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
我习惯称沈鹏先生为沈先生,一方面是因为他老人家具有传统意义上为人做事的风骨、风采与风范;另一方面,沈鹏先生在诗歌、文艺评论、编辑出版、书法理论、书法创作、书法教学等多个方面成就卓越。当今,在“大师”之称谓泛滥之时,称“先生”更为有温情,也体现了对德高望重长者的敬重。沈先生数十年来孜孜以求,潜心学问、修身养性、崇德尚艺、提携后学,是一位认真而又超然的人。
中国美术馆为其举办展览,他却迟疑“行吗”,他总觉得在源远流长的诗书传统的洪流里,自己还需很好的努力。故沈先生将本次展览的主题定为“闻道未迟”,足见先生在问道求真之路上的谦逊与不懈,以及沈先生为人为艺的人生高境。令我不安与为难的是,先生竟嘱托我题写展名。我虽推辞再三,先生仍坚持。恭敬不如从命,故我落款“敬题”,以表仰慕之情。
26年前,我曾由南京到北京拜访沈先生,就艺术创作的相关问题向沈先生求教。先生和蔼可亲,并题写了“绿叶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为赠,此乃摘自杜甫的《严郑公宅同咏竹》,诗中隐去后两句为“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可知先生良苦之心与殷殷厚望。
沈先生的这次展览,是诗书展。沈先生的书法,神采和风格已为世人所知所称道,他诗歌的成就与书法并进,彼此融化,而形成其独特的“诗书”。以书写诗,以诗入书。但是在读图时代的今天,先生仍沉醉于句读的推敲,并以诗韵而唱和时代,这既是古贤之风,也是文以载道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沈先生在内心世界与历史上的诗人通息,慕其长风,步其音韵,以古典格律诗描绘现代生活。其中一首《尤物》,这样写道:“读书万卷托虚空,尤物粘连五指中。一网大千全打尽,刹时微妙许包容。机械力比人超速,高智商教尔失聪。知识亲情殆扫地,杞忧又把电源充。”将童心、妙趣寓于对手机的描述中,仿佛语言的漫画,活灵活现地展现了一部手机的功能。沈先生的这首诗具有时代性。智能手机本来是当下年轻人的热崇。没想到一位已是耄耋之年的长者,竟然如此热爱生活,善于观察,把手机时代人们的境遇通过一首古典诗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与齐白石用传统笔墨描绘那些前人所没有表现过的题材异曲同工。沈先生还以古典诗评价与提炼经典文学作品。《读鲁迅小说诗二十四首》,别出心裁,耐人品味,如《狂人日记》之二“吃人人吃两由之”句,初读绕口,实为递进。单从字面上来看,通俗易懂;若从内涵来品,极具画面感与认知高度。这样的诗是作者精神价值与思想观念的一种表达。诗言志,其主旨正在于此。
沈先生对书法理论和对历史上书法家的研究均有独到的见解,且以诗表达,形成了他的论书诗。林散之与高二适是20世纪书法史上的两座高峰。林散之、高二适文心相惜,彼此以诗传意,称为佳话。沈先生见《林散之致高二适诗卷》后,用理论家的视野、品评家的眼光、书法家的敏锐,创作了五言《题林散之致高二适诗卷十八首》,诗中写道:“二老砺文艺,双峰一扶持。得意洛下纸,问道山阴诗。识见人天合,肝胆义理齐。高山与流水,伯牙共子期。”续写了这段歌咏相酬的新篇。他的诗歌除了抒发情感、描绘生活、表达思想外,更以宏阔的眼光、饱满的热情歌颂伟大的祖国。2015年11月,“梦笔新境——纪念中新两国建交25周年美术作品展”在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展出。当时,我电话请教沈先生:最近有没有写什么新诗?沈老告诉我,有一首在九三阅兵观礼现场所作的词:“长风激,碧天如洗雄鹰击。雄鹰击,彩虹飞画,啸呼鸣镝。河山重建光阴急,长龙方阵东方立。东方立,高翔白鸽,梦圆和璧。”我听后非常激动,气象宏大的壮美正是时代的写照,我随即请沈先生当天把这首诗写成书法作品,以便我连夜带到新加坡展出。2015年11月7日,习近平总书记对新加坡进行国事访问,为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揭牌,并同时参观了“梦笔新境”展览。当习总书记驻足沈先生的这幅作品时,我诵读该诗,并在读到“梦圆和璧”时加重了语气。我说,这是一位老艺术家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歌颂和对两岸和平统一的深情期待。从习总书记的表情中,我能够真切感受到习总书记的欣慰与赞许。当天,习总书记同台湾方面领导人马英九在新加坡会面,就进一步推进两岸关系和平发展交换意见。这件诗书合璧的作品与祖国命运紧紧相连。诗人何为?为人民,为时代,为伟大的民族复兴。沈先生用古典诗歌诠释了小我与大我,浓浓的家国情怀跃然纸上。
沈先生是诗人,也是编辑出版家、艺术评论家、书法理论家、书法教育家。沈先生长期在出版社工作,作为编辑出版家,他经手编辑与审定的图书多达五百种以上,为推动新中国美术出版事业的繁荣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作为艺术评论家,沈先生用辩证发展的眼光、高屋建瓴的视野、提携后学的态度,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批评促提高,肯定成绩找差距,为艺术家的成长纠偏匡正,指明方向。沈先生是书法理论家,他着眼书法创作本体,关注当代书法现象,构建书法批评坐标,思考书法人才培养,提出了一系列独到的书学观点,如“书法是纯艺术”“书法的原创性”“书法的内容即形式”“魏碑体的艺术独立性”“书法本质追求的诗意性”“学养比技术更重要”“书法不能给人以知识”“不要过于迷信有些古人的书法观念”“优秀的书法作品应该具备创造的高度、情感的浓度、技巧的纯度”等等。沈先生的书学思想不但具有理论高度与学术深度,而且对于当代书法创作具有指导价值与现实意义。作为书法教育家,沈先生提出了“弘扬原創,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十六字方针教学理念,他所培养的“沈鹏书法工作室精英班”的不少学员已成为书法界的重要力量,其中的佼佼者已经成长为当代书坛翰墨薪传的主力军。
当然,沈先生是成就卓著的书法大家。
沈先生的书法可以用他的一句诗来高度概括,那便是“八法虚浑融意象”。此句本是沈先生为我的雕塑而撰写的一首古典格律诗中的句子,但我觉得用来形容沈先生的书法是再贴切不过。“永字八法”是书法的基本用笔方法,而我在此所讲的“八法”是沈先生在诸多领域所掌握规律而又灵活运用,且演化为自我理解、自我创造之法。其根本则在于沈先生对书法本体的研究,对各时期不同书体、不同书家、不同风格的经典碑帖之心摹手追。临帖可以深入,读帖有助深化,所谓出神入化便在于宏观与微观的相互观照。沈先生在历代书帖中探寻韵、法、意、态的形象对应,其书功之深在于出入于千数百家,各取其妙,便于书写时自然流露,形、意、神瞬间妙造。
沈先生因为长期从事艺术评论,对美术形式极为敏感,且化形式为书法造型,故其书风更具形式意味。万物有形,以美形容之谓之造型。造,是主客之统一。相较于书法之形,美术之形更为具象,随自然万象而生,须应物象形,参之主体表现风格。而书法则是抽象艺术,意象通过抽象升华凝练。线条成为书法表现的重要因素。沈先生在长期实践中将诗意化入字形,结体构成境界,时出新意,奇构与妙造、笔法与墨韵,充分体现了先生对曲直、方圆之于视觉的精神价值之深悟。他的作品往往通篇奇险峥嵘、跌宕起伏而又气贯神通、一泻千里。这是他对书法本体之法和对造型艺术之造的深厚修养和深刻洞见的实践。沈先生的书法,文质合一,书画互参,风格独特。书如其人,沈先生的书法是情性的表达、内心的抒写、人格的外化。他参用画意而恰到好处。书画同源,其实是针对文字生成和绘画始初而论的,然书法与绘画毕竟各有体系。倘若书法中参有更多的美术造型则是画字,便失却了书法于法中见变的美。而一味追求某家某体,将形视为法,便使原本充满生命活力的书法艺术固化了,书家成了“书奴”。“书奴”是主宰不了生生不息的艺术的,更不能在墨、水、纸、笔的相互依存与相互激荡中表现出文和质、风和格的创造力。古人书个个不同,其理便在于斯。历代书法之法依托于文化精神之本,仿佛大河的潜流,有着强健的伟力和明确的方向。而书体的流变、风格的多样,正是在时代精神驱动之下激起的波澜与浪花。沈先生作为当代书坛的巨擘,引领书坛走过高原,迈向高峰。
把握当下,记录历史,这是中国美术馆收藏的职责所在。把握收藏的当下,就是为收藏的历史积累财富。沈先生的捐赠使中国美术馆书法典藏的宝库再添活水。
流水潺潺,必有知音。沈先生不寂寞,因为文化在……
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