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健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湖南长沙,410003)
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其历宦州郡的生涯中,留心各地的自然人文风貌,创作了十余部与地理相关的著述,其中以其所走过的地理单元为单位撰述的《揽辔录》《骖鸾录》《吴船录》(又名“石湖纪行三录”)是中国古代著名的行记文献,一直以来备受学界关注。其相关研究成果或是从社会学、地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理论视角,揭示其在文献考据和文学地理学方面的价值[1];或是从文学角度出发,探讨其思想内容、文体特征、写作手法与艺术成就[2],这些惯常性的研究在历史还原、个案分析与文本研究等细部内容的探讨上日趋精细,而对其新的书写倾向及其超越文学之上的地方书写观念的整体性把握,则着墨不多。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对“三录”中诸多的人文与自成系统的地方观念的书写作些探讨,并从历时性维度的考查中,揭橥“三录”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乾道六年夏,范成大因虞允文之荐被任命起居郎假资政殿大学士,为祈请国信使出使金国,写下《揽辔录》;乾道八年十二月初,被命赴广西出知静江府,自姑苏出发,于次年三月十日抵达桂林,途中写下《骖鸾录》;淳熙四年五月二十九日,从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任上召还,出任吏部尚书拜参知政事,自五月二十九日到十月三日,取水程数千里,回到家乡吴郡,途中写下《吴船录》。“三录”的创作,作者既书写了自身的宦游经历,同时又将其对历史、文学的考据、议论与个人旅途感怀融入其中,书写重点显现出由自然向人文的转向。
其一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记事,由此凸显行程中“人”的游览过程。《吴船录》记行程之外,集中笔墨描写旅途中的名胜古迹,如写峨眉山,作者有意突出峨眉山险峻的特点:“大略去县中平地不下百里,又无复蹊磴。斫木作长梯,钉岩壁,缘之而上。意天下登山险峻无比此者。余以健卒挟山轿强登,以山丁三十夫,曳大绳行前挽之。同行则用山中梯轿。出白水寺侧门,便登点心山。言峻甚,足膝点于心胸云。”[3]“又过峰门、罗汉店、大小扶舁、错喜欢、木皮里、胡孙梯、雷洞平。凡言平者,差可以托足之处也;雷洞者,路在深崖万仞,磴道缺处,则下瞰沉黑若洞然。”[4]写三峡时,同样是在行进中透过自己的眼光和感受来记述,并不是静止地描述其雄奇壮丽,如写三峡绝险处瞿塘峡的滟滪堆,作者先以“涡纹瀺灂”写滟滪堆的水势,接着以船夫的惊恐,衬托滟滪堆之险:“舟拂其上以过,摇橹者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5]如此通过主体的体验衬托外在山水环境的险恶,较之单纯的第三人称客观描写,无疑能有效地显示行进过程中主体的参与程度,令读者顿生身临其境之感。
其二是在纪实之中,综合运用描写、说明、抒情等多种表现手法,以此丰富行记的文体功能。乾道六年使金之行,令范成大倍感压抑、悲怆,而又满怀忠义豪情,其在《揽辔录》中的许多文字由此烙上了浓厚的抒情色彩。如写北宋旧都东京汴梁的残破:新宋门内“弥望悉荒墟”,“大相国寺,倾檐缺吻,无复旧观”[6],“撷芳中喜春堂犹岿然,所谓八滴水阁者。使属官吏望者,皆陨涕不自禁,虏今则以为上林所。过清辉桥,出新封丘门,旧景阳门也,虏改为柔远馆”[7];一一罗列东京城门楼的旧名与虏改新名,看似简单的记录,作者的板荡之痛与黍离之思已尽在其中。乾道七年受命出帅静江府,乾道八年腊月七日,范成大从老家吴郡出发,在余杭与远送而来的亲友道别,随即便要远征蛮荒瘴疠之地,分别的场面伤感至极:“‘君纵归,恐染瘴,必老且病矣。亦有御瘴药否?’其言悲焉。呜泣且遮道,不肯令肩舆遂行。”[8]在此之前,还得将重病的乳母留在余杭,“分路时,心目刲断。世谓生离不如死别,信然”[9]。真挚情感的流露,无不催人泪下。而就此与众人别后二日就是腊月三十除夕之夜,“发富阳。雪满千山,江色沈碧。夜,小霁。风急,寒甚。披使虏时所作棉袍,戴毡帽,作船头纵观,不胜清绝”[10]。试想,胸怀着二日之前与亲友诀别的凄怆,于此除夜之际,置身于寒江的扁舟上,实是无以言之而强为之言了。在行记主记事的行文格调中,诸如此类的感慨,将作者的见闻感知转换为独特的内在体验和心性表达的文字,为平铺直叙的行记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其三是考证历史遗迹,关注景观、地名与历史人物、轶闻掌故、人文活动的联系,由此扩展了行记所蕴含的文化深度与广度。考证之中,作者或是通过自身所见印证书本中关于历史遗迹的记载,如其庚寅辰时过赤壁,将眼前的景物与苏轼诗文作对比分析,认为“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东坡词赋微夸焉”[11];或是于其中探讨对诗句写物之功的深切体会,如《骖鸾录》有对元结《浯溪中兴颂》的考证,一方面考证其文体特征,“余以为:非是善恶,自有史册;歌颂之体,不当含讥”,另一方面又辩证元结作颂时的心态,认为颂诗才合乎“事体指正”,以致招来当地人的反对,“诗既出,零陵人大以为妄,谓余不合点破渠乡曲古迹”[12];还有的于其中纠正因见闻贫乏而造成的对知识的误解,如《吴船录》以碑文考订舆地、诗文之误,“两岸多荔子林。郡酝旧名‘重碧’,取杜子美《戎州》诗‘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之句。余谓‘重’字不宜名酒,为更名‘春碧’。印本‘拈’或作‘酤’,郡有碑本,乃作‘粘’字”[13],这里根据叙州古碑考订印本杜甫《戎州》诗句之误,再如《骖鸾录》详载了作者拜谒祠庙并回忆自己三次经过钓台,三次赋诗留题的情况:“癸巳岁正月一日,己午间,至钓台。率家人子登台,讲元正礼。谒三先生祠……始予自绍兴己卯岁以新安户曹沿檄来识钓台,题诗壁间;后十年,以括苍假守被召复至,自和二篇;及今又四年,盖三过焉,复自和三篇。”[14]严州钓台初以严子陵成名,唐末有方干隐于此,北宋范仲淹知州事时作祠堂记,遂成为历代吟咏之地,作者对此进行记录,实际上是对各地人文积淀的一种认同。行记书写由此变为追忆文化名人、表达文化认同的手段。
“石湖三录”记录旅途中引发作者个人兴趣的景物与事情,表现出作者的历史意识、文学趣味与偏爱。在行记书写中,作者往往将一己之感受与千古之文物结合起来,努力阐发景物背后的人文内涵与自己的兴怀感慨,客观景物由此具有了符号化的功能,呈现出全新的价值取向。
范成大有着敏锐的文化志录意识,清人黄震评价他:“踪迹遍天下,审知四方风俗。”[15]在“石湖三录”中,作者描写各类风俗风光的同时,也保存了其对经行之地有关地理事物的所见所闻所感,体现出自觉的地方书写倾向。当然,范成大的地理文字,有他独特新奇的观感体验在内,但不能忽视的是,作为士大夫,他还有着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对朝廷尊严的维护、对已失故土的追怀、对边疆社会的治理等,这都需要士人付诸书写实践。其作《揽辔录》时,身份为使臣;作《骖鸾录》《吴船录》时,身份为在职或刚离任的边臣。由此,从《揽辔录》到《骖鸾录》,地方书写对象,从故土转向边疆,地方书写重心,也就从对历史、文化的书写,逐渐转向对自然、风土的书写。
《揽辔录》记载了范成大为祈请国信使出使金国的始末。因此行是故国之游,故对中原故土的眷恋、对民族文化的尊崇构成了其基本的审美心境。其笔下详加记载的首先是体现着民族文化的历史遗迹,如虞姬墓、雷万春墓、宋玉台、张巡许远墓、伊尹墓、留侯庙、孟姜女庙、扁鹊墓、廉颇蔺相如墓、放勋庙等。其次是对金国的南京和中都做了极为细致的铺写。记金之南京重在表现其破败荒凉之象、女真族对沦陷区人民的经济掠夺、百姓对胡化的麻木,以及由此给作者带来的深悲巨痛。如:“丁卯,过东御园,即宜春苑也。颓垣荒草而已。二里至东京,虏改为南京。入旧宋门,即朝阳门也。虏改曰弘仁门。弥望悉荒墟。入新宋门,即丽景门也。虏改为宾曜门。过大相国寺,倾檐缺吻,无复旧观。”[16]还有中原的遗民,沦陷已久,“民亦久习胡俗”“男子髡顶”“村落间多不复巾,蓬辫如鬼”[17]。写金之中都则重在表现其城池之规模与皇宫的豪奢,如详细介绍金宫殿的布局,叙述金主营造宫殿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况:“炀王亮始营此都,规模多出于孔彦舟。役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地皆古坟冢,悉掘弃之。”[18]纪实之中,暗含了作者对故国沦陷、百姓蒙难的悲愤。
可以说,中原对范成大而言,是一个情感上的异域,作者不仅站在使者的角度看待这一事实,同时,还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历史的高度俯视这一现实,一面是对金的掠而不治的严厉指责,一面是对遗民的体恤之情。诚如周汝昌在《范石湖集》前言中所说:“像‘茹痛含辛说乱华’的老车夫,叹息‘曾见太平’的种梨老人,天街上‘年年等驾回’的父老,迎迓扶拜、争看‘汉官’的白头翁媪,这些被宋高宗、秦桧等出卖、遗弃,甚至遗忘了的苦难忠贞的人们,却在诗人的作品里受到了真挚的同情和关切。”[19]个体化的叙述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文本”的痕迹,集体记忆正是通过个体化的充满张力的叙事而展开其逻辑的,使金经历之于范成大地方书写的最大影响,或在于通过他行记中充满张力的叙事,展开集体记忆,使其遗民的“自我”意义与“群体”意义得以生成,行记中的诸多文字,寄寓了作者的政治态度和现实关怀,以及对历史兴衰变迁的感慨与反思。
范成大的地方书写行为,在使金期间出现了第一个高峰,然后在任职桂、蜀的五年中达到了第二个高峰,眼界更为开阔,心境中的异域为之发生变化,由之前中原的情感异域转变为西南地区文化上的异域,其地方书写的内容相应地由对地方历史文化的关注转变为对自然风光与乡民生活的关注。《吴船录》“于古迹形胜,言之最悉”[20]。陈宏绪评其纪大峨八十四盘之奇是:“与银色世界兜罗锦云,摄身清光,现诸异幻,笔端雷轰电掣,如观战于昆阳,呼声动地,屋瓦振飞也。”对此认为蜀地山川奇险,嵯峨相峙之景,是有幸遇到范成大:“蜀中名胜小遇石湖,鬼斧神工,亦虚施其伎巧耳。岂徒石湖之缘,抑亦山水之遭逢焉。”[21]《骖鸾录》对郡衙周边的地貌环境也都有所描写,若其记桂林之色云:“甫入桂林界,平野豁开,两傍各数里,石峰森峭。罗列左右,如排衙引而南,同行皆动心骇目,相与指示夸叹,又谓来游之晚,夹道高枫古柳,道途大逵,如安肃故疆及燕山外城都曾所有,自不凡也。”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尝云:“阅范石湖《骖鸾录》及《桂海虞衡志》,殊神往荔浦桂岭间。”[22]
作者在写自然山水之余,对经行地的田园风光也多有留意。如六月己巳朔,作者西行秦岷山道中,见到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田园景象:“流渠汤汤,声震四野,新秧勃然郁茂。前两旬大旱,种几不入土。临行,连日得雨,道见田翁,欣然曰:‘今年又熟矣!’”[23]虽是连日得雨,作者却见其“新秧勃然郁茂”,字里行间流露出老农般的欣然之情。六月己巳到郫县时:“观者塞涂,皆严妆盛饰,帘幕相望。”[24]壬辰过嘉州符文镇时,所见为:“符文出布,村妇聚观于道,皆行而绩麻,无索手者。民皆束艾蒿于门,燃之发烟,意者熏祓秽气,以为候迎之礼。”[25]写出了乡民的勤劳与淳朴的民风。《骖鸾录》癸巳岁正月初三日记道:“浮桥之禁甚严,歙浦杉排毕集桥下,要而重征之。商旅大困,有濡滞数月不得过者。余掾歙时,颇知其事。休宁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种杉为业。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难穷。出山时价极贱,抵郡城已抽解不赀。比及严,则所征数百倍。严之官吏方曰:‘吾州无利孔,微歙杉不为州矣。’观此言,则商旅之病何时而廖!盖一木出山,或不直百钱,至浙江乃卖两千,皆重征与久客费使之。”[26]这里作者不仅写出了经行途中的商旅之病,更由此联想家乡的商人被重税所累的情况。诸如此类的描写,为单调的行程增添了生活气息,这为以往行记所无。我们将范成大的地理书写放在“地方”的话语体系中,会发现,虽然南宋文人的地方书写已相当活跃,如陆游、周必大等人的行记,但都不及范成大这样有足够宽阔的地域空间。范成大后来经过中原、广西、四川的“四方”游历,结合自身的游历体验,将前代文人的地理书写观念,从“广域”之见闻转向“乡域”之见闻,而同一区域的诸多见闻中,又主要着眼于“风”“物”,并且其笔下的风物很少是通用的、一般的,而是富于一时一地的感觉特殊性,是用他的情怀和风格提升外在的世相,并于其中事件、地点的记载、现象的描述中思考推求其中的道理,因而其行记中如此广域下的自然、田园风光的描写,便不再仅仅是模式化的客观记录,而是有了更为细腻和深刻的观照。
从文体发展的角度而言,行记是对前代征旅类作品的顺时传承。李德辉认为行记孕育于汉代,滋长于魏晋南北朝,盛行于隋唐两宋[27]。以“记”体形式记行程的作品最早应在六朝时期出现,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幕府文人记载随军出征时的见闻,二是僧侣教徒记载西行求法时的见闻,三是使臣出使外域或随君王出访时所作行记。此时的行记,主要还是以路程为线索,内容上多记行程,写地理,载方物,同时述及行程所见,如戴祚《宋武北征记》所记为义熙五年至六年其随刘裕北征慕容超时的经见,其所记“少室山袁术固”“敖山”“下邳城”“匡城”等,皆是北伐时所经沿线的景物。释智猛《游行外国传》,以行程为线索记述作者出使外国、西行求法的经历闻见,写游踪的同时,还间以记载途程中发生的各类事件。创作是为“庶斯地志,补阙《山经》,颁左氏之书史,备职方之遍举”[28]。书写风格上以实录为主,多是模仿史书“地理志”而作,未脱史传模式影响,长期被正史或其他目录学著作归入史部地理类或者史部杂著类,《四库全书总目》将《佛国记》《大唐西域记》著录在“史部·地理类”,“崇实用”和“广见闻”的特点明显。这些行记可说是一种以作者所经路线为线索而写成的另类“地理志”[29]。
隋唐行记,多数是僧人西行求法或出使外域时所作,如常骏《赤土国记》、韦节《西蕃记》、常愍《历游天竺记》、王玄策《中天竺国行记》等。这其中部分以时间为线索的行记,不再是六朝行记主要突出具体时间段内里程的演进,而是更加注重记述具体时间段内发生的大小诸事,显现出从主记行程向主记事件的转向。如常骏《赤土国记》,写其隋炀帝大业三年出使赤土国时的闻见,虽然作品中所记内容还仅是某一时间段内的事情梗概,未能精确到每日之事皆记,但作者在行文中有意凸显日期变化以记事的叙述方式,影响了后来日记体文体的形成。中唐以来,随着社会文化的转型,重史博学的学风兴盛,部分行记作者开始尝试运用编年体史书的方法标明日期,逐日纪事或择日纪事,改变了以往行记以行程为单位纪行以及组织材料的模式和写法,这种新型的行记通常被称作日记体。李翱《来南录》是其代表作,其书以逐日记述的方式记载了作者应岭南节度使杨于陵之辟赴任途中的见闻经历,李德辉认为《来南录》“系日以书,创为行程录之体,开古行记撰述之新局,故其文虽简,其在古行记的发展史上之意义却大”[30]。就现存文献资料而言,学界公认其为成型日记的发轫之作[31],其写作方式成为后世日记的基本写作方式。
按日记一体,清人俞樾以为:“文章家排日纪行,始于东汉马第伯《封禅仪记》,然止记登岱一事耳。至唐李习之(翱)《南行记》、宋欧阳永叔(修)《于役志》,则山程水驿,次第而书,遂成文家一体。”[32]诚然,在日记体行记形成过程中,欧阳修的《于役志》是一个重要的环节,其书打破了《来南录》以单纯记录日期、行程为主的写法,以日记体形式记录其被贬赴任途中的见闻,增加了诸如宴饮、茶会等亲友往来记录,有“酒肉帐簿”之称。这种逐日记载里程路线和个人活动的日记体行记为北宋文人所承继,日记体行记至宋蓬勃发展。是以周煇《清波杂志》曾谓:“元祐诸公,皆有日记,凡榻前奏对语,及朝廷政事,所历官簿,一时人材贤否,书之惟详。”[33]如赵抃《御史备官日记》、张舜民《郴行录》、司马光《温公日记》、王安石《王氏日录》、汪伯彦《建炎日历》、楼钥《北行日录》、陆游《入蜀记》等。这些行记以日程为单位,一天一段,强化了行记的叙事功能。清人说:“宋人行役多为日录,以记其经历之详。其间道里之遐迩、郡邑之更革有可概见,而举山川、考古迹、传时事,在博洽者不为无助焉。”[34]确为的论。日记体由唐前择日记事的“分程体”发展到两宋通行的排日记事的日录体,客观上为更加细密、多元的记叙留出了空间。
在宋代行记普遍日记化的进程中,范成大以数次相似的创作实践,为行记写作确立了一种典范。“三录”之内容,均为按日胪列日常之见闻与感想,日记体特征明显。《吴船录》在结构上是为日记体,《四库全书总目》指出:“成大于淳熙丁酉,自四川制置使召还,取水程赴临安,因随日记所阅历,作为此书。”[35]检阅全文,除了开篇记为:“石湖居士以淳熙丁酉岁五月二十九日戊辰离成都。”[36]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诸要素,其余均以具体日期开头,如“六月己巳朔”“庚午”“辛未”等,然后再开记此日行程、经历,日记的格式明显。周中孚论《骖鸾录》曰:“石湖以干道壬辰出知静江府,因随日记道途所见,自十二月七日至明年二月二十八日止,凡山川、古迹,与所游从论述可喜可感,随笔占记。”[37]
在这种日记体的文体中,“三录”除记录见闻外,作者的日常活动,旅程中的观察、思考和感慨悉数囊入其中,行记的表现范围大为扩展,影响深远,开启了后来文人对其行记书写的纷纷效仿。明岳和声万历三十九年,出任广西庆远府(治所在宜山)知府,仿范成大逐日记所见闻,归后编纂《后骖鸾录》,主要记录了自万历四十年夏历正月二十日从嘉兴出发,至三月二十日到达宜山的沿途见闻,再记其在府署视事所接触到的各种趣事,直至七月初十东归为止,共计200余天的日记[38]。清张祥河(1785—1862)仿石湖行记,撰《续骖鸾录》,记他道光二十四年自中州(此即开封)至粤西(此即桂林)之见闻。还有的命名上虽不曾明显说明效仿“三录”,但其体例风格确是深受其影响。检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即可见出后世许多著述使用了这种文体。如提要评价明李日华《玺召录》“略仿《吴船录》、《入蜀记》之例”[39];清朱濂《时令汇记》“多以古人行记如范成大《吴船录》之类所载每日至某处者,取为其日之故实,尤为假借也”[40]。王士祯《南来志》“是编乃康熙甲子士祯官少詹事时奉使祭告南海,记其驿程所经。全仿范成大《吴船录》体”[41]。从中见出范氏纪行日记体对后世的典型示范作用。
文随世变,文体的嬗变往往映射社会的变迁。“石湖三录”在一定程度上彰显着特定时代的文化精神与审美取向,折射了作者的思维方式、情感表现特点及其审美创造力,形成了新的结构性力量。人文书写中,“三录”改变了魏晋隋唐行记着重记录里程路线、山川险易和民俗风物以给后人提供具体指导和借鉴的“地志”书写模式,努力阐发景物背后的人文内涵与自我的兴怀感慨,“胜览书”的人文性质得以凸显。地方书写观念中,作者结合自身的游历体验,从前代文人的“四方”书写内转至“地方”书写,挖掘了行记书写的乡土内涵,为中国行记的发展开辟了一条日常化的观看之路。“石湖三录”明显地表现了作者的历史意识、文学趣味与自身的偏爱,后世文人纷纷效仿其撰述方法,将一己之感受与千古之文物结合起来,努力阐发景物背后的人文内涵与自己的兴怀感慨。由此,“三录”在中国地理文学史中的突出意义,并不仅仅是其作品的文学或文献价值,而是其书写的人文性与地方书写观念转型的典型示范意义。
注释:
[1] 相关论述有段天姝《文学与地理空间的互动——以〈吴船录〉、〈石湖诗集〉与〈方舆胜览〉为例》 (《云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宋廷位《南宋的民俗档案:范成大的“三录二志”》(《兰台世界》2013年第6期)、程虹《浅谈范成大〈吴船录〉中的巴蜀民情风俗》(《淮海工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等。
[2] 相关论述有刘珺珺《范成大纪行三录文体论》(《文学遗产》2012年第6期)、董斌斌《范成大〈吴船录〉研究》(重庆工商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程杰《论范成大以笔记为诗——兼及宋诗的一个艺术倾向》(《南京师大学报》1989年第4期)、大西阳子《范成大纪行诗与纪行文的关系》(《南京师大学报》1992年第2期)等。
[3]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3页。
[4]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3~64页。
[5]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75页。
[6] (宋)范成大:《揽辔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页。
[7] (宋)范成大:《揽辔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7页。
[8]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33页。
[9]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32页。
[10]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33页。
[11]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84页。
[12]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45~46页。
[13]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71页。
[14]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33页。
[15] (宋)黄震:《黄氏日抄》,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2页。
[16] (宋)范成大:《揽辔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5~6页。
[17] (宋)范成大:《揽辔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页。
[18] (宋)范成大:《揽辔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
[19] 周汝昌:《范石湖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页。
[20]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第五十八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29页。
[21] (明)陈宏绪:《吴船录》卷首,《杨万里范成大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3页。
[22] (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463页。
[23]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53页。
[24]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53页。
[25]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62页。
[26] (宋)范成大:《骖鸾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33~34页。
[27] 李德辉:《论汉唐两宋行记的渊源流变》,《中华文史论丛》2010年第3期,第317~342页。
[28] (唐)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82页。
[29] “地理类”文体是“古之地志,载方域、山川、风俗、物产而已”。参见《四库全书总目》第六十八卷,史部·地理类,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94页。
[30] 李德辉:《晋唐两宋行记辑校》,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153页。
[31] 陈左高考察前人关于现存最早日记的说法后,指出:“直到唐宪宗元和四年(808),李翱作《来南录》,排日记载来岭南的行役,则被一致公认为日记存于今世的最早篇章。”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第6页。
[32] (清)俞樾:《春在堂全集·杂文》三编三,清同治十年(1871年)刊本。
[33] (宋)周煇著,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38页。
[34] (宋)程卓《使金录》清乾隆四十二年李鹤俦抄本跋语,见《全宋笔记》第六编第五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128页。
[35]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第五十八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29页。
[36] (宋)范成大:《吴船录》,《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七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53页。
[37] (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第二十四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500页。
[38] (清)汪森:《粤西丛载》第四卷,桂林: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131页。
[39]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第六十四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74页。
[40]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第六十七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94页。
[41]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第六十四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