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慧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路遥创作了诸多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整体上表现出拙而真的特点,是路遥开启其文学生涯的发轫之作,尽管这些作品还不够成熟,常常被研究者所忽略,但对路遥其后的创作而言,却具有重要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作品中,路遥通过主体人物形象的塑造,传达出一种苍凉的孤独感,如《代理队长》中的赵万山、《优胜红旗》中的石大伯、《父子俩》中的高三星、《风雪腊梅》中的冯玉琴、《惊心动魄的一幕》中的马延雄、《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这些人物虽然有着明确的人生追求,而且处于某种行动中,但他们却不断遭遇孤独,遭遇由这种孤独引发的失衡感、焦虑感和无助感。因之,“孤独意识”成为解读路遥早期中短篇小说的关键词。如果追本溯源,我们就会发现,路遥作品对孤独意识的强化,多来自其内心体验,来自路遥成长过程中由于贫困与饥饿产生的自卑,也来自他的政治愿景以及这种政治愿景难以达成而造成的失落感。福斯特有言,“我们对于其(指作品人物,笔者注)内在生活和行为动机了若指掌的人是极其有限的,而小说的伟大贡献就在于它真正地揭示了人物返观自身的内心活动”。[1]74这就是说,路遥早期作品所揭示的,不仅是作品人物的孤独感,而且也是作者持久的孤独体验。
翻开路遥的早期小说合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我们看到作为文本开始的《基石》。在这部短篇中,作者向我们展现了坚强不屈、认真细致、奉献自我的宁国钢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历尽磨难的孤儿生活,把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全部的精神世界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从不随便流露。”[2]5这一句话将宁国钢沉默孤独的性格特点展露无遗,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冷静的外表下火热的内心。作者通过宁国钢生活经历的叙述,向我们展现了战争岁月他钢铁般的精神。宁国钢身上所体现的钢铁般的精神,是利他主义的集中表现,是孤独感的延伸,也是路遥对新中国建设过程中以宁国钢为代表的积极昂扬、不懈奋斗的“国家形象”的赞美和对新中国的美好愿景。在《代理队长》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说话少但管事多的生产队代理队长的形象。赵万山作为一个代理队长对于生产队的事情身体力行,对于自家的事情和自己的健康总是忘在脑后,对同族赵有贵偷拿生产队东西的行为也是不徇私情,这引起了赵大娘的不满和担心:“代理人家当一天队长,不知你管些什么!代理,代理,把劳动生产代理一下就对啦,惹那些人干什么。”[2]19赵大娘的这句话反映了很多人的看法,视野的局限性和紧张的政治环境让很多人只想独善其身,但赵万山却承袭了民族传统精神中“利他主义”的奉献精神,响应了那个时代所提倡的“公”的口号。所以赵万山们在这样的环境下是孤独的,这是个人与群体的疏离。
《在困难的日子里》带有路遥自传的性质,路遥将他初中三年因为饥饿难以集中精神学习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态度写入马建强的生活。马建强贫穷但没有自暴自弃,骨子里的上进让他养成了超强的自尊心和责任意识,被他人误解而依旧保持善良去帮助比自己更需要粮食的人。马建强在成长过程中遭受的精神上的磨难,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但同时也养成了他坚毅的性格。《在困难的日子里》虽然有因为贫困带来的悲剧意味,但是尖锐的悲剧性冲突被温和而宽忍的道德修辞淡化了,[3]107乐观、浪漫的基调冲淡了浓烈的悲剧情调。在《惊心动魄的一幕》中,县委书记马延雄在1967年遭受到的致命性打击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时代的悲剧造成了他话语权的缺失,虽然让他无法立足,但也为他赢得了无数人的支持与信任。当马延雄在医院去世之后,“无数的庄稼人还在继续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身边拥来。他们聚集在他的身边,为他的死悲痛,愤怒,同时又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感到多么的迷惘啊!”[2]219虽然这些民众怀着的不是看客心态,但是他们依旧是迷惘的,他们与以马延雄为代表的共产党员之间在心灵上有着较大的距离。在精神层面上,马延雄依旧是孤独的,人们只是在悲伤他的离世,而没有感受到马延雄在道德精神上的涅槃。英国学者华顿认为,“文学具有忠实地记录各个时代的特色和保留最生动的、含义深远的世态人情的特殊优越性”。[4]1路遥早期小说中主人公经历的事情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而他们的孤独意识却是历时性的存在,具有超前的现实意义。
那么,路遥笔下这些主人公的孤独意识是从何而来的呢?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说:“一部文学作品的最明显的起因,就是它的创造者,即作者。”[5]68作家的个人经历和他的创作之间有着无法割断的因果关系,若是越过了作家的生活,也就无法真正理解其创作的缘由。因此我们不能忽视路遥本人的生活经历,以及他本人的思想情感折射在小说主人公身上的孤独意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关注到社会时代环境对于人物的影响以及人物自身的精神追求。
首先是路遥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美学追求等造成的孤独感。生活上的贫困、饥饿和被父亲过继给伯父等生活经历,让路遥养成了一种内向忧郁但又坚强刚毅的性格,路遥在创作时将这样的性格总是投射到作品人物身上,这在《在困难的日子里》有较突出的表现;而青年时期的失恋,让他的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一度陷入焦虑不安甚至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样痛苦的记忆让爱情生活中的无情背叛成了路遥小说一个不可或缺的主题,例如《风雪腊梅》《姐姐》《痛苦》等小说。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文学盛行的时候,路遥却在《人生》当中塑造一个在改革年代不甘平庸、奋力拼搏而命运多舛的农村青年高加林的形象。[6]233从这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出,路遥的审美追求是孤独的,而这种审美追求更多地来自其精神导师柳青。他继承了柳青的现实主义文风,关注中国农民的状况,但又不完全照搬,路遥的小说冲淡了政治意识和浪漫主义色彩,而是将视线集中于人物本身,去思考在那个年代人物的命运、困境和生存价值,让他笔下的人物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意志具有时代的共性。此外,俄罗斯文学尤其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文学思想对路遥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影响深远。路遥跟托尔斯泰一样都极其重视作家在创作时的态度和情感,在他的小说中或隐或现地表达着自己对于人物境遇的情感与态度。路遥曾说自己是“含着泪写完了”《在困难的日子里》。[7]334路遥用他的现实主义创作继承了托尔斯泰的社会责任意识和描写人物时“肯定性”和“复杂性”的原则,他尊重小说中人物的意志,让他们展现自己善良美好的一面;同时又不以简单的善恶标准来衡量人,而是写出人物复杂的人性图谱和心理活动。[8]146这也让路遥的美学追求表现出孤独坚韧的气息。
其次是时代氛围形成的孤独感。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中共收录了19部中短篇小说,并以其中一部短篇小说来命名全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小说基本上是把“人民公社化”到“文革”这段时间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例如《不会做诗的人》的主人公刘忠汉是全县认可的公社书记,却因为在“三赛”(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中“不会做诗”被调到县副食公司去当书记。但是他在副食公司依旧用自己认真扎实的工作态度为人民服务,用实际的劳动成果与那些只会混日子、哄人、不干实事的行为做着无声的抗争。在这个人人只想唱颂歌的时代,刘忠汉是孤独的,但同时他又是坚定的,因为他的内心始终坚信“我们,永远也不能背叛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交代给我们的伟大事业”。[2]55《在新生活面前》,那些过去的手艺人由于文化程度不高,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不强,面临着被时代淘汰的命运,但是曹得顺老汉却是一个不服输的老铁匠。为了实现党中央提出的在1980年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的目标,曹得顺所在的机械修配厂被改造成了机械修造厂,就是一个“造”字的改变,全厂陡然间增加了几十台车床,同时也把曹得顺领导的铁匠炉子给改造没了。曹得顺在孙女和徒弟的帮助下,努力消化着机床的操作方式,顺利地在机床上完成自己的第一个工件。时代不断前进的浪潮日益汹涌,同样也裹挟着那些无法适应时代的旧手艺人。在那个激进而又浮躁的特殊年代,他们的内心是孤独的,虽然常常担心自己会被淘汰,但是他们又不断汲取新知识去充实自己,以融入集体,谋求共同进步。
最后是作品人物的精神追求造成的孤独感。对于《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研究者认为,我们可以责备他身上所具有的某些小农经济的落后意识,但他那自强不息的人格理想和顽强奋斗的精神境界却是令人赞赏的,“他那战胜饥饿,屈辱,诬陷,歧视,冷漠,孤寂等艰难困苦的非凡勇气和信心”[9]54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处于“本我阶段”的马建强在学校里因为饥饿荒废了学业,饥饿让他变得孤独、敏感且自卑。在同学吴亚玲帮助他时,他将这种帮助看作是侮辱。当他了解到实情时,他的内心是悔恨以及羞愧的,开始接受吴亚玲对他的同情,这时的他逐渐找到自我。当他在自己藏粮食的山洞看到比他更需要帮助的母女,将粮食分给她们时,当他原谅了一直取笑侮辱他的周文明时,他实际已经进入“超我”阶段,这时的马建强展现了善良的本性。如众多研究者所指出的,他代表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年的思想光彩,体现着一代青年心灵衍变的轨迹、行动的历程。[10]130《风雪腊梅》中塑造了一个坚守自己内心的女性形象,冯玉琴像腊梅一般顽强美好,坚信爱情能够战胜一切,即使最后发现有别的力量可以摧毁爱情,自己被恋人背叛,也依旧坚守自己的信念。再如《惊心动魄的一幕》,塑造了一个舍生取义的老干部形象,虽然马延雄没有多高的思想水平,也曾经犯过错误,但是他却在派系斗争中能够为了不让民众因为自己掀起大规模的斗争而做出巨大的牺牲,这样一个超我形象生动地向我们展现了路遥笔下人物崇高的精神品质。
克尔凯郭尔说:“没有悲怆就没有诗人。”[11]713小说创作也是如此,路遥的“悲怆”就是其在创作中一直延续着的孤独意识,从《优胜红旗》到后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孤独意识得到了延伸与发展。虽然路遥早期的小说并没有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引发多大的争鸣,但是其所蕴含的孤独意识却在路遥的成名作《人生》以及后来的力作《平凡的世界》中得以延续。
《人生》中的高加林作为一个在改革年代不甘于平凡的知识青年,虽然拼尽全力去奋斗,但是他在工作上是孤军奋战,情感上是溃不成军,精神上也是无所依靠。时代和环境造成了他的悲剧,造成了以高加林为代表的农村知识青年的悲怆命运,他们在社会上是孤立无援的,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地位,却可能因为“权力”的一个举动而重新回到起点,甚至可能面临自我价值的迷失。虽然改革带给农村青年,带给劳动人民很多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在奋斗,且不断遭遇失败,那也是一种孤独的奋斗。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在一定意义上是跟马建强一般的孤独的存在。他们同样受着饥饿和贫困的折磨,并承受着由此产生的自卑感,但同时他们又是善良而又倔强的存在,他们在那个年代展现着自己的奋斗,就算没有人理解与支持。孙少平又是对高加林形象的一次超越,孙少平在努力摆脱农民身份的道路上取得了短暂性的胜利,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用汗水、泪水和血水在煤矿工人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他也就此止步。作者为我们提供了平凡而有崇高追求的普通人的形象。
《平凡的世界》中田晓霞这样一个崇高美好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风雪腊梅》当中的冯玉琴、《在困难的日子里》当中的吴亚玲、《生活咏叹调(三题)》当中的小萍、《青松与小红花》当中的吴月琴、《姐姐》当中的姐姐等形象的延伸,她们在浑浊的环境中保持着精神的独立,始终保留着自身的纯真。路遥让田晓霞成为《平凡的世界》里最具理想主义色彩的人物形象,拥有优越的出身,可以自主地选择职业,自主地选择婚姻。但她却没能走出路遥的悲剧意识,路遥用“牺牲”为她的一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田晓霞身上所具有的孤独意识是后天形成的,若是她没有选择记者这一职业,若是她成为一名教师或是公务员,她的一生可能是完满的,但她却选择了记者这样一个不被人理解的职业,而她最后在抗洪时勇敢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亦是孤独选择的必然结果。
充满才情的路遥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为我们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记,其早期小说蕴含的孤独意识,是作家的个性使然。正如路遥自己所说:“对于生活应该永远抱有激情。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艺术作品都是激情的产物。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激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12]6就算早期的小说并没有引人关注,也决不能忘记自己创作的初心,而是孤独地去描绘具有时代特征的农村青年们的心理变化历程,思考他们的命运和生存价值。由此可见,孤独意识是我们研究路遥早期小说时无法忽视的一个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