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共情和审美意象——论镜像神经元对审美意象生成的作用

2021-01-08 17:31胡俊
关键词:镜像共情神经元

胡俊

(上海社会科学院 思想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020)

文艺审美过程中,审美意象的生成和创构是产生审美愉悦的核心环节。审美意象是一个包括视觉、听觉等知觉信息的意象综合,其中动作意象起到关键作用。通过神经美学的分析,一般认为动作意象是综合审美意象的奠基石。人脑的镜像神经元系统(Mirror Neuron System,简称MNS)在解读他人的动作序列和生成自我动作序列编码中起作用,能够促进人脑的具身模拟认知、共情交流功能,而认知和共情正是审美体验能力的基础,它们交互作用从而产生审美愉悦体验。目前,我们对于镜像神经元系统在审美活动中的脑功能连接作用关注不够,研究不足。随着脑科学的发展,研究成果越来越丰富,在美学领域会更加重视镜像神经元系统在审美过程中的多维度功能,尤其是镜像神经元系统在审美意象生成过程中的关键作用。

一、开启具身认知和语言认知

传统观点认为,大脑中负责视觉等感觉认知的脑区与运动加工信息的脑区是分离的,而镜像神经元的发现,打破了这种简单分法,揭示出运动是和感觉相关联的,可以促进我们的学习、认知和理解能力。我们的神经系统以运动表达的序列形式在内部呈现出所获取的每一步动作及感觉信息。近年来,研究更加关注这种表达的内在组成部分,而不是外部显示出的动作。这些表达在行动执行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且有助于我们对动作的理解和认知,这种认知是一种具身认知,是以形象的思维方式来完成的。在审美活动中,镜像神经元可以通过具身认知机制对审美对象进行认知加工。

20世纪90年代,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贾科莫·里佐拉蒂(Giacomo Rizzolatti)在猴子额叶的腹侧前运动皮层的F5区域发现了一种特殊的运动神经元。[1]当猴子在执行动作以及观察其他猴子或人在执行相同动作时,猴脑F5区中的这组神经元都相似地被激活。此外,科勒(Evelyne Kohler)等人的研究发现,猴子在仅仅听到撕纸的声音而并没有看到这一动作时,这组神经元也被激活了。[2]这些研究表明,和动作相联系的视觉、听觉信息都可以激活这组神经元。在执行动作和知觉动作期间,运动系统是以相似的方式运作的。执行动作和知觉动作使用了共同的编码机制,动作的表达似乎保存了与动作相关的运动特征和信息,只需通过知觉动作就可以获取内部运动信息。通过这类神经元来构建大脑内部的行为表征,从而能够理解该信息表征的行为,以自己的动作指令系统来知觉他人的动作。这类神经元具有跨感觉和运动的属性,能够将运动的视觉、听觉信息投射到自身运动系统中,从而即时产生对相同动作的运动编码。神经科学家们将这种具有感觉和运动特性的神经元称为镜像神经元,因为它们就像镜子一样反射、刻录知觉到的动作及其意象,与我们自身运动系统中的动作编码是相似的。

一些功能核磁共振成像实验的结果证实,人脑中同样存在能够匹配观察行为和自己执行行为的镜像神经元。[3]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神经科学家拉马钱德兰也通过脑电波的方式验证了镜像神经元的存在。他还认为镜像神经元的发现对于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意义,将如同DNA对于生物学的意义一样:它将提供一种统一的框架,有助于解释迄今为止还显得很神秘和难以付诸实验研究的众多心理或心智问题。镜像神经元作为人类心智的DNA,一时引发了研究的热潮。“科学期刊中也出现了许多基于镜像神经元的解释,所涉及的议题涵盖了人类语言、模仿、社会认知、共情、心智解读、音乐鉴赏、艺术鉴赏、观赏体育运动、口吃及自闭症。”[4]这里,我们主要是从神经美学角度,来探讨镜像神经元在审美意象的追寻与生成中不可忽视的作用。

镜像神经元主要分布在哪些脑区?进一步的研究显示,人脑在观察动作期间激活的区域有:前运动皮层、额下回、顶下小叶、颞上沟、颞中回等。[5]神经科学家们把这些早期发现的能够在感知动作中激活的共同区域称为经典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后文将提及的延展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则主要是与人脑的情感、共情能力相关。

经典的镜像神经元系统是连接动作知觉和动作执行的纽带。镜像神经元系统可能是人类进行模仿学习和认知的基础,通过观察他人行为来激活自己大脑中负责编码及执行这些行为的皮层,包括前运动皮层等,从而进行具身模仿以及动作的输出。比如,我们在体育锻炼时激活的脑区,可能在观看他人运动时仍然以类似的方式活跃起来,而且活跃程度与对他人动作观察学习的效果有关。

镜像神经元系统的核心作用在于建立对外部感知的内在行为表征,从而使得我们能够进行具身模仿乃至具身认知。神经科学家们用运动共振原理来解释这种通过自身运动系统来观察、感知他人动作或运动行为并被其激活的状况。镜像神经元不仅有助于我们对知觉到的动作作出反应,而且可以通过模仿或者内模仿他人行为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人行为及其背后的意图或动机。因此,通过大脑镜像神经元的活动,我们不仅可以获得模仿学习的能力,还能通过推测和理解他人行为及意图来获得人类社会认知交往能力。[6]

镜像神经元系统成为我们连接身体动作和认知的桥梁,为具身化认知奠定了神经生物学的基础。而具身化的认知可以帮助我们身临其境地感受文艺作品所描摹的场景,是我们对审美对象进行初步感觉、知觉加工的前提条件。比如神经科学家发现,当人听到或阅读到某些描述动作的话语,或看到他人甚至画中人物的动作时,镜像神经元系统都会被激活。[7]

镜像神经元系统通过运动内在表征,除了能让我们通过身体动作感知进行具身化认知,还可以通过发音的动作编码来帮助我们进行抽象的语言认知。我们进行社会交往和文学审美活动必然涉及语言,而语言作为认知的一种方式也是和镜像神经元紧密相关的。镜像神经元的发现者里佐拉蒂和南加州大学的计算神经学家阿尔比卜(Michael Arbib)认为镜像神经元可以解开语言的奥秘,[8]因为镜像神经元可以让人模仿他人嘴唇和舌头的动作,这些又是说话发音的基础。1995年,里佐拉蒂在实验中发现猴脑的F5区是镜像神经元最丰富的区域之一。猴脑的F5区在解剖学上一直被看作是人脑的布洛卡区的前身。而且脑成像的实验发现,当被试者观察他人执行动作时,人脑的布洛卡区被显著激活。自19世纪60年代法国神经科学家布洛卡(Paul Broca)把布洛卡区定义为语言表达的中枢以来,人们一直把布洛卡区看作是人脑中两个经典的语言区域之一。“布洛卡区是运动性语言中枢,即说话中枢,位于额下回后1/3处,该脑区能分析、综合与语言有关肌肉性刺激,主管语言讯息的处理,以及话语的产生。”[9]神经科学家们把能够表征内在运动或者说涉及运动知觉的镜像神经元看作是人类语言进化的源头,主要是因为布洛卡区的镜像神经元能够对发音动作进行编码,是表征语言认知的脑神经基础。

正因为人脑中广泛分布的镜像神经元系统为具象认知和语言认知奠定了基础,从认知角度使得描摹和形成审美意象成为可能,所以,镜像神经元系统为人类审美鉴赏和艺术创造活动提供了神经生物学的前提条件。

二、促进审美共情效应

在审美活动中,除了模拟和认知,共情能力也是非常重要的。文学爱好者在阅读小说时,电影观众在观看电影时,戏剧票友在欣赏戏剧时,为什么会与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处于共情的痴迷状态?他们有时为故事主人公的努力和胜利而欢呼雀跃,有时为他们的失败或艰难处境而哭泣难过,真可谓观看者与人物角色心连着心!从感觉运动模拟或者说具身模拟理论来看,这正是因为镜像神经元系统的作用。镜像神经元的另一个发现者意大利神经生理学家维多利奥·加莱塞(Vittorio Gallese)在《“共享多样性”假说:从镜像神经元到共情》中首次对镜像模仿机制进行了扩展,用镜像神经元的模仿机制来解释共情现象,强调“镜像神经元对于在不同个体间建立共情性联结具有关键的作用”。[10]个体通过运动表征来理解他人行为及其动机意图,也可以通过理解他人面部表情或行为等来理解情绪,而且从大脑功能的神经联结性上来说,镜像神经元系统是与大脑处理情感的边缘系统相连的,可以产生共情,即情感共鸣。

“随着对人类镜像神经元系统功能认识的不断加深,一系列研究发现,我们对他人情绪和知觉的识别与我们自己体验那些同样状态时所激活的大脑区域也是一样的。”[11]共情能力在社会交往中是至关重要的,对他人情绪的感受和理解也是人类社会交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正如我们大脑在感知他人行为时,镜像神经元系统在腹侧前运动皮层及初级运动皮层的激活,使得我们能够理解动作、行为并推测其背后的意图,当我们在感知他人情绪时,镜像神经元系统也会激活和参与,使得我们能够形成情绪的内在表征,身临其境地体验到他人的情绪。人类具有共情能力,使得我们能够欣赏他人的文艺作品,理解作品中人物的活动和情感。

为了具体研究动作表征和共情发生的关系,卡尔(Laurie Carr)等进行了一项实验,[12]让被试者仔细观察并模仿图片中展现的不同情绪,比如悲伤、开心、愤怒等,研究结果显示:其一,观察和模仿不同情绪激活了运动感知和运动执行的共同脑区,即前运动皮层、颞上沟及额下回,这说明感知情绪的内在运动表征是产生共情的前提。其二,激活了大脑处理情感相关的脑岛(insula)以及边缘系统的杏仁核(amygdala),据此推测可能是脑岛把负责运动表征的额下回、运动皮层等与负责情感加工的边缘系统相互联结起来,从而使得在初级运动皮层等脑区建立的内部运动表征,通过脑岛等中介环节调节着情感脑区的激活模式。该实验的贡献在于具体研究了从运动共振到情感共鸣的镜像特性神经机制的运行过程。

随着共情研究的深入,科学家们把人脑镜像神经元系统拓展到与共情相关的主要脑区,包括脑岛、前扣带回、内侧前额叶和基底神经节等,[13]这些脑区是经典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延展,被称为延展的镜像神经元系统,也被称为情绪的镜像元神经系统,可以对感知到的他人情绪在感知者内部形成该情绪的内在表征。比如,在感受痛苦情绪的实验中,被试者观看让人产生痛苦感受的照片或者其他人的手被电击所产生的痛苦表情,与亲身经历痛苦情绪时激活的脑区相同,即前扣带回皮层、前脑岛,而且照片中的痛苦程度评级越高,前扣带回激活程度越活跃,这证实了共情的镜像神经机制。[14]还有实验发现,被试者观察他人的厌恶表情,与自己闻恶心的气味时所激活的脑区也是相同的,都是在左前脑岛和右前扣带回皮层。[15]这都表明,人脑的共情发生机制是具有镜像特性的,人类的共情能力离不开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内在表征。

镜像神经元是体验他人情绪的神经基础,镜像理论也为文艺审美和社会文化中的同理心、共情或称同情、移情现象提供了神经生物学的解释。中国古代儒家孔孟之学提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恻隐之心”等,都用古人智慧表达了人类个体之间共情的能力。从镜像神经元的共情机制来看,王阳明所述的“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是事实,有着脑科学依据。脑成像实验显示,被试者在体验心理疼痛或社会痛苦时,比如聆听悲伤音乐或阅读悲剧故事时,激活了前扣带回,而这一脑区在传统研究中是在身体感受到物理疼痛时被激活的。

镜像神经元作为共情的神经生物学基础,为人类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他人情绪的心理和神经机制提供了某种解释,也为文艺审美中理解他人的情感和感受提供了神经科学的支撑。这种镜像神经元引起的共情机制,是人类具有共通的先验审美能力的脑神经基础,也是我们理解康德美学中普遍性的共通感的科学基础。正因为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存在,人类具有先验的共情能力,我们在欣赏文艺作品时,可以将文艺创作者描述或者文艺作品中人物所感受的情感通过动作序列的解码和内模仿来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体会他人的情感。比如我们在观赏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圣殇图》时,能够体会到画中圣母望着横躺在她膝上已死去的儿子(基督)时的悲痛情绪。

我们能够通过共情的镜像神经元系统来感受文艺创作者的情绪,比如在阅读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时,可以切身感受到“仰天大笑”这一动作及作者的表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在奉唐玄宗征召入京,别离儿女时踌躇满志的喜悦之情,原因是通过镜像神经元系统先把语言编码解读为动作序列,并依据自身内在想象模拟该动作及表情,接着启动自身的推理活动,并依据当时写诗的语境以及社会背景和文化观念,用阅读者自己的“心”来推测创作者的“心”,把诗人的情感意图尽可能地还原出来,从而理解和体会当时情境下诗人的主观心情和主体意向。这样,我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依据语言表达,通过镜像神经元的作用,在脑海中产生一个放电影式的运动序列过程,把语言所表达的他人的情境,转化为自己大脑中的具体意象,从而形成自身的感受。

我们还可以依托镜像神经元系统来移情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心理和情感。比如我们观赏精彩的戏剧或电影时,往往沉浸其中,常常把文艺作品中人物角色所带的情感移入自身,甚至不能自拔,分不清自己是文艺作品中的人物,还是一个身处局外的观众。延安时期,大型歌剧《白毛女》在演出时,所有观众都沉浸在白毛女感人的悲剧中,陈佩斯的父亲陈强所演的反派人物黄世仁表演逼真,激发了观众的憎恨和愤怒之情,一个入戏太深的战士观众,完全被这种从观看戏剧人物所转移而来的情感所控制,用枪瞄准“黄世仁”,欲杀之而后快,所幸及时发现才未行事。可见文艺审美活动中,镜像神经元系统所激发的共情能力是十分明显的,其所引发的感动人心的力量甚至是强大的。

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发现和研究,验证和推动了移情说等美学基本理论。镜像神经元系统通过具身模仿,通过观察或在头脑中内在观看他人的情绪,来激活自身的模仿的感觉运动系统,唤起自身的情绪,从而与他人产生情感的共鸣。这种共鸣不仅出现在文学、戏剧等综合艺术,以及绘画、雕塑等视觉审美中,还体现在音乐等听觉审美中。我们会在聆听布鲁斯音乐时体会到忧郁或伤感的情绪,会在聆听柴可夫斯基“四小天鹅”芭蕾舞曲时感受到欢乐轻快的情绪,这就涉及镜像神经元系统与听觉体验的密切关联性。除了视觉信息,神经科学家们发现听觉信息也能够明显激活人脑中的镜像神经元系统,而且激活镜像神经元的听觉信息是有关动作的听觉信息。也就是说,“镜像神经元的反应不仅仅是在观察到动作时发生,而且在听到有着动作目标指向的声音时也发生反应”。[16]这一类听到与动作有关的声音会被明显激活,并影响运动系统的镜像神经元,被称为听觉镜像神经元。音乐是一种听觉艺术,我们在聆听音乐时,可以通过听觉的镜像神经元,来激活大脑或身体的运动系统,产生相应的内在神经模拟动作,甚至外在的颔首或顿足等具体身体动作,来具身化地欣赏和理解创作者在乐曲中所包含的内在意向及情感。

三、创构和鉴赏审美意象

镜像神经元系统的运动内在表征因为具有具身模仿性,所以在人类社会认知和情感交往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正因为人脑内在的运动表征,是与人类的认知和情感加工机制相连,而后两者是人类审美能力的核心因素,所以神经美学家逐渐发现运动内在表征或者说大脑中的运动意象也是人类审美能力的奠基石。

许多神经美学家都把镜像神经元系统和审美活动联系起来,因为审美活动显著激活了表征运动和共情的镜像神经元系统。查特杰(Anjan Chatterjee)等提出“运动—感觉”是神经美学的铁三角之一,其他两个是“情绪—效价”和“知识—意义”。[17]审美活动,比如观看梵高画作、巴拉的《阳台上奔跑的女孩》、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等,除了可以刺激大脑中负责感觉和知觉的脑区外,还唤起了一系列的运动体验和主观运动感觉,激活了通常是在感知真实视觉运动中参与的MT+脑区(MT+是一个通用的、更具包容性的术语,它包括颞中回及相邻脑区)。[18]最新的研究表明,即使刺激物并未暗示运动,如一些表现人体静态的照片,实际上也会激活运动相关区域的脑皮层,包括颞中回及相邻区域,如颞上沟,但会比暗示运动的图片激活程度要低。[19]

在文艺审美欣赏和创造过程中,除了颞中回、颞上沟等模仿动作的经典镜像神经元系统被激活,产生共情的延展镜像神经元系统也会被激活。比如,提契诺的研究有力地支持了以下观点:艺术欣赏激活了延展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之间密切存在着动作激活和情绪共鸣的镜像化,人脑运动系统有助于艺术感知和审美体验。[20]

神经美学家们不仅认识到镜像神经元系统和审美活动有着重要联系,而且还深入分析了大脑镜像神经元系统的激活是怎样有助于审美欣赏。斯塔尔(Gabrielle Starr)提出,因为大脑中广泛分布的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内在动作模拟表征是具身化认知的基础,是知觉体验和意象体验的关键,而且,因为镜像神经元系统涉及共情,也成为艺术欣赏的重要根基,所以,动觉意象是所有审美意象的基础。此外,大多数意象,比如听觉意象、视觉意象等,都是多维度、多感觉的,而“意象具有跨感觉的性质,其核心是动作”,[21]80跨感觉的运动意象无处不在,超越各种感觉模式,是我们内在模仿和审美体验的关键点和奠基石。审美意象是人脑在审美过程中出现的美的想象的结果,“运动意象比视觉意象更适合成为审美意象的更好典范:心灵的身体比心灵的眼睛更具有包涵性和超越性”。[21]82

具体来看,视觉意象建立在动作想象之上,一般视觉意象中包含动作意象,比如视觉想象一个人在弹钢琴,打羽毛球,伸手摘树叶等。视觉艺术构建的视觉意象通常更能激发动作意象,其引发的视觉意象可以通过凝视来唤起大脑中动作活动的区域,这些脑区是计划和执行眼部运动的区域,也在一些意象体验和思想巡航中被激活。就视觉艺术而言,可以表现或暗示出动作想象,比如观看绘画和雕刻艺术时,画笔或雕刻刀的运行轨迹能够唤起观者对作者创作这件作品过程的动作想象,每一处笔触或刀痕的动作想象都能够把艺术作品与观看者的身心以及艺术家的创作行为融为一体。[21]85

动作意象不仅存在于视觉艺术中,还几乎与所有艺术形式相关联。实验表明,听觉的刺激也能够激活人脑模拟和理解动作的镜像神经元系统,比如颞上沟。[22]当涉及听觉艺术时,更能够激发大脑广泛分布的运动系统。我们聆听音乐,体验音乐意象时,会不自觉地跟着浅吟低唱,有时我们听到节奏强烈的音乐,比如爵士乐,甚至会情不自禁做出手轻拍桌子,脚点击地面,不住点头或晃动身体等动作。一项功能性核磁共振的实验研究表明,愉快的音乐能够使人发声,能使身体进行动作,是因为激活了大脑感觉—运动区。[23]列维京也认为,“音乐激活了运动序列和我们的共情神经系统”,[24]并通过释放神经递质多巴胺,促进神经末梢释放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来唤醒身体,并从肾上腺中分泌皮质醇来调动我们的身体做出动作反应。可见,神经科学家们一般认为音乐的情感动力的基础涉及动作的关联,而动作的重要性在于它与音乐时间性即节奏、韵律的联系。此外,不同音乐经常配合不同类型的舞蹈,当观者欣赏舞蹈时,舞蹈也能激发动作意象,舞蹈中的时间加工涉及动作系统的整合和运动共振。

动作意象不仅是音乐、舞蹈的核心,同时也是文学的关键之处。诗与音乐都是有韵律的,涉及时间序列。大脑中时间加工非常复杂,涉及基底核和小脑,同时小脑中的神经元调节知觉意象和动作输出。因此,诗作为有韵律的写作,不仅能激发听觉意象,还能激发运动意象。当我们在聆听或者朗诵诗歌时,大脑的运动中心,包括小脑,同样被激活,可能帮助我们抓住节拍,能使我们理解韵律诗。[25]韵律能激活调节动作的大脑结构,使诗歌、音乐遵从时间规则、运动规则,去想象动作。

大脑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动作内在表征的激活可以产生大量的意象,动作想象的自由喷涌之活力正是文学审美价值的关键之处。斯塔尔以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的《在 渔 屋》(“At the Fishhouse”)为例,具体阐释了诗歌如何激发视觉、听觉、味觉等多感觉意象,通过分析把动作想象视为文学审美意象的奠基石。这首诗首先激发人们的视觉意象:“一个寒冷的傍晚/渔屋底下/老翁坐着织网/他的网,在朦胧的暮色中/呈现出暗沉的紫棕色。”接着,诗中开始展示其他意象,如气味瞬间就抹去所有的视觉景象:空气“闻起来有着强烈的鳕鱼味/让人鼻涕直流,眼泪纵横”。然后,诗人全方位描摹冰冷刺骨的海水引发了一个又一个的知觉意象,包括运动、触觉、听觉甚至味觉的意象:“如果你的手探入海水中/你的手腕即刻感到痛楚/痛入骨髓,手将泯灭/如同这水已幻化为火/伴随着暗灰色的火焰,石头将化为灰烬/如果你品尝了它,先是苦涩的/然后会咸咸的,最后舌尖留下烙印。”这里展开运用了一系列知觉意象,通过掬一捧海水进入口中的一个手部动作意象,把视觉、嗅觉、触觉以及味觉意象通过运动想象全部都拉紧在一起。诗的结尾再次把“暗沉、微咸、清澈、流动的海洋”作为认知和想象的中心,歌颂它的“永远、流动和生成”,并用来比较“历史性的、流动的和飞逝的”知识的想象。该诗通过多层感觉意象的重叠和反复,把暗沉的视觉、咸咸的味觉和寒冷的触觉以及一系列动作和诗的韵律引发的听觉进行融合,把视觉、味觉和触觉等都混合进动作意象,即“抽出……永远,流动,抽出……流动和飞逝”,同时唤起我们记忆中曾经的感觉印象,最终一起融合形成审美意象。诗歌想象的多感觉输出最终融合成为审美话语世界,以运动来表达我们不能完全感觉到的东西,一种认知无法达到的意象知识。

“运动意象可能是一个认识的、情感的和愉悦的综合性意象恰当的原型。”[21]97意象奠定了审美体验的基础,动作意象整合不同艺术的审美意象,视觉艺术包含动作暗示,音乐和舞蹈艺术能够激发动作意象,文学意象也能够超越文学的描述激发动作意象,戏剧和电影等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镜像神经元系统对于艺术审美是非常重要的,不仅运动内在表征系统可以激发动作意象,而且镜像神经元系统的共情同样具有具身化模式,在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能够发挥审美移情作用,从而起到感同身受、触动情感和心灵的美学感染效果。也就是说,大脑中分布复杂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对大量认知和想象体验具有关键作用,并支撑了许多共情现象。

更为重要的是,以内在运动表征为机理的镜像神经元系统,不仅关联着情感加工的边缘系统,而且还通过腹内侧前额叶皮层与大脑的默认系统相关联。[26]大脑的默认系统主要涉及高度心智化的、精确的和复杂的计算,并用其来理解和认知他人,还能够以社会视野来回顾和反思自我。这样经由镜像神经元系统和默认系统,通过具身化和心智化认知,我们可以完整理解自我、他人的行为和情绪状态及其社会动机和意图,并进行自我情感和认知的反思。

自下而上的具身化认知和情绪加工一般通过镜像神经元系统和边缘系统组成的网络来执行,通过具身化和形象化的方式,来直觉地进行感性认知,在具身模拟情绪信息加工以后,再通过镜像神经元系统与默认网络的结点腹内侧前额叶,把信息内容传输到默认网络,进行高级认知的心智化加工。而且,自上而下的心智化加工,也可以通过具有抽象逻辑推理能力的背外侧前额叶来校准腹内侧前额叶的信息,从而激活镜像神经元系统及情感系统脑区,对具身认知和模拟共情进行调节。也就是说,镜像神经元系统、核心情感系统和默认网络系统等通过脑岛、腹内侧前额叶等联结点,进行共同协作处理自身和他人的具身化和心智化的模拟、认知、共情、推理和判断等。

总之,通过大脑中具身模拟的镜像神经元系统的激活,及其与调控情感的边缘系统、自我内省和社会观照的默认系统等其他区域之间的连接和调节,欣赏者对文艺作品进行审美深度体验,创构出丰富的审美意象,产生愉悦的审美情感,于是欣赏者、创作者和文艺作品相互作用,融合性地创造了萦绕于我们身心的有感情的艺术世界。

猜你喜欢
镜像共情神经元
发现高潜人才:共情与谦卑
共识 共进 共情 共学:让“沟通之花”绽放
AI讲座:神经网络的空间对应
县域教师培训管理中如何实现共情
镜像
幼儿共情能力培养中存在的问题及对策
采用GCaMP6 在体大规模记录感觉神经元的活动
镜像
研究人员精确定位控制饮酒的神经元
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