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会写无韵尾的诗吗?

2021-01-10 00:15四三九九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合欢花打印机妹妹

四三九九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开学那天,校门口的合欢树开出了第一朵花。一棵生长了十几年的合欢树应该有很多花的,只不过恰巧有一朵落在了沈萱抱着的书本里,像奇幻动画里的小精灵,躲在校园虚了焦的景色里眨了眨眼,开始策划一场浪漫的秘密。

一整个早自习都被班主任老郑用来鼓舞人心,而沈萱的名字不断被他提起,年级第一一次,英语、生物、地理包揽三个第一各一次,最后老郑还要严慈相济,以充满关怀的“责备”语气问她:“为什么历史选择题不能拿满分呢?每次都错在外国史那儿,罗马法的替代制度是什么,其他同学也一起看卷子题干。”

“罗马法的替代制度,即指定或准许他人替代原债权人或原债务人,以实现债权或债务在不同主体间转移,意义是——”

翻卷子的声音拖拖拉拉,沈萱脑子里混混沌沌地跟着默念,在不经意间抬眼的下一秒,看到窗外走过一个男生。他的校服很新,袖子侧面叠压的褶皱线明显,黑色口罩和黑色刘海近乎接壤,随着他的走动偶尔露出一小片冷白色的皮肤。

“适应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表明罗马法形成完整体系。”

“旨在保护奴隶主特权地位。”

……

同学们的答案五花八门,班里经过短暂的尴尬沉默后忽然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沈萱也笑,笑着看着“黑色口罩”走到走廊尽头再轻巧地拐下楼梯口。她打开历史书,有一页仿佛夹着什么东西,这使人很容易地就翻到那儿。

刚好是一朵合欢花。

傍晚时分下过一场雨,放晴后的晚霞就像搁浅的美人鱼,延展出一尾长长的泛着光彩的鳞片云,轻轻地铺陈在楼顶上,明明阔远,却又似乎伸手可摘。

效元楼的打印室锁了门,而今天晚自习要做的卷子还没来得及复印,沈萱带着两套卷子爬上顶楼,踩着晚霞余光穿过露天连廊来到致远楼。这栋楼里一半是行政办公室,一半是艺术生的画室、琴房,最重要的是一楼有自助打印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工。

上课铃响了,女生加快了奔向打印机的脚步,四下吵闹的声息渐落,静得只能听见她手里试卷裹风的摩擦响动,以及隐约的琴声。

那架钢琴终于有人用了。

这个小城里的艺体生若是真热爱艺术的,家里早就有了打算,送到大城市找高端师资辅导,剩下的大多是文化成绩实在不好看,迫不得已选择其他途径以祈求上个体面大学的人。因此这架耗资不菲的钢琴不仅没有归置到琴房里,反倒放在大厅成了个仅供观赏的物件,偶尔有上过兴趣班的同学弹一弹,也是两三小节就画上终止符,断然没有眼下这种流畅的旋律。

沈萱知道这段是拜厄练习曲组曲里的一章,她能描述这段轻灵自由的诙谐曲,但却描述不出坐在那里弹琴的人。

大约是自己语文没考过第一的缘故,沈萱归因于此。

是怎样的景象呢:粉蓝色的雨云流下透明的天光,撞到琴盖又跌落到琴键上,男生笔直的脊柱撑着的瘦削线条和三角钢琴支架构建出一个和谐的角度,刚好露出剪影里漂亮的指尖和鼻梁。

沈萱后来回想起记忆里的这一刻,有点分不清,那时究竟是在下粉色的夕陽雨,还是风吹了满校园的合欢香。

少有地,沈萱在做听力的时候走了神。卷子听力部分最后一篇短文对应四个问题,而她就听见了个“Excuse me,can I...”。

听力说的是主人公能做什么来着?沈萱不知道,只能懊恼地盯着空白的答题卡自问自答:

“I can do nothing.”(我什么都做不了。)

沈萱在琴音里靠着墙,一直到男生合上钢琴戴好口罩离开,都没能出来问他的名字。

效元楼的打印机依旧没修好,致远楼自助打印机前每天都有长长的队伍,沈萱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排队上,每次都动用好学生的权利,趁上课没人时跟老师请假去复印重点总结。

打印机一张一张地吐纸,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出纸口发呆,直到被突然打断。

“同学你好,能借我刷下校园卡打印几张曲谱吗?”

沈萱回过头,心突然乱了节奏地跳了一下,她眨眨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可以啊,我马上打完你刷就行。”

“I can do nothing.”

沈萱脑海里突然又响起这句话。

“好,谢谢啊。”男生带着笑意,说完把拉到下颌的口罩戴了回去,这是礼貌打招呼后退回陌生校友关系的意思。

因此,下一秒沈萱心里冒出了另一句:

“I have to do something!”(我得做点什么。)

“喂,”她状似无意地问,“你的校园卡消磁了吗?”

“不是,”男生果然又把口罩摘了下来,“我刚回学校准备高考,才办的卡,可是教务老师最近请假,一直待激活,就没办法用。”

“哦,那是蛮不方便的。”

“对啊,”男生开玩笑说,“别最后我都毕业了,卡还是新卡呢。”

沈萱笑笑,打印机刚好复印完最后一页,男生把自己的谱子扣在复印台上,冲她双手合十以示感谢。

“不用这么客气啦。”沈萱给他刷了下卡,收回时手肘不小心撞掉了他手里还未激活的校园卡。她蹲下捡起,装作不经意地翻到正面。

“你叫,宋曜闻啊。”

周末的时候,沈萱在家把那段没听到的英语听力重新听了一遍,刚摘下耳机就听到妹妹在客厅里激动地尖叫。沈萱打开卧室门,倚靠着门框:“哎,我让你做的东西呢?”

“这不正在弄嘛,最后一步了。”妹妹手里拿着塑封机,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空用小拇指点了点茶几上的“施工现场”。

沈萱把那天压在历史书里的合欢花带回来了,蓬绒绒的花朵被压成半圆形。换作她那个理科思维的闺蜜,大概会把它做成标本,再给她讲讲植物授粉一类的生物知识。但沈萱想不到这些,她看着这花,觉得它像工笔画里仕女的团扇,像白描的云雾里若隐若现的松杉,也像诗词里女子闺中的那半卷珠帘,于是叫学美术的妹妹把它做成一个书签。

“看什么呢?”

“演唱会直播。”

“谁的?”沈萱顺势坐在妹妹旁边,好巧不巧地一曲刚完,主持人正在台上讲话拖时间。

“一个组合,反正你也不关心,但是你不知道我哥在里面多帅!真为你错过欣赏这种帅哥而感到悲哀!悲哀!”妹妹把塑封好的合欢书签递给沈萱然后猛吸了一口奶茶,嘴里嚼着珍珠含含糊糊地说,“弄好了。快走,别打扰我看我哥!”

沈萱接过书签,妹妹用细腻的笔触把干燥的合欢花画作了琉璃风铃,在晕染的粉蓝色的卡纸上轻轻飘荡,像是真的有风——雨后的、教学楼顶的晚风。

沈萱笑了笑,打趣说:“你叫人家哥,人家认识你吗?”

“嗯?怎么了?我哥自作曲写一半陷入灵感瓶颈这种事儿都在微博跟我们分享,四舍五入不就是一家人无话不说吗?”

妹妹义正词严,沈萱只好举双手投降:“行,那祝你哥早日突破瓶颈,创作出打动人心的惊世之作。”

宋曜闻第二次借沈萱的校园卡打印谱子,是一周以后的事了。

那天他左手吊着绷带,右手把书包放在地上,拉着侧边的拉链。

“需要帮忙吗?”沈萱看他动作实在费劲便问。

宋曜闻有点不好意思:“嗯,谢谢,麻烦帮我找一下我的谱子。”

沈萱蹲下,一边拉拉链一边问:“你的手怎么弄的?”

“摔倒的时候扭到了,也不严重,就是不太方便。”

“那也要注意别磕到,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你要印什么?”

“那个蓝色书夹里有两张纸。”

“这个吗?”

沈萱把五线谱抽出来,上面有涂涂改改的音符,在水平面似的线格里,像跳进银河的星子。

“这跟你上次弹过的曲子很像哎,我还以为是哪首不知名的练习曲,原来是你写的吗?你会作曲呀?但是,好像跟你弹的又不太——”沈萱看着曲谱手稿自言自语,一连串问题像小鱼吐的泡泡,随着抬头对上男生有些惊讶的眼神而卡了壳,“不……太……一样……”

糟了!沈萱心想,得意忘形说得真没错!为了套近乎居然暴露了自己不止一次躲墙角偷听人家练琴的行径!

“耳朵很厉害嘛!”宋曜闻先笑了下,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握拳举在鼻尖装作咳嗽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你听出来了?那,你觉得怎么样啊?”

“好听!”沈萱回答,紧接着想起语文老师说,描述事物不能光用“好”和“不好”,要通过其他手法突出“好”或“不好”,于是补了一句,“比我妹追的那些小明星唱的歌还好听!”

“嗯?”宋曜闻失笑,“真、真的吗?”

“当然啦!”沈萱肯定,“但是只有这两段吗?”

“不是,后面也写过一点,但总觉得差些什么,我最近好像写不出很满意的东西。”男生摇摇头,取出笔在打印的曲谱上修改了两个音符的时值,用笔盖敲了敲纸,最后还是画掉了。

“这首歌名字叫什么?”

“还没确定,只是那天晚上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合欢花被打落在地上,我就想,这潮湿的花,是否会被晚风吹到其他秘密的角落呢。”

秘密的角落吗?沈萱想,书页里算不算?

她问:“你需要合欢再给你带来点灵感吗?”

“什么?”

“你的缪斯之神,”沈萱笑着,“说不定能许愿得到更多的灵感。”

宋曜闻对学校不熟,不知道常来弹琴的致远楼后有一条弯弯曲曲像是在闹脾气的小路,更加不会知道,路的尽头是一片葱茏的树林,粉色的合欢花错落在枝头,像层层叠叠的烟霞被捉到这里留下。

如果说,雨水打落的合欢花是武陵源的渔人,那么眼前的合欢林便是指引而来的遗世独立的桃花源。

宋曜闻恍然觉得,似乎整个世界的粉色都是为这一刹那而开。

“要还是没有想法也没关系的哦,”一旁的沈萱捡起一朵花,安慰他,“我妹说了,台上的明星也有灵感枯竭的时候呢。”

“你知道‘短暂’和‘永远’吗?”宋曜闻忽然提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沈萱耸耸肩:“这太哲学了,我不知道。”

宋曜闻说:“那你摸摸花吧。”

花开得很短暂,落了一半的时候,致远楼又恢复了沉寂。

高考结束,沈萱睡了个天昏地暗,而后暈乎乎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很久才想起,好像两人总在打印机前相遇却一直没留过联系方式。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客厅的冷空气和热烈的电视声音相继而来。

沈萱忽然觉得电视里正在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支冰激凌,鲜有地坐在妹妹身边,然后,看见了那张脸。

在钢琴光亮的琴键上有这张脸的倒影,在粉色流云般的树林里也有这张脸在身边,更不用说在高考后的梦里它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

沈萱心里像是碰倒了一瓶加了泡腾片的可乐,势不可挡地爆发了汹涌的碳酸风暴。可她的语气却如闲聊般平淡,她向投屏上努努嘴示意妹妹:“这是在干吗呢?”

“我哥啊,他高考刚结束,给大家带来一份礼物:自作曲的首唱直播。当他的事业粉好幸福啊,完全不用操心!”

“他今年高考吗?”

“对啊,好像跟你一所学校,你听说过他吗?”

“没有。”

“那真可惜,不然还能要个签名呢!”

“他的自作曲,叫什么名啊?”

“喏,这里写着呢——《合欢会写无韵尾的诗吗?》,超级好听,专辑封面也好看,是手绘的一树合欢花。你听听嘛!哎!马上要唱了,你别走呀!姐!”

沈萱从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张五线谱手稿,坐在钢琴前,看着它按下第一小节的音,而此时此刻在一墙之隔的电视里,宋曜闻也唱出了第一句歌词。他左手还没好利索,打着夹板,右手扶着话筒,正在哼唱女生指尖下的旋律。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这首歌了。

沈萱知道,他是晚风,而晚风时散。

她想,所以我用合欢花写的不押韵的诗三百,从此你一首也不用听。

可沈萱也知道,花开能永远,一年又一年。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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