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对艺术作品进行考察时,潘公凯引入了“错构”的观念。“错构”就是对生活常态的一种偏离。错构的非逻辑结构表现为错构、错置、错序三种形态。这种错构的理念在修辞文本的建构中也起着重要作用,譬如譬喻、示现、引用等。通过这种时空的飘移,造成一种逻辑上的错位,从而达到“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修辞效果。
关键词:美学视角;错构;偏离;修辞文本;修辞效果
黄庆萱在《修辞学》一书中提道:“修辞学英语是Rhetoric,源出于希腊语λεω,本来是流水的意思。人类的思想涌现,滔滔不绝;言语流露,一若悬河。于是取流水之字作为修辞学的名称。”[1]说写者通过说写来达意传情的过程本应如行云流水一般,言语流露,一若悬河,但他们在言语作品中“夹插先前的成语或者故事”,使行云流水改弦易辙,貌似增加了言语作品解读的困难。但通过这种曲折表达方式,使言说者交际意图的识解具有更大的张力和灵活性。正如蔡谋芳所说:“单线的思想活动,就像演绎逻辑一般——前后命题相衔不断,一念到底。但是人们的思想,往往不作单线的活动。所以写作文章时,就不免于一路添补、穿插。目的只是要使杂多的意见,无遗漏地传达给别人。因为添补,因为穿插,所以必然造成既有文势之暂辍。然而添插的结果,也必然使作品羽毛丰满、枝叶茂盛”[2]。藉由引用修辞文本,说写者之所以不直抒其意,而是“曲线救国”,正是利用了艺术手法中的“错构”法,增强说写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一、“错构”说与修辞表达方式
在考察艺术作品的必要条件时,潘公凯引入“常态”与“非常态”这对概念,将生活的形态划分为生活中的常态与非常态[3]。生活中的常态在不知不觉中获得我们的理性、经验、习惯的认同,让人习以为常;生活中的非常态则因为不能被我们在经验中所习得的常理、常情所认同,而引起我们的注意,令我们新奇或困惑。其区别大致对应于Aksu & Slobin所说的“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4]159-167,对于前者人们心理有所预期和准备,而后者则超出预期。潘公凯总结出与常态逻辑背景不协调和悖谬的三种非逻辑结构,即错构、错置、错序[5]13-14。作为独立对象的存在物具有内部结构上的非逻辑性,可以称之为“错构”;作为独立存在物的对象与周围环境具有外部结构上的非逻辑性,可以称为“错置”;由主体、客体以及情景环境组成的事件出现历时性的非逻辑演示,可以称为“错序”。这三种非逻辑形态又常常是交织在一起的,也可将三者统称为“错构”,即错误的时空结构。作为运用某种特定表达手段而形成的、具有某种特殊表达效果的修辞文本[6],因其偏离“常理常情”而具有“特定或特殊”性,从而吸引听读者的注意。在“偏离常规”的特性这点上,艺术作品与修辞文本具有异曲同工之效。
第一种状态是内部结构的非逻辑性。汉语中的修辞文本作为提高表达效果的一种手段,无论是“表意方法的调整”,还是“优美形式的设计”①,都是对“常态”的语言现象的偏离。如譬喻,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相似点的前提下,“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7],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为“既可意会,又可言传”,正是基于这种表达上的“错构”来建构譬喻。如:
(1)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故乡》)
(2)他一定知道许多故事,记着许多故事。我想当他作一册活字典,在这里两个月把他翻个透熟。(沈从文《八骏图》)
例(1)、例(2)中,“希望”与“路”,抽象与具体;“他”与“活字典”,人与物,通过这种非常态的组合、错构,使前者中的抽象之物可感、可见;而后者以物喻人,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第二个表现状态是“错置”——错误的安置,就是放错了地方,某一个存在物与环境形成了非逻辑的关系。第三个是“错序”——时间次序的倒错。第二个和第三个表现状态,可以统称为“时空的错构”。这种“时空的错构”在汉语示现②修辞文本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
(3)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杜甫《月夜》)
(4)朋友,我相信,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病,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恨,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忧伤,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暗淡的荒地!这时,我们民族就可以无愧色的立在人类的面前,而生育我们的母亲,也会最美丽地装饰起来,与世界上各位母亲平等的携手了。(方志敏《可爱的中国》)
例(3)通过“时空的错构”,本来是杜甫在长安遥想鄜州,却通过妻子望月思夫这种悬想的示现,传达出杜甫深深的望月思家之情。例(4)中,方志敏通过悬想的示现,为未来的中国社会勾勒出一幅壮丽的美景,给当时处于黑暗社会下的人们以无限的光明与憧憬。
潘公凯将“错构”“错置”和“错序”这三种状态综合起来,统称为“错构”,它是一种时空的错构[5]13-14。所有的“错构”,都可以说是对生活“常态”的一种形式上的偏离。有的偏离只是一种偶发现象,如日常生活中的交通事故,言语表达上的语法错误或拼写错误等;有的偏离背后都有一种“意图”在里面,如竞技项目中的赛车,言语表达上的各种修辞手法等。前者的偏离不为人们所接受,而后者的偏离能够得到人们的认可。这后一種“错构”只有结合一定的意义后才能对我们生活中的种种“非常态”现象做出解释。潘公凯认为,错构除了非逻辑的结构以外,还要有一个“非常态”的意图,就是这个存在物必须由作者和观众有意识地赋予它某种意义,而这种意义又与日常生活的逻辑之网没有直接的联系。这种非常态的、作者和观众赋予的这种意图,称之为意义的“孤离”。它是有意义的,但这个意义跟常态生活的逻辑之网没有直接的联系,它是从逻辑之网上被“孤离”出来的[8]。
二、引用修辞文本的“错构”
如果说正常的说写表达,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淌,这可以说是说写表达的“常态”,而“人的常态生活被组织在这种合目的性的逻辑之网中”[5]12-13。根据陈望道的定义,文中夹插先前的成语或故事的部分,名叫引用辞[9]。这里的成语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成语,诸如画蛇添足、亡羊补牢、川流不息等,而是指“一种前人或他人较有哲理或较为权威、较为经典的话”[10]。在言语作品中,通过运用引用修辞文本③,将“先前的成语或者故事”置于当前的话语中,打乱了说写的正常逻辑,就成为一种“非常态”的行为,或“时空的错构”行为。“所谓生活的非常态,正是相对于这个逻辑之网而言,是在我们的理性和经验所认可的逻辑之网中显得不协调,显得错乱、悖谬的部分,它因此从习以为常的以至视而不见的逻辑背景中突现出来,引起我们感官的注意,引起惊奇和困惑”[5]13。言语作品中,引用修辞文本的运用,是一种有标记的言语表达方式。在形式上,它通过引号标记出来,起到一种凸显的作用,引起听读者的注意。在意义上,它打断了听读者的正常思维,暂时将其从当前的文本中荡开,进入引用文本所构建的话语中。通过使意义发生错乱,从而达到“意义的孤离”。说写者感觉同他所描述的情形疏离了[4]159-167。潘公凯认为,它(错构)就是为了阻断人们生活在其中的逻辑之网,让人能够暂时脱离这个逻辑之网,从逻辑之网上脱落下来,飘浮开去的那一种审美愉悦。如:
(5)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鲁迅先生说的“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血”,也正是松树的风格的写照。(陶铸《松树的风格》)
(6)不记得是哪一位诗人,曾把湖比作大地的眼睛,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苏东坡也说过:“水是眼波横。”看这一湖秋水,不正像女孩子明亮而醉人的眼神?(王熙元《石门水库行》)
例(5)中引述鲁迅20世纪20年代所说的话,移植到50年代,造成一种时空的错构,阻断读者对文章当前“逻辑之网”的正常认知,并从中暂时地脱离、漂浮开,进入鲁迅的野草意象。在理解了鲁迅野草意象的“逻辑之网”所体现的奉献精神之后,再从中回到陶铸松树意象的“逻辑之网”,将野草意象与松树意象打通,赋予松树意象以野草风格。在例(6)中,诗人、苏轼和作者三人所见的(湖)水肯定不一样,但都不约而同地将其比作“眼睛”,时空的错构实在是基于“文境相合”④。
(7)“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开放包容,筑就了日内瓦多边外交大舞台。我们要推进国际关系民主化,不能搞“一国独霸”或“几方共治”。世界命运应该由各国共同掌握,国际规则应该由各国共同书写,全球事务应该由各国共同治理,发展成果应该由各国共同分享。(2017年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
(8)There is a Chinese proverb: “Consider the past, and you shall know the future.” Surely, we have known setbacks and challenges over the last 30 years.…… Indeed, because of our cooperation, both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are more prosperous and more secure. We have seen what is possible when we build upon our mutual interests, and engage on the basis of mutual respect.(奧巴马2009年访问中国在上海发表的演讲)
(译文:中国有句名言:“温故而知新。”当然,过去30年中我们也曾遇到挫折和挑战,……由于我们的合作,美中两国都更加繁荣、更加安全。我们已经看到我们本着共同的利益和相互的尊重去努力所能取得的成果。⑤)
人们对引用修辞文本的偏爱,古今中外,鲜有差异。在演讲中穿插名言名句是惯常的做法,既可以增加演讲的趣味性,也可以提高演讲的说服力,是演说家们的“宠儿”。在例(7)中,习主席引用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来强调处理国际关系时开放包容的重要性。习主席通过“时空的错构”来构建引用修辞文本,是建立在中外“文境相合”的基础之上,心境与物境的高度契合,对这一引用文本的接受不会因语言的差异而存在障碍。例(8)为2009年美国总统奥巴马访问中国时,在上海科技馆与中国青年对话并发表了主旨演讲,在演讲中,他引用了一句中国名言,“Consider the past, and you shall know the future”。如果从字面去理解这句话,很难将这句话同“温故而知新”联系起来,这句中国名言的意义在这里是“孤离”的。它的意义需要奥巴马和现场的听众共同赋予它某种意图,也就是“非常态”的意图。这句话已经从它正常的“逻辑之网”中剥离出来、漂浮开去,完成从古移到今,从中国移到外国,再从外国折回中国的“旅程”,在这种“时空的错构”中,意义不停辗转并被解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发生错乱,而这种错乱并非是一种消极的破坏行为,恰恰是在这种意义的错乱中,实现了“意义的孤离”,意义重新得到阐发。“创作实际上是一种手段,它的目的是阻断逻辑之网和艺术品之间的关系,或者说阻断观众心理活动和逻辑之网之间的通道,最后得到一种审美的感悟,审美的状态。”潘公凯虽然是从“错构”的角度来谈艺术的本质问题,但修辞文本的运用也体现出言语行为中的“错构”现象。奥巴马对“温故而知新”的解读虽然对孔子的原意以及我们现在的解读都有所偏离,但在他后面的演讲中通过事实和论证对这句中国名言进行了阐释,而现场听众在这句名言引起的短暂的“脱离”和“漂浮”中,又重新回到奥巴马编织的当下“逻辑之网”中,去审视奥巴马引用这句名言的意图。
三、结语
潘公凯所说的“错构”中的“错”并不是“杂乱、交错、差”的意思,而是一种具有内在规律性的“杂然罗列”,显示出“不协调和悖谬”“偏离”等样态。通过“错构”的方式,显示艺术作品的不同寻常之处,体现艺术作品的独特魅力以及艺术作品之为艺术作品的意义。这一观念同样适用于修辞文本的建构。在汉语中,由于时空错构而构建的修辞文本还有很多,我们只是简单列举了譬喻、示现和引用等几种修辞文本的建构。这些修辞文本模式都是通过对常理常情的偏离而建构的,其背后都有一种意图,需要修辞文本的建构者和识解者共同协调、达成共识,企及建构者的交际意图,进而实现形式和意义的勾连。“错构”与引用修辞文本之间的相通性,借助于“时空的距离感”[1]161,造成一种新异性,以引起观者或者听读者一种惊奇的心理,也就是黄庆萱在论述引用的积极原则时所指出的:“尽可能在新旧融会中产生喜悦和满足”[1]161。引用文本一般都有所本,具有确证性,而确证性的信息具有“惊奇或出乎意料”[4]159-167的特性。
注释:
①这两点是黄庆萱在《修辞学》一书中对修辞的方式(也就是修辞格)的分类标准。
②根据黄庆萱所言,示现是指语文中利用人类的想象力,把实际上不闻不见得事物,说得如见如闻的修辞方法。
③在文中,对引用的分类,我们主要采用陈望道的“明引”和“暗引”二分法,文中主要考虑前者,同时将使用引号但并未指明出处的引用和用典也包括在内。
④黄庆萱指出,文境等于心境与物境的乘积。以算式表示则是:文境=心境×物境。由于“心境”“物境”有与古相合的可能,所以“文境”也就有与古相合的可能。
⑤翻译来自于网络。
参考文献:
[1]黄庆萱.修辞学(增订三版)[M].台北:三民书局,2002:4.
[2]蔡谋芳.表达的艺术——修辞二十五讲[M].台北:三民书局,2016:191-192.
[3]潘公凯.论西方现代艺术的边界[J].新美术,1995(1):45-65.
[4]Aksu,A.,Slobin,D. A Psychological Account of the Development and Use of Evidentials in Turkish[C]// In Wallace Chafe and Johanna Nichols (eds), EVIDENTIALLY: The Linguistic Coding of Epistemology. Norwood: Ablex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6.
[5]潘公凱.现代艺术的边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6]吴礼权.修辞心理学(修订版)[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24.
[7]刘向.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7:272.
[8]潘公凯.错构的美学意义及其偏离[EB/OL].[2009-07-21].http://panggongkai.artron.net/news_detail_82239_2.
[9]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103.
[10]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第三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299.
作者简介:周卫东,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