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浩男
抗日战争是一场事关民族存亡的生死决斗,而坚持抗战必须进行广泛的社会动员。学界对抗战动员的研究颇为重视,但总的来看,既有成果大多着眼于国家层面的总动员,较少考察基层的微观运作。一旦将目光下移到县域社会,就会发现抗战动员实际上具有更生动、更复杂的历史面相。民国时期,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都处于崩裂的状态,震荡的余波深入社会肌理,形成了若干相对独立的板块和诸多结构性断裂。(1)黄道炫:《密县故事:民国时代的地方、人情与政治》,《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4期。国民党执政后,加强县及县以下行政体系的建设,国家政权不断向基层社会扩张和渗透,试图以此修补因崩解带来的深层断裂。然而,有限的组织和控制能力无法完全弥合众多裂隙,这为中共的扎根和成长留下了空间。全面抗战爆发后丰县的社会动员,为考察国共两党在县域社会的合作与竞争提供了可能。
丰县地处江苏省西北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带,临近津浦铁路和陇海铁路。民国时期,丰县属于第九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2)第九区原名铜山区,其专署驻铜山县,1936年5月1日根据江苏省政府命令改为第九区。参见江苏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江苏省志·民政志》,方志出版社2002年版,第66页;徐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徐州市志》(下),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485页。管辖,国民党中央对丰县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从政治版图看,丰县处于南京中央板块的边缘,是中央和地方势力的结合部。(3)黄敬:《边区的形势与任务——黄敬同志在区党委高干会上的报告》(1942年12月),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工作组办公室、中共河南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选编》第2辑 文献部分(中),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68页。从战略地位看,徐州是全面抗战初期中日双方角力的重点。1938年徐州会战爆发,短短几个月间,丰县从抗战的后方变为前线。特殊的地理位置、多方势力的纠结,使丰县在全面抗战初期的处境颇为复杂。本文以领导丰县抗战动员的关键人员黄体润(4)黄体润,字玉山,生于1896年,是国民党丰县地方党、政、军首脑人物之一。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黄体润进入国民党丰县党部,开始了公职生涯,先后出任县党部监察委员、执行委员,县政府第一科科长等职。全面抗战爆发后,黄体润又兼任总务组组长、县政府秘书、民众组织委员会总干事、动员委员会常务委员等职。参见《黄体润日记》第1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第1—2页。的日记为主要资料,辅以其他相关史料,描绘全面抗战初期丰县的政治社会实态,以呈现宏大历史脉络中地方小邑的复杂面相。
七七事变后,国民政府军政高层在研讨抗战方针的同时,将后方动员作为军事准备的重要内容。1937年8月5日,国民党中常会通过了《非常时期工作指导纲要》,要求各省、市、县组织抗敌后援团体,“维持后方秩序,破坏敌人活动,供用军需,并予抗敌将士以精神物质之援助”。(5)《第五届中常会第四十九次会议·非常时期工作指导纲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22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根据中央的要求,江苏省政府宣布进入“非常时期”,实行战时县政方针,运用一切有效方法,动员全部人力物力支持抗战。(6)《第六届江苏省政府委员会会议记录》(第922次会议 1937年8月10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54-1947-001-0209-0140。为保障各县的动员工作,省政府要求各区专员切实督导各县完成非常时期之各项工作。(7)《江苏省各县非常时期工作纲要》(1937年9月7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54-1937-001-0077-0330。淞沪会战爆发后,国民政府颁布了《国军战争指导方案》,苏北和山东被划为第一期作战的第五战区。《方案》对后方勤务进行了规划,提出“充实弹药器材诸项补充”“筹发公债及募集外债”“以军事化之目的,组织及训练民众”等要求。(8)《大本营颁〈国军战争指导方案〉训令》(1937年8月2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国民政府抗战时期军事档案选辑》(上),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275—276页。丰县的抗战动员,需要遵从省政府、专员公署和第五战区等军政部门的命令。
1937年7月15日,黄体润赴庐山参加暑期训练,当他8月13日返回丰县时,日军的飞机已来徐州侦察,他观察到“人心已颇惊慌”。(9)《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13日,第260页。此次庐山训练的参加者以各县基层干部为主,训练目的是为了提升其领导抗战动员的能力,正如教育长陈诚所言:“各位是全国各界的中坚干部,现在训练干部,便是发动全民族力量的首要工作。”(10)《当前四个疑问的解答》(1937年7月26日),“陈诚副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8-010102-00007-009。黄体润在给省民政厅长的报告中说:“自经此次受训后,知救国建国之工作莫先于抗日,抗日尤须统一意志,集中力量,有决心,有计划,有准备,在中央政府领导之下,去努力,去牺牲,关于县中抗日所应准备者,为加紧训练壮丁,严密组织义勇壮丁队及民众,肃清汉奸,充实地方,统计食粮,征募物品,以及增进生产,提倡手工业等等。”(1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16日,第263页。18日,黄体润与县长成应举商谈嗣后政府的工作,认为“应努力办理组织训练义勇壮丁队,及征兵征募物品,防空设备,募集积谷等事业以应付国难”。(1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19日,第268页。徐州会战爆发前,丰县根据上级部门的要求,在物力、人力和财力等方面进行抗战动员。
物力包括马匹、马草、大车、布鞋、粮食等,这些又被称作“慰劳品”。9月1日,省政府令丰县征筹金、银、硬币、铜、铁、麻袋等物品。接到命令后,黄体润召集县府各机关主管人员和各区长开会,要求征募不得按户均摊,也不得按亩派捐、集款购买,以杜流弊,对于逃避者可采取强制措施。(1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日,第288—289页。9月底,铜铁基本征募完毕,布鞋的征募也比较顺利,3.2万双鞋至10月12日已全部募齐。(1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10日、10月12日,第358、360页。
按第五战区的作战计划,军需补给以利用地方物资为主,要求囤积可用六个月的粮秣,由各县汇集至铜山县。(15)《抗日战史·徐州会战》(四),“国防部史政局”,1967年,第251、257页。丰县地瘠民贫,所产粮食仅供本地之需。(16)江苏省民政厅编:《江苏省各县概况一览》(下),江苏省民政厅,1931年,第428页。之前为了预防和赈济灾荒,丰县在县城和各区乡分设了几处积谷仓。(17)魏家湘:《丰县农仓事业概况》,《农行月刊》第3卷第4期,1936年4月,第49—50页。8月28日,黄体润参加各区区长会议,提议向各区富户募集谷子2000石,充实县积谷仓,以备非常而救灾荒,并限9月30日前募齐。(18)《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28日,第280页。9月2日,他又令各区将春季贷出的谷子限月内收回本利,交县府验收。(19)《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日,第290页。但2000石积谷尚未募齐,9月15日,江苏省政府令丰县募集稻谷2500石,运徐州以备军用,限10月10日前送齐。(20)《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5日,第309—310页。这比丰县自定的集谷量还要多500石,短时间内显然无法募齐。为了按时完成任务,黄体润只得派人去徐州购买,因小米买不到,最终买白米1250石才将数量凑齐。(2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1日、9月22日、9月30日,第322、323、334页。此番征募粮食,不但交出了丰县备荒所需积谷,又增加了额外支出。
征募粮食尚不至于白费功夫,而马草的征募则造成民力、财力的大量浪费。8月中旬,军政部向丰县征募马草120万斤,为及时完成任务,黄体润安排各区分批将60万斤马草送至黄口车站,以便运往徐州。至9月13日,这部分马草已筹齐并送至黄口车站验收,(2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3日、9月13日,第290—291、306页。而剩下的60万斤却令丰县上下无从着手。到18日,因运转困难,县政府决定派人赴徐州采购,就近上缴。(2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8日,第315—316页。与此同时,送抵黄口车站的马草陆续运往徐州,但途中损耗和退回数万斤,实际只送到了20万斤,余下的30万斤因质量不佳,无法再上缴,而运回丰县又没有车辆,只能低价变卖,不足部分则在徐州购买,共购买了100万斤。(2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8日、10月9日、10月23日,第354—356、388页。10月23日,马草全部购置完毕,而滞留黄口车站的马草直到11月上旬才卖完,损失甚大。(25)《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11日,第418页。此番征募马草前后近两个月,而从丰县征得的马草大多浪费了。
征调物力,数量固定,以“购”抵数也可完成任务,而更为频繁的是征募人力。一是征募壮丁补充兵额,此为坚持抗战的直接要素;二是征募民夫从事劳役,其需求不亚于征兵,“战时运输,除舟车外,厥属人力。舟车上下,起运卸除,及舟车不能到达地区之搬运,莫不以夫卒是赖”。(26)张乃藩编:《江苏省各县抗战初期工作实况辑要》,中央政治学校,1941年,第20页。据黄体润日记记载,全面抗战初期历次征募的情况见下表。
沦陷前丰县历次人力征调情况一览表
十余次征募共征调壮丁、民夫8664人。据1936年人口统计,丰县有男性194011人,(27)《江苏省政府1936年报部表》,江苏省档案馆藏,1009-2-115183,转引自徐州市史志办公室编:《抗战时期徐州市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查》,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意味着每22个男性中就有1人被征募,这在江苏全省居于前列。到1938年,征募壮丁愈发困难,黄体润接到征兵命令后颇感棘手:“砀山团管区司令屡次饬令征集新兵,以征集困难,今日特派员七人,分赴各区招募志愿兵,避免强迫,注重说服,未知能募得到否。”(28)《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7年4月9日,第65页。后来丰县成立义勇壮丁队亦需征募大量壮丁,青壮年男子要么被征召去服兵役,要么留在当地编入壮丁队。
征募壮丁过程中常见冒名顶替或抗拒征兵的情形。全面抗战爆发后,人人皆知要“抽丁打日本”,负责征兵的区长报告称:“被征送之兵,其家属多不愿其去,往往哭成一团,情景颇为惨凄。”(29)《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5日,第326页。征募约在11月初就已到极限,“被征壮丁规避者颇多,区长办理颇感棘手,现虽征齐,亦煞费周折也”。(30)《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5日,第408页。面对阻力,县政府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一方面晓之以理,向民众宣讲抗日的意义和服兵役乃国民应尽之义务,黄体润向民众训话说:“征兵制度吾国古时已实行,现在世界列强,无不行此制度,国家乃人民之国家,要想保家,必先保国,故二十至四十岁之壮丁,均须服兵役,除特殊情形者外,谁都不能例外”;一方面动之以情,每次征兵都为新兵举行欢迎入伍大会,县政府首脑发表恳切训词,鼓励他们多立战功,以增进新兵的荣誉感,同时也有人性化的举措,如年龄和体检合格之壮丁通过抽签来决定是否服兵役。(3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1日、9月21日,第304、321页。再如某一新兵原定入伍当日结婚,黄体润允许其回家圆房,隔日启程。(3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5日,第326页。如果讲尽情理后仍企图规避、抗拒征兵或应征后再行逃脱,则“其家必受重累,”(3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1日,第304页。家属会被拘押。1937年底,董玉珏新任县长,下令将被拘押的规避兵役者家属百余人释放,(3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23日,第480页。可见试图逃避兵役者为数不少。
1937年9月,为支持抗战,国民政府财政部决定发行5亿元救国公债,江苏省认购2000万元,令丰县认购20万元。当时江苏共61县,分配给丰县的数额已低于全省平均数,但仍让黄体润感到为难:“明知本县贫瘠,款数过巨,难以募集,然为救国计,不得不勉为其难也。”(35)《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2日,第347页。20世纪30年代中期,丰县全年财政收入约24万元,(36)杨时须:《丰县政务处理财政警政区治实习报告》,南京图书馆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情调查报告》第143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页。不同资料记载略有不同,但基本在24万至26万之间。这一数字至1937年应不会有太大变化。20万元的救国公债几乎相当于丰县全年的财政收入。接到救国公债令时已是10月初,正值“下忙”征收,因此黄体润和县长商定田赋每亩加5分,约可收7.5万元,商会捐款0.8万元,其余11.7万元拟令全县殷实富户认购。(37)《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2日,第347页。就在登记土地尚无眉目时,10月15日,省政府催促丰县在十日内先上缴救国公债7万元。为能在短期内筹得巨款,县政府决定废止加5分田赋的计划,先向拥有4顷以上土地的殷实富户募集7.5万元,于十日之内缴齐,不足之数,再向1顷土地以上之户募集。(38)《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15日、10月16日,第365—367页。这种办法减免了地少之户的负担,符合黄体润一贯倡导的“有钱者出钱”的原则。(39)《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7日,第311—313页。正如他自己所言:“不到一顷地之产,多为自耕而食,自织而衣,所谓汗滴禾下土,其苦况为何?矧其金融活动情形,远不能比上一顷以上富裕之家也。”(40)《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28日,第394—395页。至11月22日,丰县共筹集救国公债7万余元。
丰县民众多以农为生,境内无业而贫苦之民众颇多。(41)江苏省民政厅编:《江苏省各县概况一览》(下),第428页。在划定县等级时,丰县被评为三等,人口和富力在全省几近垫底。征募上述资源,无疑给丰县带来不小的负担。在丰县征集的物资需雇车运送至专员公署所在地铜山县,然后再派民夫搬运,由县政府支付伙食费和劳务费,运送过程中还会出现浪费等情况,均增加了额外开支。江苏省政府在总结抗战初期的动员工作时承认,“代办军需暨供给军队物品,复杂繁琐,因地因时,各有不同”,导致县府处于被动,增加了烦琐杂务。(42)张乃藩编:《江苏省各县抗战初期工作实况辑要》,第15页。在县内进行征募时,由县政府依靠区乡和保甲体制,将任务层层派发,实际负责的是区长、乡镇长和保甲长,他们从民众手中汲取物资,很容易滋生流弊,出现压榨民众、从中渔利、瞒报漏报等情况,故黄体润告诫各区乡镇长:“在此非常时期,民力民财民物固要征用,尤要爱惜,嗣后普通捐款要少,特别捐款要多,使贫者能减轻负担,富者出其余资,以报效国家,国计民生,方足兼筹并顾也。”(4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7日,第297—298页。
从征募的结果来看,丰县基本完成了上级军政机关分派的各项任务,甚至超出了一个贫瘠县的承受能力,而县政府对此却无力违抗。在动员方式上,县政府将任务层层分配给区、乡镇、保甲等基层,由基层完成各项任务,在这一行政体系中,机构的调整、各级干部的人选、办事的流程等均由县政府制定。虽然任务得以完成,但这种“行政指令性”方式不可避免地存在刻板、僵化之弊,缺少灵活调整机制,造成物资的浪费。另一方面,县政府对下级缺乏有效监督,区长、乡镇长和保甲长在征募时“自私自利,妄思中饱,企图吞没者,咸亦在所难免”,(4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0日,第319—320页。导致“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的原则并未得到全面落实,贫者的负担反而加重,导致民怨沸腾。(45)《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7日,第311—313页。
何应钦向国防会议报告军事准备时,将组织民众、训练壮丁作为重要内容。(46)《何应钦关于中央军事准备报告稿》(1937年8月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337页。训练壮丁有助于战时维持地方秩序、增强自卫能力,还可作为军队的后备力量。为适应战时需要,江苏省政府要求各县加紧训练壮丁、组建义勇壮丁队、编练未受训之壮丁,壮丁以保甲为单位,全部从本县征调。(47)《江苏省非常时期工作纲要》,《江苏省政府委员会第922次会议议程》(1937年8月10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54-1947-001-0209-0140。省政府还完善了义勇壮丁队的组织和人员设置。(48)《江苏省各县添设义勇壮丁队总队附办法》,《江苏省政府委员会第923次会议议程》(1937年8月13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54-1947-001-0209-0192。
实际上,江苏省的壮丁训练于全面抗战前就已开始,并且是陈果夫主政江苏时力推的工作。(49)陈果夫:《苏政四年之回忆》,《小意思集》(增订本),正中书局1947年版,第14—15页。丰县的义勇壮丁队以区为单位组织,自1936年起每期征召1380人,由各区中心民校负责为期一个月的训练,到全面抗战爆发时至少已训练了五期,形成了一定规模。(50)苏明:《丰县举办壮丁训练的经过》,《江苏实事月刊》第5期,1937年3月,第22页。按照省府的战时要求,黄体润与县长商讨加强义勇壮丁队建设,重点是加强训练,以便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事,其原则是“每班须有能用钢枪三枝,每枝带子弹五十粒,余用铳枪、大刀、长枪,不得徒手”。(5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18日,第266页。8月24日,黄体润到第一区动员保甲长,“在国难严重、全民族抗战期时,对于义勇壮丁队之训练组织,要严密认真”。(5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24日,第274页。嗣后,他与负责人拟定了具体办法:
1.全县九千余人,分三期训练,每期十日;
2.区乡副队长除中心乡镇民校校长外,加添保安队长、班长及最近在八义案受训之优秀保长;
3.自九月十日训练开始;
4.受训壮丁枪枝,钢枪一半,土枪一半。(5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8月25日,第275—276页。
省政府令训练义勇壮丁时,丰县有壮丁约5万人。(54)苏明:《丰县举办壮丁训练的经过》,《江苏实事月刊》第5期,1937年3月,第22页。除上级征召的近9000人外,平均每4个壮丁就要有1人参加义勇壮丁队。此举存在几个问题:一是人数过多,9000人的训练规模过于庞大,征募存在很大难度,无法保质保量;二是训练时间过短,将普通农民训练成掌握一定军事技能的士兵,尤其是在战时状态下,十天时间显然不够;三是枪支弹药短缺,一半壮丁要用土枪或冷兵器。
就在筹备此事之时,省政府令丰县保安队改编为省保安团调省,由县政府重新招募200余名壮丁组建义勇壮丁队常备队,以维持地方治安。令丰县政府为难的是,原保安队的枪支也要一并调走。经过斟酌,县政府决定,常备队壮丁按乡抽调,枪支从民间藏枪多者中抽调,并限11月1日组建。(55)《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16日,第370页。由于在本县维持治安比上前线服兵役风险要小,所以征募常备队壮丁困难不大,两三日内就组建了200余人的队伍。(56)《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11日,第418页。大概是由于数量庞大的义勇壮丁队在征募和训练上未达到预期效果,黄体润决定重点强化常备队的力量,慎重遴选壮丁,扩大规模,设15个中队,共1900人左右,分驻各区训练,预备担负夜间巡逻放哨、剿匪抗日等任务。(57)《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2日,第455页。壮丁征募和训练工作稳步展开,惟有枪支问题较为棘手。11月初,黄体润曾到第一区查看常备队情况,该区征得50多人,枪支却有10多支不能用,每支枪所配子弹也很少。(58)《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2日,第402页。
苏北一带,素称多匪,人民平素自卫,多备有枪支,因此丰县民间并不缺枪,(59)《县政府奉专员公署令办理灾区枪枝贷款》,《丰报》1935年10月11日,丰县档案馆藏。且此地靠近津浦线,历史上战事颇多,散失枪支不少,仅县政府登记的枪支就有3000余支,一村有枪三四十支不在少数,合计五六千支以上,子弹尚充足。(60)杨时须:《丰县政务处理财政警政区治实习报告》,南京图书馆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情调查报告》第143册,第42页。然而向有枪之户征借枪支却遇到很多麻烦,一是乡长不配合,征调伊始便有数人拒不交枪;(6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12日,第466页。二是枪多之户自发抗拒,其理由有三:“枪借出后,无以防匪;恐怕有人利用枪枝投入军队;能剿匪者未能担任队长。”(6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14日,第467页。在有枪之户眼中,枪是筹码,可用来换取权力,如果交出枪支,必须担任队长,这意味着拥有对枪支和壮丁的管辖权。黄体润得知情况后进行了解释。他软硬兼施,首先,告诉有枪之户不必担心防匪问题,征枪是为了组织武力,交出枪后自有常备队负责治安;其次,无论是壮丁还是党政人员,均以维护乡土为己任,不会私占枪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当队长的资本并不是占有枪支,而是领导抗日,“谁能抗日者,自然领袖即谁属也”。(6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14日,第468—469页。之后县政府亦完善了枪支征借办法,规定征借枪支绝对不离本区,尽量在本乡使用;征募壮丁以乡镇为单位,平均分配;壮丁队之分驻地点,以本乡镇及附近为原则。(6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15日,第470页。经过努力,各有枪之户多数已不再坚执。
1938年1月,丰县常备队已组织壮丁约400人,除守卫县城外,各区均有数十人的常备队驻守。丰县还成立了其他几支队伍,如1937年11月初组建了警卫工作团,共130人,编为一个大队,负责各区治安。(65)《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2日,第403页。在保安队被省府调走后,丰县能很快组建一支队伍,显示出其动员工作卓有成效。不过,保安队被调走无疑对维持地方治安造成很大困难,消息传开后,土匪闻风而动。丰县因财政困难、警力薄弱、民众贫困,又处于四省交界地带,匪患素来严重。(66)江苏省民政厅编:《江苏省各县概况一览》(下),第428页。战事即将到来,人心惶惶,正是土匪蠢蠢欲动之时。从1937年10月中旬起,三、四、六、七区都受到土匪骚扰。(67)《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1日,第402页。坊间还传闻土匪打算抢劫农民银行的县府存款。(68)《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19日,第428页。常备队在保安队调走后顺利接防,遇到土匪骚扰时能迅速反应、即时出击,但其训练不足、枪支短缺、缺乏实战经验,影响了战斗力的发挥,几次与匪作战都不顺利。黄体润总结了几条不足:“因部份太多指挥不灵活;壮丁多系初入伍,未经过战斗;进攻时步骤不齐一;带队者有多数无经验。”直到11月30日,常备队和警卫工作团相互配合,方才击溃大股土匪。(69)《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29日、11月30日,第450、452页。此后数日土匪都未再骚扰。
全面抗战时期,人力是重要资源,因此土匪也经常被招抚。1938年1月1日,第七十一军军长王敬久致函丰县政府称,匪首卜昭贵已被招安,被委任为第五战区游击第四支队长,负责丰县县城以西一带治安,受县长指挥。(70)《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1日,第4页。除卜部外,李福起、孔宪玉两股土匪也被收编派驻丰县。此种做法引起黄体润的担忧,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招收土匪,并非本县政府所办……利用土匪不能成事,有识者多半知之。”(71)《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7日,第57页。三股被收编的土匪到丰县后,黄体润先后与之会晤,商讨抗日之事,他甚至认为这些土匪若善加利用或可成为民族英雄。(72)《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2日、1月7日,第5、11页。安抚了匪首后,黄体润又对匪众进行爱国动员,他的训话分为两点:“1.要认清我们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惟有抗日,方能生存,惟有大家团结,方能争取最后胜利;2.收编各位为游击队,是想要诸位发挥吃苦耐劳、勇敢善战之擅长精神,来抗日救国,诸位从前是杀富济贫,现在要抗日救国,人人要为民族英雄。”(73)《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12日,第12—13页。土匪尽管被收编,毕竟作恶多端,一般民众仍怀忌惮之心,不法之徒又企图与匪勾结,人民颇为恐慌。(74)《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13日,第18页。负面效应很快显现,训话与警告均无济于事,1938年1月初,县政府决定武力剿匪,此时丰县的武装力量已对土匪形成绝对优势,盘踞丰县的两股土匪终被彻底剿灭。通过此事,黄体润对组织武装有了新的感悟:“惟有纯粹农民可靠,土匪地痞流氓均不可靠,以其思想太坏,行为太恶也。”(75)《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21日,第75页。
抗日与剿匪是丰县常备队最重要的任务,也都与维持地方秩序有关。在抗战的大背景下,抵抗日军侵略、保卫乡土,维护的是“大秩序”;剿灭土匪流寇、维持社会安定,维护的是“小秩序”。在有序与失序并存的过程中,面对以保家抗日为口号的动员,不同的人有着迥异的行为取向。对一般民众而言,去前线服兵役与保护桑梓带来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与“国”相比,生活的“乡”更具情感上的认同,如有乡民主动联络壮丁、捐献武器,编成抗日义勇军,协助政府维持治安。(76)《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11日,第15页。与此相反,不少区长、保甲长和队长相继辞职,一些有实力者公开与政府作对。当日军的威胁严重时,各区索还枪支之事甚多,有人是为了拿枪抗日,有人是为了保护身家性命,还有人是为了当汉奸。(77)《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6日,第11页。在黄体润看来,国难愈重,愈要团结一致。但国难也为宵小提供了作奸犯科的机会,他们想趁局势紧张、民心恐慌时劫掠民财,即使当土匪和汉奸也未尝不可,家国观念、民族大义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
社会动员是一个过程,需要发挥一些机制的作用才能收到良好效果,丰县的地方动员可从组织和宣传两方面进行分析。
为使组织适应非常时期之需求,江苏省政府认为:“战时为集中指挥,发挥全民力量起见,对于组织机构,首有调整之必要。其重要原则,在使各县党政警学各机关联为一体。”(78)张乃藩编:《江苏省各县抗战初期工作实况辑要》,第39页。1937年8月10日,江苏省政府颁布《江苏省各县非常时期工作纲要》,规定:“各县政府为集中力量适应非常时期工作期间,所有一切措施应完全集权于县长,并应暂时合并原有各局科室,全部或一部分主要工作人员另设办公室,以秘书为办公室主任,承县长之命综理一切事物。”(79)《江苏省非常时期工作纲要》,《江苏省政府委员会第922次会议议程》(1937年8月10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54-1947-001-0209-0140。办公室下设总务、警备、财政、工事、民训、教护六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初期,丰县政府依据《县组织法》,设总务、财务两科,公安、教育、建设三局。(80)内政部年鉴编纂委员会编:《内政年鉴·民政篇》,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B74—75页。之后为统一事权、提高行政效率起见,江苏省政府遵照第二次全国内政会议的决议推行裁局改科,丰县政府亦改设三科,机构得以精简,权责得以集中。8月27日,丰县政府改组完成,黄体润任总务组长,大部分动员工作如调查全县车辆船只骡马数量、粮食数量、民有枪支弹药数量、有军事技能者人数等,都依赖总务组筹划和协调。
虽然省政府要求“一切措施应完全集权于县长”,但实际情况因县而异。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县长仍遵循避籍制度,原则上应回避在本县任职。县长能否实现集权取决于多方面因素,若处理不好与本县出身的县府佐治人员、县党部及地方势力的关系,便无法做到集权。丰县的情况比较特殊,时任县长成应举为江苏兴化人,1936年7月任丰县县长。成应举自到任后即非常重视和依赖黄体润,实际上也被黄体润、李贞乾、董玉珏、彭世亨等丰县本籍人架空,他们在县党部和县政府任职多年,颇具威望,皆为至友。全面抗战爆发后,成应举的态度很消极,12月20日,省府任命原县教育局长董玉珏为县长,董与黄私交极好,县中大事小事皆依仗黄体润。丰县在成应举任县长时无法做到集权,董玉珏接任后,虽得到黄体润等人的大力支持与辅助,名义上似乎得以集权,而实际上动员工作主要靠黄体润推进。
除调整县政府机构外,江苏省政府还要求各县新设动员机构——民众组织委员会,承担各项战时勤务,以统一各民众组织、发挥民众力量。(81)《江苏地方民众组织工作方案》,《江苏省政府委员会第50次谈话会会议记录》(1937年8月6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01-甲-300。1937年9月,丰县民众组织委员会成立,黄体润任总干事。丰县还成立了厘定土地等则委员会、募捐救国公债委员会,每当有需要处理的事务,黄体润先召集相关机构开会商议,决定基本方案后向各区长、乡镇长、保甲长发布命令,由各层级干部负责具体执行,所有的动员、组织和训练工作都是通过行政指令层层派发完成的。南京国民政府自成立以来持续推行县政改革,主要趋势是将行政层级建设到县以下,使国家政权不断深入基层并发挥作用。从丰县的情况看,这一过程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县以下各级行政机构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动员的另一个要素是宣传,其方式以训话为主,对象包括县政府公务人员、各区长、保甲长、壮丁、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内容都与抗战密切相关,虽然同质性很高,但并不是无源之水。黄体润的训话基于两种素材,第一是庐山训练。1937年7月26日至8月9日,黄体润在庐山参加了暑期训练团第二期训练,听了蒋介石、陈诚、汪精卫、戴季陶等党政要员和知名学者的演讲。黄体润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自己的受训经历和感想,训练的内容也都详细抄录在日记中。回到丰县后,黄体润先是在党政联席会议上报告了庐山训练的情形,后又到各区演讲,他所讲的如动员全县民众全面抗日、中国于精神物质都有准备等内容,均可在陈诚、戴季陶、张厉生等人的训话中找到出处。实际上,黄体润扮演了信息传递者的角色,将庐山学到的知识归纳整理后传播给丰县干部和民众,激励民众“要有志向,要有国家民族思想”。(8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5日,第327页。这样的努力得到了一定回报,如县府同人“均信最后胜利必诸我也”。(83)《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13日,第308页。据黄体润日记记载:“邻居十数人,晚间群集余客室中,询问我国抗战情形,足见农夫对于国事,亦非若从前之漠不关心矣。”(8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9月27日,第331页。民众的抗战热情既有自发形成的,也需要动员和鼓动,尤其是在乡村地区。从庐山受训归来的黄体润是最可靠的信息来源,因为他接受了党政要员的训话。
第二种素材是从山东传来的有关日军暴行的消息。黄体润发现,在动员初始阶段有些民众并无热情,一方面是因为征调频繁,民众负担太重,另一方面是没有意识到日本的侵略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甚至有人认为只要室家能保全当“顺民”亦无不可。(85)《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3月20日,第119页。淞沪会战后,日军占领南京,为进一步迫使中国政府投降,并贯通南北两个战场,日军决心从南北两面沿津浦铁路夹击徐州。(86)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中国抗日战争史》(中),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页。1938年2月初,徐州会战正式打响,丰县紧邻战场,日军飞机频繁侦察并空袭县城,丰县还时闻炮声,导致民众愈发恐慌,胶着的济宁战事更使丰县上下意识到沦陷迫在眼前。常备队派出侦察兵不断将济宁的情况报告给黄体润,尤其是日军在济宁惨杀民众、奸淫妇女的情形。为使民众同仇敌忾,黄体润将日军暴行向民众宣讲,“听者无不发指齿裂,誓欲与之拼命,是敌军暴行反能激起民众抗战守土之决心,战事前途颇有可观也”。(87)《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17日,第69—70页。黄体润还张贴布告,以日军暴行警告劝诫民众。当然,黄体润也选择一些正面事例进行宣传动员,如他从报纸上得知沦陷各省游击队十分活跃,便以此在壮丁队、干部训练班训话,以激发其爱国热情。(88)《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23日,第438页。
丰县民众教育水平低下,约有90%的人不识字,(89)江苏省民政厅编:《江苏省各县概况一览》(下),第428页。向民众进行抗日宣传,除演讲、训话外,还需要话剧、歌曲等更直观、更通俗的方式。1937年11月3日,徐州民众教育馆抗战服务团宣传队来丰县演出,表演了枪毙汉奸的抗战话剧,歌咏团还演唱了抗日歌曲,效果很好,(90)《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3日,第406页。黄体润遂决定加以借鉴,动员青年救国服务团和宣传队将话剧作为宣传手段,演出剧目与抗战动员密切相关,如在征募物资时,演出的剧目有打汉奸、救国公债等。(9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1月23日,第438页。后来日军在济宁的暴行、山东难民流亡丰县等内容也被搬上了舞台,甚至请来东北人演唱流亡歌曲。黄体润还提议普遍组织歌咏团,以各种救亡歌曲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92)《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4月3日、4月15日,第148、168页。话剧表演和歌曲很具感染力,使民众明白亡国即亡家、亡身。
值得注意的是黄体润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江苏省政府在部署动员工作时指出:遇到经费短缺问题,“由县长邀同地方士绅尽力筹集”。(93)《江苏省政府委员会第929次会议议程》(1937年9月3日),江苏省档案馆藏,1054-1947-001-0077-0202。省民众组织指导处在对各县负责人训话时,要求增强各县民众组织委员会力量,邀请地方人士参加,“令其本爱乡土之观念发挥力量”。(94)《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0月21日,第378—379页。地方人士即士绅,黄体润称之为“知识分子”,既对其寄予希望,又常伴有鄙夷,尽管他偶尔也自称“知识分子”,但并未充分尊重知识分子,如他感慨农民的爱国意识并不亚于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救亡座谈会上,黄体润亦公开指出“本县知识分子多半患恐日病,逃避者有之,不敢活动者有之”。(95)《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3月8日,第97页。这种心理或许与黄体润担任县府职务有关。与知识分子相比,他更多的是以党员和公务人员自称,并时常以此勉励自己。在他心目中,党员干部身份使他比一般知识分子更具责任和义务。他在给妹妹的信中写道:“一般知识界恐日心太甚,殊为笑话。余决不作后方流亡生活,已积极准备,万一乡土沦亡,即率领军警作游击队,作义勇军,抗战守土,以尽大中华民族一份子之义务。”(96)《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6日,第50页。宽泛地说,县党政机关的公务人员和地方士绅、富户、区乡镇长、保甲长都可归为地方精英,但此时精英之间已然根据行政层级和官僚体制划分出了主次和高低,传统时代在乡村社会享有广泛权力、协助县官办理各种事务的乡绅,大部分已分流进入政府体系,剩下的此时已无太多特权,他们也是动员的对象。
丰县的抗战动员之所以能够较为顺利地开展,离不开以黄体润为代表的县政府的领导和部署,也离不开中共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中共通过国共合作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抗战动员注入了新的力量,也促进了自身的发展。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既受政治形势的影响,也与人情政治有关。20世纪20、30年代中共就在徐州地区开展活动,但随着国民党的反共,1933年8月,中共徐州特委遭到破坏,丰县党组织亦未幸免。(97)江苏省丰县史志办公室:《中共丰县地方史》第一卷(1919—1949),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页。1935年2月上旬,中共苏鲁边区临时特委成立,郭子化任书记,开始恢复和发展党的组织,徐属各县相继建立了区委或支部。1937年2月,郭子化辗转到达延安向中央汇报工作,中央充分肯定了特委工作,并正式批准成立苏鲁豫皖边区特委,划归中共河南省委领导。郭子化在延安系统学习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理论,(98)郭致远、张相钧:《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史略》,豫皖苏鲁边区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办公室编:《党史资料汇编》第2辑,1983年,第18页。七七事变后,他返回苏北,传达了中央的指示,并部署抗日工作:一是扩大城市和乡村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二是充分利用上层统战关系开展对工农群众的宣传教育,发动民众抗日运动;三是组织发动抗日武装,开展游击战争。(99)中共徐州市委党史办公室:《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简述》,中共徐州市委党史办公室编:《徐州党史资料(苏鲁豫皖特委专辑)》第10辑,1986年,第6页。
如何在基层贯彻落实统一战线的构想,考验着中共的政治智慧。苏鲁豫皖边区的特殊形势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提供了契机。1937年10月,李宗仁出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为动员本战区广大民众力量对日抗战起见”,李宗仁于11月底成立了第五战区民众总动员委员会,要求各地分别设立省、县、区和乡镇分会。(100)《第五战区民众总动员委员会组织条例》(1938年2月),安徽省档案馆编:《安徽省动委会档案史料选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的活动范围与第五战区辖区大致相同,特委认为民众总动员委员会与中共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有相通之处,可加以利用,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101)《郭影秋同志谈抗战初期党在徐州地区的统战工作》,徐州市历史编写办公室编:《徐州史料(党史资料专刊)》第3辑,1982年,第23页。为打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的局面,郭子化与李宗仁进行了接触,李同意国共两党共同抗日,接受中共提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并聘请郭子化出任总动员委员会委员、常委。(102)《抗日战争初期徐州西北地区党的统一战线工作》,中共苏鲁豫边区党史工作组办公室编:《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选编》第2辑 专题部分(1937.7—1945.8),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页。中共人士加入总动员委员会,标志着第五战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为中共开展统战工作创造了有利条件。中共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离不开“人情”和“人事”,郭子化在徐州进行的上层统战工作主要依靠“人情”。郭影秋在总动员委员会中担任组织部副部长,是秘密的共产党党团书记,他利用公开身份安排共产党员参加各级动员委员会。(103)郭致远、张相钧:《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史略》,豫皖苏鲁边区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办公室编:《党史资料汇编》第2辑,第23页。苏鲁边区20多个县的动员委员会指导员,绝大多数由共产党员或倾向共产党的进步人士担任,负责动员委员会的实际工作。(104)《中共湖西地区党史文稿》编写组:《中共湖西地区党史文稿》,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1页。中共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通过各县动员委员会,可以一直贯彻到区、乡、保。
中共的统战政策非常灵活。中共河南省委在给苏鲁边特委的指示中指出:“细心的研究与了解统治阶级政党、军警内部的情况、矛盾、计谋,来团结其中的左派,联合中派,分化右派,打击亲日分子与极右派。”(105)《河南省委给苏鲁特委的一封信——关于民族统一战线工作及工人工作的指示》(1938年1月19日),中共徐州市委党史办公室编:《徐州党史资料(苏鲁豫皖特委专辑)》第10辑,第141页。
李贞乾是丰县地方党政首脑之一,历任丰县师范学校校长、中学校长、教育局长、国民党丰县党部执行委员等职务,在丰县教育界颇有名望。1935年,曾被国民党逮捕的原中共徐州特委书记孙叔平回到丰县中学任教,他举办读书会,宣传进步思想,在孙的影响下,李贞乾与中共的关系日益密切。(106)李宗元:《李贞乾传略》,中共贵州省委党史研究室冀鲁豫组湖西小组编:《冀鲁豫党史资料选编·湖西地区专辑》,1994年,第188页。1937年10月,中共中央长江局派王文彬来丰县开辟湖西抗日根据地,王到达丰县后,一面联系党员恢复党组织,一面积极开展对丰县党政人士的统战工作,李贞乾是重点联络对象。(107)中共丰县县委党史办公室、丰县档案局编:《丰县革命史料选·抗日战争时期丰县大事记》第5期,1986年,6页。中共在丰县中学举行“农民抗日训练班”、编印抗日教材、宣传中共的抗日主张和革命历史,都离不开李贞乾的支持。
李贞乾与黄体润是多年至友,黄体润曾表示,“贞乾与余最称莫逆”(108)《黄体润日记》第1册,1934年9月5日,第450页。,他对李十分信任和倚重。在得知李贞乾愈加倾向中共后,黄体润表示理解:“自抗战开始后,共产份子即在县积极活动,贞乾因受共产重要份子孙书平熏陶,早经加入,其最近所主张之县事,皆共产党所主张者也。”黄体润还认为共产党人“多半吃苦耐劳,接近民众,确较现在党政工作人员作为积极,亦颇同情”。(109)《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3月5日,第91—92页。此外,李贞乾与董玉珏(后任县长)、董雪山、彭世亨等丰县党政要人亦关系匪浅。1937年12月29日,丰县成立了县民众动员委员会,县长董玉珏任主任,中共丰县县委书记王文彬任委员,中共党员陈筹在郭影秋的安排下来丰县任委员会秘书,(110)中共丰县县委党史办公室、丰县档案局编:《丰县革命史料选·抗日战争时期丰县大事记》第5期,第10—11页。而黄体润、李贞乾、孙叔平等都在委员会中。在国共合作组建的民众动员委员会中,李贞乾是发挥枢纽作用的重要角色。黄体润起初对中共略有疑虑,李贞乾向他解释,“共产党在丰组织民众,训练民众,确与政府合作,并无反政府抗日等事”,(111)《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3月6日,第92页。努力打消黄的顾虑。
民众动员委员会的建立标志着丰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为切实推进民众动员工作,中共河南省委指示苏鲁边特委,“应当依据广泛的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把广大民众组织起来”,“应当更多的采用合法斗争的形势”。(112)《河南省委给苏鲁特委的一封信——关于民族统一战线工作及工人工作的指示》(1938年1月19日),中共徐州市委党史办公室编:《徐州党史资料(苏鲁豫皖特委专辑)》第10辑,第141—143页。苏鲁边特委也认为,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仅需要灵活正确运用策略,还需要取得国民党方面的信任,“目前注意的是如何实际帮助他们动员起来抗日,才不会使他们对我们失望而怀疑远避”。(113)《李逊关于苏鲁边特委工作情形给长江局的信》(1938年2月28日),中共河南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抗战时期的河南省委》(二),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1页。在中共的推动下,丰县的抗战动员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1938年2月,“丰县青年抗日救国自卫团”成立,后来又在各区成立了分团。动员委员会还决定派干部下乡,协助各区组织抗日自卫队,培养抗日干部。(114)中共丰县县委党史办公室、丰县档案局编:《丰县革命史料选·抗日战争时期丰县大事记》第5期,第13页。3月,妇女训练班、农民训练班和农民干部训练班也相继成立。这些民众团体发挥了发动群众、宣传抗日的作用,中共也借此训练和培养了不少基层干部,并安排他们担任各区动员委员会主任和民众团体的负责人。(115)中共丰县县委党史办公室、丰县档案局编:《丰县革命史料选·抗日战争时期丰县大事记》第5期,第16页。这些民众团体时常邀请黄体润参观和训话,得到了黄的支持和赞赏:“近日用抗日救国、抗日自卫两口号联络有血性之青年及一般民众,颇有成绩,丰县事尚大有可为也。”(116)《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1月18日,第24页。黄体润还向县府同事称赞共产党人“吃苦耐劳,与其联络民众,遇事有办法,不消极之精神,颇为可佩”。他还称赞中共“组织民众、训练民众之方法,颇足为法也”。(117)《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12日、3月25日,第65、129页。
中共在丰县进行的各种抗日活动与自身的优势密切相关,亦离不开黄体润的支持与合作,这其中既有人情的因素,也与黄体润个人的品格有关。全面抗战爆发后,黄本人表现出坚定的抗日信念,这从他领导丰县抗战动员的种种努力和言行中即可看出。面对民族危难,他能够意识到“抗日力量应当联合起来,时迫事急,不可内部再生摩擦”。(118)《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3月6日,第93页。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时事艰危,自当本民族统一战线之旨,和洽内外,团结朝野,共同维持县局,渡此难关。”(119)《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4月11日,第163—164页。这种超越党派分歧与利益的认识与中共主张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十分契合。黄体润以“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为号召和消弭内部矛盾的手段,与中共河南省委给苏鲁边特委的指示相一致,双方在信念上的默契为合作抗日奠定了基础。黄体润对中共并不排斥,中共的成功经验给他很大启发,如组织民众发动游击战是李贞乾介绍给他的,了解“游击战”的概念后,他立即阅读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记》一书。在了解了红军“三项纪律八项注意”和基本宗旨时他感慨道:“阅此则知红军能取得民众欢迎,故虽经国军五次围剿,终能脱险而出,到达陕北,致有今日第八路军之地位。”(120)《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9日,第62页。
全面抗战初期国共虽然有良性互动,但双方在如何动员民众的问题上仍有分歧。如在组织义勇壮丁队时黄体润主张自上而下,先由政府将全县壮丁按军队编制组建完成后,再发动公务人员、小学教师、青年学生担任训练工作;李贞乾则主张由小学教师等联络壮丁,再行组建训练,自下而上脱离政府束缚。(121)《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1日,第453—454页。在组建游击队时,黄体润亦向友人表示:“政府以前措施,确有不能取得人民同情处,但其权力甚大,现在组织民众武力,惟有借其权力。”(122)《黄体润日记》第4册,1937年12月1日,第454页。黄、李二人目的相同,采取的方式却相异,这也反映出国共此时所处的境况不同,“在朝”与“在野”的差别促使其采取了不同的动员方式。作为国民党政权的基层干部,黄体润的动员思维与南京国民政府进行的一系列县政改革相契合,尤其是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国民政府在“剿匪”省份推行裁局改科、分区设署、重建保甲等县政改革措施,意在将县以下各级组织由自治转变为官治,增强行政效能,实际上是促使国家政权向基层社会扩张,通过各级行政组织实现国家意志自上而下的贯彻。但国民政府的县政改革措施并不彻底,在基层社会留有诸多空隙,为中共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了空间。作为一个极具组织和动员力的政党,中共采取自下而上的动员方式,扎根基层,积蓄力量。全面抗战初期,国共关系基本保持稳定,国民党在上层,中共在下层,二者的结合与互补恰好促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
丰县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全面抗战初期发挥了重要作用,国共双方均获益良多。1938年5月中旬,日军攻占了丰县县城,形势陷入混乱。黄体润在原义勇壮丁队的基础上组建了丰县常备队开展游击战。中共方面在训练干部和民众的基础上也建立了人民抗日武装。1938年底,丰县常备队与八路军苏鲁豫支队密切配合,与日伪军展开了游击战。黄体润对八路军给予高度评价:“八路军不惟勇敢善战,且纪律严明,到处受民众欢迎,诚不可多得之军队也。”(123)《黄体润日记》第6册,1938年12月30日,第104页。黄体润甚至聘请中共人士来训练常备队,请求抗日联军司令部代办军官教导团,从八路军苏鲁豫支队聘请教官,送常备队官长入团受训。(124)《黄体润日记》第6册,1939年2月23日,第163页。黄在平时的训话中,常以八路军为榜样激励常备队:“八路军勇敢善战,其官兵服从命令,严守纪律,及奋斗牺牲之精神,我们均要切实去学。”(125)《黄体润日记》第6册,1939年1月2日,第110页。黄体润对八路军的信任,无疑是受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影响。
1938年3月20日,黄体润在县知识分子救亡讨论会上对丰县的抗战工作进行总结时表示:
七月至十二月,这个时期是我们把人力物力财力贡献国家的时候,为征送壮丁千余人入伍,七千余人赴徐作国防工事,这是人力的贡献,千余石积谷缴送省府,两万八千双军鞋缴送专署,一百二十万斤黄草缴送徐州军部,这是物力的贡献,募集八万余元救国公债,一万余元救国捐款,这是财力的贡献,这种种贡献,都是我们为救亡应尽的义务。(126)《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3月20日,第118—119页。
抗战初期,丰县基本完成了上级军政机关分派的征募任务;建立起规模可观的武装力量;为农民、妇女、青年和知识分子成立了相应的组织;剿灭了土匪,安定了社会秩序;建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等,这些成就的取得,离不开以黄体润为代表的丰县党政要员的努力,也离不开中共发挥的重要作用。
既有的关于抗战动员的研究,较少考察国民党统治下基层政权的生态。所谓动员,其实是让社会进入到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之中,要为国家贡献人力、物力和财力,考验的是国家政权对资源的汲取和控制能力。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开始建设县以下行政体系,试图通过“区—乡(镇)—保—甲”机制加强对乡村社会的控制。(127)参见王奇生《战前中国的区乡行政:以江苏省为中心》,《民国档案》2006年第1期。丰县的个案显示,县及县以下各级行政机关是动员的主体,县政府一方面通过区长、乡镇长和保甲长将命令层层传达下去,一方面根据形势的需要增设新的机构。县要对省府和专署负责,区乡、保甲则对县负责。动员实效的取得体现出国民政府行政体系发挥了效用,正如黄体润所主张的:县政府的权力不容旁落,责任不能推卸。但这种动员方式最易导致政权陷入“有扩张而没发展”的“内卷化”漩涡中。(128)参见[美]杜赞奇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乡镇长和保甲长往往从中牟利,甚至在自身利益受损时与县政权对抗。在非常时期,上级军政机关的过度汲取使县政府倍感压力,而上级机关却很少考虑地方基层的实际情况,也不会为县官担责,从而导致压力传导至民众身上,造成民众与政府关系紧张。
从组织的角度看,黄体润依赖的“政府”并非那么有效。国民党政权虽然在名义上将民初以来崩裂的板块拼接到一起,但实质上并没有弥合因崩裂带来的深层断裂。国民党党权在基层社会影响微弱,党政双轨体制并不同步,党治空虚乏力。据调查显示,国民党丰县党部成立于1928年,到1934年,全县党员共137人,其中以学生教员占多数。(129)李春凡:《丰县政府地方财政警政区政实习报告》,南京图书馆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情调查报告》第143册,第220—221页。党员多集中在县城,这意味着形式上建立起来的“区—乡(镇)—保—甲”体系缺乏强有力的信仰约束和权威认同,依靠的还是乡村精英,但乡村精英这一群体并不完全稳固可靠,其能成为秩序的维护者,也能成为破坏者。黄体润本人有着对三民主义和国民党领导人的由衷崇敬,但并未见他在加强基层人员信仰方面有过何种努力。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共双方有了合作的基础,中共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积累了一套灵活、实用、有效的生存策略和手段,既能坚守信仰与原则,又能游刃有余地因时因地扎根和成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使中共公开、合法发展成为可能,国民党无法弥合的裂隙为其提供了施展空间——“自时局紧张,吾县公务人员逃亡外方及乡下者,几占十分之七八”,(130)《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2月12日,第65页。基层社会近似真空的状态有利于中共开展工作。黄体润对中共的支持与赞佩,对李贞乾的信任和倚赖都体现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丰县的成功实践。黄体润与李贞乾在动员方式上的分歧反映了国共双方的差异,这种差异源于二者“基因”的不同。黄体润也承认全面抗战初期的动员导致人民负担过重,反而造成了负面效应:“检讨过去工作,优点能将人力物力财力集中贡献于国家,弱点完全用统制力量办成,太不王道。”(131)《黄体润日记》第5册,1938年4月3日,第146—147页。
国民党试图修补政治结构中的裂隙,共产党则在裂隙中寻求生存,而全面抗战爆发为国共双方提供了多种发展的可能性。国共双方在丰县都实现了自身的目标,黄体润对丰县的动员工作颇为欣慰,中共通过动员委员会宣传了党的抗日政策、培养了大批抗日骨干、创建和发展了抗日武装。
沦陷前在丰县发生的这一系列故事,恰似一面多棱镜,不仅折射出苏北小县的丰富面相,也折射出大时代中不同政治力量的取向与抉择,还折射出民国时代的诸多特征。当然,无论共产党还是黄体润,都坚守自身的理念与追求,其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作出的贡献,需要人们充分肯定并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