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符号的记忆、想象与转换
——“魅力湘西”的语言符号解读

2021-01-13 14:54
关键词:湘西方言隐喻

张 惠

大型民族歌舞史诗“魅力湘西”是湖南省张家界景区内一个文化创意旅游演艺产品,其于2001年正式展演,将少数民族艺术与文化旅游项目紧密结合,以聚居在湘西的汉、苗、土家、侗、瑶、白六个民族为主线,由“浪漫湘西”“神秘湘西”“快乐湘西”“激情湘西”四大篇章组成,展现了湘西地区各民族的生产劳动、宗教祭祀、婚丧嫁娶及家国情仇。2012年,脱胎于“魅力湘西”的歌舞“追爱”登上了春晚舞台。经过多年的积累,“魅力湘西”逐步发展成少数民族风情展示的舞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场域。

自2007年以来,以“魅力湘西”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成果逐渐出现,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艺术学视角对“魅力湘西”这一演艺文本进行音乐元素的解析。阳淼的《〈魅力湘西〉中音乐元素的解读》、夏卿的《湘西民族音乐舞蹈艺术在文化旅游项目中的价值探讨》等成果从音乐、舞蹈的角度探讨了“魅力湘西”的艺术价值。二是从文化创意产业的视角讨论了旅游文化品牌项目的推广、营销,以及对张家界旅游产业的影响。这一方向的成果较丰硕,代表论文有麻学锋的《旅游演艺业对旅游产业成长的响应过程与影响机制——以张家界“魅力湘西”为例》、黄炜的《旅游演艺品牌形象的结构化与非结构化研究——以张家界“魅力湘西”为例》、周丹的《〈张家界·魅力湘西〉的品牌传播策略分析》等。三是从民族学视角探讨少数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播。李立的《魅力湘西:民族文化传承与保护的市场典范》、姚小云的《旅游演艺场域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再生产——以〈张家界·魅力湘西〉为例》等成果致力于演艺文本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关联。四是从文学视角解析演艺文本的艺术价值。刘晗的《他者想象与自我建构——〈魅力湘西〉对湘西文化形象的重塑》、林铁的《审美奇观与快感消费——以〈魅力湘西〉为个案》、刘泰然的《他者想象与自我表达——〈魅力湘西〉的原始主义视觉呈现》分别从审美、技术、原始主义等角度探讨“魅力湘西”的审美价值与文化意义。

综上所述,以“魅力湘西”为个案,学者们分别从艺术学、文化产业、民族学、文学对其进行过讨论,本文则是从符号学的视角入手,将“魅力湘西”的民族情感外化为一系列可传达的符号体系,即它是由语言符号、图像符号、身体符号所构筑成的一个整体的符号图式,我们所要做的工作是解码,即穿越艺术符号的外在现象,探索“魅力湘西”所蕴含的深层文化意义与美学意义。本人曾发表过《文化传播中的视觉叙事——〈魅力湘西〉的图像符号解读》《审美时代的身体狂欢——〈魅力湘西〉的身体符号解读》两篇论文,已从图像符号、身体符号对“魅力湘西”进行过解读,本文是从语言符号视角,取“魅力湘西”艺术展演中少数民族地区语音层面的方言与语义层面多义,探讨少数民族文化符号与民族精神的连接、其对民族记忆与想象的召唤,以及民族文化的转换与再生。

语言是人类的载体,是人类文化现象之一,任何一个民族,一旦失去自己的语言,就失去了该民族得以存在的根本,基于此,语言符号是识别一个民族文化的基本标识。语言符号由音、义两个层面共同构成。音指的是语言符号的物质表现形式,义指的是语言符号的内容,只有音和义相结合才能构成语言符号,指称现实现象。语言符号包括以声音符号形态出现的口头语和以书写符号文字形态出现的书面语。语言符号在艺术形式的创构中极为重要,因为“一种艺术的创造,实质上就是一种语言的创造,一种表达人类精神活动的媒介形式的创造。”(1)贾磊磊:《电影语言学导论》,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第1页。“魅力湘西”作为一种融视听为一体的综合性舞台艺术,在语言符号的运用上,通过语音层面的方言土调和语义层面的含混多义来获取艺术性的表达效果,这一系列的舞台语言符号,是艺术家运用各种创作技巧对现实话语进行表现、提炼、颠覆与重塑,是一种高度艺术化的语言。

一、语音层面:方言土调的力量

语言符号的音响性指涉的是语言的语音层面,语音是构成言语的重要元素,索绪尔曾指出:“语言是声音(能指)与意义(所指)的结合体,而声音(能指)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特征就是线条性。”(2)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06页。可见,语音层面的音响性是人们理解和表达这个多维立体世界的方式,它既是语言符号的基本特点,也是“魅力湘西”的语用策略之一。为了表达强烈的艺术效果,“魅力湘西”的语言符号常常突破语音原有的程式或规则,恰如其分地运用方言土调来获取突出的艺术效果。

大湘西地区的民族语言主要为汉语、苗语、土家语、侗语、瑶语与白语,“魅力湘西”在语言符号的运用中,所着力展示的是汉语方言、苗语、土家语和侗语。除了汉语外,其他几种少数民族语言,往往有语言而无文字,必须通过口耳相传或汉语记事的方式来传承,因而,少数民族语言的音响性是其最重要的特征。“魅力湘西”既展示了少数民族文化的浪漫与厚重,又有种调侃式的幽默,其语言力求贴近社会生活,追求艺术性与幽默感共存,因而从一开始就大篇幅地运用方言。无论是在展现作品的真实性,表现人物性格,还是增强作品的喜剧效果方面,方言都在编导者与观众之间传递着重要的信息。对方言符号的正确理解实际上成为了对作品思想与情感的解码。

(一)艺术表现的真实性

作为多元化地域文化的承载者,方言具有不可替代的艺术真实性与生活真实性,能够客观地反映不同区域和社会阶层的思想性格与命运遭际,在“魅力湘西”这一舞台艺术中有着独特的使用价值与文化价值。

不言而喻,“魅力湘西”作为一种视听综合艺术,仅仅关注画面之三维空间的真实显然是不够的,只有同时力求“声音”——这一第四维空间的逼真,才能达到整体艺术真实的高度。“声音”包括人物对白、独白、旁白和歌唱等,“魅力湘西”始终贯穿的湘西方言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湘西。从语音到语汇,再到语法,遵从方言的原生态色彩,是艺术真实的最高表现。

“魅力湘西”自始至终都自觉地使用了方言,使受众强烈地体会到了方言的力量。我们从“火鼓”热辣辣的苗语喊鼓声中,领略到了苗族人的激情、勇敢与坚强;从“情浓边边场”的苗歌对唱中,享受了苗族男女身上的爱情之光;从桑植民歌的高亢与激昂中,眺望到最温暖的相爱和最深切的相思;从“哭嫁歌”母亲对女儿的嘱咐中,聆听到女子出嫁前内心的挣扎与悲凉……假若失去方言的帮衬,那么融化在这些“声音”当中的情感韵味,无疑都将大打折扣,整个作品的真实性与感染力也会因此而大为逊色。

可见,“魅力湘西”中方言的使用,的确能更加准确、生动地传达湘西民族的独特情感,然而,方言的力量绝不仅限于此,它还是整个作品赖以体现“地域质感”的无形载体与鲜明标志。对于“魅力湘西”这一类展现民族艺术的作品来说,能否逼真呈现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蚀刻着民族文化基因的“地域质感”,无疑是决定其“艺术真实”的关键所在,而方言对于增强作品的“真实性”显然大有裨益。同时,从接受层面来看,方言与特定地域内的观众有着天然的文化和心理上的接近感和认同感,更容易引起观众的接受,以方言为母语的观众往往可以从方言的叙事中得到个人身份被确认的满足感和亲近感,因而具有很强的参与感和生活真实性。

(二)角色性格的丰富性

作为思想与文化的重要载体,方言不但展现了地域文化特征以及风土民俗,还表达了特定思想文化背景下人们的真实情感和独特个性,以及他们在言语表述过程中的思维特征与行为方式,因此,合理运用方言元素,可以更加丰富地塑造艺术角色,还原真实的生活,当艺术作品指向当代社会特定民族和地域内的人物生活时,方言以普通话难以比拟的亲和力和凝聚力,缩短了观众与艺术角色的距离。

虽然,“魅力湘西”是以歌舞展演为主,但在所有的表演中都进行了叙事,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有“千古边城翠”里柔情的翠翠、善良的大佬、勇敢的二佬;有“追爱相思楼”里羞涩的阿妹和活泼的阿哥;有“悲喜哭嫁歌”中声泪俱下的母亲、诙谐打趣的媒人,有“英魂归故里”中英勇的罗荣光将军……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声音的塑造有密切关系。在剧情所规定的环境中,在塑造人物角色的声音形象时,究竟要说普通话还是使用方言,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魅力湘西”采取了汉语方言与少数民族语言穿插使用的方式,如“豪情合拢宴”塑造了一系列好客的侗族人的形象,其中对侗族汉子的刻画主要通过声音的力量来实现:“拿酒来!我们侗寨人最喜欢喝酒!逮!多噶多耶!逮起!多耶多噶!逮起!太阳出来了!喝酒!月亮落下了!逮起!上山了!喝酒!下河了!逮起!”在这些声音符号中,为了交流的顺畅,主体用普通话方式呈现,中间穿插了大量重复的侗语“多耶多噶”和“多噶多耶”,意思是“唱歌跳舞”,整个节目通过声音的强度和方言的力量,把侗族男性豪迈直爽的性格生动丰满地刻画出来。

在“悲喜哭嫁歌”里母亲对女儿婚前的叮嘱则完全采用吉首方言:“儿啊,你出嫁后,你要多做事,少讲话,要起早床,晚睡觉,要孝敬公公婆婆,你们夫妻啊,一定要恩恩爱爱,莫吵架,儿啊,到婆家了你要勤俭持家,处处事事你要为婆家着想,那就不比到娘家了,你就莫耍小性子啦,啊,记到点啊,你千万千万莫忘记娘了!”在这里,塑造的是一个充满担忧的母亲形象,有对于女儿出嫁的不舍,也有对女儿到婆家以后生活的担忧,这一角色的声音形象与其生存环境空间、具体语境是具有密切关系的,这种关系将人物和故事本身牢牢“指向”一个特定的时代和环境,一旦发生分裂,将淳朴的湘西方言变换成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角色的整体形象必然会受到极大的破坏,从角色的语气、语音和语汇当中所迸发出的性格张力势必有所减损,人物形象的生动性与时代的真实感便荡然无存。

(三)喜剧气氛的感染力

运用方言的效用,一方面可以展示少数民族独特的文化艺术,另一方面又可以营造喜剧效果。就语言本身的艺术含量与艺术空间而言,方言要比普通话丰厚得多。在艺术作品中,“普通话由于受制于主流文化的长期打磨、约束,往往因过于规范而趋向生硬呆滞、暮气沉沉,而多达数百种的‘原生态方言’,却因其放肆的野生状态,而大量保存了民间话语中那些俏皮、诙谐、幽默的气质,所以总显得活泼灵动、生机勃勃。”(3)史博公,朱敏:《方言——电影创作的活水源头》,《当代电影》2007年第3期。因此,适当地在艺术作品中融入一些方言,能够彰显喜剧人物身上那种典型化了的性格特征,使剧中人物更加具有深厚的文化历史感,更容易借助世俗生活本身所蕴含的幽默感来感染观众。同时,演员将方言本身具备的不协调因素夸张变形,更能突出艺术形象滑稽、幽默的喜剧效果,使早已习惯了普通话语音的受众获得全新的审美感受。例如,“魅力湘西”中“悲喜哭嫁歌”中的一段对唱台词。

媒婆:幺妹,幺妹,你莫哭啊!花轿马上到你屋!幺妹,幺妹笑一笑啊!马上抬你上花轿啊!

幺妹:呸哟!你这媒婆要不得,讲个男人是煤炭客!

媒婆:幺妹你是米晓得,我打起灯笼都难得找个煤炭客!

幺妹:哟,他好黑的!

在这段对白里,运用了吉首市方言的“幺妹”(小妹)、“呸哟”(语气词)、“煤炭客”(形容人长得黑)、“米晓得”(不知道)等词汇,让受众觉得真实、亲切、新鲜,不仅逗乐了观众也传扬了地域民族文化。实践证明,方言能给不少观众带来新鲜感、亲切感,乃至归属感,也能满足观众的好奇心,这些都能让观众在观赏过程中产生愉悦的心情。

但是,方言中那些妙趣横生的词汇、语音和语调,通常很难在普通话中找到与之对应的、有同等喜剧效果的替代语,所以,一旦换用普通话的音韵来“翻译”方言,就如同抽离了语言所产生的语境,不仅仅会取消方言的喜剧效果,甚至会导致方言的异化。方言中那些冷峻的黑色幽默、犀利的民间讽刺、俏皮的插科打诨,不仅带来审美的愉悦,更是饱含着带有普遍性的民间诉求、草根哀乐乃至隐秘欲望,它所拥有的艺术内涵也无可替代。因此,合理运用方言元素必然成为艺术家准确表达创作所指的重要手段和关键技巧。

除了方言在语音上的力量外,语言符号的伴生符也起到强化艺术作品艺术感染力的作用。语言符号的伴生符,一般指语调的变换、声音的高低、语速的快慢等声音语言的伴生物,“魅力湘西”中层次丰富的声音语言,通过改变语调、声音高低或语速快慢,使简单的演唱或对白产生饱满丰厚的传播效果。例如“追爱相思楼”中男声的快节奏与女声的慢节奏交相呼应,形成对比,形成了较清晰的情感层次。

二、语义层面:含混多义的价值

韦勒克曾指出,文学作品的“语言可以说构成了两大底层:声音层和意义单位层。”(4)韦勒克:《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3-134页。意义单位层指的是语言的意义。语言符号的存在离不开语义,所有的语言都要有意指,所说的话要具有意义。那么,什么是语言的意义呢?柏拉图认为,词的意义就是该词所代表的现实世界中的某一事物,也就是传统的指称理论。同时,语言的意义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变迁,环境的变化和语言自身的发展,语言的意义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魅力湘西”在语言符号的运用规制中,关注语言符号的意义,通过诗性语言的多义性、隐喻意义的可变性与象征意义的超越性来建构作品广阔的语义空间,增强作品的艺术内涵。

(一)诗性语言的多义性

“魅力湘西”无疑是用一种诗性的语言来叙事的,那么什么样的语言才是诗性语言呢?诗性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之处在于其多义性和含混性。“文学语言有很多歧义;每一种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语言,都拥有大量的同音异义字(词)以及诸如语法上的‘性’等专断的、不合理的分类,并且充满着历史上的事件、记忆和联想。”(5)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页。优秀的艺术作品总是用富于暗示性的、多义性的语言来创造美丽而神秘的氛围。伽达默尔说:“艺术的语言意味着意义的过剩,这意义就在作品本身之中。把艺术语言与所有概念化翻译区分开来的不可穷尽性,恰恰就在于这种意义的过剩。”(6)张隆溪:《道与逻各斯》,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8页。因此,诗性语言是描述性语言,比其他的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具有更多的模糊性,从而决定了意义的多义性,使得人们能够从对文字错综复杂的总体感受中产生一种审美情绪。

当语言符号处于不同的时代语境下,就有可能被受众以不同的方式来解读,从而产生不同的意义,这种一个词语或一句话或一个主题包含多重意义的情况就是语言的多义性或含混性。例如《马桑树儿搭灯台》是一首传唱久远的桑植民歌,它的原意非常简单,即在马桑树上搭灯台,以便用来照明,它的引申义是对在外的亲人的思念,但在不同的时代,“马桑树儿搭灯台”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在明代,桑植土司率桑植数千土家儿郎应朝廷之召远赴江浙、朝鲜三度抗倭,歌词蕴含的是对在征程的战士的思念;而在大革命年代,桑植人跟随贺龙辗转南北,北上长征,“马桑树儿搭灯台”具有“红歌”性质;在和平时代,“马桑树儿搭灯台”又成了忠贞爱情的表征。同一种语言符号,在不同语境下,却具有了不同的意义,呈现出多重情感与多重意旨。

语言意义的含混多义展现了作品巨大的审美空间,由于汉语的句法关系本来就比较松散,而且艺术家常常为了创造表现性话语有意超越语法规范,引发了作品的多义性。多义性造成语义的含混、复杂,丰富了话语的情感内涵。还有一些艺术作品用极简短的词语表现出极丰富的含义,这是语言多义性的另一种表征。“悲喜哭嫁歌”中,用了大量简单的语言反复吟唱:“我的啊,爹爹啊!我的娘唉,爹娘唉,哎呀我的爹呀,哎呀我的妈!”这些简单的语言所表达的情感,有对父母的不舍,有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言简而意丰,在言与不言之间,有多种意义的可阐释性。这种境界正如古人叶燮所描述的诗之至境:“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与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7)叶燮:《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84页。因此,“魅力湘西”充分地显示了语言符号的多义性特点,用诗性语言建构出独立的艺术空间。

(二)隐喻意义的可变性

亚里士多德早在他的《诗学》《修辞学》两部著作中将“隐喻”定义为修辞手段,之后的两千多年间,“新批评”将比喻修辞划分为明喻与隐喻,他们极为推崇隐喻,瑞恰慈把他的语义学喻为“隐喻语义学”,他认为“隐喻”是“语境”间的和解。布鲁克斯也较重视“隐喻”的地位:“我们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现代诗歌的技巧:重新发现隐喻并且充分运用隐喻。”(8)赵毅衡:《“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34页。“隐喻”一直遵循的原则是“异质远距”,即“比喻的两造之间,不但距离越远越好,而且如果他们的联结是完全违反逻辑的逻辑,那含义就更见丰富。”(9)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142页。这一原则追寻的不仅仅是本体与喻体的相关性或相似性,更是两造之间的对立统一、相反相成,以此作为比喻的力量之所在。

隐喻指的是将从一种所指意义抽象出来的特点归属到另一种所指意义上去,目的是为了阐释或使意义生动。在“魅力湘西”中用了大量的隐喻。比如,“千古边城翠”里的“郎是高山”“妹是流水”;“追爱相思楼”里的“妹是山茶花”等。这里面的本体和喻体都有着相似性,“郎”与“山”的共同特点是坚毅、勇敢、可以被依靠;“妹”与“水”的相似点是温顺、清澈;“妹”与“山茶花”的相类处是美丽、芬芳。同时,比喻的两造之间又存在着距离,人与“山”“水”“花”归属于不同种属,基本特性是完全不同的,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较大的差距。正是这种相似又相反的特点,促成了隐喻意义的实现。

然而,隐喻的意义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相反,隐喻意义具有多义性和可变性,在言语交际的过程中,说话人使用隐喻的手段进行交流,受喻者受到语言本身意义延伸的影响和控制,产生出超过一种意义的理解。尤其在不同的语境中,隐喻会体现为不同的语言功能,表现为不同的交际意义。隐喻意义的可变性,取决于语境的变化,如政治、文化、经济、社会环境等,或者是个体情况的不同,如教育水平、成长经历、性别、职业等。例如,在对“妹是流水”这一语句进行解读时,在《边城》这个故事的语境中,“妹是流水”应解读为湘西女子的温顺、质朴、清澈,但是,如果抛却《边城》的故事情境,“妹是流水”还可以解读为女子性情的不坚定,软弱等意旨。隐喻意义的多义性和可变性往往会导致对艺术作品认知的迥异。正是由于隐喻意义的丰富性,成就了“魅力湘西”的意义的丰富性。

(三)象征意义的超越性

从符号的存在来说,任何符号都是“意义”的凝聚,也是“意义”的呈现。象征物之所以被叫作象征物,就是因为它具有意义。正如布朗在《禁忌》中所说:“凡是有意义的东西就是一个象征,而意义恰恰是象征所表现出来的东西。”(10)史宗:《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金泽、宋立道,等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11页。但象征的意义指向与一般符号的意义指向有所不同,一般符号的意义是固定单一的,是一个包含能指与所指的意义结构整体,而象征则是一种超越性的意义呈现,即在一般符号之意义表达的基础上对于字面意义的超越。象征“意义”的“超越”维度,在语言符号的意义上主要表现为象征意义的暗示性、多元性、间接性和不确定性;在更深层面,“象征本身是人类隐秘的内在的主观精神、情感的表达或引发,也是对某一哲学的或宗教的形上超验世界的表现。”(11)何林军:《意义与超越——西方象征理论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第9页。

从这种意义结构的关系来看,隐喻与象征几乎是同一的,因为隐喻与象征都是一种能指对于所指特殊的意义指向关系,两者都具有一种用此物来表现彼物的结构,所以不少西方学者把隐喻当作一种特殊的象征方式。但实际上,隐喻与象征是有所区别的,“一般来说,隐喻的本体(喻旨)与喻体之间的关系是确定的,而象征符号的意义是不确定的;象征包含着未曾言明的暗示意义,隐喻却是将一个具体的意象联结于可以辨认的抽象意义。”(12)波尔蒂克:《牛津文学术语词典》,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4页。简单而言,隐喻意义意味着所说的并非它所说的——象征意义意味着它所说的同时也是超过它所说的。

“魅力湘西”充分运用了象征的元素,有语言符号层面的,也有图像符号和身体符号层面的,在语言符号层面,如“柔情马桑树”中的“马桑树儿搭灯台”,既意味着它所说的,在马桑树上搭一个灯台,也超越了它所说的,即象征着思念、忠贞、信仰、爱情,契合了象征意义超越性所言的暗示性、多元性、间接性和不确定性。“大神梯玛歌”的整篇语言符号里表达了一种象征意义:“天上穿了个孔,地上通了个洞,墨忒吧唤来了张古老李古老补了天补了地。”从字面意义来看,叙述的是世界起源时天地的一种混沌状态,其象征意义是暗示了古老人类的一种世界观,暗示了世界存在的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做这些解读时,我们总觉得阐释得不是很准确,总觉得还有很多言说的可能,这就是象征意义的价值与魅力所在。从“魅力湘西”这个题名来看,“湘西”就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湘西不仅仅是一种地域或民族概念,更是暗含着神秘、浪漫、质朴等元素的一种文化概念,从这里可以窥见,“魅力湘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是超越了字面意义的暗含了某种文化精神的象征。

文化符号在不同的地域、种族、国家有着不同的体现,特有的文化符号连接着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能召唤起这个民族的无尽记忆与想象。民族文化符号的丰富内涵容易激发艺术家的创作冲动,饱含着文化记忆的符号也成为激活艺术时空的民族想象力之源。“魅力湘西”通过记录了汉、苗、土家、侗、瑶、白等民族文化如何更具表现力地进入到艺术作品中,成为作品的想象力源头,同时,民族文化符号的艺术表达在民间日常文化生活中产生出强烈的互文效果,促发了大众对文化产品的解读和消费能力,形成了民族文化生长、发展、循环的链条。“魅力湘西”中那些带有明显民族特征的符号,带给受众的是民族审美的广阔空间,是民族文化想象力的凸显。更重要的是,各种民族文化总是处于流动和稳定之间的变异之中,因此要理解与传播一种民族文化,不仅要积极寻找民族文化符号,更要注重民族文化符号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的再生能力。在这个意义上,“魅力湘西”不仅仅是民族文化符号的记忆、展现与传播,更是民族文化符号的转换与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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