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木依人星宿文化的重建

2021-01-09 03:25胡慧凌喻权中
海外文摘·艺术 2020年16期
关键词:场域华夏星星

胡慧凌 喻权中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黑龙江哈尔滨 150028)

1982 年5 ~7 月,中国西南民族研究学会组织的六江流域民族综合科学考察中雅砻江下游试点考察系列里,龙西江先生完成了《冕宁县联合公社藏族的传说及天文历法》调查报告[1]。纳木依人记忆中的二十八宿再现。35 年后,当下族群记忆视角中的华夏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争执正酣之时,重新释读一个契合布迪厄的“场域(field)与惯习(habitus)”原则,重建了具有“华夏边缘”品格的纳木依人二十八宿文化,将会产生多层面的启迪作用。鉴于纳木依人母语在以古羌语为基底方面与西夏文的深厚渊源,和纳木依语与羌语彝语的相互影响,本文在考证部分尽可能地引入了西夏文及羌彝语为互证;鉴于纳木依人给二十八宿赋予的“场域”特质,重构了有纳木依记忆参与的诸星官图与其意义;也鉴于二十八宿文化的全面释读需要较之论文更大的体量与篇幅,本文将选择性地释读围绕于“过渡”“恪守”“融通”“创新”等符号,品味纳木依人母语中的星空文化。

1 “骨”之场域与混血的二十八宿结构

“场域与惯习”是当代法国最具国际性影响的思想大师皮埃尔·布迪厄(1930—2002)社会实践理论的核心概念。

纳木依人二十八宿文化和“场域与惯习”概念的契合,体现在:

(1)这是一个由纳木依母语构建的被称之为“骨”的“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

(2)具备“活动着的、充满冲突和竞争的空间”的“星星过渡”调控原则。

(3)星占层面凸显着游牧者的“性情倾向系统”。

1.1 纳木依人对二十八宿“骨”的统称

与世界其他二十八宿文化相比较,纳木依人的独特之处首先是将二十八宿统称为“骨”。世界的二十八宿文化中,“宿”之称本源于中国。《史记》记为二十八舍,司马贞《索隐》记为二十八宿。冯时在历数汉文献后总结道:“这些记载与司马迁所理解的‘舍’为日月所舍的认识一样,把二十八宿视为日月在天空停留的驿馆。”又云“二十八宿体系的创立采用了恒星月的长度似乎已无疑,古代印度,二十八宿被称为‘纳沙特拉’(nakshatra),阿拉伯则被称为‘马纳吉尔’(almanazil),意思都是‘月站’[2]。”

为什么纳木依人甚至上溯至10 世纪的西夏人,要强调二十八宿是天体,是远比“日月在天空停留的驿馆”复杂得多的独立空间?客观上,因为星宿中的星官发展得愈加丰富,需要将其作为整体诠释;主观上,主观上,纳木依人甚至扩展到整个羌语支族群的历史记忆,都被“华夏边缘”的宿命所缠绕,时时需要在“华夏化”“内亚化”“土著化”的过渡与融通之间施展智慧。于是,星宿命名与星占内涵重释便成了世俗世界边缘化社会实践的折射。

1.2 纳木依人二十八宿结构从“骨子吉骨”开始的文化意味

“骨子吉骨”是龙西江的考察报告中,纳木依人二十八宿唯一可以确定含义的。骨子吉骨,纳木依语意为七姐妹,二十八宿第一宿。纳木依根据月亮经过此宿来定日历,这天被称为星星过渡,占星术认为这一天大吉。“骨子吉骨我们考证为昴宿”。龙西江先生也承认:“遗憾的是,关于从第二宿绿苏里骨至第二十八宿枯兹食骨间星宿名称的意思,有待今后继续调查。”龙西江先生根据唯一知道语义为“七姐妹”的二十八宿首宿,考证其为“昴宿”,并以此类推出纳木依二十八星宿的序列,以“骨子吉骨”为二十八宿首宿。

对此,龙西江的解释是:“古代汉族认为昴宿是西方少数民族的星辰,昴宿与其关系密切。我们在调查中也证实了这一点。昴宿(骨子吉骨),纳木依语意为‘七姊妹’。每个纳木依家庭的保护神绘在一张牛皮上,牛皮称为‘通杆’,通杆上绘有星辰、日、月、骨子吉骨。‘通杆’对每个纳木依家庭是非常神圣的。每次打开牛皮都得举行宗教仪式,任何事情纳木依都是通过阿什、帕比向这张牛皮祷告。显然,昴宿对纳木依是起保护作用的善星[1]。”

纳木依人不仅以“骨子吉骨”为首宿,还重构了二十八宿的四祖星宿序列。“二十八宿:昴为首”的结构及其演变,是一直伴随着印度佛教经典在中国的传播而发展。最早见于安息国太子安世高于东汉元嘉元年(151 年)译为汉文的《摩邓女经》。三国时期,孙吴印度僧人竺律炎与月氏国清信士支谦再译,名为《摩登伽经》,全用二十八宿汉译名;西晋时,高僧竺法护又于永嘉年间翻译该经,即《舍头谏太子二十八宿经》,增加了印度二十八宿的意译名;[唐]《酉阳杂俎》本则又衍生出“姓、形、祭” 之记;只是皆未见将二十八宿分组列之。直至多罗那他于1610 年所著《莲花生大士传》,才将“昴为首”与“东方有昴宿星”融汇在了一起。由此可知,纳木依的“二十八宿:昴为首”+四方组合,应出现于《莲花生大传》之后。而据龙西江调查报告中纳木依巫师所画二十八宿图,“表明骨子吉骨的方位在西方,星数为七颗。”可见,纳木依的二十八宿依旧是一个以中国四象为基底的混血产物。

2 主位的“华夏边缘”与“星星过渡”的调控原则

2.1 语源学考据纳木依人“星星过渡”观念的继承

纳木依人独特的“星星过渡”观念,与[唐]《酉阳杂俎》里内亚化的二十八宿记载关系密切。《酉阳杂俎》二十八宿第一句话讲:“二十八宿:昴为首,一夜行三十时,形如剃刀,姓鞞耶尼,祭用乳,属火。”而同一时间莲花生大师已将印度的“纳沙特拉”(二十八宿)传入中土,其中“昴”的印度名为“kritika”,意“剃刀”。显然,《酉阳杂俎》多了一个对“姓鞞耶尼”的强调。其实,“鞞耶尼”的“鞞”,当为“bicin”汉字注音的略读。最早见于八世纪奥尔浑岛的突厥文碑铭。

“耶尼”本为梵语“货”或“者”。《酉阳杂俎》如此强调,正是在凸显“剃刀”功能的“划分者”鞞耶尼。而纳木依的“星星过渡”,强调的也是昴宿所具有的“划分”功能。“(巫师)李阿若讲如果要给人择日看可否上山打猎或修房造屋,他就得夜起观星,等到月亮和昴宿聚会,以这天起首推算哪天最宜。月亮与昴宿聚合纳木依称为星星过渡,这一天大吉,是最好的一天[1]。”

龙西江以为“昴宿(骨子吉骨),纳木依语意为七姊妹”,却未予出处。事实上,调查报告中纳木依巫师已经讲得很明白,即“与昴宿相邻的胃宿也称之为星星过渡,李阿若认为:这两天都是星星过渡,但是以昴宿这天为起。显然,历史上纳木依昴宿和胃宿曾是一宿,后来才分为二宿。”而昴宿的“骨子”与胃宿的“枯兹”音近相通,当为同一词汇的不同汉字记音。

结合《纳木依语概要》所记“ŋuə55告诉”,即“骨(枯)”不仅指“天体”,也指“告诉”这一功能,而这一功能恰是“星星过渡”所具有的。反推昴宿、胃宿都是“星星过渡”,所以它们才共名“骨(枯)子(兹)”;但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它们可以共称“七姊妹”。所以,古羌语支(包括纳木依语)或许对昴宿胃宿还有其他称谓,但“骨(枯)子(兹)”,却一定是因为“星星过渡”这一功能而来。

2.2 七姊妹

至于七姊妹之说,更凸显纳木依人二十八宿文化的“场域”特质。希腊神话中,昴团中的七颗星被认为是大力神阿特拉斯和普雷湼所生的七个女儿。称为“七姐妹(Pleiades)”。至此,从中国二十八宿到印度二十八宿,由内亚化元素再到希腊神话因子,纳木依人二十八宿文化的“华夏边缘”品格在其首宿已可见一斑。

现在,可以来解开纳木依人为何不取影响颇大的昴宿“胡星也”之说了。因为包括纳木依在内的诸羌语支,早就被放逐在了华夷之争的边缘。党项抢在建国时曾以“大夏”自诩,剖白自己的非夷身份,但除了胡鸿对此有过关注,没人再去注意羌人自己的申辩。譬如西夏文,着重地分辨了“羌”的三种不同用法,即“藏之羌”“戎之羌”“汉之羌”的分别。所谓“汉之羌”,西夏文又在文献中强调“〔羌〕汉族姓也;又强壮,为勤快之谓(合编甲13.101)。” 这一声被深锁在黑水城废墟中千余年的申辩,应该可以提醒人们,在政治共同体视角的华夏重建之外,切莫忘记了文化连续体聚拢的华夏认同。真正的华夏边缘,正存在于这样虽然“渐慕华风”,却不得不在诸多相互冲突的文化交织的“场域” 间寻求平衡与过渡的族群。

2.3 “星星过渡”观念与纳木依的文化认同

回到昴宿,“胡星”之称虽然是政治体视角下华夏重建的产物,然而,二十八宿出现的时代远早于华夏认同构建的年代。目前所知最早的文献记载,《尚书 尧典》:“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昴宿原是古人划定四时之用。如图1 所示,著名的曾侯乙墓二十八宿天文图,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二十八宿图,表明至迟在公元前5 世纪初,中国就有了完整的二十八宿体系。图中昴宿即写如“矛”。[汉]刘熙《释名·释兵》:“矛,长九尺者也,霍也,所中霍然即破裂也。”明言矛有使物霍然判分的功用;其后秦简中,有“卯”读为“昴”,指昴星。如《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三月》简85:“卯(昴),邋(猎)、贾市吉。”指有昴星,打猎、买卖都是吉利的。这种由“矛”至“卯”的转变,正是昴宿由最初单纯的划分天时之用,逐渐发展为冬至或年初祭祀标志。殷商甲骨卜辞中有卯几牢、卯几牛、卯几羊之记,杀牲献祭,“卯”字本义应为“杀”。将祭祀之杀特称为“卯”,当是有希望祭祀可以如卯榫契合一般平衡,刚-柔、阴-阳、自然-生计之意。因此才会有秦简的“卯(昴)”之吉占。

图1 曾侯乙墓二十八宿天文图

纳木依人的“星星过渡”,恰是“胡星”之说的扬弃并回归原初。李阿若说:“听老人说古时候纳木依每年开头就是月亮和七姊妹过渡。”显然,此处年为“羌年”。“羌年”(羌历年),羌语称“日麦节”“日美吉”,意为“羌历新年”“丰收节”等,是羌族一年中庆丰收、送祝福、祈平安的最为隆重的节日。

不只是昴宿,纳木依人非政治体视角下二十八宿星占的显著特色就是不言戍戎、帝王、国运,只关乎民间生计、趋吉避祸。

依“星星过渡”的视角看昴宿星官图,竟然会发现其真的如“卯”形象示意的那样两两相对,相生相克。其中,“砺石”相克相生于“矛”;“天阴”契合“月精”;“卷舌”与“天谗”,警示着“诉”的两面;“天阿”与“天苑”(“刍蒿”作为“牛马食用的干草”,应视为“天苑”之附属),诠释着高耸与平坦之两极。对于时时需要在多元文化的影响中加以抉择融通纳木依人,这样的“星星过渡”自然会比只为建立华夷秩序而衍生出的“胡星”更容易被认可。至于同昴宿星官并无直接瓜葛的七姊妹,则只有归结于中国北方诸族对于数字“七”特有的历史文化积蕴作用于游牧者的“性情倾向系统”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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