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H.G.威尔斯
你知道,人在猛然失重时会有坠入空洞的虚无之境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我就是这种感觉。然后,听到吉本叫我醒来,我动了动,睁开眼睛。他跟原来那样站在那里,杯子仍在手里。唯一的区别在于,杯子空了。
“怎样?”我说。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吧?”
“没有。感觉有点儿轻微兴奋,别的就没了。”
“声响呢?”
“很安静,”我说,“天哪!真的很安静。但是有种轻微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就好像雨点落在什么东西上。那是什么?”
“解析后的声音。”我觉得他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确定。他扫了一眼窗户,“以前你见过窗前的窗帘是那个样子的吗?”
我跟着他的视线,看到窗帘下摆好像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时凝住了,一个角还翘着。
“没有,”我说,“真奇怪。”
“还有这儿。”他说,松开了原本握着玻璃杯的手。我皱了一下眉头,以为这只玻璃杯会被摔碎。然而没有,它似乎连动都没动,悬停在半空,完全静止。
“大体而言,”吉本说,“在这个纬度上,物体第一秒会下落5米 。现在,杯子正在下落,一秒钟下落5米。不过,你看,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它还没有开始下落。这样你大致能理解我的加速剂能达到多少倍了吧?”杯子在缓慢下落,他的手在杯子上下方挥动了几圈。最后,他从底部托住杯子,将它从空中拉下来,非常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笑了。
“看上去不错。”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感觉好极了,非常轻盈,非常舒服,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一切速度都变快了。比如,我的心脏一秒钟跳一千次,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不舒服。我看向窗外,一个固定不动的骑车人低着头,驱动轮后面扬起的灰尘冻结在那里。他在疾驰,想要超过前面一辆快速行进但又静止不动的游览马车。我出神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场景。“吉本,”我叫道,“这玩意儿的药效有多长?”
“天知道!”他回答,“上次服用完我就上床睡觉了,醒来就过劲了。我跟你说,我吓坏了。整个过程肯定持续了几分钟,我觉得——感觉像是好几个小时。不过一会儿之后世界就会突然动起来,我相信。”
我骄傲地发现,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觉得原因可能是我们俩都喝了这药。“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我问。
“他们会看见我们。”
“他们可看不见。我的天,肯定看不见!你瞧,我们的移动速度比变戏法最快的人还要快上一千倍。来吧,我们从哪儿出去?窗户,还是门?”
我们是从窗户出去的。
毫无疑问,在我一生中所有经历过、想象过或读过的其他人经历或想象过的奇妙体验中,我跟吉本在福克斯通的这次小小的突击出行——我们都服了新加速剂——是最奇妙、最疯狂的。我们来到路上,在那里仔细检查了雕像般的过往车辆。这辆游览马车的车轮顶部,几条马腿,鞭子的尾端,售票员的下颌——他刚开始打哈欠——这些都有动感,但这辆隆隆而过的运输工具的所有其他部位似乎都是静止的,一点儿人声也没有,除了一个人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在这个凝固的装置中,有一名司机、一名售票员,还有十一个人!我们围绕这些物件走动,一开始感觉极为诡异,结束的时候又感觉相当不适。看着这些人,跟我们一样,同时又不一样,凝固在毫不在意的神态之中,处在某个动作的过程当中。一个女孩和一名男子对视而笑,那笑容似乎会没完没了;一名戴着软檐帽的女子把一只胳膊靠在栏杆上,直勾勾地看着吉本的房子,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要永远凝视下去;一名男子在捋胡子,像一尊蜡像;另外一名男子伸出一只疲惫、僵硬的手,手指朝松动的帽子方向伸过去。我们凝视着他们,我们嘲笑着他们,我们向他们做鬼脸。突然一丝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们转过身,在骑车人前面绕过去,走向里斯。
“天哪!”吉本突然大叫,“你看!”
他用手指着,在他指尖处慢慢扇动翅膀向下降落、速度还比不上极为慵懒的蜗牛的,是一只蜜蜂。
我们来到里斯。在那里,一切似乎比之前更疯狂。乐队正在高高的舞台上演奏,不过对我们来说,乐队发出的所有声响的音调都很低,像喘息时的呼噜声,仿佛拖长了的最后一声叹息,有时演变成一种声响,跟巨大时钟发出的缓慢低沉的嘀嗒声差不多。凝固住的人们直直地站着,陌生而沉默,看起来像有自我意识的人偶,不怎么稳当地悬停在迈步这个动作当中,在草地上漫步。我近距离路过了一只小贵宾狗,它正在跃起,我看着它腿部的慢动作,直到它落到地上。
“看这儿!”吉本大叫。我们在一个穿着白色浅条纹法兰绒的人面前停了一下,这个人器宇不凡,穿着白色的鞋,戴着巴拿马礼帽,他走过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士后转身朝她们递眼神。我们以如此闲适的态度研究过后发现,眨眼并不是什么能吸引人的东西,完全失掉了活泼调皮的意味,而且你会发现,眨着的那只眼睛并不会完全闭上,在下落的眼皮下方,露出眼球的下侧边缘和一条细微的白色的线。“我跟你打赌,”我说,“有了这次经历,我以后再也不会眨眼了。”
“或者微笑。”吉本说,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位女士回应时露出的牙齿上。
“真是太热了,”我说,“咱们走慢点吧。”
“好啦,跟我來!”吉本说。
我们在路上散放的巴斯轮椅中穿过。坐在轮椅上的许多人都懒洋洋的,姿势看上去还算自然,可是乐队的人穿着大红色衣服,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看了没法儿让人心平气和。一名紫色脸膛儿、身材矮小的男士凝固在激烈挣扎的动作当中,他正试图在风中把报纸重新卷起。有很多证据显示,所有这些慵懒的人都沐浴在相当强的微风之中,而从我们的感官来判断,这种微风并不存在。我们走出来,稍微远离人群,回过头仔细打量,看到整个场面变成一幅图画,僵硬生涩得像现实主义风格的蜡像,这种感受妙不可言。这一切很荒诞,毫无疑问,可是我心中却充满了优越处境带来的非理性的、欢快的感觉。想一想,这是多么神奇啊!自从那东西在我的血管里起效以来,所有我说的、想的、做的全都发生在——从那些人的角度、从这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一眨眼的瞬间。
“新加速剂……”我开口说,但吉本打断了我的话。
“那就是那个让人特别讨厌的老女人!”他说。
“什么老女人?”
“住我隔壁,”吉本说,“她养了一条老是汪汪叫的哈巴狗,老是打扰我休息。今天我要把这个事情彻底解决!”
吉本有时候会非常孩子气,非常感情用事。我还没来得及劝,他就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抓过那只可怜的动物。狗凭空消失了,他抱着它朝里斯悬崖狂奔。这件事太不同寻常了。你知道,这只小东西,既没有叫,也没有挣扎,一点儿生命的迹象都没有显示出来。它处于僵硬的状态,仿佛陷入昏睡,相当安详。吉本抓着它的脖子,看起来就好像拿着一只玩具狗在奔跑。
“吉本,”我大叫,“把它放下!如果你那么跑,吉本,”我朝他喊,“你的衣服会着火的。你的亚麻裤子已经变成褐色了!”
他用手拍了拍大腿,在悬崖边站住,犹豫不决。
“吉本,”我大叫,跑了上来,“把它放下。太热了!肯定是因为我们这么跑的缘故!一秒钟两到三英里 !这空气摩擦得多大!”
“什么?”他说着,眼睛瞄了瞄那条狗。
“空气摩擦!”我喊道,“跑得太快了,就好比陨石什么的。太热了!而且,吉本,吉本!我全身都感到刺痛。你看,人们慢慢动起来了。我觉得这东西的效力正在减退!把狗放下!”
“嗯?”他说。
“药效在减退,”我重复了一句,“我们太热了,这东西正在失效!”
他盯着我,然后看向乐队,他们表演的动作毫无疑问变快了。然后,他用力一挥手臂,把狗抛出去,那条狗打着滚儿向上飞去,仍然毫无生气,最终挂在一群叽叽喳喳聊天儿的人们上方的阳伞上。吉本抓住我的手肘。“天哪!”他喊起来,“我认为——是在减退。热得有点儿刺痛,而且——没错,那个男人正在移动口袋里的手帕!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