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作为科幻小说中现实可能性的书写

2021-01-12 09:09刘霖杰
荆楚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乌托邦

摘要: 乌托邦冲动是普遍的,这一冲动在科幻小说中实现文学化后,成为一种对未来的现实可能性的书写。而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中提到了乌托邦的现实可能性,这与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具有相通性,这一书写所探寻的现实可能性,是与客观可能性相对的,并且,对现实可能性的书写蕴含否定性与肯定性的辩证统一。因此,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虽然经历过反乌托邦书写的否定和后现代社会的冲击,因其封闭性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留,并通过辩证否定完成了对自身的突破,内化为大众的坚定意志,继续新一轮的乌托邦书写。

关键词:科幻小说;乌托邦;现实可能性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標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1)06-0023-07

现实中的乌托邦尝试是不连续的,但是,作为根植于人类本性的部分因素的外显,乌托邦作为一种追求希望的冲动,实际上是不可磨灭的。它不仅存在于物质世界中的尝试,也栖息于精神世界的构想中,或者,正如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所说的那样,乌托邦存在的痕迹遍布世界的角落[ 1 ] 21。当乌托邦冲动与科幻小说的写作相遇时,乌托邦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变形,成为作为乌托邦变种的文本形式,而这一变种的最早承载文本,便是托马斯·莫尔(Sir Thomas More)的《乌托邦》,这一文本带有科幻小说的性质,而科幻小说的书写通常是对作者内心某种可能性的书写。首先,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类型文学,通常围绕着一个或多个核心点子来组织文本,从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的《弗兰肯斯坦》、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的《时间机器》,亦或是从晚清时期的《电世界》、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看来,都存在着核心设定。其次,无论这些核心设定是围绕自然科学还是人文政治来展开,最终都回归到作者内心的愿望,即对某种现实可能性的书写。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琉善(Lucian)的荒诞游记作品,从《乌托邦》再到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nson)的《红火星》,通过对乌托邦的书写形成一定的共通性,都是其作者对精神世界中构建的现实可能性世界的书写,因此,乌托邦的书写与科幻小说的写作形成兼容。

一、乌托邦书写与科幻小说的互通

乌托邦书写与科幻小说创作的相遇并非孤立案例,前者在历史的长河中与许多文学形式结合,形成田园牧歌类文学、奇幻故事、冒险文学等文类,但是,乌托邦与科幻小说的结合却是较为独特的。尽管科幻小说这一名词是近现代产物,它肇始于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科学逐渐跟上文学发展的节奏,并于19世纪时完成了对文学发展的超越[2]13。自然科学对小说创作的渗透,使得科幻小说这一文类的诞生,并且使得科幻小说获得了不同于奇幻故事的特性,即认知性陌生化。作为一种陌生化的文学,科幻小说可以合理化乌托邦的存在,对于作为乌托邦现实载体的陌生环境的假设也变得合乎常理,但这并非科幻小说区别于超自然主义文学的关键因素。在超自然主义文学作品中,例如民间故事和奇幻故事,自然科学受到当时社会中的宗教或是伦理的主导而失去了其应有的自主性,而且故事中的主人公通过自身努力往往能够取得一个较好的结果,但是,科幻小说并不能确保主角的努力能够获得成功,自然科学在其中是中立平和的[ 2 ] 20-22。认知性的特点使得科幻小说在书写乌托邦时能够以一种超越时间的维度和科学性来考察乌托邦的现实可能性,也正是因为认知性,科幻小说才与个别太空歌剧式的冒险故事区分开来,后者以类似科幻小说的结构来描述非认知性的、超自然的乌托邦世界,在这种乌托邦书写中,玄学取代了科学本该占据的位置,飞船降级成与民间故事中的飞毯相同的地位。此类“科幻小说”与其说是认知性的,不如说是消遣性的,对自然科学以及人类社会的探索成为解释超自然现象的服务性论述。展望过去历史中的科幻小说乌托邦书写,包括《乌有乡消息》《现代乌托邦》这样的作品,这些乌托邦作品的作者引以论述的科学准确度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作者们都致力于研究其中的权力结构或是破除鬼神学说,而不是对超自然的灵异现象保持一种仰慕的态度[ 2 ] 27-28,如果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走向寄生于奇幻故事的道路,无异于让科幻小说自身天然的唯物主义思想蜷缩到角落中,趋向于异化的创作方向。

二、作为现实可能性的科幻乌托邦

在讨论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写作之前,需要确定此处提及的“乌托邦”的含义。人类,或者说智人这一物种在地球上诞生并繁衍生息,面对大自然当中的危险的同时迈向文明化的进程,全然与劳动和复杂的言语社交相关。智人拥有尼安德特人不曾拥有的群居性,当集体活动进行时,乌托邦的建构行为也随言语的交流一同发生,反映出智人对于自身所处疆界之外的可能性的一种想象。在科学尚未发达的时代,大量的预感充斥在人类社会中,这些预感可能是睡梦所得,也有可能是有人食用带迷幻物质的食物而得来的错觉,但这些预感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得到理性的处理,可以说是动物本能残留的表现。作为本能表现的原始预感,是智人演化至今所形成的一种自动反馈机制,它能够为人们提供一种本能性的对未来的预知,正如人知道迈出的脚步将会落在何处。但是,原始预感并不能为人类带来全新的认知,知晓太阳落山将会使黑暗到来的这一预感并不能直接帮助人类认识到地球自转原理的存在,而乌托邦冲动作为向前想象的目光,它本身是健全的预感,是创造性的预感[ 3 ] 157-158。而作为创造性预感的乌托邦书写在对未来的认知上与原始预感区分开,它使得人们意识到现实世界所能达到的某种可能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们的生活水平、科学认知亦或是社会体制都处于较高水准。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布洛赫将乌托邦冲动视为人们逐渐认识到“尚未意识到的东西”,从而将这种意识转化为对某种希望的追求,而这一希望脱离了人类情绪表达的层面,来到了对于向前的目光的真正期待这一层面。在此,“希望”这一概念成为乌托邦的功能,而被人们逐渐认识到[ 3 ] 160。

(一)乌托邦的现实可能性与客观可能性

乌托邦在文学化并作为乌托邦书写之前,便以乌托邦冲动的形式存在于各个领域。当荒江钓叟创作《月球殖民地小说》时,他就在试图书写现实世界外的现实可能性,即月球殖民的可能性。每一位科幻小说作者在进行乌托邦书写时,都是在精神层面上构建出非物质的世界[ 1 ] 23,在这种可能性的乌托邦世界中,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赋予乌托邦以可能的科学世界观,设置合适的人物和背景,让想象中的社会通过合理设置来达到可运行的状态。阅读此类科幻乌托邦小说,可以使得主体意识到世界还有其他可能性,或者说,主体所处的世界并非是闭合不可改变的,而是以一种开放的姿态面向人类的理性意识。对于作者而言,客觀世界摆脱了表面的封闭性,向作者展示其改变的诸多可能性。世界的开放性为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提供了现实可能性,因为处于现实中的事物本身没有完结,它仍处于不断的变化发展当中。布洛赫在其哲学著作《希望的原理》中认为,世界是作为过程而存在的,作为过程也就意味着位于客观世界中的事物仍是动态地存在着,人类所知觉到的世界是当下的且未完成的世界[ 3 ] 229-230。世界尚未结束的这一特性为小说作者提供了众多可能性,科幻小说的创作也从中获益,在其乌托邦书写中,人类可以实现自身意识的上传而实现赛博格化,从而摆脱肉体的束缚;可以通过制造大型航天器来实现宇宙尺度上的远距离航行,在合适的星球上建立起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自动化社会。而这些内容,是科幻小说作者籍由现实可能性来赋予乌托邦书写以真实感的体现。

从现实可能性出发,还能延伸出另一个概念,即客观可能性。乌托邦书写的现实可能性表示该乌托邦虽然目前尚未在现实世界中存在,但是其诞生的条件尚未完全具备,这就意味着这一乌托邦书写具备实现的可能性[ 3 ] 230,作者利用客观世界中逐渐成熟的条件,使得在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书写与现存的事物和条件充分中介,使乌托邦不仅仅在精神世界中具有真实性,还有在现实世界实现的可能性,这便是乌托邦书写的重要的可能性。而客观可能性是一种理论上可行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的条件在科学上是不可排除的,但是其实现的可能性不足以与现实可能性相提并论。换句话说,客观可能性是可供人们从科学角度认知的不可排除的可能性,乌托邦的客观可能性代表现实世界尚未具备实现该乌托邦的条件,但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该乌托邦理论上可行。依据具体案例来分析,《三体》里的地下城市利用核聚变产生的大量电力为全体居民提供免费电能这一乌托邦书写是具有现实可能性的,而《海伯利安》里利用十字形来记录个体的基因从而实现永生这一乌托邦书写是具有客观可能性的。

在现实可能性的乌托邦书写中,科幻小说作者构建出一片相对独立于现实世界的思维空岛,在这块空岛式的乌托邦中,作者关于理想世界的构思与图景可以在此处得到详细描绘,并试图从尚未完结的现实中寻到真理性的东西。也就是说,作者能够从科学事实当中提取有利于乌托邦书写构思的形式,推测现有社会的发展趋势[ 4 ],并且向大众展示自身想象力所能触及到的理想世界边缘。借由科学事实来构想科幻小说中的现实可能性,作者既可以在乌托邦书写中放大科技所能起到的作用,例如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最后的问题》中描写一种超级计算机跨越时间的长河,整合全人类的意识,在时间的尽头计算出了终极定理并实现创世[ 5 ];也可以想象科学所能带来的后果,例如《弗兰肯斯坦》中利用电力制造的科学怪人[ 6 ],后者的创作通常会走向反乌托邦的书写,即科学的进步并不一定会给现实世界带来想象中的益处。无论科学在科幻小说中对所构想的乌托邦世界发挥积极亦或是消极的作用,其中的乌托邦书写都是为了向外界展示现实世界的未封闭性,一种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精神世界的外化,即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并没有得到穷尽。

尽管科幻小说这一名称起源于二十世纪的科幻小说,远远晚于乌托邦书写,但科幻小说与乌托邦书写的相遇能够为后者带来更多的现实可能性的展现,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更是认为应该将乌托邦文学视为科幻小说的社会政治子类型[2]15,不过,科幻小说这一形式本身便有对受众群体的预设,而这一预设对乌托邦书写传达现实可能性造成一定的限制。由于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对科幻小说写作的介入,使得阅读科幻小说所需要的认知水平高于一般大众[ 2 ] 41 ——虽然这是科幻小说的新奇性原则所造成的——这相当于在科幻小说与大众读者之间设置了天然的隔离带,读者就需要取得相关的知识来填补其中的知识沟壑。这似乎让科幻小说的受众群体更接近于工程师和科学家,而非文学爱好者。不过,乌托邦书写不会仅仅因为这一限制而失去应有的色彩,尽管乌托邦尚未存在于事实层面上,但是对乌托邦的追求而进行的书写,能够使得科幻小说的读者不局限于已完成的事实,将视野投向更为广泛的现实可能性[ 3 ] 231。正如,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大法则[ 7 ],使得人们更为关注科技对人类伦理可能造成的影响。

(二)乌托邦书写:作为否定性的肯定

当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构建内容时,作者是对自身所处世界的现状持有否定性态度,其创作中的乌托邦冲动从本质上来说是作者意识到了现实世界的某种困境或是某种问题,凭借作者自身所掌握的知识而对这些困境和问题作出回应,从而构建出一座独立于现实世界的乌托邦孤岛[1]22-23。乌托邦书写通过提供现实可能性,展开现实世界作为过程而尚未终结的特性,确实为读者阐述出一个具有一定可行性的世界。不过,以肯定性的期望来看待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书写,显然是将这一乌托邦书写简单化了。乌托邦的否定性建立在现实可能性的基础上,对困境和问题的否定是基于世界尚未抵达终结这一事实,在世界作为过程时,一切事物都是处于当下的,需要否定来实现自身的发展。用封建制度来论述资本主义,用资本主义来论述共产主义显然是行不通的,即使乌托邦书写尚不能彻底摆脱意识形态对其的影响,但是莫尔凭借乌托邦冲动来实现对世界的困境和问题的批判,创作《乌托邦》来表达对空想社会主义社会这一希望的期待,其乌托邦社会是否能够实现成为次要问题,而其作品的否定性携带着对读者的启发[ 8 ] 69。

乌托邦书写在否定作为过程的世界时,同时也指出一条具有现实可能性的道路,这条道路首先是经过否定而得到发展,是作者试图摆脱正在褪色的现状的表现,这条带有作者自身对未来的期望的道路是乌托邦书写所展现的肯定。科幻小说作者在进行乌托邦书写之前,自身的“尚未意识”作为无意识潜伏在写作过程当中,这种尚未意识实际上并不停留在过去或是现在,而是突破现有的束缚而瞄准未来的维度[ 9 ] 22。一旦作者察觉到社会未来的某种现实可能性,尚未意识就转化为已经意识到的东西,作为一种愿望来指引作者的乌托邦书写。当然,这种受愿望指引的乌托邦书写,与饥饿感所引发的进食是不同的,进食欲这一本能是易于冷却的愿望,而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在文本完成后仍会在作者的意识中继续生存,直到书写内容的实现而又继续下一步的书写。这一乌托邦书写作为否定性和肯定性的辩证统一,否定落后的现状并非要彻底摧毁这一现状,而是要通过对现状和困境的超越,来抵达充满现实可能性的乌托邦,或者说,是对一个尚未受到扭曲的未来的肯定,而否定现状是为了更好地肯定未来。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的《从地球到月球》描述人们通过乘坐大炮发射的空心炮弹来接近月球[ 10 ],在这本有关航天探索的科幻小说创作之前,美国正处于南北战争结束之际,处理战争遗留物资成为一大难题[ 11 ],凡尔纳巧妙地将作为战争机器的大炮转换为登月的航天利器,从而使得代表着战争的兵器成为辅助人类探索宇宙的工具。在这本科幻小说中,大炮作为登月工具而非致命武器,人们不再忙于战争而是投身于对未知星空的探索,这一乌托邦书写可以说是凡尔纳对战争的不满的书写。通过《从地球到月球》,战争的绝望换位成为探索的希望,是凡尔纳对于南北战争的困境和问题的回应,在这片被书写的乌托邦世界里,战争似乎从未到来,未来没有受到战争的扭曲,战争受到否定,而和平的探索無疑是凡尔纳予以肯定的对象。

作为否定的乌托邦书写,需要作者对现存的问题和现状形成自身的看法,作者通过对社会的凝视和观察,再将社会图景与精神世界中的构想进行比对。在这一比对的过程中,现状中需要否定的东西逐渐凋零,而精神世界的构想获得了养分,乌托邦孤岛的轮廓也愈加清晰,最终凝结为作者意识中已被发现的东西以及已经完成的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乌托邦的书写,与其说其内容的实现比较重要,不如说书写过程的努力和乌托邦愿望的表达更为重要。因为科幻小说对乌托邦的追求是作者内心所存在的美好未来图像的外显,而乌托邦所能释放其携带的能量的时刻,便是作者意识中的乌托邦之梦与现实相遇的时刻,在此时,乌托邦梦想的色彩对比起现实世界来说更为坚实,亮度也更为明亮[ 3 ] 208。同时,作为肯定,乌托邦书写也是对作者内心不满的缓和,人作为生活在过程中的物种,通过理性可以认知到作为暂时存在的事物并非是也不可能是永远正确的。而对于乌托邦的书写指明了作为过程的世界的现实可能性,将可能存在的全新体验与感知镌刻在作者的内心世界里,使得科幻小说的作者和读者获得一种超脱于当下的经验,通过这种经验,乌托邦书写激活了人们尚未意识到的东西,使得关注的视野不再限制在当下,而是投向一种可能的未来发展趋势。

之所以强调科幻小说乌托邦书写的过程的重要性,是因为乌托邦这一希望对于体验来说可能是不宽容的,当乌托邦最终成为现实生活中定型的东西,这种乌托邦体验可能会让人失望。乌托邦在精神世界的构建与现实世界的实现具有落差,导致乌托邦的体验同样对乌托邦来说是不宽容的[ 3 ] 207-208。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1984年完成的《神经漫游者》提供了一个赛博朋克式的乌托邦,尽管现实世界破败不堪,但是人们接入网络世界后摆脱肉体束缚,从中获得不同于现实的冒险体验,虽然这种赛博朋克乌托邦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但也是吉布森对于另一个“真实”世界的构想。不过,时间转回现在,当大众见证到马斯克的脑机接口成功让一只猴子能够通过脑后的物理接口来实现对电子设备的操控时,包裹大众的是惊疑的情绪而非狂喜,似乎到来的是反乌托邦而非乌托邦。这便是乌托邦书写得到实现时可能面临的困境,即乌托邦这一希望来到现实中时,大众可能会对乌托邦所取得的进步怀有一种不满足的情绪。而这一不满足,将会促使科幻小说转向一种反乌托邦的书写,这种情况在二十世纪的西方社会中是较为常见的。即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消费社会的到来使得对乌托邦的渴望简化为一种消费欲望,这种简化是对乌托邦这一概念的退化,人们只会关注其中的愉悦体验,而忽视乌托邦书写的否定性与肯定性。并且,西方的意识形态宣布现实世界终结了过程[ 9 ] 21,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试图指出当前的意识形态演化接近完结,由此,对于反乌托邦的书写开始变得普遍,正如赛博世界在大众眼中更像是控制而非解放。

此时科幻小说的写作更容易倾向于反乌托邦,比较典型的代表是赛博朋克类科幻小说,在此类小说的书写中,高科技的到来并没有改善人类的生活,反而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无限放大,成为“高科技低生活”——生态环境的破坏使得普通人无法得到有机食物,而上层人物通过对赛博空间的运用甚至可以实现永生。这与托马斯·莫尔式的乌托邦书写完全不同,不过这种对乌托邦书写的失望是可以理解的,反乌托邦类科幻小说表现的是作者对于“乌托邦”到来的不满足,并且对未来不抱有期望,试图宣告乌托邦书写的终结,对于没有未来的世界的想象使得人们无法从反乌托邦的否定中找到一种新的肯定。可是,反乌托邦书写并没有终结世界的过程[ 3 ] 384,因为乌托邦并非一种持续状态,业已实现的乌托邦仍处于过程中,仍然绑定在否定与肯定的链条上。科幻小说作者在谈论乌托邦时,应该谈论乌托邦的现在时,因为乌托邦书写如果不对世界的当下进行指明,这一书写也就失去本有的意义。不过,正如布洛赫所表示的,“乌托邦只为人们想要到达的当下而工作”[3]383,不能用处于过程中的现状来搪塞乌托邦书写,仍需要把握其中的否定与肯定,这样,乌托邦的良知在科幻小说中才不至于埋没。为了期待乌托邦的不断到来,科幻小说作者需要奥德修斯式的历练,使得乌托邦书写得以继续,对于乌托邦的期望才不至于停留在当下的记忆中。为了满足对于月球的乌托邦期望,人类不断发明和改进望远镜,当人类认识到月球上不可能存在生命的否定事实后,仍通过航天器来抵达月球,从而实现对月球的“乌托邦”的重新认识和肯定,即月球内含的物质对于核聚变来说至关重要。至此,人类也开始新一轮的对月球的乌托邦期望,正如海因莱因(Robert Anson Heinlein)的《严厉的月亮》是对月球乌托邦的重新反思与书写。

三、后现代的乌托邦书写

在《希望的原理》前言中,布洛赫认为不能以托马斯·莫尔的方式来对乌托邦书写加以限制,或者根据他对乌托邦的书写来对乌托邦这一概念加以把握[ 3 ]。他认为对乌托邦的文学化实际上是将乌托邦的多元多样性简化为文学作品的单一性,对于乌托邦的书写,布洛赫持否定态度。在布洛赫、恩格斯等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中,乌托邦书写呈现在文本中会造成一种缩减,这种缩减将庞大的乌托邦系统单一化为简单的精神世界中的计划,因此对于乌托邦的具体实现具有毒害作用。不过,当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于七十年代重新活跃于文坛上时,达科·苏恩文、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R. Jameson)、汤姆·莫伊兰(Tom Moylan)等科幻批评理论家在继承布洛赫思想的基础上,对其进行补充。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书写并非将乌托邦系统原本多样的现实可能性进行单一化,相反,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将这一乌托邦书写视为具体可行的东西,而非抽象的精神世界蓝图,并且,在这些科幻小说中,作者将现实世界与乌托邦世界进行对比,突出乌托邦对现实的改进部分,反而是更有利于乌托邦思想的传播[ 9 ] 23,对于变革现实的意图也通过文本流入到读者的意识中去。前文提到过,科幻小说作为一种认知性陌生化的特殊文类,它可以通过将现有科学与人类的主观能动性结合,利用精彩的剧情、多样的人物等来实现对乌托邦的多重展现,而非布洛赫所认为的单一化。不过,随着本雅明所提到的“机械复制时代”和信息社会的到来,世界已处于数码复制时代[ 12 ],科幻小说乌托邦书写的现实可能性范畴实际上趋向于收缩,很大部分原因是现实世界中科技产物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如果读者在阅读一本科幻小说前对于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有一定了解,那么该小说内所展现的“技术奇观”能带给读者的新奇感也会随之弱化[ 13 ] 47,凡尔纳对于经典科学的描写的难度不同于当下对于前沿技术的描写,后者的抽象使得科幻小说作者难以将技术以具体的语言表述出来。实际上,现在科幻小说作者在技术的描述上不及科学家,缺乏放眼前沿的大胆,其乌托邦书写似乎已经成为对当下的书写,现实可能性成为当下的可能性,这就使得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趋于回退。

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逐渐放缓,不仅仅受时代因素的影响,其中还有科幻理论批评学家的倡导。在1905年,威尔斯在其著作《现代乌托邦》中对乌托邦的种类作出区分,一方面是静态的乌托邦,另一方面是动态的乌托邦[ 8 ] 69。他认为,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作为作者精神世界的外显,不存在“终结”的完美状态,人类生活在世界的过程中,不可能想象世界的极限。因此,倾尽人类的想象力去构建完美乌托邦这一行为显得不合适,作者在科幻小说中展现的现实可能性只需要是现实生活的改良,这种书写出来的乌托邦世界比作者所处的现实世界更完善,但尚未终结所有可能性,现实可能性便处于动态的发展过程中,而非静态。后现代社会经历过解构的时代,对莫尔式的乌托邦所具有的完善性表示怀疑,其次,虚拟现实技术的成熟,使得大众能够在虚拟世界中实现沉浸式体验,友好的操作界面以及大量可供操作的交互选项,使得虚拟现实化的世界营造出一种超脱于现实世界的真实感,成为鲍德里亚所说的“超真实”。在这种超真实的环境下,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反而显得不真实,小说文本作为作者思想的凝结物,既无法通过修改其中的情节要素来达成不同的结局,也不能与小说的环境和人物实现实时互动,读者无法从科幻小说中得到有关于乌托邦的具体体验,并且由于科幻小说天然设置的对读者群体的隔离带,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在后现代社会难以寻找到出路,其关于未来的现实可能性的构想也因此难以传达给读者。并且,对于现实可能性的书写在后现代也遭遇到了难题。神经网络训练以及机器学习的引入,使得人工智能能够学习特定作家的写作风格,投喂的文本量越多,人工智能所产出的文本也就越接近该作者的风格,并且能够产出全新的内容。同时,借助便利的搜索引擎,科幻小说作者能够在短时间内搜集到大量知识,但是部分知识是碎片化的,不利于构建乌托邦书写的整体体系。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科幻小说的乌托邦写作要远离这些后现代的“超真实”,相反,积极拥抱读图时代是科幻小说作者实现自身突破的重要路径。乌托邦的书写者不仅仅是作为乌托邦主义者来描绘未来图景,更是需要作为人文主义者,利用不同学科领域里的多元方法来探寻走出现状的不同视角[ 13 ] 47-48。乌托邦写作本身作为对现实可能性的书写,是需要指向未来的,指向没有封闭的世界,沉湎于对业已形成的东西的观察不足以压制人的不满足。如果乌托邦写作没有包含自我对于未来的愿望,这一书写就没有趣味可言,在已被认识到的现状和对于未来的想象之间,连接的部件不应是某种虚弱的或是没有生机的东西,而应该是作者坚定的意志。通过这种意志,作者将未来的现实可能性定义为“应当如此”,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入,成为“必须如此”[ 3 ] 163。科幻小说作者对尚未到来的未来做出反应便是凭借对乌托邦的期望,这一期望作为乌托邦的代理,不与作为当下的过程妥协,因此超越现状,使得未来的现实可能性达到某种程度上的人化,引导乌托邦书写继续进行下去。如果科幻小说作者压制内心的不满足,仅仅尝试拂去蒙在现实过程表面的灰尘,与未来达成内心层面的和解,那么乌托邦之梦将作为现实的对立而久久沉睡,失去对现实采取措施的能力。

四、结语

二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世界处于冷战的恐惧阴霾下,恐惧占据着通往希望的路径,这一恐惧反映在当时的文艺作品中,例如电影《终结者》中对于机器人与核战争的担忧,小说《莱博维茨的赞歌》中对于战争的反思等[ 14 ]。以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为代表的传统乌托邦书写逐渐失去历史地位,一方面是因为苏联的共产主义乌托邦书写使得许多读者将乌托邦与集权化的苏联体制联系起来[ 1 ] 3,另一方面是由于消费社会将乌托邦简化为单一的愉悦体验,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似乎开始失去对现实可能性的探索。不过,科幻小说的天然隔离带除了让没有相应知识的读者群体与其保持距離外,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封闭的作用,在世界的过程中保留了供读者想象的空间。通过反乌托邦书写,科幻小说也完成了对传统乌托邦书写的批判式发展,通过否定传统乌托邦题材来肯定新时代的乌托邦书写,从而继续进行对现实可能性的捕获。通过对反乌托邦书写的观照,读者可以发现自己所处的现实并非全无束缚的,而是处于众多规则同时运行的有限空间内,空间的有限激发对无限的期望,促使对未来的现实可能性的追寻。

阿西莫夫在《神们自己》中描述这样一种它者世界:在这片世界中,作为它者的外星人分为理者、情者和抚育者,而非地球上人类的雌雄二性,处于一种中性状态。小说里,作为情者的杜阿,理者的奥登以及作为抚育者的崔特也并非对其现实的忠诚守卫,它们敢于突破现实赋予自身的定义,崔特作为温和的抚育者,为了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冒险窃取人工太阳,这在它身处的世界中都是罕见的。在它者世界的结尾部分,三者合为一体,成为带领它者突破限制的长老,或者说,成为一种“至善”。或许这种对至善的追求,便是阿西莫夫试图在这部作品中表达的想法,在这本科幻小说中,不存在性别差异造成的现实沟壑,并且技术的发达不与资本主义经济联系在一起,后者不对前者起决定性作用,这一现实可能性不仅是对现实世界的改善,也是阿西莫夫对于自身希望的书写。或许这就是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的价值所在,对于现实可能性的追求使得读者能够意识到现实的局限,通过对作为困境的现状的否定,来达成对未来发展的肯定。人们会发现,不存在不经努力就能到达的美好未来[ 15 ],科幻小说展现美好的现实可能性的同时,也表示实现这一可能性的过程是艰难的,也就是说,科幻小说的乌托邦书写可以内化为读者坚定的意志,指出未来应当如此,而且是必须如此,从而照亮瞬间的黑暗,指向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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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卢红学]

收稿日期:2021-07-17

作者简介:刘霖杰(1997-),男,湖南郴州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写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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