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一
冰心书房曾悬二联,一为冯友兰所撰,上联为“文藻传春水”,下联为“冰心归玉壶”;另一为祖父谢子修所撰,上联为“知足知不足”,下联为“有为有弗为”。此两副书斋对联皆佳,前一副尤为绝妙。冯友兰撰写此联,乃是贺吴文藻和谢冰心结为百年的喜联,以“文藻”对“冰心”,以“春水”对“玉壶”,既以两人名字嵌入其中,又巧采唐诗“一片冰心在玉壶”,堪为妙趣横生。在《吴小如录书斋联语》中,吴小如先生特别录写了这两幅对联,对于冯友兰所撰联,吴先生有题跋评语:“属对甚工。”对于谢子修所撰联,吴先生题跋评说:“立意甚高。”由此亦可见吴先生对此两联的欣赏。一副好的书斋对联,既有赏心悦目的审美价值,又有抒情言志的意义,或者还有修身养性的激励。吴小如先生亦极欣赏他的老师俞平伯的一副书斋对联,上联为“欣处即欣留客住”,下联为“晚来非晚借明灯”。这副对联由俞平伯所撰,又由吴先生的父亲吴玉如书写。俞平伯是一代文学大家,吴玉如则是著名书法家,两位大家的合作,堪称瑰宝。这副古槐书屋对联,吴先生评价为:“写得意味深长。”“表面上平淡无奇,其实这里面包含着得遇知音的兴致,却也有人到晚年的寂寞之感,不仔细品位是不打体会得到的。”
书斋对联讲求清雅脱俗,冰心书房的两副对联都高雅,“冰心归玉壶”一联,虽有戏谑意味,但并不俗气,且令人会心。俞平伯所撰对联中的“晚来非晚借明灯”,取《说苑》里的一则典故,乃是“老而好学,如秉烛之明”之意,吴先生评价说:“这是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而说得十分含蓄。”父亲吴玉如称赞这副对联:“没有‘烟火气’。” 吴小如先生用他极为清秀俊美的书法来写书斋对联,所选对联内容皆有清新之气。吴先生喜集陶渊明、杜甫、苏东坡等人诗句,亦可见品位和性情。吴先生的自撰联,亦是品位极高,其中有两副,我最是喜爱。其一是他的自撰对联:“偶从城市亲鱼鸟;独向丹铅遣岁华。”联后有题跋为:“此莎斋自撰联。上句本先君诗,改首句‘爱’为‘偶’字;下句杜撰,盖仆自况。然近年老妻久病,顽躯日衰,即此亦难践矣。戊子寒露。”其二是:“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宵客向梦边来。”联后有题跋:“此莎斋就老杜诗为上联杜撰而成。盖近年体衰,入夜即就寝。值此秋夜,某日竟有佳客惠然来访,当时似梦非梦,故下联乃写实也。戊子寒露,小如录近作。”吴先生这两副晚年所作对联,用他评价老师俞平伯对联的话来说,“实际跟作诗的境界也差不多,应该是上乘的文学作品了。”
吴小如先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和历史系教授,古典文学修养极深,他好诗词,好戏曲,好撰联,好书法,好作文,堪为一代大家。读《吴小如录书斋联语》,有很深触动。虽是看似有文人游戏意味的对联,却彰显深厚功力。这些书斋对联,多由吴先生选录,采古今名联,可见品位,令人称赏;而吴先生又不满足于简单书写,又对选录对联,或注明出处,或品评月旦,或题记往事,虽是随手所写,却是妙手文章。吴先生录写对联:“春秋有佳日;山水有清音”,题跋便是一段赏析和考辨:“此联习见,然属对自然工整,洵佳作。上句见陶诗《移居》之二,下句见左思《招隐》诗。以晋人句对晋人句,甚得体。坊间谈楹联诸书,于下联出处每误,易谂误导,不可不知。小如。”再如对联:“莫嫌荦确坡头路;且傍江山好处吟”,则是别有寄怀矣,其中题跋有:“自一九五一年至庐山会议,读书人频遭磨难,乃成此联。联成于反右前后,先君为作翁松禅体书悬于壁间,后曾付印。或讥‘好’字对仗不工,实则‘好’字指璧环,与孔等距。亦名词也。”《吴小如录书斋联语》是清赏之作,亦是寄情之作。也因此,我十分感谢此书的编选者刘凤桥君,他鼓动吴先生写了这本书,乃是令我们得以欣赏到这真正属于文人书斋的一缕清芬了。
二
张中行慧眼,他是最早公开称赞扬之水的学者。那时扬之水还叫赵丽雅,供职于《读书》杂志,爱书成癖,尚未成名。张中行以“负喧三话”出名,但他多写已逝的名家文人,在世的则着墨不多,扬之水是其中的例外。负翁喜爱扬之水,乃是喜其好学,另一方面,还应有他独特的一个嗜好,便是喜欢闺秀小楷。《负喧三话》中也写有一篇《闺秀小楷》,谈他对于明清闺秀小楷的喜爱,经年集藏不少,且在“文革”中烧书破旧中,亦能不惧而留。他称赞扬之水的字,乃是“明清闺秀风格,清劲加秀丽加柔婉”。张中行对于扬之水的字是分外欣赏,除了这些称赞之外,还在文章中写他曾求扬之水为他制的一方砚上题字。张中行亦有集砚之癖。对于扬之水小楷书法的欣赏,还有一例,乃是张中行在一九九四年曾出版一册散文选集《留梦集》,其中五十个文前标题,都是请扬之水题写的。对于这本《留梦集》,张中行分外看重,认为是他“最偏疼爱的孩子”,扬之水的小楷书法,令这本小书倍感清雅,亦是当下文学著述的一个特例。两年后,负翁的这本《留梦集》再版,他又请武汉书法家张秀题写标题,风格秀丽且劲健,而扬之水则为此书的封面题写了晏小山词句:“今宵胜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扬之水供职《读书》杂志时,有一个工作安排,便是联络老作家,而她的这一笔闺秀小楷,往往能夠赢得老先生们的好感。扬之水与谷林通信最勤,因都好读,而谷林当时还担任《读书》的义务校对工作。谷林对于扬之水的字颇有高评,在某年信中曾赞曰:“承印赠尚珂刊在《深圳商报》一文,右侧留白约三分之二,公以簪花妙笔缀写八行,布局之美,无辞能宣,遂展布案头,用畅观览,忽忽兼旬。”曾编过《古今》杂志的周劭是位遗老人物,在信中对扬之水的字大加称赞,颇与负翁之评媲美:“久未通侯,朵云飞来,喜可知也。足下清词丽句,加以簪花妙格,方之晋人,其为卫夫人,足使美龄女士口头禅中称呼自叹甚远;在清人则为王圆照作‘郝懿行妻王氏’,近代罕有能比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吴小如是世家出身,书法造诣极深,他评价扬之水的字:“小楷簪花秀笔,娟丽可人。甚好。”但他作为书法修为极高的学者,对于扬之水的字也提出他的看法,“惟书法一道,端在勤于实践,且宜多方取法。如足下之‘单打一’,只写一种字体,即有难于更上一层楼之感。”吴先生好为人师,诲人不倦,他在信中细谈他的练字心得,以期有助。这些通信,多是因为编务而起,但她的一笔小楷,无疑多有助力。
不过,扬之水倒是并不以书法家自诩。董桥曾写《喜得扬之水小手卷》,其中这样写道:“扬之水苦读博读通读,难得书艺精湛,随手一纸蝇头便笺都见才情,都很漂亮,奇女子也。”但他又说:“我爱扬之水书法爱的从来是她的书不是她的法。”董桥不愧是文章家,他的这个论述得体又有真见识。以我印象,扬之水似乎未曾举办过书法展览,亦未曾一时兴起出过什么书法册子,倒是她的著作《采蓝集》,都是由簪花小楷写成,却又是未曾公开出版的。扬之水字虽好,但亦少为人题写书名。她曾为朋友编书作过插图,止庵初版书信集《插花地册子》收有她的书法一幅,黄成勇策划编选《赏析唐宋词》系列,亦有她的小楷书法。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郑雷研究员曾赠我一册自印本《骆驼和星》,系她抄录长沙朱健的新诗《骆驼和星》,此系为贺朱健九十寿诞而制,蓝布封面,折页册子,盈手可握,令人心暖。扬之水的字,流转于文人友朋,作为答赠交流之用,故而字字难求,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我亦曾得扬之水一幅扇面小楷,乃是她抄录的《世说新语》三则,采用蓝色洒金纸,小楷书法只有绿豆儿大小,钤印“棔柿楼”,真是清雅。我亦有学负翁之心,“决定装入镜框,悬之壁间,以期朝夕看看这明清闺秀的流风余韵”。
2020年9月30日、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