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短篇小说中的“边缘人”及其叙事特点

2021-01-13 12:16龚选艳河池学院
环球首映 2021年11期
关键词:边缘人莱辛公寓

龚选艳 河池学院

“边缘人”这一概念最早由德国心理学家K·勒温提出,泛指对两个社会群体的参与都不完全,处于群体之间的人。地位上升或下降、从乡村到城市或从城市到农村、移民等人都属于边缘人之列。“就被边缘化的个人或群体而言,除了囊括有地理、种族、文化、习俗、心理等空间和社会意义上的边缘性以外,他们在政治、经济、法律等各个领域遭受到了排挤和忽视,均可用‘边缘性’来进行描述和分析,如弱势群体之于强势群体、非主流文化群体之于主流文化群体、女性之于男性、老年和青少年之于中年人”(1)等。

作为一个来自非洲殖民地的离异单亲母亲,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在回到英国伦敦后她注定不为当时的主流社会所接纳。而非洲方面,她又因为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在50 年代被禁止回到南非和中非地区。这些经历让她感到自己徘徊在社会的边缘,因此在创作过程中格外关注“边缘人”的处境。在2019 年国内首次译介的短篇小说集《对杰克·奥尼克的考验》(The Temptation of Jack Orkney)(2)中,有三篇小说分别描绘了三种不同类型的边缘人:两性关系中的边缘人、年龄关系中的边缘人、政治关系中的边缘人。他们分别是《我们的朋友朱迪思》中的朱迪思,《一位老妇人和她的猫》中的赫蒂,及《在部办公大楼外面》中的德武里先生。为了凸显人物的“边缘性”,莱辛在这三篇小说中都使用了具有隐喻色彩的叙事手法,但从叙事结构上看又各不相同,使人物形象鲜明,主题意义深远。

一、两性关系中的边缘人及其叙事特点

《我们的朋友朱迪思》有三重叙事结构。第一层次描写人们对朱迪思未婚状态的好奇、窥探和议论,以及“我”对认识朱迪思五年后发现她的三件异常行为事件的回忆;第二层次讲述了朱迪思最后二十年居住在繁华的伦敦西街的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中的日常生活点滴;第三层次叙述了朱迪思在意大利度假时遇到的一段特殊的感情经历。

在第一层次的叙述中,朱迪思一直是以人们口中的形象间接出现在读者的视野里,先是一位加拿大妇女,把她看成“英国典型的老处女”,以及美国的一位社会学家,猜想她已经放弃了结婚这件事;然后是我作为朋友对她的一个印象:不爱参加聚会,但是会为了纠正这一性格缺点而更多地与人接触;接着,“我”回想起她拒绝贝蒂送她的漂亮裙子无奈情形,以及贝蒂向“我”报告朱迪思拒绝将她养的雄猫送去阉割的行为并与“我”私下议论此事;最后,“我”叙述了她允许一个几乎不了解的美国青年借住她的公寓十天的经过和结果。

第二层次的叙述主要通过“我”的叙述和贝蒂向“我”来电报告朱迪思的言行来展现的,大约各占三页的篇幅。基于“我”对朱迪思的了解、观察和推测,第二层次的第一部分通过“我”的叙述介绍了朱迪思的经济来源、生活习惯、原生家庭、感情经历及职业成就;而第二部分则通过贝蒂与“我”的来电通话对朱迪思作为第三者介入已婚家庭的言行进行了议论。

第三层次的叙述记录了朱迪思在里维埃拉与一位意大利理发师发生的一段爱情故事。这一层次的叙述是由贝蒂的叙述,利内依里太太的叙述以及朱迪思本人的叙述共同完成的。贝蒂的叙述介绍了朱迪思与意大利理发师鲁依奇的感情发展过程并对这段感情表示担忧;利内依里太太的叙述宣告了这段感情的结局,朱迪思负气离开了鲁依奇;最后朱迪思的叙述则解释了她离开的原因,她认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

小说的第一和第二叙事层是并列的主题关系,即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因果关系,都是为了突出主题而存在的,并且共同为第三叙述层故事的发展提供背景。在这两个层次的叙述中,朱迪思以“被议论者”的形象登场,其后也一直活在人们的议论和好奇当中。仅在第一层次的叙述中,朱迪思就被人们议论了四次;而在第二层次的叙述中,虽然她仅被议论了一次,可是这次的议论却长达三页,占据第二叙述层次的半数篇幅。而在这两层叙述中,朱迪思本人直接发表的话语却寥寥无几,只有四句。直到第三叙述层的出现,朱迪思才有了痛快说话的机会。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谈话也被莱辛安排在了最后,在贝蒂和利内依里太太的叙述之后,在“我”知道事情的经过之后专程去看望她的情况下,她才“被迫”向一个熟识多年的老友倾吐了心里话。莱辛通过这样的结构安排企图隐喻小说的“边缘人”主题。尽管朱迪思教育背景良好,职业成就也不差,然而就因为她不随大流,不想结婚,她便沦为了社会的“失语者”,成为了社会的“边缘人”。莱辛企图通过这样的叙事手段,凸显朱迪思的“边缘人”境遇,抨击社会的不良现象。

二、年龄关系中的边缘人及其叙事特点

《一位老妇人和她的猫》的叙事同样具有隐喻的效果。小说伊始便宣布了赫蒂的死亡,“由于气候寒冷和营养不良而死去”。接下来,小说便围绕这个结果展开叙述,使用线性结构阐释主人公是如何被一步步地被迫走上悲剧之路的。这条叙述线可以分为五条线段,第一线段即第一叙述层,概述了赫蒂在她丈夫还活着、孩子们尚未长大时候的住所和生活,那时他们虽然“住在一个非常拥挤和不舒服的市建公寓里,”但是这套公寓地处伦敦的最中心位置,“离尤斯顿、圣潘克拉斯和金斯克洛斯那些大站不到半英里”。那时候,她的丈夫是个建筑工人,“工作稳定”,而她也光鲜靓丽,引人瞩目。

然而到了第二线段即第二叙述层的时候,她的生活出现了转折。在“她丈夫死去、子女成家离去以后,实证委员会让她搬到同一幢楼的一套小公寓了。”她得到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但她觉得太无聊了,所以一边开始买卖旧衣服。然而她的经营方法中的一些做法让她失去了朋友,邻居们也对她产生了反感。她在那个小公寓里感到很孤独,于是她收养了一只流浪猫蒂比。这只猫使赫蒂在生活中与人的交往多了,也使她感受到了陪伴与温暖,但同时也招来了邻居们的投诉。在她生病欠债欠房租的情况下,她只好带着那只猫“离开了她居住了三十年,几乎是半辈子的那条街”。

第三线段即第三叙述层讲述了赫蒂带着蒂比在贫民窟的一间房子里度过了五年的幸福时光。她买卖做得很好,还交了一个朋友,甚至同她“一起去海边玩了几天,还买了一台小收音机。”然而好景不长,“在她满七十岁的那周里,来了个通知,这个小小的社区要取缔了,给他们四周时间到别处去找住房。”赫蒂没有别的去处,只能跟其他四个老太太一起搬到政务会在北郊办的一家收容所去。可是收容所不允许带猫去,所以赫蒂只能另想办法,打算在房子清空改建之前,偷偷继续住在这幢房子里。

在小说叙述的第四层,即第四线段处,赫蒂“一辈子第一次过着她先辈吉卜赛人的生活”。她搬到了顶楼的后间房,没有床,没有电灯,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煤气,甚至窗框也被她砸坏了,以便蒂比进出不被人发现。然而就连这样一个“窝”她都没能守住,仅过了一个秋天,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建筑商的货车就停在外面了,赫蒂只好带着她的猫另寻住处。

这时,小说来到了最后一个线段处,即第五叙述层。赫蒂来到两英里以外的三幢空房子处,这些房子“太破烂,太危险了,连流浪汉都觉得这些房子没多大用处”,但是赫蒂却带着她的猫在三楼一间漏着一个大洞的房间的一个干燥的角落里安了家。这是她最后的一个窝。这时的她衰老、消瘦,并且因为过于寒冷而生病了,连蒂比抓来鸽子时她都无力爬起来烤了。然而,收尸人的出现和巡逻,使她连这个窝都不敢回了,她只能披着一床毛毯,坐在窗旁盖着一层雪的一堆塑料和屋梁后面,一直到天亮。这时的她已经病得厉害,很危险了。又过了三夜,在第四个晚上,她就被冻死了。至此,第五叙述层结束。

通过这条线性的叙述结构,莱辛清晰展示了赫蒂是如何一步步从城市的中心被迫转移至城市的边缘,从完整的公寓被驱赶至废墟的角落的。从闹市到贫民窟,再到两英里之外的废墟,地理位置的边缘化象征着赫蒂社会地位的边缘化。而她的住所从市建公寓转为小公寓,小公寓转为一间房,一间房转为一个窝,一个窝转为一个角落,一个角落转为露天的废墟,她住房空间的变化象征着她生存空间的变化。莱辛运用物理空间的缩小企图隐喻作为边缘人的赫蒂生存空间遭受不断的压缩直至不复存在,抨击了社会福利制度的弊端,同时也希望能够引起人们对老年人的关爱。

三、政治关系中的边缘人及其叙事特点

小说《在部办公大楼外面》,莱辛通过模仿一种“看戏”的结构,隐喻政治边缘人德武里先生被操控的舞台小丑般的命运。小说叙事结构分为三层。第一层描述主人公德武里出场前,他的助手马芬特先生和他的政治对手的助手奇克维先生的碰面及对话。二人都在部办公大楼门外等待自己的领导。这两人已结识多年,曾一起工作一起服刑,只是最近才成为敌人。两人的对话围绕彼此的领导展开,互有攻击,互有嘲讽,同时也不乏共识,即对政治的荒唐的嘲笑。通过第一层次的叙述,莱辛赋予两个助手以看客的视角和心态,对即将上演的一出政治闹剧进行背景解说,并对该政治事件的发展和结局发表看法。

小说的第二叙述层以主人公德武里的出场为开端,描述了他与政治对手第一回合的斗争。在这一叙述层中,莱辛将德武里的出场设计成了小丑的粉墨登场(来面见部长的早上,他居然醉得站不稳),这是对他的政治命运的隐喻。在这一回合的斗争中,他的政敌并未出现,他面对的是对方的助手兼代言人——奇克维先生。面对奇克维咄咄逼人的攻势,德武里做得最多的就是“不搭理这种挑衅,茫然地站着”,或者“眨巴着眼睛,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或者“望着他的助手”,每当这时,他的助手马芬特就会出来帮他说话。而他的站姿也从最开始的“挺直了身子,五指叉开放在他助手的前臂上”,到“悄悄地靠在马芬特先生的手臂上”,再到“他用那只不用来支撑自己的手去擦汗,把身体的重量从一直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他的这番反应和表现活像一个没有主心骨的木偶,全凭外力的帮助才能站在那里,同时也显示了他在这一回合中节节败退的处境。

小说的第三叙述层从克温齐的出场开始,一直到小说的结束。这一叙述层描述了德武里与他的政治对手第二回合的斗争,这一回合是这两个政治宿敌的正面交锋。面对差点儿毒死自己的政敌,德武里瞬时怒不可遏,“拳头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但这也就持续了一会儿,最终他“像莎士比亚剧中失去了皇冠的国王一样,站在一旁,他的胸脯起伏着,流淌着眼泪,低着头接受背叛者的棍棒和鞭子”。德武里的妥协意味着克温齐的胜利,即最终由克温齐代表人民去同女王陛下的部长谈关于宪法草案的内容。

在这三层叙事结构中,这出政治闹剧的另一个主导者——女王陛下的部长——却鲜少出现,总共才出现六次,每次出现都是一笔带过,而且都是由已出场的四个人物侧面提及的,莱辛甚至没有对他进行正面的展开描写。通过这样故意将人物隐藏起来的写作设计和安排,莱辛意图隐喻女王陛下的部长才是隐藏在政治事件背后的操纵者,而站出来面对人民和政敌的德武里则是部长的傀儡。另外,通过部长出现时的小句的主谓搭配和动宾搭配“部长承认”、“部长提出”、“对部长说”、“去见部长”、“告诉部长”、“同部长谈”可以看出,女王陛下的部长才是主宰他们国家的真正领导,虽然他没有出面,躲在某个角落,却拥有真正的决定权。而与之相反,看似处于国家权力中心的“大家公认的领导”,“要代表国家发言”的德武里先生,却是真正地处于政治游戏的边缘,遭受人民、政敌和宗主的三重威胁,时刻面临出局的危险。

四、结论

总而言之,这三篇小说的叙事各有特点,同时又共同服务于相同的小说主题,即通过叙事的手法隐喻小说主人公在社会某个领域的“边缘性”。通过对这三篇小说的主题和叙事特点分析,可以看出莱辛在主题选择上的人文情怀和叙事技巧上的巧妙和用心,这也是莱辛的小说深受人们欢迎的原因。

注释

(1) 吴丽伟.多丽丝·莱辛小说中的“边缘人”研究——以 80 年代中后期创作为中心[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19.

(2) 多丽丝·莱辛:《对杰克•奥尼克的考验》,裘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年)。本文所引均出自该书,下文不再一一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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