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彬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南朝梁吴均所撰《续齐谐记》文笔清丽,叙事逶迤,被誉为“小说之表表者”[1]。其中《鹅笼书生》(又名《阳羡书生》)尤为出色,它主要讲述东晋阳羡人许彦负鹅赶路,途中邂逅一书生,目睹书生次第吞吐器具肴馔和男女离奇之事[2]。因其故事奇幻诡谲而备受历代学者的好评,著名戏剧家汤显祖盛赞其情节“展转奇绝”[3],鲁迅亦称赞“阳羡鹅笼之记,尤其奇诡者也”[4]。该作品对后世文学产生较大的影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虞初新志》《灯草和尚》等作品,都或多或少的对《鹅笼书生》有所借镜。不仅如此,金圣叹、袁于令等小说批评家亦从中获寻到小说批评的灵感,由此汇聚成一定规模的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故事的接受之风,昭示着“鹅笼书生”经典化在明清时期的生成。然而,上述这一现象罕有学者论及[5]。鉴于此,本文试图多方考察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故事的接受情况,把握明清小说家、评点家接受“鹅笼书生”的多种方式,管窥明清小说的文学趣味,进而思考六朝志怪小说经典如何创化生成等问题。
明清两代是古典小说蓬勃发展的朝代,这一时期的小说家们一方面从六朝志怪、唐传奇中汲取丰厚营养,另一方面则又从时代语境和文学自身发展规律中淬炼表达技巧。无论是小说文体、小说流派、小说类型还是小说批评、小说刊行、小说传播均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
纵观明清小说发展情况,我们发现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的接受情况,可以归纳为三种方式:一是以《艳异编》《虞初志》为代表的明清小说选本对“鹅笼书生”的收录;二是明清小说评点家将“鹅笼书生”所蕴含的奇幻的美学观念移植到小说批评中去;三是明清小说家对“鹅笼书生”的故事情节或文本结构的仿写。
成书于明代中后期的《艳异编》,是明代颇具代表性的文言小说选本,系著名诗文大家王世贞编选[6]。该书卷二十五“幻异部”收录了“鹅笼书生”的故事,题名为“阳羡书生”,故事较为完备。此外,成书稍晚的另一部著名小说选本《虞初志》卷一亦收录了此则故事,内容与《艳异编》一致,皆应承袭《太平广记》所载。关于小说选本的价值,学术界多有讨论,大致可总结为三个方面:阅读、传播和文献价值[7]。事实上,除了《艳异编》《虞初志》外,尚有《顾氏文房小说》《稗家粹编》《绣谷春容》《逸史搜奇》等明清小说选本,亦收录了“鹅笼书生”,在方便士人阅读的同时,也起着扩展受众层面,推广普及的作用。
不仅如此,小说选本还是传统文学批评的形式之一,编选者通过“类聚区分”的方式对小说作品进行编选,反映的是编选家的小说观念、审美偏好、时代风气,传达出的是一定时代的文学导向和小说审美观念的变化。《艳异编》观其书名即可知编选者的编选眼光以“艳”“异”为主,“艳”主要以香艳、放纵之事为主;“异”则偏好怪诞、离奇之说。《虞初志》中“虞初”本是西汉一方士之名,方士之说多荒诞夸饰,作者以此为书名,其编选旨趣不言而喻,“法奇僻荒诞”“兼综怪迂”[8]。如前所述,《鹅笼书生》故事奇幻诡谲,为六朝志怪小说所罕见,符合上述诸家的编选旨趣,自然而然获得他们的垂青,编选者们有意辑录这类奇异故事,说明作意好奇已成为这一时期小说家们共同的审美追求。
除了小说编选者们对“鹅笼书生”的接纳外,该时期的小说批评家亦表现出对这个故事的认可,并进而在此基础上挖掘出该故事的艺术特点,丰富和充实了明清小说批评理论。关于这一点,主要见于金圣叹和袁于令二人。
金圣叹的观点主要见于《金圣叹批评水浒传》第六十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该回述宋江为了救卢俊义、石秀二人,派人攻打梁中书的大名府,梁中书最初仗着有李成、索超两位大将,不以为然,后来局势越来越危急,于是蔡京只好派关羽后人大刀关胜携郝思文与宣赞去对战梁山。当关胜向宣赞介绍郝思文的时候,金圣叹在此处做出夹批:
看他初被人荐便转荐人,写豪杰胸襟真与奸臣天壤。看他一个背后人引出一个背后人,一个背后人又引出一个背后人,章法便与杨(阳)羡鹅笼无二。[9]
在金圣叹看来,《水浒传》的作者这样介绍人物次第登场,叙事技巧和“鹅笼书生”故事颇为一致,笔法摇曳多姿而不至于呆板无趣。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能够灵活自如地从叙事的角度予以分析,肯定《水浒传》由此及彼、层层递进的叙事手法对于小说结构的意义,实际上亦是肯定“鹅笼书生”的叙事技巧。这从侧面也可以看出这位著名的小说理论家对“鹅笼书生”故事的熟稔与欣赏[10]。
如果说金圣叹是从叙事手法对“鹅笼书生”予以肯定,那么袁于令则站得更高,从小说的审美角度给予肯定。他在《隋唐遗文序》中指出:
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正史以纪事:纪事者何,传信也。遗史以搜逸,搜逸者何,传奇也。传信者贵真: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摹圣贤心事,如道子写生,面奇逼肖。传奇者贵幻:忽焉怒发,忽焉嬉笑,英雄本色,如阳羡书生,恍惚不可方物。苟有正史而无逸史,则勋名、事业彪炳天壤者,固属不磨;而奇情侠气、逸韵英风史不胜书者,卒多湮没无闻;纵大忠义而与昭代忤者,略已挂一漏万,罕睹其全。[11]
袁氏认为正史和逸史应当互补,只有正史而无逸史,那些没有载入正史的奇情侠气就会湮没无闻,即使写到那些与时势背离的忠烈节义的情况,也只能是粗略而成,难免挂一漏万。他提出“传奇者贵幻”,从审美特征的角度指出小说要有奇幻美,这应该说是对小说作品与历史著作之本质区别的最清醒、最深刻的认识。怎样才是奇幻美,他紧接着举了一个例子“如阳羡书生,恍惚不可方物”,像六朝志怪小说《阳羡书生》那样,有一种扑朔迷离之美感。我们在这里不难发现,以袁于令为代表的一部分小说理论家已经充分认识到“鹅笼书生”这类小说的美学特征,并且从理论层面予以高度的肯定。
明清小说家还有一种极具代表性的接受“鹅笼书生”的方式,那就是沿用“鹅笼书生”的想象模式、叙事结构、审美趣味来构建多姿多彩的异境世界和异人形象,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在异境构建方面,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巩仙》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巩仙》虽然描写了一个会魔术的道士巩仙人,但其核心内容却是尚秀才与歌妓惠哥的爱情纠葛。秀才尚某与惠哥有恋情,二人矢志嫁娶,不幸惠哥被鲁王召为歌妓,从此咫尺万里,遂绝情好。后来在巩仙的帮助下,二人于巩仙的衣袖中多次幽会并生子,又借巩仙的衣袖医好了难产的鲁王爱妃。鲁王施恩,于是二人终成眷属[12]。这只神奇的袖子,“光明洞彻,宽若厅堂;几案床榻,无物不有。居其内,殊无闷苦”[13],充满想象力的异境世界无疑带有“鹅笼书生”的遗风余韵,不仅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古人渴望超越现实局限的愿望,也使读者流连于光怪陆离的文学世界中,暂时忘记现实,获得一种审美上的愉悦。
如果说蒲松龄沿用“鹅笼书生”的异境想象模式来塑造奇异的文学世界,那么纪昀则是借鉴了“鹅笼书生”的结构模式来营造一种飘忽迷蒙的美学意境。《阅微草堂笔记》卷七“鄱阳湖谈鬼”条,讲述一个书生夜泊鄱阳湖,登岸于月下散步纳凉,遇同乡数人喝酒说鬼,其中一人说,他曾遇一读书人,闲谈中说到鬼令人憎恶,读书人道,鬼也有雅俗,不可全部否定。他游西山时遇一人论诗,见解精到,吟诵自己不少的诗句,都饶有情致。正想问他住在哪里,忽闻驮铃琅琅作响,论诗之人忽然没了踪迹。这人喜欢读书人的洒脱,想留其共饮,读书人振衣而起,一笑也消失了,这才知道读书人也是鬼。书生于是开玩笑道:说不定这个说鬼之人也是鬼哦。没想到他们听闻此言,全都变了脸色,化成一缕缕轻烟飘散了,原来这些人也是鬼。不同于蒲松龄的是,纪昀在结尾处明确点出自己是受“鹅笼书生”故事的影响:“此等奇艳,古所未闻,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14]
此外,张潮《虞初新志》卷九《雌雌儿传》记载一高人雌雌儿身怀绝技,腰间所佩竹筒可化“竹筒椅桌帷帐器皿”“谷粟饮食牛羊鸡犬”“僮仆婢妪妻妾男妇数百人”,后被人误以为是妖,于是雌雌儿“尽以妻妾僮婢器用牛羊之类,纳诸筒内,飘然长往,不知所终”[15],亦是仿照了“鹅笼书生”的吐纳情节,塑造了一个高蹈世外的高士形象。
上述是就文言小说而言,至于白话小说,也不乏向“鹅笼书生”致敬的身影,比如艳情小说《灯草和尚传》第五回写夏姐为了戏谑杨官儿,从口中吐出一个男子与其交合,杨官儿见了道:“我认得鹅笼书生故事,男吐女,女吐男。你今只吐得一个男子,想是你平昔认识的。”[16]于是夏姐又令男子吐出一女子,之后又相继吞回口中,复为夏姐一人。这一情节确实如杨官儿所言,模仿了“鹅笼书生”,但这种模仿只是为了宣扬男女淫乐,失去了原有故事的空灵气质,正如李时人指出的“是一种拙劣的抄袭”[17]。
以上是对明清小说家、评点家接受“鹅笼书生”故事的三种方式的梳理,这三种方式看似大相径庭,实则殊途同归,显示出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故事的接纳、吸收和再创造,进而促进该文本的经典化。
梳理了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的接受情况后,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鹅笼书生”何以会受到如此的青睐。我们发现明清小说家、评点家之所以对“鹅笼书生”青睐有加,既与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志怪小说价值的重新发现有关,也与明清作家对“鹅笼书生”的审美认同相关。在两种因素的交互影响下,便形成了上述之风气。
志怪小说自魏晋南北朝起就开始蓬勃发展,但由于受儒家思想“不语怪”的影响,它的价值颇受质疑,比如唐代学者刘知几在《史通·采撰》中就明确指出:“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务多为美,聚博为功,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18]不过,五代以后人们开始认识到志怪小说的价值:“小道可观,圣人之训也。……可以资治体,助名教,供谈笑,广见闻,如嗜常珍,不废异馔,下箸之处,水陆具陈矣。”[19]以曾慥为代表的宋人认为志怪小说有淑世之用和资暇之趣的功能。
明代中后期,随着复古思潮的兴起,人们不仅赓续宋人的小说观念,认为志怪小说“搜事可以警世,讬讽可以矩俗,属辞可以娱目,谈异可以悦心”[20],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认识到志怪小说的美学价值,“以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21],道出了志怪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于波谲云诡的丰富幻想和短小精悍的艺术描写,丰富奇丽之幻想足使人置身玄虚之境而睹莫测之奥”[22]。“遇志怪之书辄好之”[23]的胡应麟不仅对小说进行了分类,以志怪为小说六种中的一种,还亲手辑录了二十卷本的《搜神记》。取材于六朝志怪小说的作品更是不胜枚举,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自序中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24],可见他是自觉受到六朝志怪小说的影响而创作《聊斋志异》的。伴随着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六朝志怪小说多元价值的发现,“鹅笼书生”作为六朝志怪小说的佼佼者,受到明清小说家、评点家的喜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当然,“鹅笼书生”自身所蕴含的艺术魅力,也让明清小说家对其产生高度的审美认同。吴均的“鹅笼书生”虽然被段成式、鲁迅等人指出是借鉴了印度佛经《旧譬喻经》“王赦宫中喻”的故事,但在实际创作过程中,吴均对此进行过艺术加工、改变,最终成为一个纯粹的中国故事。纵览该故事,有三点印象深刻:想象奇特、情节曲折、结构新奇。
其中,想象奇特主要表现在“笼人比例”和“次第吞吐”。书生求寄笼中,这个请求本身就让人匪夷所思,更惊讶的是书生进去之后,“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这其实是佛教“小大相容”“芥子纳须弥”观念的反映。许彦背着也“不觉重”,则暗示了这位书生非同常人,这就为下面的“次第吞吐”埋下了伏笔。书生口吐佳肴已是让人惊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更让人瞠目结舌,不仅吞吐活人,还能接二连三吞吐,男一吞吐女一,女一吞吐男二,男二又吞吐女二,如果没有时间的限制,这个故事似乎可以无限地循环下去。
情节曲折则主要体现在作者不仅精心设计了“次第吞吐”的情节,还赋予他们各自背叛的理由,“虽与书生结要,而实怀怨”,“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这些理由既让读者对这些人物多了一些同情心,也让故事有了合情合理的发展动力——正是这些怨恨、不专一,他们才会寻找新一段感情,下一任恋人,借此慰藉自己在上一段感情中受到的伤害。可是有谁敢确定自己的恋人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对爱情忠贞不贰呢?于是才会有不愿停下来的吞吐情节,荒诞之余,也让情节更加的曲折幻化。
至于小说结构,时贤多有论及,或称“套匣子”或称“离心圆”,说法不一但都道出了这个故事的结构新奇,它有效地规避了以往小说平面化的叙事方式,而是让小说文本呈现出动态的发展,摇曳多姿,令人耳目一新,过目难忘。它与上文提及的想象奇特、情节曲折一起构成了一种别样的美感,同时也为小说带来了新的思维方式和表现面貌。无怪乎纪昀感慨“阳羡鹅笼,幻中出幻”,蒲松龄亦曾发出“人间何事不鹅笼”[25]之叹。从上述小说家们的自陈和创作实践可以看出,“鹅笼书生”有着让他们服膺的文学气质和审美想象,他们的小说创作彰显着“鹅笼书生”故事的文学精神,借助对“鹅笼书生”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说等文学经典资源的取法,实现了与祖先的对话和对传统的彰显与回归。
那么如何看待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的接受这一文化现象呢?笔者认为这一文化现象有着多方面的意义和启示。
就文学层面而言,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的接受,昭示着他们在传统文化长河中的创新路径。创新并不意味着全新,而是在原有基础上的继承和发展,创新的本质其实是新与旧的辩证结合,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尤其是文言小说家的创作实践很好的证实了这一点。
纪昀虽然取法于“鹅笼书生”,但对原有的叙事方式进行了创造性的点化,另辟蹊径,写得扑朔迷离,亦真亦幻,引人入胜。首先他比较注意叙事技巧的综合运用,在叙述的过程打破原有故事的直叙法,结合文势将顺叙、插叙、倒叙三种叙述方式交替使用,从而使情节更加曲折、细致,对话更加生动,故事结构更加复杂,结尾处“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辗转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则又表现出作者自觉的虚构意识。其次,他巧妙地将原有故事发生的时间从白天改为夜晚,这无疑强化了文本的艺术魅力,因为从审美的角度来说,灯前月下的夜晚不仅能营造出一种朦胧美的氛围,而且还容易形成一种恐怖美的效果。当一阵微风拂过,灯光昏暗,之前还侃侃而谈的诸人,瞬间化为一缕缕轻烟飘走了,这种奇幻诡异的审美效果让读者得到极大的满足。最后,他还在故事中穿插诗句,这固然是作者一种文人趣味的流露,借此显露其诗才,但也为文本增添了不少的诗意,从而让故事从实导向虚,从有限走向无限。鲁迅先生曾评《阅微草堂笔记》有这样一段话:“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26]以此来观照纪昀这篇仿“鹅笼书生”故事亦可以见出“雍容淡雅,天趣盎然”。
蒲松龄虽然也亲近“鹅笼书生”,但他也只是借助了“鹅笼书生”奇特的想象力和异境建构的方式,更多的是借此来描写人情世态,并融入与时代相契合的思想内涵,篇末异史氏曰:“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岂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无催科之苦,人事之烦,则袖中虮虱,何殊桃源鸡犬哉!设容人常住,老于是乡可耳。”[27]这段议论,很显然已超越了“鹅笼书生”原有的记录怪异之事的主题,而是借此表达了自己的社会理想,同时也使小说文本得到充实和升华。
与此同时,梳理明清小说家、评点家结缘“鹅笼书生”的情形,还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观察古代小说审美观念的演进过程。“幻”作为一种审美效果,早在小说萌芽之初就相随左右,比如被胡应麟认为是“小说之滥觞”的《穆天子传》就有大量的梦幻情节。魏晋南北朝以后,受佛教文化的浸润,志怪小说的奇幻色彩更加浓郁。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以“鹅笼书生”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说中的“幻”“尚属‘以幻为真’的认识阶段,幻这种文化形态与怪力乱神等杂糅在一起,尚没有完全转化为一种审美形态,还不是一种自觉的审美意识和文学结构手段”[28]。明清以后人们对“幻”的认识有了一个明显的飞跃,他们不仅“以幻为奇”,比如张无咎在《批评北宋三遂新平妖传叙》就提出“小说家以真为正,以幻为奇”[29],还“以幻寓真”,“是真非真,是幻非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30]。正是在这一审美观念的影响下,以奇幻为编选主旨的小说选本大量涌现,用虚幻作为衡量小说文体的一个标准,借幻笔来绾结小说情节、塑造人物,已是主流趋势,“鹅笼书生”在这一时期被接纳、认可和创化,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是明清小说审美趣味的映射。
就文化层面而言,明清小说家、评点家接受“鹅笼书生”,还为我们揭示了以“鹅笼书生”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说经典化的过程。所谓文学经典化,“是以创作主体的创造为起点,以读者对文本的阐释与理解为中心的交流过程”[31]。童庆炳认为,文学经典的形成有六个要素是必备的,分别是“(1)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2)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3)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4)发现人(又可称为赞助人);(5)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变动;(6)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32]。如果进一步归纳,文学经典的生成主要是文本自身的艺术价值、接受主体和社会文化语境共同参与。
首先,就文本自身的艺术价值而言,它是文学经典化过程的基础。经典的文本通常都具备能被后来接受者效仿的典范性、丰厚的思想性、可供反复品味的审美性。“鹅笼书生”作为六朝志怪小说的佼佼者,它想象奇特夸张,情节奇幻诡谲,结构新奇多变,融审美、哲理、情感于一体,具备相当的艺术水准和价值,这些都是它能顺利穿越时空的关键。不仅如此,“鹅笼书生”还在简短的篇幅中注入了丰厚的意蕴,吴均的本意是记录怪异之事,但作品潜在意义已远远不止于怪异,于是我们看到“鹅笼书生”在明清时期已升华为一个意象、一个术语、一种技法,它早已摆脱怪异的意蕴,而开始向婚姻、人生、社会各个层面广延。
其次,就接受主体而言,它是文学经典化过程的关键。文学经典化的过程,其实就是文本不断被阅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经典一旦满足了接受主体的阅读期待,它就会不断地被阐释被创造,因此接受主体在文学经典化中往往扮演着双重角色,既是发现者又是创造者。伽达默尔曾指出:“趣味概念无疑也包含认知方式。……按其最特有的本质来说,趣味丝毫不是个人的东西,而是第一级的社会现象。”[33]读者之所以喜欢阅读文学经典,是因为可以实现趣味的满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鹅笼书生”故事因其怪异而给读者带来神秘、惊奇的阅读体验,满足了明清时期读者的期待,从而逐步走向经典。当然接受主体不是被动的存在,而是“作为主体占有了作品并按照自己需要改造了它,通过释放作品蕴含的潜能”[34],以蒲松龄、纪昀为代表的明清小说家通过一系列的创造性转化,以更为开阔的视野开掘了“鹅笼书生”的潜能,扩展了它的生命力。
最后,社会文化语境也是影响文学经典化生成的重要因素。一部作品在历史的长河里沉浮俯仰,“决不是由一方决定的,而是作品本体与社会价值体系的‘大本体’之间相互作用的效应”[35],“只有和能体味它的审美特性的时代心理相遇时,作品的内在意蕴和魅力才得以真正彰显,艺术审美才能得到真正的认可而进入文学经典的行列”[36]。从这个角度而言,“鹅笼书生”在明清时期被接纳、认可、创化,也是得益于它自身“深妙奇异”的审美特点顺应了明清时期追求奇幻的审美趣味,从而迎来了精神再生。
综上所述,我们结合相关材料考察了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故事的接受情况,把握明清小说家、评点家接受“鹅笼书生”主要有三种方式:或是以《艳异编》《虞初志》为代表的小说选本对“鹅笼书生”的收录;或是将“鹅笼书生”所蕴含的奇幻的美学观念移植到小说批评中去;或是沿用“鹅笼书生”的想象模式、叙事结构、审美趣味来构建异境世界和异人形象,显示出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鹅笼书生”的接纳、认可和再创造。明清时期小说家、评点家之所以对“鹅笼书生”青睐有加,既与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对志怪小说价值的重新发现有关,也与明清作家对“鹅笼书生”的审美认同相关,在两种因素的交互影响下,便形成了上述之现象。对这个个案的考察,既昭示着明清小说家、评点家在传统文化的长河中望月追星的路径,还可以追蹑古代小说审美观念的演进过程。在这个梳理过程中,我们也意识到经典和文物一样,都要经受住岁月的洗礼、历史的检验,那些悄然流逝的时光,最终凝结成价值的源泉。事实上,关于“鹅笼书生”的接受情况并不止步于明清,它在日本、朝鲜甚至当下仍在进行,继续显示着它超越时空的强大生命力。不过这一问题已超出本文的内容范围,容另撰文探讨。
注释:
[1]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08页。
[2] (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阳羡书生》,李剑国辑释:《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629~631页。后文所引文字,均引自此处,不再另注。
[3] (明)袁宏道参评,屠隆点阅:《虞初志》,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7页。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9页。
[5] 目前学术界对“鹅笼书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大方面:一方面着眼于《鹅笼书生》由梵入汉的流变过程,其代表有鲁迅、钱钟书等人。此外,有论者对鲁迅的观点作了进一步地补充,参见王红:《论佛经故事对魏晋小说之影响——以“阳羡书生”与“梵志吐壶”比较为例》,《宜春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第66~69页;朱增力:《试论志怪小说中的道德批判艺术——以〈梵志吐壶〉到〈鹅笼书生〉的情节演变为例》,《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第136~140页。另一方面还有学者立足于文本,分析了《鹅笼书生》的叙事结构和叙事空间等问题,并对相应的模型结构进行了解读,参见王耘:《从〈外国道人〉到〈鹅笼书生〉——论佛经故事向志怪小说的叙述范式转型》,《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4期,第42~45页;施畅:《从“链式占有”到“诸法无我”——六朝小说〈阳羡书生〉的结构修正与佛理解读》,《现代语文》2010年第1期,第23~24页;宁一中:《〈阳羡书生〉奇异空间与独特叙述结构》,《宁一中文学与文化论文集》,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1~49页。
[6] 关于《艳异编》的作者,学术界一直存有争议,有王世贞说、元朝名儒说、书坊伪托说、张大复说等,结合已有文献材料来看,本文还是采用王世贞说。
[7] 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参见任明华:《中国古代小说选本形态论》,《文艺理论研究》2003年第4期,第74~81页;任明华:《明代的小说选本论略》,《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第4期,第29~42页;任明华:《论中国古代小说选本的阅读、传播与文献价值》,《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四十一辑)——中国文论的诠释学传统》2015年第2期,第308~325页;代智敏:《论明代传奇类小说选本的理论价值》,《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第82~85页。
[8] (明)袁宏道参评,屠隆点阅:《虞初志》,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7页。
[9] 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1157页。
[10] 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叹在评点欧阳修的《踏莎行》(侯馆梅残)“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时,“此十四字又反从家里忽然说到客中,抽思胜阳羡书生矣”,也提及这个故事。具体可参见(清)金圣叹:《诗词曲卷》下,《金圣叹全集》第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834页。
[11] 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960页。
[12] 需要说明的是,蒲松龄虽然在这篇小说中并未明确指出受“鹅笼书生”的影响,但是纵观该篇故事的核心情节依然保留了“鹅笼书生”的叙事手法。事实上,明清小说家除了蒲松龄和下文谈到的纪昀外,还有周清源、沈起凤、和邦额等人都延续了“鹅笼书生”的文脉。对此,钱锺书先生称之为“鹅笼境地”,具体可参见钱锺书:《管锥编》第2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218~1223页。
[13]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注会校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98页。
[14]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36~137页。
[15] (清)张潮:《虞初新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
[16] (明)云游道人编次:《灯草和尚传》,转引自李时人,等:《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漫话》,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第121页。
[17] 李时人、魏崇新,等:《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漫话》,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第122页。
[18] (唐)刘知几:《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8页。
[19] (宋)曾慥:《类说》第1册,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29页。
[20] (明)余懋学:《说颐》,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5页。
[21] (明)袁宏道参评,屠隆点阅:《虞初志》,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7页。
[22]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9页。
[23]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一○四《读夷坚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7页。
[24]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注会校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页。
[25] (清)蒲松龄:《聊斋诗集》卷四,《蒲松龄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24页。
[26]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1页。
[27]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注会校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00~901页。
[28] 陈迎辉:《幻: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审美形态》,《齐鲁学刊》2014年第4期,第121~125页。
[29] (明)张无咎:《批评北宋三遂新平妖传叙》,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34页。
[30]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注会校会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30页。
[31] 郁玉英:《试论文学经典化的动力机制》,《兰州学刊》2017年第1期,第32~44页。
[32]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的内部要素》,《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第86~88页。
[33] [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57页。
[34] [德]H. R.姚斯、[美]R. 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远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4页。
[35] 程麻:《文学价值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4页。
[36] 郁玉英:《试论文学经典化的动力机制》,《兰州学刊》2017年第1期,第32~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