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亮
(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5)
恩格斯指出:“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包括我们这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1]同样,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不同阶段,毛泽东抗日国际统一战线思想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存在一个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演进历程。已有研究多集中在对毛泽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思想的多维论析上,而对其抗日国际统一战线思想的形成、发展过程缺乏详细梳理。鉴于此,本文即尝试对毛泽东抗日国际统一战线思想的演进历程作一简要考察,以期补充、拓展相关研究。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悍然侵略中国东北。事变后,中共中央根据苏联及共产国际的判断,认定此举是帝国主义国家发动侵苏战争的前奏,提出了“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口号。显然,此一口号脱离了中国革命的实际,将斗争矛头指向了所有资本主义国家,未能利用各国间的矛盾来制止日本侵华。
1935年7月25日至8月20日,共产国际召开第七次代表大会,会议提出在法西斯蔓延的背景下,各国共产党的任务是“在无产阶级统一战线的基础上建立广泛的反法西斯人民阵线。”[2]会议期间,中共代表团起草了《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史称《八一宣言》),提出在国际上“联合一切反对帝国主义的民众(日本国内劳苦民众,高丽、台湾等民族)作友军,联合一切同情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民族和国家,对一切对中国民众反日解放战争守善意中立的民族和国家建立友谊关系。”[3]26712月17日至25日,中共中央在陕北瓦窑堡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确立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新策略。与此同时,会议认为“日本帝国主义单独吞并中国的行动,使帝国主义内部的矛盾,达到了空前紧张的程度。”[3]532因此,要“同一切和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卖国贼相反对的国家,党派,甚至个人,进行必要的谅解,妥协,建立国交,订立同盟条约等等的交涉。”[3]546不久,毛泽东在瓦窑堡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报告对帝国主义矛盾作了独到的判断。他指出,“现在是日本帝国主义要把整个中国从几个帝国主义国家都有份的半殖民地状态改变为日本独占的殖民地状态”[4]143,这种帝国主义矛盾反映到国内便是国民党各派系间的暗斗明争,而中国的红色政权要生存、发展,就必须利用、用好这种矛盾。可见,利用矛盾反对日本是毛泽东建立包括英美在内的国际抗日统一战线的重要着眼点。
由于苏维埃政权性质,“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一直以来就是中共所奉行的对外政策。后期要同帝国主义国家建立统一战线,这就必须对以往的对外政策作一次大调整,以适应敌友转换后的新情况。对此,毛泽东将原来统称的帝国主义国家又作了细分,将反对日本侵略的帝国主义国家定义为“反战国家”或“资本主义民主国家”。通过这样的区分,以往要求打倒的对象成了可以统战的国家。在与斯诺的谈话中,毛泽东指出:“各种类型的国家(反战国家、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社会主义国家)能够组成一个反侵略、反战、反法西斯的世界联盟。”[5]391这种突破意识形态藩篱、超越阶级性质的表述揭示了中共处理对外关系的思维正发生深刻变革。
1937年3月1日,在接受史沫特莱的采访中毛泽东指出:“我们的统一战线是抗日的。因此,不是反对一切帝国主义,而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5]475。之后,“不是反对一切帝国主义”的提法便成为中共对外宣传的招牌。1937年6月21日,美国远东问题专家毕森、《太平洋事物》杂志主编拉铁摩尔等到访延安,这是全面抗战爆发前毛泽东接待的最后一批外国人。在回答如何看待英美在中国抗战中的作用时,毛泽东再次表述了“不是反对一切帝国主义”的观点。他指出:“不能把日本和英国看成是同样的帝国主义国家。他们一个同侵略阵线相联合,而另一个却没有,把他们同等看待是不对的。”其次,对于美国,他也给出了相似的看法,指出:“我们和托洛茨基不一样,我们的统一战线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而不是反对所有的帝国主义。”[6]
全面抗战爆发后,有关战争进程问题成了人们热衷讨论的话题,一时间“速胜论”与“亡国论”两种论调不绝于耳。而在毛泽东关于战争胜负的判断中,能否建立抗日国际统一战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1938年2月,在延安反侵略大会上,毛泽东指出当前有三个反侵略的统一战线,即中国的统一战线、世界的统一战线、日本的统一战线。而中国抗战之所以一定会胜利,就是由于有这三个统一战线的“相遇合”[7]90。3月3日,他在对陕北公学毕业同学的临别赠言中又对“三个统一战线”的提法作了进一步凝练,提出了“中国的团结+世界的援助+日本国内的困难=中国的胜利”[7]109的公式。可见,如果没有国际统一战线,没有国际援助,中国的抗战就不会有胜利的结果。5月,毛泽东在与美国军事专家卡尔逊的谈话中提出,除了八路军在山西对日本进行的围困外,还有一种围困,即“美国、苏联同中国一道围困日本,这将是一种国际的围困。”[8]69显然,这里的国际围困指的就是抗日国际统一战线。不久,《论持久战》正式发表,文章对国际围困思想作了进一步的阐述,指出“如果我能在外交上建立太平洋反日阵线,把中国作为一个战略单位,又把苏联及其他可能的国家也各作为一个战略单位,又把日本人民运动也作为一个战略单位,形成一个使法西斯孙悟空无处逃跑的天罗地网,那就是敌人死亡之时了。”[9]可见,中国抗战的胜利与抗日国际统一战线的建立是分不开的,国际统一战线的存在与否正是毛泽东《论持久战》的立论基础之一。
总之,毛泽东对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态度经历了由敌到友的转变。这种转变自然有共产国际七大指示的缘故,但更离不开毛泽东本人对抗日国际统一战线方针的支持与宣传。在这一阶段,毛泽东抗日国际统一战线思想具体体现为拥护国际和平阵线,反对德日意侵略阵线,呼吁国民政府立即同苏联订立同盟条约,从而实现对日本的国际围困。
1939年8月23日,《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助长了希特勒的侵略野心。9月1日,德军进攻波兰,欧战全面爆发。欧战爆发后,如何认识欧战的性质成为摆在各国共产党面前的一道难题。9月10日,中共中央接到共产国际发来的电报,指出:“目前的这场战争是帝国主义战争,非正义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所有参战国的资产阶级都是有罪过的……进行这场战争是为了争夺世界霸权。”[10]不久,中共中央接受了共产国际对欧战性质的定性。
9月14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大会上发表演讲,提出这次战争的性质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都属于掠夺性,非正义性与帝国主义性的战争。因此,“过去关于法西斯国家与民主国家的划分,已经失掉了意义……现在是少了一个所谓民主国家的资产阶级,这一成分之由动摇而最后转到敌人营垒,变成帝国主义战争两个营垒中的一个营垒”。既然资本主义民主国家已转投敌人营垒,那么谁才是现阶段可以统战的国家?这里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苏联的存在与发展,全世界各个资本主义国家人民解放运动的存在与发展,各个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的存在与发展,都是中国的好朋友,都是中国抗战的可靠的援助者。”紧接着,毛泽东下达了不同于前一阶段的统战任务,提出“中国,苏联,各国人民解放运动,各国民族解放运动,应该组成坚固的统一战线。这是革命的统一战线,用以对抗反革命的统一战线。”这里,他完整表述了建立国际反帝统一战线的新任务[11]。
1940年6月5日,德国对法国发动全面进攻。在德军闪电攻势下,英法联军仓促撤出欧洲大陆,不久法国贝当政府向德国投降。日本则趁英、法无暇东顾之机加紧进攻中国和南洋。在此背景下,毛泽东推断中国现阶段投降危险的策动源已发生转移,“中国投降危险的主要来源,已由英、美、法移至日、德、意,而日本是策动中国投降的最主要的外来力量。”[8]195在日本成为投降主要策动源后,毛泽东国际统一战线构想中的敌友关系也随之发生变动。7月5日,《新中华报》发表了由毛泽东起草的《中共中央为抗战三周年纪念对时局宣言》。《宣言》首次提出“有帝国主义相互间的矛盾可以利用”[12]387。7月6日,他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对“利用矛盾”的提法作了更为详细的表述,指出:“我们可以利用英、美、法与德、日、意两个帝国主义阵线之间的冲突,特别是日、美在太平洋上增长着的矛盾。”[12]3909月23日,毛泽东在杨家岭大礼堂作时事报告,指出:“英美以华制日……我们当然也不反对,因为还要利用帝国主义矛盾。”[13]上述一系列利用矛盾的表述实际上就是对共产国际指示的部分突破。
1941年1月,国民党顽固派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事变发生后,毛泽东迅速发动外宣攻势,运用国际力量来击破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的反共高潮。2月7日,美国总统特使居里抵达重庆。为了防止国共冲突进一步升级,居里特借美援问题向蒋介石施压,并主动要求会见中共代表周恩来。2月14日,居里与周恩来会面。谈话中,周恩来明确表示美援不能用于对抗共产党,并强调蒋介石若不改变反共政策,厉行改革,将引起国内战争,使抗战熄火,刺激日本南进。居里与周恩来的这一会晤是抗战以来乃至中共成立以来美国政府高级官员与中共领导人的首次接触,标志着美国对华政策的深刻变化,侧面反映了毛泽东利用矛盾的政策在实践中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当天,共产国际给中共中央发电,提出中国共产党“必须在各族人民国际统一斗争战线的旗帜下开展群众运动,保卫中国,保卫受德国法西斯奴役的各国人民,保卫苏联。”[14]次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反法西斯的国际统一战线的决定》,指出目前共产党人的任务是“动员各国人民组织国际统一战线,为着反对法西斯而斗争,为着保卫苏联、保卫中国、保卫一切民族的自由和独立而斗争。”[8]309这一任务的提出表明毛泽东已放弃组织国际反帝统一战线,转而回归、重建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可见,苏德战争刚刚爆发,毛泽东便迅速完成了对国际统战方针的转变。究其原因,自然离不开共产国际的指示,但最主要的还是他本人从1940年下半年便开始着手利用矛盾,部分突破共产国际指示的缘故。
苏德战争爆发后,对于战争性质认识的变化,尤其是对英美政策的转变,党内不是所有同志都能一下子理解的。《解放日报》就刊登了一位同志就苏德战争性质询问的信件,写道:“今天战争的本质已经是一方面革命、正义,他方面反革命、非正义。这对苏德战争本身来说是对的,正确的。可是对于英德战争说来是否也是这样呢?英国的对德战争是否已经改变了性质呢?若然,那么英国工人阶级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15]这封来信提出的问题很有代表性,突出反映了在中央已明确战争性质的背景下,党内仍有不少同志心存疑惑。为此,毛泽东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做了不少解释工作。6月26日,《解放日报》发表了经毛泽东修改的社论《世界政治的新时期》,指出:“今天战争的本质已经是一方革命、正义,他方反革命、非正义;一方保卫自由、保卫人类,他方绞杀自由、奴役全人类的你死我活的决斗。”[16]7月6日,毛泽东就苏联战局与国内外形势等问题致电周恩来,指出:“不管是否帝国主义国家,凡反法西斯者就是好的,凡助法西斯者就是坏的,以此来分界限,不会错的。”[8]3117月12日,他再次写指示解释之,指出“凡属反对法西斯德意日,援助苏联与中国者,都是好的,有益的,正义的。凡属援助德意日、反对苏联与中国者,都是坏的,有害的,非正义的。”[17]496毛泽东用“凡属”的表述就是希望大家可以摆脱以意识形态划线的束缚,认清形势,明确敌友,从而更积极地参与到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重建中来。
从瓦窑堡会议到苏德战争爆发,毛泽东国际统战思想经历了从建立抗日国际统一战线到组织国际反帝统一战线,再到重建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演进历程。苏德战争爆发后毛泽东的国际统战思想明显更加具体、丰富、深刻,是唯物辩证法否定之否定规律的体现,不能简单将其看作是一种统战思想的复归,而应看作是一种认识的飞跃。
1941年8月13日,英美双方签署《两国国策中某些共同原则》的宣言(通称《大西洋宪章》),决定给苏联提供军事援助。8月15日,罗斯福与丘吉尔联名致函斯大林,建议在莫斯科举行会议,讨论军事援助事宜。8月18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会上毛泽东对大西洋会议呈肯定态度,认为“罗丘宣言证明美国决心参加反侵略战争,对英、美、苏、中等都是有利的。”[8]322会议同意毛泽东的分析,并据此发表了《中共中央关于最近国际事件的声明》。《声明》就大西洋会议及宪章内容作出点评,特别对英美首脑联名致函斯大林,建议举行莫斯科会议的举动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此举“乃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从此开辟了世界历史的新阶段……全世界反抗法西斯侵略的伟大战斗阵线已经在政治上完成,而莫斯科会议则将在组织上完成之。”[17]571-572
1941年12月8日,日本袭击美国珍珠港海军基地,美英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主持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为太平洋战争的宣言》。《宣言》就太平洋战争的性质作出说明,认为日本法西斯是侵略的一方,美、英等国进行的是保卫自由与民主的正义战争。随着美国加入战争,“全世界一切国家一切民族划分为举行侵略战争的法西斯阵线与举行解放战争的反法西斯阵线,已经最后地明朗化了。”在此基础上,中共中央呼吁政府要与英美及其他抗日友邦缔结军事同盟,实行配合作战,建立太平洋一切抗日民族的统一战线,坚持抗日战争至完全的胜利[17]729。
1942年1月1日,美、英、苏、中等共26国代表共同签署了《联合国家宣言》。1月5日,《解放日报》发表了题为《伟大的同盟》的社论,表示《宣言》的签订标志着“反侵略各国在军事上、政治上和经济上更进一步之合作,乃国际反法西斯阵线之最后完全形成。”[18]可见,在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的号召下,在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的一致努力下,国际反法西斯同盟最终得以建立。
自此,直到抗战胜利,毛泽东都始终坚持抗日国际统一战线不动摇。特别是在正面战场出现一次次溃败的情况下,中国共产党进一步加强了与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家的联系,其所领导的敌后战场也历经艰辛逐渐成为抗日的主战场,这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美、苏等国同重庆国民政府之间的裂缝,维系并巩固了抗日国际统一战线。即使在抗战末期,美国对华政策的反动性已逐渐暴露,毛泽东仍未放弃在抗日国际统一战线的大前提下继续对美进行统战,继续在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下敦促美国政府重视中国人民的呼声,以期改变扶蒋反共的对华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