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宇德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卡脖子”已经成为中国全社会、各领域的热词之一,在媒体出现的频次颇高,其意指其他国家通过限制其掌握的尖端核心设备与技术(如光刻机、操作系统等)的出口与转移,从而蓄意抑制和制约我国科技与经济正常发展的行为。“卡脖子”技术成为他们的杀手锏和我们的紧箍咒。因此,应对“卡脖子”难题,已经成为我国政府和科技界、教育界最为紧要的任务之一。
“卡脖子”事件已经干扰我国科技发展多年,已有大量与此相关的新闻报道和研究。如2019年3月7日《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报道,有中科院院士指出:“科研要做‘卡脖子’的技术。”[1]2020年第2期《大学科普》刊登了北大科协推荐的文章《打破“卡脖子”,为“中国芯”提供北大方案》[2]。2020年3月《学习时报》发表文章《创新:瞄准“卡脖子”技术》[3],等等。虽然此类应急反应,目标明确、有的放矢,但换个角度看,其核心策略就是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哪里被卡,哪里奋起赶超。具体做法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缺啥补啥。
关于应对“卡脖子”事件的手段与措施的报道,也是常见于媒体重要位置。2018年7月17日新华网报道了科技部《国家高新区要解决重点行业卡脖子技术难题》[4]。2019年浙江在线发文《浙江攻坚关键技术,10亿投向“卡脖子”难题》[5]。2020年3月29日《广东科技报》发文《2019年度广东省科学技术奖颁奖,以核心技术攻关奋力破解“卡脖子”问题》[6]。2020年5月29日中新网(上海)发文《上海石化热电部技术攻关“卡脖子”问题》[7]。2021年2月8日人民网转发了来自江苏省的新闻《江苏攻关“卡脖子”问题,加快突破关键核心技术》[8]。2021年1月26日《新闻晨报》发文《上海两会加大对“卡脖子”技术攻关力度》[9],等等。不难看出,在众多报道中,普遍的应对方式是:各相关部委、各地方政府群情激奋、主动请缨、各自为战,纷纷出台相关政策与方案。
一般而言,双方冲突已经发生,一方得以施展“卡脖子”手段,那么另一方要去修炼金钟罩、铁布衫,以期不怕卡,显然是来不及的。破解“卡脖子”问题,只有两种选择:其一全力以赴直接破解“卡脖子”的绞手,这往往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本能的直线思维。事实上更应该思考:基于第一反应的应对策略是否为最佳选择?即要有个判断:能够破绞成功吗?如果在较短的时间里即能迅速补足短板,轻松实现破绞、彻底摆脱被动,那么说明卡我们脖子的国际势力过于愚蠢、过于草率、过于脆弱。他们实施“卡脖子”之后,我们很快即能自强而使他们丧失在“卡脖子”技术上的优越感,那么我们真该由衷感谢他们,他们不是在通过“卡脖子”而恶意伤害我们,而是在我们发展强大的道路上慷慨地施以援手。如果仅限于本能的第一反应,并由此去部署应对措施,我们就犯了过于低估对手实力与眼力,从而低估危机的错误。我们的对手软弱无力么?我们的对手不成熟、愚蠢、草率么?事实上远非如此。从不断增加的“卡脖子”技术来看,对手是深思熟虑的;与此相反,我们有些人的反应与采取的应对措施是有待反思的。中国科技大学研究员、著名科普作家袁岚峰说过:“(我们)有人说在两年之内能造出高端芯片的说法是不靠谱的。那么,究竟什么时候能达到这样的目标?目前我们没法给出一个时间表;如果在十年内能造出高端芯片,就是很大的成功了。”①详参观视频工作室《美国没成功,中国也不行?我们非得走别人走过的路吗?》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4f4y1v7Rh?from=search&seid=14271013068690742663。因此,把全部手段用于头痛医头、哪弱补哪这一努力方向上,是否合适、是否属于应对策略中的善之善者,是值得画个大问号的。
除了头痛医头、哪弱哪补的直线思维策略,还有另一选择,那是在技击与冲突中陷于被动时常见的手段,如果应用适当,十分有效甚至足以变被动为主动。那就是:寻找对手的七寸与软肋,从其他角度去卡对方的脖子、扎对方的软肋,围魏救赵地迂回解决危机。要实施这一策略,首先要尽快找到对方的软肋或弱点,如毒蛇七寸之所在,并迅猛予以精准打击。从积极的实战思想出发,这是有效反击、扭转被动甚至出奇致胜的妙招。面对来自国外的“卡脖子”攻击,我们的期刊、报纸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文章”和新闻报道,遗憾的是,笔者几乎没有看到基于这一迂回策略的建议和主张。主动打击对方软肋与弱点的迂回策略,退一万步,也是对头痛医头、缺啥补啥战术最好的配合手段。然而只要能够理性思考,就会认识到,直接应对“卡脖子”短时间难以奏效,那么迂回策略必须提上日程、予以重视。否则,一味头痛医头的结果,貌似积极应对,而事实上只能是在一段时期内被动而后再被动。
杨振宁先生曾深入分析过科研的基本模式,并与军事战术相类比,将其归纳为两大类别,即集团军攻关歼灭战模式与散兵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模式。两种模式并非哪一个更为有效、更为高明;在具体的科研过程中,采取哪种具体战术,完全由科技问题的性质本身所决定,即特定性质的科技问题,直接决定选择哪种更为适宜的科研战术。
杨振宁看到了在新中国科技发展过程中,采用“由上而下”攻关歼灭战模式所取得的成功经验及成就。1983年,他指出:“‘攻关’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有一个总的、大的目标,结合了很多人,向这总的大目标去进攻。中国在解放后,用‘攻关’的办法在科学技术方面有了很重要的成就……原子弹、氢弹和飞弹,这些都是用攻关式的方法得出来的成绩。”[10]他指出,“攻关式”科研战术,只是科研方法的一部分,其有效性存在着必须满足的前提条件:“攻关式的方法是要你已经知道一个具体的问题以后,才能提出一个‘关’来,要不然你看不出那个‘关’是什么问题。”[10]461见不到具体的“关”,就不可能做到明确攻“关”;而顺利攻关的核心与关键是集中并整合精锐,形成足以攻克难题的最强力量。
杨振宁对新中国科技取得主要成就的战术归纳是准确的。参加过“两弹一星”等重大科技项目的科学家们,对于这种“攻关式”科研模式都印象深刻、颇有心得。1999年10月,“两弹一星”元勋、理论物理学家彭桓武在展望“聚变能源”研究策略时指出,首先要“建立一个包含有关的各种核技术和激光技术的联合集成小组,研讨各种技术极限和聚变能源新创意”[11]。这明显是集中、整合精英力量打科研攻关战的思路。“两弹一星”元勋、实验物理学家王淦昌长期致力于推动我国的受控核聚变能源开发项目。1984年在致国家科委主任的信中,他说:“我国的核聚变研究起步并不晚……但由于国家对发展核聚变研究没有明确方针,缺乏统一领导和规划,加上其他方面的原因,进展缓慢,比先进国家落后 15—20年。”[12]在王院士看来,当时我国受控核聚变能源开发领域进展之所以不尽如人意,主要即由于没能清晰、准确、有力地贯彻好攻关战术。王淦昌院士这段话明确揭示了“攻关式”科研成功所必须做到的几个关键点:要有明确的研究方针、周密的研究规划和有效的统一领导,而绝不是彼此没有呼应的各自为战。
杨振宁对“散兵式”科研模式也给出了清晰的解释:“我替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散兵战术’。就是不要有一个预先固定的目标,不需要结合很多的人、结合很多的资源去攻打,去做科学研究,而只需把一个不清楚的目标,用很少的几个人,让他们放手去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了解,自己的决定来做科学研究。”[10]459相互比较可以发现,“散兵式”与“攻关式”科研模式,在人员构成以及行为方式上,恰恰适得其反。从本质上说,“攻关式”科研模式,或是利用新知识探索新技术的发明性研究,或是知道基础知识和基本原理的工程类研究,如“两弹一星”工程。
这样问题就非常清楚了,首先只需辨别那些攻克“卡脖子”问题的重要科研项目,是否属于新技术发明或工程类项目,答案是肯定的。因此最适宜选择的科研模式只能是“攻关式”。其次,从杨振宁的科研模式划分方法出发,看那些“卡脖子”难题,是否存在清晰可见的“关”。显然这个“关”是明确存在的:我们知道差距在哪里、需要攻克什么。因此,仍需要选择“攻关式”的科研模式。所有的“卡脖子”技术,还有一个共性就是,卡我们脖子的人,早已经掌握了这些技术。也就是说这些技术的突破,不存在基本知识、基本原理上的困难,而且因为别人已经做到了,原则上只要我们做法适当,也一定会攻克,关键是时间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攻关卡脖子技术难题,与当年“两弹一星”的科研任务,性质也完全相同:“‘两弹一星’的可行性已经由外国人证明,我们要自己去解决从原理设计到材料工艺、技术加工的每个环节的从常规到关键的所有问题。”[13]相同性质的科研问题,只能采取此前攻克此类问题的合理有效的研究模式与方法,从而充分发挥我们科技领域的经验优势。从这个角度出发,结论还是殊途同归——攻克“卡脖子”难题,只能走研发“两弹一星”时所采取的“攻关式”举国科研模式:优选、集中并整合我国在相关领域的最杰出人才,组成最有战斗力的队伍,由这支队伍去攻城拔寨,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彻底胜利。
然而,截至目前,笔者看到的更多的都是部委与地方轰轰烈烈、各自为战,完全与举国攻关的科研模式背道而驰。也许有国家行为的“攻关式”应对,但是为笔者所不知。笔者需要指出的是:即便有了国家主导的“攻关式”科研队伍,地方大手笔各自为政而轰轰烈烈地投入攻克“卡脖子”难题的壮举仍然必须勒令叫停,并要求快速下马。理由很简单,无论成功与否,这类做法都要承受重复投入而导致的巨额科研资源的浪费。各自为战的打法,结果不外乎三种情形:到了某个时期,某一个省取得了突破、解决了问题,那么其他省市的巨额投入则完全成为打水漂,巨额的资源浪费无法避免。如果到某个时间段,上海、江苏、浙江、广东等地方政府主导的攻克“卡脖子”技术的科研,相继在关键问题上取得了突破,其结果既是成功也是失败——说成功是解决了问题,达到了目的;说失败是因为重复投资、资源浪费,因为我们只需要一次成功。而如果过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一个省市在“卡脖子”难题上取得实质性进展,那么当然是资金、社会财富以及人力的巨大损失。所以应对关键的难以攻克的“卡脖子”技术,各自为战是最缺乏智慧的选择,而只有采用“攻关式”的举国科研模式,才能避免各自为战、分化力量、重复投资的差招,才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实现关键技术的根本突破,因而是不二之选。
只要我们的科技实力不够强大不够先进,那么就无法彻底摆脱被“卡脖子”的可能。“卡脖子”事件不是好事,但是它的出现并非毫无积极意义。“卡脖子”事件使解决我国科技界存在的问题变得迫切,也为尽快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足以排除诸多干扰的契机。
(一)实事求是评估我们的科技实力,客观正视短处与不足。常识告诉我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真正的“知己”在承认我们已经取得的科技成就的同时,必须认真正视我们的不足和短板。然而不难发现无论科技界还是舆论界,时有只唱赞歌而不提我们的短处与不足的现象,仿佛提我们的不足就是不爱国。不知道这种奇怪逻辑源自何处。在这样的舆情背景下,科技界的不端与欺骗行为早已出现,但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与恰当的处理。在关乎国家前途命运的高性能计算机研究领域(也是今天我们被“卡脖子”的重要方面),郝柏林院士早已发现一些不正常现象,并于2006年指出:“有些人把计算机集群说成高性能计算机是误导中央。现在我国公开和没有公开宣布的几台巨型机,多是使用进口处理器的集群而且运行着买来的受限制的软件。对领导说可以设计飞机,实际上只能算个翅膀。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已经组织不出来一条从原料到整机的完整的计算机生产流程。计算机高层软件人才的培养必须跳出美国‘微软’的贼船,做到独立自主、自成体系。否则国际形势一旦突变,我国会陷入危险困境。”[13]89今天我们重温郝院士当年的肺腑之言,更加觉得如雷贯耳!然而,其远见卓识,没有及时得到应有的正视和重视。
2003年2月,知名院士与“863计划”集成电路专项小组负责任组成的专家鉴定组一致评定:“汉芯一号”及其相关设计和应用开发平台,“属于国内首创,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是我国芯片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14]。2006年这著名的令国人骄傲的中国芯——“汉芯”被证实是假冒科研成果。这一典型事件说明,我国的高端、重大项目研究已经被不纯洁的非科学的因素介入。限于科技鉴定领域,已有研究者指出,在我国的科技成果鉴定过程中,存在“评议与待评议双方私下勾结”等诸多问题[14]15。
前文笔者曾建议积极开展应对“卡脖子”问题的迂回战术,即寻找对手的科技软肋并予以反制。这一战术能够实施的前提条件是,对方相对于我们也存在科技弱点和短处。如果我们一再寻找而最终找不到其弱点与软肋,那么彰显出来的就是我国科技水准与人相比的全面落后。我国科技领域存在的一些问题,由于“卡脖子”事件的出现,被无情地掀掉了遮羞布,直接暴露于民众面前。其积极的一面是,有利于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去解决问题。虚夸欺骗、弄虚作假等有违学术规范行为的存在,使得实事求是评估我国的科研实力、正视我们的成就与不足,成为刻不容缓的工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做到知己知彼,只有排除这些有违科学精神的干扰,我们才能实实在在地快速发展我国的科学技术。
(二)重视自然科学基础研究,强化“散兵式”科研模式。在探讨了应对“卡脖子”问题的正确方法后,有必要思考:我们为什么落后?我们怎样才能使自己强大从而不给对手“卡脖子”的机会?
长期以来,在急功近利心理的驱动下,我们时常忽视自然科学的基础研究。为纠正错误认识,在20世纪90年代初,马大猷院士曾如此阐述基础研究与技术进步的关系:“在更多方面,技术进步是多年大量分散的基础研究的积累而形成的,好像砌墙一样,一块一块砖砌起来,形成了万里长城。”[15]2006年,他再次呼吁,立足长远、面向未来,我们必须追求核心技术的自主原创性:“核心技术也是引进不来的,只能自己去创造。所以,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的办法只能是一时的,不能代替原始创新,原始创新是根本。”[16]而核心技术的原创性往往直接来自于自然科学基础研究的突破,对此郝柏林院士有深刻的洞察。1999年,他指出:“像中国这样12亿人口的大国,是不能靠别人的基础研究成果的。在现有工业技术基础上革新,(缺乏自主的基础研究)只能永远跟随人家走;只有标新立异、独树一帜,才能‘领导世界新潮流’。”[13]171而一旦我们放弃在基础研究上的追求,结果是十分可怕的:“没有自己的基础研究做后盾……没有被帝国主义的枪炮打败的中国人民,有可能舒舒服服地成为那些昔日侵略者的经济殖民地。”[13]171事实多次证明郝柏林、马大猷等在我国科技领域有重要贡献的科学家的呼吁具有深远的战略意义。2008年,郝柏林院士在科学网的微博急切喊话:“痛下决心,给献身于软件事业的科学技术人员最好的环境和最高的待遇,以20—30年为期在我国发展出真正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系统软件和科学工程计算软件。”[13]94如果郝院士的喊话得到重视,如果他的预期得以实现,近年来国外对我们在操作系统上的“卡脖子”也许就不会那么底气十足了。
在前面第三节笔者呼吁应对关键的“卡脖子”问题,应该采用杨振宁所说的“攻关式”科研模式。然而要开展自然科学基础研究,需要的却是与此相对的科研模式。1983年,杨振宁明确指出:“我希望提出来的是,科学的研究不只是攻关式的。我觉得,以中国这样一个大的国家,必须要在攻关式的科学研究这个想法以外,注意另外一个方式。我替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散兵战术’。”[10]459“散兵式”科研战术的用武之地就是自然科学基础研究:“真的有突破性的贡献……绝大多数不是攻关式的方法发展出来的。……真正科技里面的发展,很多新东西就是因为当时多半的人都不知道哪里面有问题,而被少数人提出来,所以(散兵式)才能有突破。”[10]460杨振宁尤其强调:“我个人觉得,中国目前对于这个‘散兵战术’方法的科学研究,注意得不够,我提出来跟大家谈,希望中国对这方面多注意。”[10]459马大猷院士基于科技发展史,历数近现代科技重大成就,得出了与杨振宁相似的认识结论——重大发现与发明源自于个别科学家的杰出贡献,而不是科学家群体:“历年来的重大发现和发明都是个别科学家的贡献,近百年仍是如此……丁肇中的J粒子发现虽然有几十个学生做一般实验操作、数据记录并从中学习,但直接发现J粒子的实验还是丁肇中一个人做的。王淦昌院士发现带奇异夸克的反粒子情况与此相似。”[17]综上所述,只有我们国家重视自然科学基础研究,并把基础夯实,才能为前沿核心技术的研发提供坚实的保障,未来我们才能够彻底不被“卡脖子”。
(三)不升级科研管理理念,无法彻底摆脱被“卡脖子”。2003年,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召开的“九华论坛”上,郝柏林院士尖锐地指出:“目前我国科学技术发展的关键问题是生产关系束缚着生产力,必须大刀阔斧地解放生产力,撤销一大批管理和评估机构,让科学工作者自由地去进行研究。科学管理部门的主要任务是改善科学研究的环境和支撑体系。”[13]402005 年,马大猷院士也曾明确指出,我国在科研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束缚了科技人员才能的充分发挥:“我国有不少科学技术人员具有良好的研究工作基础,但是科技工作的水平不高,原因何在?主要是(科研管理)体制问题。”[18]马院士认为,问题的根本在于科技管理者误以为科技管理工作等同于普通的行政行为。他呼吁:“要用科学的方法领导科研事业,不能用一般行政方法领导。”[19]要建立科学、合理、规范的科研管理体系,关键在于领导同志,“科研领导要用心选好人才,组织好队伍,创造宽松的环境,使科研人员专心致志从事科研。‘两弹一星’是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科研成就,聂荣臻元帅打破了传统,以科学的方法领导,在短期内取得惊人的成就,改变了我国的国际地位。”[19]在马大猷院士看来,科研管理者最为重要的是正确地为自己的工作定位,即应该像聂荣臻元帅那样,把为一线科学家的研究工作服务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而不是去指挥科学家具体做什么以及怎么做,也不是去找麻烦、干扰研究工作,而是在其他方面以给科学家创造便于工作的条件为己任:“基础研究工作如何组织领导?基本原则是支持、帮助合格的科学家充分发挥聪明才智,不干涉。从事基础研究工作的科学家需要有科学修养,有独立的见解和设想,这样有真知灼见的科学家谁能指导他具体工作呢?……自认可以指导合格科学家工作的人,何不按自己的见解去解决问题,做出科学贡献呢?”[20]
综上,只有中国科研管理理念得以升级,才能极大地激发我国科技工作者的科研热情,从而焕发出更大的创新能力。
(四)不精致管理科研经费,难以摆脱被“卡脖子”。今天的自然科学以及工程技术类科学研究,靠单个科学家个人的经济能力足以支撑的已经甚为罕见。我国科研经费管理的第一个问题是:真正需要资助的人和项目得不到资助。2012年,笔者在一篇分析历史上法国科学界的陋习的文章结尾,谨慎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的科学技术缺乏自主创新能力,是不是有类似于曾经阻碍法国科学技术发展的因素制约着今天中国科学界的发展呢?”[21]今天笔者敢于肯定地说,我国科技界,进一步说我国学术界不利于科技发展、知识进步的人为因素早已成为不能忽视的客观存在,其危害体现在各层次的方方面面。首先从科研经费来说,申请各种基金项目,隐形的决定性力量在有的学科和领域,已经成为主导。有的科研项目,不用深入论证,就可以看出其完全不具有可行性,却可以获得资助;不仅不具有可行性的项目能够获得资助,而且还可以顺利结题。低水准的项目无论成功立项还是得以顺利结题,在某些环节如果没有人特别关照,是很难过关的。此类现象的存在,势必造成一个后果:真正有能力的研究者、真正有意义的项目,因为申请者是无人关照的素人,成功率大大降低,只能靠运气。早在1994年,马大猷院士就指出在国家重大项目中也存在类似问题:“科研单位的部门所有制与攻关项目的产业部门管理,仍形成一种垄断,‘肥水不流外人田’,致使‘非嫡系部队’难以投入主战场。只有那些难啃的骨头和经费很少的项目,才肯交给‘非嫡系部队’干。于是大量应用研究和开发研究力量被闲置,对攻关项目解决不利,造成极大浪费,这种情况应切实纠正。”[22]
第二个问题是:已经投入的科研经费,很多未能有效用于科研本身。近些年来,我国在科技研发领域的经费增长速度快、实际经费额度大,已成客观事实。1993年,我国科研经费预算增长速度居世界第一[23]。中国科研经费2013年就已经超日追美[24]。2018年报道中国科研经费投入1.78万亿元,投入力度再创新高[25]。然而,2011年多家媒体指出:“中国科研经费60% 流失。”[26]因此,在国家增大科研投入的同时,科研经费的浪费十分严重。这类事实,科研一线的科学家更加了解。2004年6月6日,郝柏林院士在电视访谈中指出:“(国家)这几年在科学技术方面的投入确实明显地增加了……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还有一个是怎么把钱花好,把钱用得正确。我觉得这方面存在的问题很多。有一些非常贵重的科学仪器在很多国家,在一个大城市里只有一套。我们现在可以有很多套,从西直门到颐和园这一条路上,就有几套,每一套都是使用得不足的,每一套上都没有创造出很多新的成果。”[13]45郝院士期待国家建立严格的科研经费管理以及科研项目问责制。2003年,他明确指出:“对1980年以来拿过30万元以上资助、早已验收通过的项目,进行一次回顾性的检查,看看立项时和验收时列举的目标和成果,有多少是经受住时间考验、在国内外有影响或后续工作可查的。”[13]412006年,他再次呼吁科研管理要更加透明化:“凡是国家给予资助的课题,除涉及安全保密者外,都应在网上长期公布,接受科学界和社会的监督。”[27]
无论从经费投入回报的角度,还是从科研队伍巨大的角度看,我国科学家做出的世界一流科研成果的数量都难以令人满意。郝柏林院士指出,原因之一是真正有能力、应该在科研一线工作的人成了向国家和社会讨钱而不再做研究工作的名流和老板。2004年,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一个看法:科学家是普通劳动者。……你搞科学,就得每天坐在那儿或者做实验,或者像我们算东西、写程序,坐在屏幕前头工作。可是我们国家现在有相当一批年轻力壮的人,头衔很多,工作时间很少。这个问题现在非常严重。我知道一个挂首席科学家头衔的年轻人,创纪录的时候,一个星期之内在上海和北京之间飞三次。两头的会都等着他,他都必须参加。……他怎么自己工作?怎么指导学生?我们国家的许多重大项目,谁在那儿完成?说得不客气一点,硕士生、博士生是完成我们国家许多重大项目的主力。那些项目的真正的‘带头人’没有时间干活。这种情况不正常。这样做,我们的研究工作深入不下去。”[13]47这样的“首席科学家”不仅是在浪费国家的科研资源,而且是在直接拖国家科技发展的后腿。
科学技术发展策略问题、科技长期目标与短期任务问题、科技发展与工农业关系问题、科技研发与资助体系合理化问题、科研经费具体管理问题、科技人才培养与教育理念问题,等等,概言之都不外乎科研与教育理念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只有建设合理而有效的管理机制才能实现。合理、规范的科研运作机制是中国科技焕发持续活力的根本保障。
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往往有不同的认识与感悟。可以试想:那些处心积虑决定卡我们脖子的人,经过缜密推演才确定了从哪些技术角度向我们发难。之后,他们一定期待看到“卡脖子”行为带来了怎样的效果,而这又取决于我们如何应对。他们最期待的一定是:我们无法展示令他们担忧的决策与措施,我们失去了应对的理性和睿智。回望过去,我们没深究、更没纠正使我们落后并导致被“卡脖子”的原因。面向未来,从较长时段看,我们没有积极寻找最科学的、最有效的攻克“卡脖子”技术的科研战术;从较短时段看,我们打不出最为有效的反制组合拳。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头痛医头、哪弱补哪,我们放弃举国的优势,或者听任地方政府热热闹闹、貌似充满正能量地各自为战去技术攻坚……总之,只要我们放弃理性与科学的态度,他们就会喜出望外,并因为看到我们不当的应对行为导致财富浪费、长期攻关无效而失去信心,更由衷窃喜、内心鄙视我们的无能。然而,中国人的智慧永远存在,只要我们充分动用我们的智慧,他们期待的结果就不会出现,我们有能力靠我们的智慧彻底终结“卡脖子”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