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国良
哲学经济学研究
论“阳明学”产生的时代机遇及其流变
常国良
(黑龙江大学 教育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明代中后期,社会矛盾的激化和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为“阳明学”的产生提供了时代机遇。它强调“良知即天理”,提倡“简易直接”的工夫,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程朱理学固有的理论缺陷,也体现了传统儒学自身的发展与逻辑。在明末社会变迁的背景下,王门后学围绕“致良知”分抒其义,各立宗旨,王学内部产生众多的流派。这对明末清初的思想启蒙发生了实际影响。
阳明学;致良知;流变
明初学术主要是程朱理学,以“述朱”为特征。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姚江学案》中指出:“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一述朱,彼一述朱’耳。”[1]179至于明代学术思想的转变,他在同书的《白沙学案》中指出:“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1]54。王阳明的学术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既反映了明代中后期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迁,也体现了学术自身的发展与逻辑。本文对“阳明学”产生的时代机遇、思想要旨及其流变与分化进行探讨。
明代中后期,社会矛盾的激化使作为正统哲学的程朱理学日益失去了维系人心的社会作用。首先,明朝自英宗正统年间(1436-1449)以后,由于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农民起义接连不断,并提出“重开混沌之天”的口号,向封建主义发出了直接挑战。农民起义是对封建秩序的全方位批判。其次,封建专制主义日益腐朽,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从明英宗开始,宦官干政,王振、曹吉祥、汪直、刘瑾等宦官当政,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地方藩王势力膨胀,明仁宗时朱高煦、明武宗时朱宸濠相继叛乱。农民的起义和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从一个侧面表明了程朱理学的困窘。王守仁就生活在这个充满复杂社会矛盾的时代。他曾受过宦官刘瑾的迫害,平定过朱宸濠的叛乱,镇压过闽、赣、粤等地的农民起义,他深感“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认为世道之衰是由于“学术之不明”,因而决心把“破心中贼”作为自己的“不世之伟迹”。
明代中后期产生的资本主义萌芽也给传统的伦理关系造成很大的冲击,程朱理学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时代挑战。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描述了安徽歙县在这一时期社会关系的微妙变化。明孝宗弘治年间,当地农民“居则有室,佃则有田”,过着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但是到了16世纪20年代左右,生产关系开始发生显著变化。手工业和农业出现了分离的趋势,资本主义的劳动雇佣关系在某些部门相沿成俗:“寻至正德末嘉靖初,则稍异矣。商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接,起落不常”,“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于是诈伪萌矣,讦争起矣,纷华染矣,靡汰臻矣”[2]。所谓“锱铢共竞”“靡汰臻矣”,正是经济关系变化带来的新的社会习俗。面对这种变化,王守仁从传统儒家的“义利之辨”出发,主张“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以此作为其“致良知”的根本要求。
“王学”的产生也是理学自身演变的结果。程朱理学在南宋末年以后就成为“王道之资”,统治者历来极力推崇。但是程朱理学自身存在的理论缺陷,限制了其作用的有效发挥。
首先,程朱理学强调“天理”的普遍性而忽视了个体的内在要求。理学以“理”作为最高的普遍性范畴,而这个“理”相对于具体的个体来说,又是一个外在的具有强制性的“绝对命令”,如在《朱子语类》中,朱熹提出“理在气先”“道心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天理付与自家只眼,不曾教自家礼非礼,才礼非礼,便不是天理”[3]262。对于这个缺陷,虽然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已经意识到,并形成了与朱子之学相对的“象山之学”,但是“象山之学”毕竟还是比较粗糙的,在“是朱非陆”的时代学术风气之下,它始终没有获得足够的影响力。
其次,程朱理学在治学方法上强调“严密理会,铢分毫析”。这使它日益出现烦琐支离、言行脱节的弊病。明代理学“牛毛茧丝,无不辨晰”,其烦琐的程度较之前代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虽然使理学更加精微细致,但是它的弊病也显而易见。王阳明批评朱熹“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解考辨”,结果使“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疲力终身,苦其难而无所入”[3]263。因此,王守仁在学术上另辟蹊径,主张用“简易觉悟”的方法代替理学的烦琐支离:“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3]263
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以“心”为核心。他说:“圣人之学,心学也”。针对朱熹的“性即理”,在“龙场悟道”后,他提出“心即理”的命题。他融“理”于“心”,以“心”摄“理”,这“心”不仅具有程朱理学“理”的普遍性,还呈现出随人而异的鲜明个体性。“心”可以表现为具有发展性的理性思维,“良知愈思愈精明”;也可以是人的情感意欲,“七情顺其自然流行,皆是良知之用”[3]263。
王阳明突出“心”的个体性,这是针对程朱理学而发的。朱熹以“理”为本体,认为“理”作为超验的本体既散在万物,又印于人心,个体对它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从而忽视了个体的内在要求。王阳明早年“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通过自身践履,有感于朱熹将“理与吾心终判为二”的弊端,对程朱理学逐渐产生不满。在被贬谪到贵州龙场后,他开始认识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思想发生转折。他提出“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3]264所以“心”与“理”融合无间,“理”不是自外赋予人的东西,而是人心所固有的,是人性的本质。
“致良知”是王阳明受《孟子》和《大学》启发而提出的。“龙场悟道”标志着阳明心学的建立。此后,他继续求索,通过切身的体悟又提出“致良知”的学术宗旨。在感到静修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后,他遂以“致良知”为入道之门。经过反复讲学与体悟,他越来越对此深信不疑:“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3]264。
“良知”和“心”一样,具有普遍性与个体性的双重性格。从“心即理”到“致良知”,标志着阳明心学理论的重要发展。“天理即是良知”,这“良知”也被称为“心体”“本体”或“性体”。王阳明赋予“良知”以本体性的普遍意义,认为人的良知或性体是万物的本体,是人与万物的共同根源,“性体原是万物一源”。当有学生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他回答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穷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3]279。这虽然同程朱理学的“万物一体”的思想相似,但是王阳明是以“良知”为万物之源,而且突出它是“人的良知”,万物都是“人的良知”的主观显现。
王阳明认为,“良知”是“自家的准则”,是“规矩尺度”“心之条理”,是人人都有的。虽然“良知”先验地存在于每一个人,但是它并不是一种现成的东西而自发地起作用。它由于物欲、成见的遮蔽而容易被埋没,因此良知的实现需要一个过程,这就是“知行合一”与“致良知”。“致良知”和“知行合一”都表现为先天的良知在后天工夫中的不断展开与实现,这与其教育思想的关系也最为密切。但是“良知”具有个体性,每个人的良知水平各不相同。因此这“致良知”的过程也会有个体差异,“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有习心在,本体受蔽”之人则要“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工夫”[3]281。
王阳明是在晚年才确立起“致良知”这一学术宗旨的。在教学中,他不固守一个教法,习惯于根据各人的资质“随人指点”,不拘一格。“在讲良知时,他有时强调良知之体,有时强调良知之用;有时强调无,有时强调有;有时强调本体,有时强调工夫。”[4]天不假年,他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的这一宗旨进行系统发挥,就病逝了。在明末社会变迁的背景下,王门后学围绕“致良知”发生分化,王学内部产生众多的流派。
现成派以王龙溪、王心斋为代表,也称“王门左派”。他们把“良知”看作是现成的,把良知的自然流行当作本体与性命,强调良知的“当下现成”。他们主张“饥来吃饭困来眠”“百姓日用即是道”,让人的自然性情任意流露。在修养上,他们主张“顿教”,而排斥“渐修”,这被他们称为“从本体上说工夫”。可以看出,它同禅宗的“以作用见性”已经没有多大区别。王心斋说:“良知天性,人人具足,人伦日用之间举而措之耳。”“吾人日用间,只据见在良知,爽然应答,不作滞泥,不生迟疑。”[5]87。王龙溪说:“若信得良知时,不论在此在彼,在好在病,在顺在逆,只从一念灵明,自作主宰。”又说:“不学不虑,乃天所为,自然之良知也。惟其自然之良,不待学虑,故爱亲敬兄,触机而发,神感神应;惟其触机而发,神感神应,然后为不待学虑,自然之良也。”[5]90这一派发展到泰州后学那里,正如黄宗羲所指出的那样:“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6]泰州的后学如颜山农、何心隐、李贽蔑视名教,突破了王学的樊篱,实际上成为近代启蒙思想的先导。
良知归寂派以聂双江、罗念庵为代表。该派以王守仁中年时代的主静说为“致良知”的工夫。他们反对良知现成论,如聂双江说:“世间哪有现成良知?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也,不是现成可得”[5]92。他们认为良知有“虚寂之体”和“感发之用”,因而在修养上主张以归寂作为致良知的工夫,“一以归寂为工夫主宰”“致知者,惟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5]98。归寂作为致知的工夫,其具体表现形式为“静中存养”。这种“静中存养”有点类似于陈献章的“静中养出端倪”,但是它将“主静”抬高到至上地位,并进一步主张“一以洗心退藏为主,虚寂未发为要。利落究竟,洞见天精,不瞩睹闻”[5]108。这实际上是摒弃与外物的一切联系,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下反求良知之体。这种极端倾向的结果是使它又返回到“不学不虑”的先天良知说中来。因为它不仅使人放弃所有的实践活动,甚至把认识活动也一概排斥了,所谓“非经枯槁寂寞,退听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5]115。
修证派也被称为工夫派,以邹东廓、欧阳德、钱德洪等人为代表。他们和王守仁一样,认为良知来自于天赋,良知的实现需要“致”的工夫。他们强调从“工夫上说本体”“由工夫而得本体,循本体而更进于知”[5]117,这使他们比其师王守仁要更进一步,也有别于上述两个派别。他们不同意归寂派的“静中存养”,而是主张在感应变化中做工夫,“故致知者,致其感应变化之知。致其感应变化之知,则必于其感应变化而致之”。就是说,良知内在并展开于过程之中,致知需要通过践履工夫才能达到,“舍践履而言致知,迷梦为寤,于明德也远哉”[5]118。工夫派强调通过实践工夫“致良知”,这在明末东林学派和明末清初的黄宗羲那里有了进一步发展。作为王门后学,东林学派将工夫派道德践履的内涵加以扩展,主张“致知”于“家事国事天下事”这样广阔的社会历史生活之中。黄宗羲进一步否定了良知的天赋性,主张良知形成于社会的实践活动中,“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1]9。阳明学对明末清初的思想启蒙发生了实际影响,刘宗周、黄宗羲、孙奇逢等人的思想在学术来源上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阳明学[7]。
[1] 黄宗羲.明儒学案: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 侯外卢.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4.
[3] 常国良.中国古代教育史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1.
[4] 冈田武彦.王阳明与明末儒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103.
[5] 杨国荣.王学通论——从王阳明到熊十力[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6] 黄宗羲.明儒学案: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703.
[7] 王永灿.论孙奇逢的知行观[J].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5, 37(6):97.
On the Opportunity and Evolution of “Yangming School”
CHANG Guo-liang
(School of Educatio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erbin 150080, China)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the intensification of social contradictions and the emergence of capitalism provided an opportunity for the emergence of “Yangming school”. “Yangming school” emphasizes that “conscience is justice” and advocates “simplicity and directness”, which overcomes the inherent theoretical defects of Cheng Zhu’s jurisprudence to a certain extent, and also reflects the development and logic of traditional scholarship itself.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social change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Wang’s postgraduates differentiated around “giving conscience”, established their own purposes, and there were many schools arising in Wang’s studies. This had a practical impact on the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Yangming school; to conscience; rheology
B248
A
1009-9115(2021)04-0086-04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4.016
黑龙江省社科研究规划项目(20EDB103)
2021-02-21
2021-06-25
常国良(1972-),男,黑龙江讷河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教育史。
(责任编辑、校对:郭海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