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清
我和女朋友相爱三年,就要结婚了,可是,我们居然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婚房。
我堂堂一个中学老师,混到这步田地,窝囊自不必说了。我女朋友是城里人,从小娇生惯养,分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夹皮沟里工作,心里已然十二分不愿意,好歹看上我这个农村娃儿要结婚,还缺盐少油的,她哪里受过如此委屈。我一下子想不开,就跟校长说了几句气话。
校长嘿嘿笑着说:“小周老师,少安毋躁,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婚房当然也会有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校长还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忘来点幽默,我也算是服他了。
我们那所山区中学在一个峡谷里,道路顺河而下,公社及卫生所、粮管所、邮电所、供销社等部门都在河边上。峡谷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大山。校舍原是一个国民党营长的住宅,1949 年解放大军快要攻入昭通的时候,营长一看形势不妙,一溜烟跑了,房子自然就归人民政府。上个世纪70年代初,三层楼的营长住宅就变成了一所中学了,我和女朋友就在那所中学当教书匠。说来无人相信,一所中学仅有5 个公办老师,3 个代课教师,只招收两个班100余名学生,估计在共和国教育史上,也是空前绝后。
校长倒也不是吹肥皂泡之人,用了十二分的耐心动员另一个老师调了一间12平方米的宿舍给我,把我那间7 平方米的给了那个老师。大换小,我也不知道那个教师有多不愿意,反正他是本地教师,最终没有住校,回家去住了。校长、副校长都是本地人,他们晚去早来,几间宿舍留给外地老师住。
可是,床,床呢?总不能让我们打地铺吧?
我倒是有一张小床,一个人还勉强凑合。不过,那床也太小了点,小得我晚上翻身经常滚落在地下,醒来一身冰凉,这能当婚床吗?
到底还是校长有办法,不知从哪个小学弄了一张双人床来。乖乖,那床真的宽大,虽然是松木的,也有些破旧,可是,床毕竟有了。当然,我并没有高兴得跳起来顶破天花板,原来大床上光秃秃的,没有一块床板。这,这,让人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有人说,找啊,分头找啊。
老师们不相信一所中学找不着几块床板。那个年代,我们学校也真是太穷了,新办的中学,百废俱兴,经费没有,桌椅靠东拼西凑,勉强开了学,说是穷得叮当响并不为过。现实再一次把我们的脸打得啪啪响。老师们搜遍犄角旮旯,只寻着几十只臭虫跳蚤,就是找不着一块床板。
老师们抹一把脸上的灰尘,你望我,我看你,对着我叹了一口长气,床板是真没有了。
活人总算没有被尿憋死。周末,校长带着我们几个老师出发了,目标是学校背后的一座大山。上得山后,便看见那里有一片竹海,竹林茂盛,郁郁葱葱,微风拂来,千竿摇曳。我们拿出镰刀开始砍那些竹子,没多长时间,我们每人就砍了一捆,修掉枝杈背回学校。好在那时也没有封山育林的政策,有力气,尽情挥舞镰刀就是。否则,砍不着竹子,还真抓瞎了。
砍竹子干什么?我不说,你也会猜到,当床板啊。
校长量好尺寸,指挥几个人用锯子锯好竹子,在我们的婚床上,把那些竹子铺整齐,用绳子一根根固定稳,然后铺上垫被,就成了婚床。竹编的床,现在说起来,有点浪漫。那真是一张特殊的婚床啊,人躺在上边,床会被压得“咯吱、咯吱”地叫唤,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并且在我那12 平方米的婚房里还要放一张书桌,锅瓢碗盆等吃饭的家什只好放在地上,那真是一个“挤”字了得。
有一天晚上起夜,要到楼下上厕所,黑天抹地,我晕晕乎乎一脚踢翻了地上的一摞碗,一地的碎片,我们心疼了好几天。
婚礼肯定没有红毯,婚纱更没有想过,都在一个学校,也没有接亲的说法,只穿上干净一点的衣服便举行了婚礼。之前,我们到城里国营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黑白的,一寸大,贴结婚证用。我爱人留着两条大辫子,朴实的脸上漾着幸福,我留着分头,穿着一件绿色的军服,傻笑着。可惜,那张照片搬家丢了,实在可惜。
条件虽然极其艰苦,我爱人却爱上了那个地方,与学生打成一片,周末,徒步到两边山上做家访。如果哪个学生不来读书,再远的路,再高的山,她都会找几个女同学做伴,去找学生家长做工作。有一个女生住在冷家坪,那里山高坡陡,人居条件极其恶劣,那个女生好几天没来上课,我爱人约上一个女生,踏着崎岖山路去家访。原来是那个女生已经许配了人家,山区人重男轻女,读出书来也是人家的人,就不准备让她上学了。我爱人就给那个家长讲要迈出大山必须走读书这条路,讲女儿更贴心,并说自己就是女儿,对自己的父母孝顺不比儿子差。家长稍犹豫,她就住下来反复说读书的重要性,直到人家答应继续让孩子上学才离开。
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的,学校校长和副校长给我们当主婚人和证婚人。来贺喜的客人都是各学校来的教师朋友,他们说,新郎表演一个节目。我说,你们要我表演什么节目呢?唱歌、跳舞,还是玩乐器?有人说,那就拉一个二胡吧。我喜欢民乐,二胡、板胡、月琴、口琴、笛子等都会摆弄几下,于是,我就拉了一段《青松岭》,大家就跟着唱:长鞭哎一呀甩……哎叭叭地响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客人们围坐在一排桌子周围。茶点、瓜子、水果糖唱了主角。我们两个人每月只领得着60 多块钱,还要给各自的弟妹学习费用,生活已经捉襟见肘,寒酸相尽显,摆不起酒席,更进不起酒店。那时是票证时代,烟、酒、糖、茶、肉等都要凭票供应。每个月去买一斤肉,还要看食品公司屠夫的脸色,如果嫌猪肉是血脖子,或者皮子,屠夫眼睛一瞪说,你不要,走开,下一个!
客人们吃了瓜子、水果糖,喝了茶水,说说笑话,当时山里的老师结婚不都是这样的吗?由于贫困,客人们贺喜并没有送红包,不过就是邀约着送几个口缸、毛巾、热水瓶或者脸盆之类的物品。
幾十年过去了,当年客人送我的好多个搪瓷口缸都用坏了,现在仅剩下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