种宗教与艺术的珠联璧合与相得益彰,在哈尔滨城市景观中不一而足。城市景观的层累堆积,缘于现代化城市对建筑的使用功能的自然超越,同时,也是文化取向和意识形态在城市发展中的融入和嬗变使然。小说中的各色景观琳琅满目,而行走在这座新与旧、中与西交叠的北国之城的人们,也可视作城市景观的一个断章。
二、偶然的力量:丢失与寻找的人生
《烟火漫卷》中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在偶然性的支配下,苦苦寻找自己丢失的人、物、情、欲、梦。理查德·罗蒂说过:“面对非人的、非语言的东西,我们便不再有能力透过获取和转化来超越偶然和痛楚,我们唯有的能力只是承认偶然和痛楚。”⑧当然,他们在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寻找中,自己本然的人生也被改写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迟子建洞悉了“偶然性”的无远弗届的魔力,在这一点上,她对“偶然性”的理解,堪与莫泊桑的著名短篇小说《项链》相媲美。稍有生活常识的读者都知道,与“借项链”相比而言,“丢项链”是小概率事件。但可怕的是,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在具体的某个人身上,就足以把这个不幸的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玛蒂尔德丟失了项链,她和丈夫路瓦栽需要用十年辛苦去偿还。《烟火漫卷》中的主人公刘建国偶然丢失了朋友于大卫夫妇的婴儿铜锤,他的下半辈子急转直下,风云突变,他的人生在“寻找铜锤”中慢慢耗去。
丢失与寻找,是整部小说的草蛇灰线和情节驱力。刘建国在他的人生中不仅要寻找丢失的好友之子铜锤,还要寻找当年被自己猥亵、强暴过的乡村渔民的孩子武鸣,比具体的失踪的人物更难以寻觅的是自己的青春、爱情和灵魂。他年轻时在从知青点返回哈尔滨火车站,弄丢了好友于大卫夫妇不满周岁还在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儿子,后来,他以驾驶护送出院病人的“爱心护送”车为长期据点,反反复复、辛辛苦苦寻找数十年,直到自己年届古稀。先后得知自己为日军遗孤的身世和老主顾翁子安就是当年在火车站丢失的铜锤之后,他选择了在自己年轻时猥亵过小男孩武鸣的兴凯湖边小镇上陪伴和扶助已患有严重精神抑郁症的武鸣,用余生的积德行善来弥补自己的年轻时犯下的罪孽,冀望自己曾经的深重罪恶能够得到救赎和清洗。而这一切寻找的根源,恰恰是自己不经意之间丢失了好友的婴儿所致。读者可以假设,如果婴儿没有丢失,刘建国的人生毫无疑问是另一番景致。“偶然性”对人生的改写,力量是惊人的,也是残酷无情的。
中年妇女黄娥孜孜不倦寻找的,是“失踪”(实则早已暴毙身亡)的丈夫卢木头,是能够托付终身悉心照顾她和卢木头的年幼的孩子绰号“杂拌儿”的善良人家,更是自己那风雨飘摇、死去活来的内心和灵魂。她表面上温柔馥郁,内心深处却爱憎分明,她带着自己和卢木头的儿子“杂拌儿”来到哈尔滨四处务工,打着四处寻找因猜疑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妒忌愤怒而突然暴毙的丈夫卢木头的旗号,黄娥准备在找到可以托付儿子命运的良善之人之后为前夫卢木头殉情偿命,却在绝境中因遇到翁子安,一见钟情,融入了冰城哈尔滨烟火漫卷的市民生活而重新开始了生活之旅。她既想殉情赴死,又渴望追寻幸福爱情,这样的灵魂注定是复杂的、沉重的,从而更渴望安妥自己的等待救赎的灵魂。值得一提的是,导致黄娥命运急转直下的拐点,也是极其偶然的事件——她仅仅驾船去看望一个男人,并未与之发生外遇。可是,卢木头却对她的所谓“出轨”坚信不疑,无论黄娥如何解释,卢木头都无法从嫉妒和怀疑中得到拯救,最终一命呜呼。
刘建国的好友于大卫的爱人谢楚薇执意寻找的是能够付出母爱悉心照料、陪伴成长的孩子,是一个女性慰藉内心的幸福家庭,更是恢复生活信心和勇气的阳光心灵。她长年累月忍受失掉爱子铜锤的巨大隐痛,但在邂逅了黄娥的儿子“杂拌儿”之后,压抑多年的温暖母爱重新得到释放,强大的母爱让她飞蛾扑火般投入到对“杂拌儿”的精心教育培养和无微不至的抚育当中,谢楚薇在由悲伤到惊喜、由怨恨到母爱的死灰复燃的情感嬗变中,灵魂得到自我救赎和升华飞跃。她的悲哀命运,也源于偶然,如果不是恢复高考后夫妇二人全心备考而无力照料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只好托付刘建国把儿子捎给婆婆照料,她的儿子就不会丢失,命运的畸变也就不可能发生。
除了承负偶然性苦难的主要人物,小说还塑造了很多来自哈尔滨各个犄角旮旯的人物群像,他们的血肉同样丰满立体,个性同样有棱有角,命运同样跌宕起伏。他们也挣扎在各自的命运和世界中,感受人间冷暖,努力寻找人生的幸福与归宿,探寻和感悟人生的真谛。百年老宅榆樱院中,年迈的老郭头、一见钟情的大秦和小米、失去儿子的寡妇陈秀、执迷于二人转演艺的小刘、流落到异乡的黄娥与杂拌儿,他们每天为了生存和发展,为了美好的生活期待,辗转漂泊在哈尔滨的各个角落,见证了烟火漫卷的生活舞台,也加入了烟火漫卷的平凡而伟大的城市生活第一线,他们共同奏响了烟火漫卷的城市生活乐章。这些人物的神态、衣着、语言、表情等等细节,都会给读者留下回味无穷的深刻印象,这是迟子建的叙事技巧和表达伦理所致。迟子建的小说叙事所关注的是人类道德中的特殊状况、极端事件、偶然邂逅或意外事故,是个人命运的难以捉摸以及在这种波谲云诡中人的喜怒哀乐、呻吟叹息、呼告倾诉。小说守望的是残缺的人生和不幸的遭遇,甚至是人性中无法直视的深渊和荒野。迟子建提供了一个人如何存在和面对存在的精神坐标和心灵参照。在阅读小说事件的逐步展开中,读者的生命的感觉得以复苏,读者生存的疑难得以被诘问,读者个人的命运得以被深思和比对。读者分享这种叙事其实是通过语言分享了一种审美观照和精神力量,读者的命运被叙事所启迪,也被一种伦理视角所关怀。刘小枫说:“听故事的人为叙事中的‘这一个’人的个体命运动了感情,叙事语言和语氣就不经意地塑造或改变一个人的生命感觉,使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⑨迟子建的叙事显示她对生命意义、生存背景和在世价值的态度,因为,被偶然性改写的生命问题和生存问题其实也是伦理问题、精神问题和哲学问题。迟子建在写到各色人物的命运被偶然性改写得面目全非时,既是悲悯的,又是无奈的。这一点如果我们能够联系迟子建自己的命运便可了然——2002年5月3日,迟子建的丈夫,时任塔河县委书记的黄世君突然之间遭遇车祸罹难,导致了她本人命运的巨大变故。这一偶然事件本身,对迟子建本人的命运的巨大改变,也是作家面对小说人物时的基本态度。偶然性一旦落实到具体人物身上,几乎就是泰山压顶一样万劫不复的深渊。在偶然性面前,似乎有着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
《烟火漫卷》作为一部内容庞杂、结构繁复、情感深挚的长篇小说,文本中形成了人文与自然、生活与情感、经验与哲学、理性与感性、严肃与诙谐交相辉映的多元性小说美学景观,显示了迟子建力图以新的审美眼光把握城市精神的探索勇气。迟子建对哈尔滨城市精神和平民生活状况的巡礼,体现着深切的知识分子的人间情怀,最终指向对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伟大民族精神传统的崇尚和礼赞,大力弘扬了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
三、河流的隐喻:川流不息的时光
阅读迟子建的小说,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散见于全书的散文化的写景抒情的语言。在本书中,迟子建花费了大量的篇幅书写穿城而过的松花江。松花江也因此成为全书的最富有灵动气息的时间隐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果把书写松花江的篇幅单独摘出来,应该是非常精致的散文佳作。“一座城市有一条江,等于拥有了一册大自然馈赠的日历。对于哈尔滨这样的都城来说,这日历就是一部四季宝典。每日清晨翻动它的,是风霜雨雪,以及依托这条江生息的人们。”迟子建对松花江的书写,让读者很容易联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哲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的哲学充满了辩证法的思想光辉,对后世辩证法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赫拉克利特承认宇宙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火不断地转化为世间的万事万物,万事万物也不断地再转化成火,“变的哲学”是其理论内核。赫拉克利特形象地表达了他关于变的思想,诚如人们常说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声称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因为当人再次进入这条河时是新的水流,而不是原来的水流在潺潺流淌。正所谓一切皆流,无物常住。宇宙万物没有什么是绝对静止的和一成不变的,一切都在生生不息地运动和变化着。松花江滔滔不绝,滋养了一方水土,更滋养了哈尔滨的城市气质和市民性格。散见于全书的文本中的建筑、地理、人文、气候、民俗,无不紧扣松花江两岸的特定的自然风情和都市景观。
谈及松花江,迟子建紧密结合哈尔滨地处北国、冬季漫长的特点,写到了松花江漫长的冰封期。“哈尔滨每年近半年是冬天,所以这册日历,底色多半是白的。但这白的程度也是不同的。松花江刚封江时,没有雪的铺垫,薄冰透射着河床,它是青白的;冬深之时,一场又一场的雪,像是给松花江献上了层层叠叠的哈达,使它泛出凝脂般的银白色光泽。而清明一过,融冰开始,这册日历就到了最难看的时候,斑驳陈旧,残破不堪。但不要紧,和风与暖阳并驾齐驱,会加速松花江解冻的进程”。松花江在迟子建笔下宛如一部书,时令推移,景致流转,初冬的青白色的冰,深冬银白色的凝脂般的光泽,春末融冰时节的斑驳陆离,虽同是冰封期可谓异彩纷呈,别有洞天。
至于春回大地、冰消雪融时节,松花江融冰开江时节,迟子建笔下更是摇曳多姿:“河流开江和女人生孩子有点像,有时顺产,有时逆生。顺产指的是文开江,冰面会出现不规则的裂缝,看上去像浓云密布天空中的闪电,有点呼风唤雨的意思,浓墨似的水缓缓渗出,开江的序幕就拉开了。当水面逐渐开阔起来的时候,大面积的冰面,会在某一天訇然解体,获得解放的江水,簇拥着冰凌,不疾不徐地涌向下游。而逆生指的是武开江,也就是倒开江,中下游江段斯文地开江呢,上游却激情似火地昼夜融冰,先行开江,冰排自上而下呼啸着穿越河床。有时冰块堵塞,出现冰坝,易成水患。所以黑龙江的防汛,始于开江。倒开江极为壮观,奇形怪状的冰块赶庙会似的,奔涌向前。它们有的像热恋中的情人,在激流中紧紧相拥;有的则如决斗的情敌,相互撞击,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子弹在飞。开江过后,松花江这册日历就焕然一新了,江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碧树、繁花、朝霞、夕照、行人的形影,成为流动的画屏。任船儿穿梭、游人畅游,也任水鸟起舞”。迟子建是一个有大地伦理和自然情怀的作家,她有散文家一样的鲜活感觉和表达禀赋,写景状物游刃有余。她把松花江写得惊心动魄,活灵活现,自然多面,惟妙惟肖,她对她书中的人物也有一种宽容与共情,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一草一木,风霜雨雪,都有洋溢着欣喜与情愫。迟子建的写人叙事的语言也如松花江水,汩汩滔滔,冰水融合,摇曳多姿。迟子建的小说语言非常自然亲切,非常富有生活情趣和人间烟火色。古今中外、政治风云、街谈巷议、引车卖浆、零七碎八、起承转合、熏浸刺提、一波三折……无不令你遐思妙想,悄焉动容,一唱三叹。她的小说故事枝蔓横生,不论怎样的摇曳多姿都能扣人心弦,生活化、家常化、大众化的同时又能参透存在的奥秘。这样的小说语言活色生香、趣味盎然,小说的语言与修辞充溢着生活万象的波澜壮阔与情绪起伏的起承转合。
文学中的松花江,裹挟着尘世的生老病死,见证着主人公们的喜怒哀乐,流淌着时代变迁的风起云涌。小说从一元复始、春暖花开写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松花江宛如时间的镜像,映射着这座城市的容颜。迟子建笔下的松花江隐喻着她的时间刻度,小说的韵律和节奏细密而富有张力。她的笔下的松花江及其河岸的哈尔滨,是中国二十世纪城市变迁和小说主人公个人生活史的双重见证。
她的写作实践,对于重建小说的地域性的物质外壳、和现实生活的逻辑关系,也深具启发意义和借鉴价值。她善于以个人小事写大时代的风起云涌,以文字中深藏的人间烟火气息表达人文关照,以世俗生活的翔实描摹塑造哈尔滨人素朴、沉重、多变的人生图景。她讲述了过去一个世纪的时光里不同人物青春、爱情、命运、灵魂身体所受到的严峻考验和残酷锻打,通过这段百年历程的市民生活和不乏苦难的历史。迟子建试图在历史和现实、个人和社群的梳理中,归纳出一个城市市民的基本精神和一种市民生活的坚韧品格。迟子建坚持在精神的探寻中弘扬民族的传统和勇气,在充满变数的历史风云中寻找柔情和道义,在日新月异的年代里发现润泽心灵的伦理价值。
注释:
①栾梅健:《没有上帝,只有人间——论〈烟火漫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六期。
②戴文子:《哈尔滨的“人间烟火气”》,《方圆》2020第20期。
③④[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三联书店2006年8月版,第12页,第15页。
⑤⑥⑦[法国]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3月版,第21页,第3页,第3页。
⑧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9页。
⑨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作者单位:泰山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