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凯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北京100034)
任继愈(1916-2009)的职业生涯,可以简单概括为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3个阶段。从时间来看,第三阶段并非最长。从学术经历看,第三阶段与之前两个阶段相比,似乎跟任先生的学术方向与研究旨趣也有所疏远。然而,如果放宽视野,就任先生的整个学术人生来观察,第三阶段恰是他思想倾向的极佳佐证。我们认为,任先生的图书馆理念及其实践,正是他综合文化观的具体体现,这种文化观在任先生的学术生涯中渐进形成,并在其后一以贯之。理解任先生的图书馆理念,须以理解他的文化观为基本前提;而通过观察他的图书馆生涯,可以获得任先生综合文化观的更深认识,进而更全面地理解任先生的思想特质。
从1987年起,任先生到北京图书馆(后改名国家图书馆)担任馆长。表面看来,这是他身份的一大变化,即从学者、学术机构管理者到文化机构管理者,实际上,从他之后的工作思路和工作实践看,这不仅是他之前几十年学术思想与人生经历凝聚的一次现实实践,更是他综合文化观念的自然延续和进一步升华。其身份的“名片”有变,而其思想文化的特质未变。
在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工作伊始,任先生即确立八个字的办所方针:积累资料、培养人才。组织编写《中国佛教史》《中国哲学发展史》《宗教词典》等学术书籍,不仅积累了学术研究必备的资料,而且利用集体项目锻炼和培养了一大批学术人才。到国家图书馆工作后,任先生也正是本着这种理念开展工作的。
无论是在北大哲学系、世界宗教研究所,还是在国家图书馆,有一个问题始终被任先生所重视,那就是人才培养问题。北大教书育人,宗教所培养研究生,都是直接的人才培养。而在以文化服务为重心的国家图书馆,任先生也始终把人才问题放在心上,挂在嘴边。
为此,到国家图书馆不久,他就提出实施人才发展工程,强调提高现有人员的素质,尤其注重有影响带头人的培养。他明确指出,要大力引进人才,为未来的事业储备人才。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国家图书馆完善了馆员继续教育制度,出台了首席专家、外籍专家、资深馆员等相关人才制度。
詹福瑞先生曾回忆:“培养人才方面,他每次开会,都要提到这个问题,他认为人才是图书馆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与任先生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人才问题。我曾经看过任先生历年在职工大会上的讲话,有一个不变的主题,就是人才。为什么如此?任先生说,现代化的核心是人的现代化。”
2005年,国家图书馆曾提出两大发展目标(即建设现代化和国际化的国家图书馆),三大发展战略(人才兴馆、科技强馆和服务立馆),即体现了任先生的思想,包含了他的智慧。
任先生认为,人才是图书馆发展的核心和重中之重。以人为本,人才兴馆,充分体现了他作为哲学家和教育家的视野和情怀,是其图书馆思想的核心内容和根本出发点。
担任馆长职务不久,正值北京图书馆建馆75周年,任先生发表题为《为繁荣中华民族的文化做出贡献》的讲话,把图书馆事业和中华民族的文化联结在一起。他认为,中华文化有两大特色,即连续性和融合性。北京图书馆的收藏,是中华民族文化史的一面镜子。中国自古就有藏书的传统,而现代意义的图书馆是收藏图书资料和提供一般读者阅览的地方。北京图书馆要承担起建设社会主义文化的重任。
1.2.1 文献资源建设
在图书馆具体业务中,文献资源建设居于中心位置,是提供服务的基础和依托。为此,任先生和图书馆同仁一起,投入了大量精力,做了许多工作。2000年初,得知有一批古籍善本将从美国运回大陆进行拍卖,任先生迅速联合张岱年、季羡林、启功等先生联名上书国家文化部、文物局等,希望能收藏这批珍贵文献,无奈最终未能如愿。2002年,得知周绍良先生欲出让一批家藏拓片,而日本学者已经有意购买。任先生急忙奔赴周先生家中,商议解决办法,最终与天津图书馆联合收购了这批拓片,阻止了文献外流,极大地丰富了北京图书馆和天津图书馆的金石文献馆藏。为丰富馆藏,任先生在担任馆长的第二年,就把自己的《中国哲学史论》《汉唐佛教思想论集》等著作捐赠给北京图书馆,起到很好的示范和带动作用。
在国家图书馆工作期间,任先生为文献资源建设奔走呼号,只要对图书馆事业和中华文化建设有利的事情,他必定全力而为,如国家图书馆敦煌吐鲁番学资料中心的成立、国家图书馆陈清华藏书的入藏等,他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
1.2.2 文献揭示和整理工作
对于中华文化建设,任先生有一个基本判断,认为文化高潮即将到来,但还未至,此时正处于准备阶段,因此,积累资料和培养人才当成为迎接文化复兴的重中之重。他不断呼吁加强文献保护和收藏工作,积极地投身于文献的整理和编纂工作。
据詹福瑞先生回忆:“任先生认为,中华民族过去有过春秋与汉唐三次文化大繁荣,我们将会迎来第四次繁荣期。而第四次文化繁荣期,预计将在20至30年后。文化的繁荣不是等来的,要靠长期的积累,现在就是文化积累期。当代人的工作,就是为迎接第四次文化大繁荣做好准备。而他和图书馆的任务,就是做好文献的整理,当后人的铺路石。”正是在此文化自觉意识下,任先生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以后,就组织和率领人马先后开展了《中华大藏经》《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中华大典》等大规模图书的整理编纂工作。从根本上来说,这都是为了实现中华文化积累和文化发展的长远目标。
不唯纸质文献,任先生对于文献的影像保存以及数字化,都有着深远的考虑和规划。
基于对古籍保护和读者服务的重视,任先生极力主张“用是为了藏,藏是为了用”,让图书馆的作用不仅限于“传承文明”,更要承担起“服务社会”的责任。同时,他提倡以缩微复制的方式保护和抢救古籍,大力支持国家图书馆缩微中心开展的各项珍贵文献抢救工作。
在实际工作中,任先生尽职尽责,而在理念上,任先生则体现出他作为思想家的超前眼光。在缩微技术与数字化二者间如何取舍的讨论中,任先生以一个哲学家的视角,提出了“缩微技术与数字技术二者互补,相得益彰”的重要观点,在当时的业界产生了强烈反响,而这一观点也成为当前我国文献缩微工作大力推广“数字缩微”理念的理论源泉,有力地推动了文献缩微工作的创新发展。
任先生图书馆理念的与时俱进,还体现在他对待数字图书馆建设的态度上。詹福瑞先生回忆:“我到馆不久,任先生就叫办公室给我送来美国国会图书馆数字图书馆建设的书,要我读,嘱咐我关注数字图书馆的研究。”
任先生在很多场合反复强调:“要全面推进自动化、网络化,加强数据库建设,加快文献信息资源数字化进程,积极推进中国数字图书馆工程的发展。”
他曾就此问题,撰有《建设中国数字图书馆工程》专文,认为随着信息技术和网络技术的发展,中国图书馆事业正逐步迈入数字图书馆的发展阶段。图书馆内的文献资源经过数字化加工,可以通过网络传输到世界各地,使图书馆发挥出前所未有的社会效益。
更为重要的是,他并未把数字图书馆仅仅定位于“图书馆”领域,而是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待。他认为,数字图书馆是一个国家进入信息时代的“快速通道”,是没有时空限制的、便于利用的、超大规模的知识中心。数字图书馆建设好了,可以带动以大文化为基础的文化经济产业的快速发展,加快我国现代化事业的进程,并且有利于营造出全民共享、共同进步的良好教育环境,对于我国国民素质教育将起到巨大的提升作用。
任先生的数字图书馆理念,和他的文化观是高度一致的,体现了他一贯的务实、长远、根本的思想。凡是有利于现实发展和需求的观念和举措,就是有意义的、值得探索的。因此,他的眼光从来也没有局限在一个馆、国内馆,而是积极、广泛地进行交流,不仅加强国内各馆之间的交流和合作,而且极其重视国际间的交流和互相学习。
任先生赞成文献信息资源的共建共享,并且要求国家图书馆发挥龙头作用,多尽义务,多做工作,加强与国内外图书馆界的合作和交流,积极促成文献信息资源共建共享大协作局面的形成。他积极带领相关人员走出去学习和交流,曾经于1988年、1994年两次参加国家图书馆的业务交流访日代表团,并重点研究了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立法决策服务方面的工作经验,很快发展了自身这方面的业务。
对于任先生来说,图书馆工作就是为了满足文化建设和读者需求,他说:“文化的发展带来图书馆的发展。对图书馆评价并不是由我们图书馆工作人员自己决定的。图书馆评价的唯一标准是图书馆能否满足社会发展和读者要求这一点。”
满足社会发展和读者需求,这是任先生图书馆工作的全部意义所在。这种以现实为要的思想,绝不是任先生就职图书馆期间突发产生的,而是在漫长的岁月当中渐进形成的,是任先生几十年人生阅历和思想淬炼的结晶。
任先生的图书馆思想,体现了他以国家和社会为重的文化观念。这种文化观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目睹了中国现实社会的民生状况,并经认真比较、长期思索、痛苦抉择之后形成的。其后,又不断践履、日趋成熟,并一以贯之。
回顾任先生的思想历程,自然要从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南迁谈起。“任先生不止一次和我谈起他走上研究中国古代哲学的最初动因,是他从湖南徒步赴云南的湘黔滇旅行团不平凡经历。一千三百公里的行程,让这位年轻的学者亲眼看到抗日战争时期农村的破败凋敝,农民的贫穷困顿,他开始思索人生的归宿和最后的真理如何与农村农民联系起来。这使他背靠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探究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哲学。所以任先生的哲学、宗教等研究,不是为了个人名利,而是为了中华民族和这个民族的文化。”
正是出于对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的深沉感情,任先生开始认真思索,并从此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如他所言,他探寻的出发点并不是虚无的概念和抽象的义理,而是解决实际的问题,因此,他的哲学和思想研究从一开始即带有强烈的现实性。“学术研究要扎根于这块土地上,要有补于人类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世间没有纯学术。”“作者步入学术界就怀着巨大的历史责任感。因此,作者努力使学术研究为社会现实服务,而又不失学术的严肃性。”
任先生于1939年考取西南联大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第一批研究生,攻读中国哲学史和佛教史,1941年毕业,翌年开始任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先后讲授中国哲学和佛教等相关课程。1946年至1956年间,他撰写并发表了若干论文,其中有《朱子的教育哲学》《为人与成佛》《何启、胡礼垣的改良主义思想》等。任先生在这10年期间的学术兴趣点尽管集中于儒学和中国传统哲学,但始终不离“为人”“民主”“社会”等概念,体现出明显的现实关切,这和他当年从事研究的动因是一致的,可谓不忘初心。
任先生在其写给老师熊十力先生的信中说:“我过去一直是儒家的信奉者。新旧中国相比较,逐渐对儒家的格、致、诚、正之学,修、齐、治、平之道,发生了怀疑。对马列主义的认识,逐渐明确。”不仅相信马列主义,任先生还认为:“学马列主义,也不能在言语文字上打转,也要身体力行。”
从儒家到马列主义,表面上看,任先生的思想跨度不可谓不大,然而这种转变是自然的,和任先生的理念旨趣是内在一致的。在他看来,没有脱离实际的学问。这里的实际,不是现实的功利,而是实际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是社会性的,有些是文化性的,要之,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是可以为现实服务的。
在对待传统儒学的立场上,他提出“儒教”的概念,引起学界相当激烈的讨论。然而任先生的“儒教”是一个特定的概念,他和“儒学”之间并非是完全对等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了使儒家更好地发挥巩固封建经济和政治制度的作用,历代封建统治者及其思想家们不断地对它加工改造,逐渐使它完备细密,并在一个很长时间内,进行了儒学的造神运动”“将儒家搞成了神学”。
可见,他所说的儒教,是指被加工改造之后的儒学,是形式化的统治的工具,并不是原本的、完全意义上的儒学。因此,他主张对此问题要做具体、深入的客观分析。任先生认为,儒教是一个历史性概念:“经过辛亥革命,儒教的教皇,也就是皇帝,被取消,儒教也就归于消灭。”对于任先生,儒教是和帝制捆绑在一起的,是依附于皇权和封建制度而存在的。儒教为皇权利用,规定了条条框框,僵化人们的思想,禁锢创新的活力,代表着保守,对现实形成阻力,所以,任先生对之是持批评和怀疑立场的。这和任先生现实的、创造的文化观念恰好是一致的。
尽管儒教消失了,但以儒教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影响还在。任先生认为:“儒教典籍中保留了大量的宝贵文献资料,不仅属于儒教一家,也是中华文化的共同财富”“我们要建设新文化,传统文化是重要的资源。继承传统文化优秀成果的历史责任要我们担当。”任先生批评儒教,非但不是批评传统,而恰是挖掘传统,正视传统,继承传统。优秀传统文化要成为现实和将来可利用的资源,要正确地加以对待和保护。
任先生的文化观经历半个世纪的洗礼,逐渐发展成熟。简单来说,就是以现实和人民需求为导向,坚持马列主义,继承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建设新文化,适应新社会、新发展。这种文化观,我们可以称之为综合的文化观,因为他包容了传统和现在,关照了历史与未来,以人民的诉求、现实的需要为基础,蕴涵了平等、发展以及自由交流的思想因素。就像他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标题明示的那样:“继承传统文化精华,迎接文化建设新高潮”。这是任先生文化观的概括表述,也是他关于图书馆建设与发展思想的生动体现。
一切为了社会发展和读者的需求,这既是任先生图书馆思想的出发点,也是其从事图书馆工作的目标和归宿。满足了社会发展和读者要求,意味着图书馆的服务和职能的完成,也就意味着为文化建设和现实需求做出了贡献,这恰恰是任先生整体的、综合文化观的应有之义。任先生绝不只是一位端坐书斋的学者,他的思想观念有鲜明的现实倾向。詹福瑞先生曾评价他“不是桃花源中人”,这种以现实为重的文化观念,从他求学时即开始奠基,在以后的教学、研究,以及实际工作中逐渐发展并成熟。而在国家图书馆时期的工作实践,更加印证了他的这种以民族为重、以家国为重、以人为重的思想观念,这是其图书馆理念的核心内容。任先生关于图书馆工作的思考,都是他这种综合文化观在具体实践中的反映,尽管其职业生涯各阶段的工作侧重有所不同,但其根本来源却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