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写本《西夏地形图》略考

2021-01-13 07:16徐文钊
西夏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写本江户文库

□徐文钊

现存的《西夏地形图》主要有三个版本,一是张鉴《西夏纪事本末》卷首下所附之图,传世最早的刊本为光绪十年江苏书局本;二是苏联列宁国家图书馆藏《西夏地图册》手稿一册,1958年由克恰诺夫第一次向学界作出全面介绍;三是明万历三十六年康丕扬刻《宋文正范先生文集》附图。1992 年,黄盛璋、汪前进首先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寻得万历三十七年康丕扬刻重校本《范文正公集》,此后二位先生又据凡例找到了万历三十六年的初刻本,即《宋两名相集》本《宋文正范先生文集》,这是现存最早的《西夏地形图》的来源。《范文正文集》传世版本颇多,唯万历康丕扬刊本收录有《西夏地形图》。然今又发现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还藏有江户时代《宋文正范先生文集》写本一部,该写本并绘有《西夏地形图》,这为《西夏地形图》又增添了一个新的版本。

一、编者及来源

康丕扬,字士遇,号骧汉,山东陵县(今德州市陵城区)人,嘉靖三十年(1551)生,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任宝坻知县、密云知县、陕西道监察御史、辽阳巡按兼学政等职,后兼理两淮盐课。其间因卷入万历党争,《明史》对其颇有微词,万历三十七年(1609)告病还乡。万历三十九年(1611)京察,因亲历楚宗、妖书两案被劾,遂集相关奏疏纂成《万历三十一年癸卯楚事妖书始末》[1]96-102为己辩诬,但仍遭落职,自后不复起用,崇祯五年(1632)卒。其生平编纂著作颇多,今仅存《三关图说》、《重编东坡先生外集》等数种传世。《明史》无传,其事迹仅散见于《明史》、《明实录》、《东林列传》、《陵县志》等。《陵县志》载其事迹较详,今转录如下:

康丕扬,字士遇,号骧汉,福寿孙。生而颖敏,书过目弗忘,十六补邑诸生,登万历壬辰进士,授宝坻知县,不踰岁调密云。密云为镇城,军民错居,号难治。丕扬随事立应,他邑盗犯九人谳成,兵备王某牒,丕扬复审,一讯得其冤,立破械释之。会密镇题叙修城工,授陕西道御史,巡视东城,有僧达观狡黠通内典,缙绅被惑,麋集其门,丕扬疏言,宜速置之法,一时惮之。会楚宗人华趆与楚王互讦,丕扬上疏数华趆七罪,谓楚王非假,卒从丕扬议。妖书事发,丕扬屡与讯鞫,寻出按山西兼巡关,寻委兼管河东盐政,文案山积,皆手批之,吏无所上下其手。霍州守激变,良民至千余人,丕扬驰往,至则榜谕通衢,令事内者,亲诣投首,予轻法;事外者,归闭户即良民。其复行纷扰,往来窥探者即乱民无贳。须臾,聚者解散,霍州大定。又按辽差兼学政,厘正文体,士风归正。事峻,理两淮盐课。详查奸商,骫法者严惩之,而弊绝。前有濬河功,至是副都御史彭端吾巡视河工,叹其成劳,具疏题叙,为文纪绩,名新河为康济河。三十七年春归里,杜门不问户外,课子教艺而已。壬申秋微恙,诸子治药以进,曰吾年至此足矣。越数日,怡然而终。年八十一,著有《按淮》、《癸卯二事纪略》诸书,凡十馀种,详艺文,子六,瀜灏湛有传。[2]14

万历三十六年(1508),康丕扬将范仲淹与韩琦之文集合编为《宋两名相集》六十卷,其中《宋文正范先生文集》十卷,《西夏地形图》收录在卷十《遗事》中。据康氏序云,该书经同僚徐一唯、林廷云、姚祚端校勘后刻于扬州。其意在颂扬“两公以天气为己任”,并言:“惟两公入相出将,经略西夏者数年。卒使雄黠如元昊,躅踯于银夏之间,竟老死河外,则西域之外,胆寒者谁乎?间尝论之,元昊之在宋初,犹女直蒙古之在南渡也。惟宋初有两公,故得以一隅而制金夏;南渡无两公,故卒以偏安而困金元。西夏遇两公,故终宋不失称臣;金元无两公,故绍兴卒称敌国。两公之系于宋代所关,岂浅尠乎?乃南渡后,人臣既不敢自将,动以难事委人主,及一旦事超仓皇,则惟扰而靡所措。呜呼!以视两公求出行边,自徃经略者何如哉,今人徒见西夏之不为金元,而不知庆历之有韩范。读两集者合而论之,当知宋之所繇以南北矣,是今日合刻之意也。”[3]1-6那么,如此看来,将《西夏地形图》编入文集中,是符合作者的用意的。

万历三十七年(1509),康丕扬又命其属吏毛九苞将韩范两集编次为七十七卷,其中《范文正文集》二十四卷、《年谱》一卷、《补遗》一卷、《附录》一卷。毛九苞,字仪仲,号水石,官塘人(今属鹰潭市余江区),由贡监中万历癸卯(1603)顺天经魁,曾任扬州府通判。[4]946毛氏跋称:苞既受命……复次范公集为二十四卷……本传、褒贤碑、墓志铭、遗事、义庄规矩、西边地图附录于后。西边地图即《陕西五路之图》和《西夏地形图》,其图版与初刻本一致。康氏刻书类多不精,又喜欢改变原有编次,故其本不为后代收藏家所重[5]97。

二、江户写本及其流传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所藏的两种《宋文正范先生文集》,一为明刊本,一为江户写本。明刊本十册,旧藏者著录为红叶山文库。江户写本十册,五针眼线装,高29厘米,封面书“范文正文集”,第一册有水渍痕迹。全书无边框栏格,抄写整齐,品相完好。每册一卷,半页9行,行19字。诸卷字体不一,应非一人抄写。全书不见抄写者署名及年月。抄本每册首页钤“林氏藏书”、“浅草文库”、“日本政府图书”三枚朱印,卷末钤“昌平坂学问所”墨印。第一册首页另有“弘文学士院”印,知为江户初期第二代大学头林鹅峰(1616—1680)旧藏。林氏藏书中还有《韩魏公集》抄本一部,其底本来自万历三十七年韩范两集合刻本,其中第二册另钤“林氏传家图书”朱印,并为鹅峰所有。

林鹅峰,字子和、之道,号春斋、鹅峰。早年随其父林罗山出仕江户幕府,为幕府早期各项制度的参与者和制定者,宽文三年(1663)幕府授林家私塾“弘文学士院”号,并授鹅峰“弘文院学士”。林氏家族藏书中包括了林罗山起历代子弟所收藏的汉籍[6]5。此《宋文正范先生文集》大约在满族入关前传入日本,并添入幕府的红叶山文库,后经林鹅峰组织抄写,写本遂进入林家藏书序列,至林家第八代大学头林述斋(1768—1841)时,林氏对中国典籍流入日本之作用愈来愈大①,其家入库书籍皆钤“林氏藏书”印。宽政九年(1797),幕府将林氏私塾改为官学,称昌平坂学问所。明治八年(1875),昌平坂学问所及和学讲谈所约11万册藏书迁至浅草蔵前(今东京都台东区东南部),谓浅草文库。明治十七年(1884),太政官以政府各机构藏书汇集为太政官文库,次年改内阁文库,至昭和七年(1932)前入藏之书籍皆钤“日本政府图书”印。1971 年成立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成为其下属机构,并延续至今。

三、明刊本传入日本的背景与时间

明朝与日本虽自洪武年间就建立了外交,但倭寇问题却一直伴随着明日关系发展之始终。1523年宁波争贡事件后,明朝加强了对日本的贸易管制,最终于1548 年中断了对日本的勘合贸易。壬辰倭乱后,德川幕府虽致力于改善与明朝的关系,但朝贡贸易并未恢复,而民间贸易却逐渐扩大,其中走私贸易者尤多。有明一代,由于倭寇走私贸易船非常猖厥,可以想见输入日本的货物多得惊人,但要从文献上证明从明朝传入过何种书籍是十分困难的[7]3。

早在奈良时代(710—794),众多的佛典、汉籍即由遣唐使、留学生、留学僧之手传入日本,现存于日本国内图书馆的元版、明版图书数量很多,一般认为这些书籍主要为禅僧们所搜集和利用[8]92-103。江户时代(1603—1868),日本的贸易港仅限长崎一处,故汉籍亦多经长崎登陆日本,进而进入各藏书机构。其中,幕府的红叶山文库在当时又起着国家图书馆的作用,其所藏书籍也涵盖经史子集各类,主持选购入藏书籍之人也往往由藏书大家充任,也正是得益于这些藏书家对汉籍的热忱,许多在中国已亡佚的古籍反而在日本得以保存至今。

由于明末随船进入日本的书籍目录(赍来书目)并未保存下来,故今已无法准确判断《宋文正范先生文集》传入日本的具体年代。但江户初期,载书者主要限于南京船和宁波船,即来自江苏和浙江的船只[8]92-103,《宋文正范先生文集》刊刻地在扬州,且流传不广,故应在刻印后不久即为船商带入日本。

四、江户写本、明刊本与俄藏本《西夏地形图》之异同

江户写本基本按照明刊本版式抄写,其行数字数均与明刊本同。唯江户写本无边框栏格,并缺康丕扬序言。此序《韩范两集合刻序》,《韩魏公集》抄有该文。另抄本“卷一”天头处以小字注正文讹误一处,明刊本原文作“隋懿宗朝咸通二年”,注文曰“当作唐”,此处错误在万历三十七年的重校本中没有得到改正。

与明刊本西夏地形图相较,江户写本在影抄时保留了原图的基本面貌,只在字体字形上有些区别,这虽与抄写者的书写习惯有关,但也造成了一些明显的差异。如写本西夏地形图中所有“州”字均作“”,而该字形并不见于中国典籍之中,《中华字海》、《汉语大字典》、《敦煌俗字典》、《异体字字典》等亦未收该字形。后查得台湾《佛教难字字典》“州”字下有字形“”[9]86,据该书凡例可知,此字形出自《讽诵指南要句集》,为万治三年(1660)松村十兵卫所刻之和书,是时亦与《宋文正范先生文集》抄写年代相当。可见,此形在日本已非常流行,甚至已为刊[10]263-275刻所用 。

细观写本地形图,还可发现图中有一处明显的涂改痕迹。“夏州”加方框,上注“即朔方郡”,“方郡”外方框已涂抹,似抄写者误将“夏州”的位置上移,随即涂抹修改而留下痕迹。骑缝处的地名,因原图将其一分为二,除“龚盐井”一处似乎未能识别抄录外,其余皆可与原图对应。此外,江户写本地形图中还有十余处明显的抄写错误,兹列举如下:

刻本 写本images/BZ_59_449_389_513_549.pngimages/BZ_59_449_596_513_746.pngimages/BZ_59_596_396_685_542.pngimages/BZ_59_607_604_674_737.pngimages/BZ_59_729_391_827_546.pngimages/BZ_59_739_607_816_734.pngimages/BZ_59_888_385_943_553.pngimages/BZ_59_889_582_941_761.pngimages/BZ_59_1023_387_1083_551.pngimages/BZ_59_1025_603_1081_739.pngimages/BZ_59_1159_392_1221_545.pngimages/BZ_59_1165_600_1215_742.pngimages/BZ_59_1301_397_1354_541.pngimages/BZ_59_1301_601_1354_740.pngimages/BZ_59_1424_394_1506_543.pngimages/BZ_59_1438_601_1492_740.pngimages/BZ_59_1570_390_1635_548.pngimages/BZ_59_1576_586_1628_755.pngimages/BZ_59_1713_391_1766_547.pngimages/BZ_59_1717_596_1762_746.pngimages/BZ_59_1831_396_1923_542.pngimages/BZ_59_1844_601_1910_740.pngimages/BZ_59_1988_393_2041_545.pngimages/BZ_59_1980_596_2048_746.pngimages/BZ_59_2105_396_2199_542.pngimages/BZ_59_2111_606_2192_736.png

值得注意的是,江户写本与俄藏本《西夏地形图》虽都本自明图,但江户写本更接近明图原貌。俄藏本《西夏地形图》虽纠正了明图的部分错误,如“晋宁军”误作“普宁军”、“无定河”误作“光定河”等,但俄藏本反倒新增了不少错误②。此外,俄藏本《西夏地形图》右侧无题名,并存在缺字、错字、漏画、错画的情况,其中地形图左上角碧罗山至镇燕军所空的三个小地名,符合沈垚在《与徐星伯中书书》中的记述。而江户写本《西夏地形图》除以上几处错字外,并无大的差异,可见江户写本在抄写质量上是优于俄藏本的。

五、江户写本之价值

1.《西夏地形图》的价值

由于《宋文正范先生文集》刊刻后流传不广,收录于其中的西夏地形图亦未得到足够的重视,直至清末才由张鉴辑出编入《西夏纪事本末》。但张鉴并未清楚交代此图出自何种范文正公集,故其来源甚至一度被误认为是范仲淹父子的文集③。《西夏地形图》“虽非西夏人所绘,但仍属同时代宋人所绘,不仅最早,也是惟一流传下来的有关西夏的地图,不仅在地图史上具有一定地位,还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11]。“西夏地形图可以使我们形象的看到较为准确的西夏疆域,了解西夏各地的交通联系和基本路线,有助于考证史籍缺载的若干西夏州及其具体位置。”[12]8尽管后来找到了万历三十六年的文集出处,但江户写本《西夏地形图》仍然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具有补佚之功。

2.文献校勘价值

传抄过程中所造成的失误是不可避免而又显而易见的,江户写本距明刊本时代稍近,尚已有如此多的讹误,而《西夏纪事本末》中的《西夏地形图》与俄藏本《西夏地形图》皆本自明图,故这四个版本皆具校勘价值。《西夏地形图》中的地名写法,在清图与俄图的转抄中,已经出现了较大的差异,其地名的正确写法究竟如何,日藏写本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佐证。如西夏通往契丹的驿路,有驿站名“乱井驿”,《西夏纪事本末》却作“乳井驿”,此名虽于史籍无载,但因明图与日图年代较早,写法相同,引用时还是应以明图为准。另外,日藏抄本的抄写者们不仅会按原书行款抄写,有时还会临摹中国古籍的书法。如《韩魏公集》中康丕扬的序言在明刊本中以行书刻就,日本写者即原样摹写,甚至连作者的印章也画了上去。由于《宋文正范先生文集》刊刻后流传不广,故其本亦有一定的文献价值。

3.俗字的价值

国立公文书馆虽未著录《宋文正范先生文集》的具体抄写年代,但据其中的印章,可判断其林鹅峰任大学头时期(1657—1680)的抄本,而文集中的俗字也符合当时抄写习惯,故其俗字对于文献断代亦有价值。另外,文集中的部分俗字,如“”、“”等字,在俗字字典中皆未收录,如能细加分析,将来或可做补充之用。

江户写本《韩魏公集·康丕扬序》

明万历三十七年刊本《韩魏公集·康丕扬序》

江户写本《西夏地形图》

注释:

①详见(日)大庭修著,戚印平等译《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红叶山文库,也称御文库、枫山文库,中国商船泊来的书籍由其优先置购。入藏红叶山文库的书籍时称御书,幕府曾先后十次组织编写御文库目录。林家私塾升格为官学后,与红叶山文库的联系渐为密切,还拥有提议订购书籍的特权。文化年间(1804-1818),以林述斋为核心的文人团体活跃于订购中国典籍的活动中,其所编纂的《佚存丛书》也连同长崎渡来的汉籍一同入藏红叶山文库,林述斋因而获得林家中兴的美誉。

②详见陈炳应《〈西夏地形图〉初探》载《西夏文物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33-457页。该文后附有俄图和清图的差异对照。

③沈垚当时即说“世间通行范文正忠宣公之集皆无图”。今《中国地图学史》、《中国测绘史》等在引用时皆将《宋两名相集》误注为范仲淹与范纯仁之文集,而范仲淹父子合刻的文集最早为元天历间范氏岁寒堂刻本,明万历三十六年亦曾有松江府推官毛一鹭刻《合刻范文正公忠宣公全集》。明代范仲淹文集版本颇多,万历毛一鹭刻本易与康丕扬刻本相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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