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

2021-01-07 00:42[法]马塞尔·埃梅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巴纳马术玛丽

[法]马塞尔·埃梅

1

马戏班巡回演出已近尾声,到里昂的时候,马戏班举行盛大演出,矮丑照例登台,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并没有看出他有丝毫的反常现象。他身着彩服,由蛇人搀扶,粉墨登场。

那蛇人像一根细长的杆子,矮丑仰面望去,看不见他的顶部。两个宝贝,一高一矮,高的高得超众,矮的矮得出奇,观众一见便哄堂大笑。蛇人跨一步,矮人就得连走六七步。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個个捧腹揉胸,说道:“真是一对活宝,叫人笑破肚皮,尤其是那个矮丑,豆大的一点个儿,听听他那副细嗓门……”

矮丑时不时朝黑压压的观众瞥一眼,只见最后几排座影影绰绰,隐没在昏暗中。场内喧哗也好,盯着看他也好,他全不在乎。他登台表演,不像其他演员,从不提心吊胆。大象托比登台,就凭它是大象;同样,矮丑就凭他是矮丑,根本用不着去迎合观众。

节目一演完,他跑跑颠颠地退场,蛇人一把将他拎起来,滑稽的动作又赢得全场一片掌声。罗瓦亚尔把他接过来,用大衣一裹,领他来到班主巴纳布恩先生面前。

“您这个矮丑真出色,”巴纳布恩先生说,“不过,作罗圈揖时要注意姿势。”

“是,先生。”矮丑回答说。

说罢,他走到女马术师热尔米娜身边。热尔米娜小姐在幕后正准备出场,她穿玫瑰色紧身裤,黑丝绒紧身衣,毕端毕正地坐在圆凳上,生怕弄皱了桃红色纱短裙和花领。女马术师将矮丑抱到自己膝上,亲亲他的脑门,又抚弄抚弄他的头发,慢声细语地同他闲唠。平时,女马术师身边总围着些男人,向她说些神秘莫测的话。这类逢场作戏,矮丑早已司空见惯,他甚至能把那些话重述一遍,笑容与眼神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他始终弄不清这些话的意思。

每当热尔米娜小姐纵马上场,矮丑便跑到上场口,站在看台旁边。孩子们一见到他,便指着他嘻嘻笑着说:“看小矮人呀。”

场上在表演马术,只见热尔米娜小姐在马上左右翻腾,桃红纱短裙满场飞舞,看得矮丑眼花缭乱;马戏场内的嗡嗡嘈杂声、热闹的气氛,使他感到困乏,上下眼皮直打架。于是,他回到一辆车上,玛丽大妈给他脱掉衣裳,服侍他上床睡觉。

2

从里昂去马孔的路上,约摸早晨八点钟的光景,矮丑一觉醒来,发起高烧,嚷嚷头疼得受不了。老玛丽让他吃了一服药,还把手伸进被窝,摸摸到底怎么样。这一摸叫她大吃一惊:小矮人的脚居然顶到床栏杆了,可平时少说要差三十厘米呢。

玛丽吓坏了,眼看着矮丑继续长个儿,矮丑又疼又怕,连声叫唤,说话的嗓音都起了变化,虽说还带点童音,却已向青春时期的喉音转变。

“玛丽呀,”矮丑说,“疼得我受不了啦,身体就像断成几截,又好像巴纳布恩先生的马套着我,把我的手脚往四处硬拉。玛丽,我到底怎么啦?”

“因为您在长个子呢,小矮子。您别瞎闹啦,大夫准有法子把您治好。以后,您还会照样同蛇人搭档,上场表演,您的老玛丽还会照样疼您爱您。”

“您若是个男的,愿意做个矮子呢,还是愿意像巴纳布恩先生那样,做个蓄着小胡子的堂堂男子汉呢?”

“男人蓄起小胡子,看起来是讨人喜欢,”玛丽答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个小矮人也不错呀。”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小床已经容不下矮丑了,他只好蜷着身子,但即使这样,床也不见得宽绰。他的个头儿眼看着见长,到达马孔城的时候,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了。她急忙把巴纳布恩先生请来,班主见此情形,惋惜不迭,低声劝慰道:“可怜的小伙子,您的饭碗算砸了……”

巴纳布恩先生量量矮丑的身高,好家伙,长了六十厘米。班主无法掩饰内心的气恼,说道:“实在派不上用场了。这么个小伙子,除了身高一米六五,别无所长,请问,要他有什么用呢?唉!他若是再长出一个脑袋,或者长出个大象鼻子,只要有点畸形的东西就成,我也不至于这样为难了。可是,他不过是突然长高,说实在的,这叫我怎么办呢?而且,矮丑,今天晚上的节目还是麻烦事呢,找谁来替您呀?瞧,我还叫您矮丑,其实,应该称呼您的名字:瓦朗丹·杜朗东了。”

巴纳布恩先生叮嘱玛丽,千万不能让这件事泄露出去,免得在马戏班演员中引起骚乱。于是,他们一致推说矮丑病重卧床,不能见人。临下车,巴纳布恩先生又量了一次病人的身高,矮丑又长了四厘米。“长得还真快,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能长成个巨人,凑凑合合上得了台。还有,他的衣裳已经不合身,把我那套已经穿不上的栗色条纹灰礼服拿给他。”

3

到了晚上八点钟,瓦朗丹明白病痛已告结束。他身高一米七五,俨然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老玛丽左瞧右瞧看不够,合着手掌,夸他漂亮的小胡子,还夸他肩宽背阔,体态丰满。

听到这些恭维话,瓦朗丹心里自然美滋滋的,可是他并没有用心听,因为,令他惊喜交集的事情还多着呢!就拿他身边的东西来说,那盏风灯啦、那只盛满水的桶啦,从前他都觉得死沉死沉的,现在用手掂掂,几乎没什么分量了。他感到浑身上下全是劲,周围的东西也全变小了。矮丑头脑里与想象中的所有概念、所有见解,也都起了同样的变化;昨天他还觉得脑子里很充实,现在却发觉不够用了;每当他要开口讲话,总像缺了点什么似的。这时他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结果他无时无刻不发现新鲜东西,不禁连声惊叹。

巴纳布恩先生总是个大忙人,开场之后,他到这辆车上照了个面,乍一见没认出瓦朗丹,还以为是老玛丽请来的大夫呢。

“怎么样,大夫,您觉得他病情如何?”

“ 我不是大夫, ” 瓦朗丹答道,“而是病人,是这里的矮丑。”

巴纳布恩先生瞪圆了眼睛,还好,他这个人脑子转得快。“多神气的小伙子!”他说,“难怪他穿上我的衣裳这样合身。”

“巴纳布恩先生,您还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聪明!真叫人难以相信。”老玛丽感叹道。

“嗯!老弟呀,您发生的这种变化,确实很怪,究竟会有什么后果,还很难说。可这会儿,您总闷在车里也不是办法,跟我出去透透气吧。碰见什么人,我就说您是我的亲戚。”

倘若没有巴纳布恩先生陪着,瓦朗丹准会愣头愣脑,出些古怪的事来,比如,在马戏场上跑几圈,试一试他这双新腿的工夫,或者亮一亮嗓子,喊几声,唱两句。

“生活真美啊!”他说,“昨天晚上,我还没有这种体会。个子稍微高一点看世界,它就显得大多啦……”

“这话不错,”巴纳布恩先生答道,“然而,世界看上去很广阔,其实不然,也许用不了多久,您就会有感受。”

二人信步走著,迎头碰见从车厢里出来的蛇人。蛇人生性忧郁,他走到二人面前停下,见老板身边的人是个容光焕发的壮小伙子,只是冷冷地打量一眼。

“小矮人怎么样啦?”蛇人问道。

“情况不妙,”巴纳布恩先生答道,“大夫刚才来过,已经把他送医院了。”

“ 也可以说, 他性命难保了。”瓦朗丹憋不住,快活地插了一句。

蛇人擦了擦眼泪,临走说:“他是我最要好的伙伴。他的个头那么小,根本就容不下半点坏心眼。他脾气温和,为人又厚道。每当他把小手放在我的手中,我俩一块上场时,别提我有多高兴啦!”

瓦朗丹听了很受感动,本想告诉蛇人,他就是小矮人,依旧安然无恙。可是他怕这样一讲,要贬低自己,承认自己过去是个残疾人。

蛇人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两声走开了。

巴纳布恩先生对瓦朗丹说:“您原先有些好朋友……”

“我今后还会交新的。”

“ 这很可能…… 可是朋友和朋友不一样,蛇人是个靠得住的朋友,从不指望您报答他。”

“也从来不用害怕我会坑害他,巴纳布恩先生。”

“说得对,瓦朗丹先生。老玛丽说得好,您确实变聪明了。”

他俩走进马戏班,逢人就得解释一遍,说矮丑刚住进医院,恐怕再难见到他的面了。大家都抹抹眼泪,说几句伤心话。可是,谁也没有理睬瓦朗丹,尽管巴纳布恩先生把他介绍给大家,称他为表弟,可是谁都好像没看见他似的。大家全是为了他而这样悲伤,他本人却讪讪地站在一旁,仿佛成了局外人。

瓦朗丹见无人理他,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扫兴,竟怨恨起矮丑在大家心目中还占着那么重要的位置。

马戏场上,蛇人正表演他的拿手好戏,看台上的赞叹声一阵阵传来,瓦朗丹听着还颇有些羡慕。

从前,他也曾博得观众的喜爱,而且,他希望今后还能博得观众的喜爱。他年富力强,聪明伶俐,如今又变成了完美无缺的人,观众怎能不格外欣赏呢?

4

瓦朗丹没有心思再继续观看演出,急着想出去见见世面,便举足来到街上。他的身体脱离了侏儒的形体以后,顿觉有了力量,有了自由,心中好不得意。然而好景不长,这种陶醉的心情转瞬间便消逝了,因为过往行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他已经成为普通人,但不大理解自己的新处境,还继续想着从前的情景:马戏班每到一个城市演出,蛇人或老玛丽只要带他一上街,行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长高了,”他叹道,“可是,却没人理会。做一个美男子,如果谁都视而不见,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个世界好像专门为矮人创造的。”他闲逛了一刻钟,觉得市场异常单调。有生以来,他从没有感到这样孤独过。他想到巴纳布恩马戏场上这时灯火通明,悔不该跑了出来。

瓦朗丹信步朝马厩走去,看见热尔米娜小姐坐在圆凳上,一个马夫正给她的坐骑备鞍。瓦朗丹乘机端详女马术师,在她身上又发现了新的迷人之处。对小姐鲜艳的花领、红黑相宜的服装,他已经兴趣不大,倒是她那苗条的身材、健美的双腿、纤纤的脖颈,以及道不出名来的奥秘,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坐在热尔米娜小姐的膝上,脑袋偎依着黑丝绒背心里微微隆起的胸脯;想起那种情景,他不禁微微发抖。现在个头太高,身体太重,恐怕再难坐在热尔米娜小姐的膝上了。

“我叫瓦朗丹。”他对女马术师说。

“记得刚才见过您,先生。我这会儿很伤心,因为我的朋友小矮人住院了。”

“ 这没什么了不起…… 我要向您说,您太美啦。您这一头金发真漂亮,还有您这双黑眼睛、鼻子、嘴唇……一见到您的仙姿与神采,为什么我的眼睛就迷离恍惚了呢?”

热尔米娜小姐觉得他的话很中听,便专心一意地听他讲下去。

瓦朗丹接着说:“我怎样才能使您理解我的心意呢?我情愿将一笔与您的美貌相称的财富,奉献到您的面前!”

马术女郎嫣然一笑,可是,就在这当口儿,巴纳布恩先生撞了进来,听到了瓦朗丹的话。“别听他胡扯,”老板对热尔米娜小姐说,“他呀,一个铜子也没有。他的话比巴塔拉克的还玄乎,巴塔拉克至少还会演小丑,有一套出色演技。”

“我也一样啊,”瓦朗丹接上说,“我也有一套出众的本领呀,观众一见我上场,就掌声不断。”

“那,您是演什么的?”女马术师问道。

巴纳布恩先生赶紧把话岔开,把瓦朗丹拖走。等周围没有旁人,巴纳布恩先生才对他说:“哼!瞧您这一表人才!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您原先身高九十五厘米,是我们马戏班的光荣,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一想起来怎不叫我惋惜!这会儿您再上场试试,看看观众还买不买账……说实在话,您追求追求姑娘倒是挺美的;她们呢,甚至不知道您是靠什么活着的。”

“靠什么活着?”瓦朗丹重复说。

看他那副天真无知的样子,根本没想到缺了什么东西就不能生活,巴纳布恩先生只得竭力开导他,向他解释金钱能派上什么用途,一个正经人挣钱有多艰难。瓦朗丹领悟得相当透彻,只是对爱情还不大死心。“照您看,热尔米娜小姐肯嫁给我吗?”

“绝不可能,”巴纳布恩先生答道,“她这个人相当精明,绝不会干这种傻事。嗯!您若是个名演员嘛,兴许还……”

5

瓦朗丹为了赢得热尔米娜小姐的爱情,再说他也懂得了在生活中,除了矮人或者大象,谁都得干点事情,于是他决心要当一个名演员。首先得选择一种节目,瓦朗丹先跟巴塔拉克学演小丑,可是,学了几个小时,巴塔拉克就好意劝他说,他在这方面搞不出名堂来。

瓦朗丹无可奈何,又跟两个日本人学杂耍,后来凑凑合合能耍上两个木球,但他心里明白,往后休想再有长进了。后来他又改学别种杂技,也没有做出突出的成绩。他无论学什么,都相当灵巧,可是又超不过一般水平。

连连受挫,弄得瓦朗丹垂头丧气,连马戏演出都不好意思看了。他觉得马戏班所经过的城市,同他头一回只身闯出去闲逛的那座城市一样,全都那么暗淡阴森。

巴纳布恩马戏班到达巴黎的时候,瓦朗丹变成正常人已近一个月了。演出从第一天晚上起,就一直座无虚席。瓦朗丹站在后台,同穿号衣的仆人与准备出场的演员混在一起。他这时已经丧失了从事艺术生涯的一切希望,他最后一次尝试,是学驯兽,结果同前几次一样,仍以失败告终。

瓦朗丹瞧着热尔米娜小姐在场上跑马,只见她立在马背上,向观众张开双臂,用微笑回报掌聲。

瓦朗丹心想,马术女郎可一次也没有向他微笑过。他这样孤独,不免感到厌倦与羞愧。马戏班的大部分伙伴陆续上场了,他们的每一场表演,都使他想起是他的一次失败。

“完啦,”他叹道,“我永远也上不了场了。巴纳布恩马戏班里,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他朝观众席瞥了一眼,发现不远的地方有几个被柱子挡住视线的空座。他走过去坐下来,暂时把苦恼置于脑后。周围的观众边看边议论,赞扬马术女郎姿势优美,技艺高超。瓦朗丹忘记了身份,也从旁插话,评论起来,他成了观众的一员,不假思索地为演员鼓掌。“瞧,热尔米娜小姐总是向我们微笑!”他和观众异口同声地说。

演出结束,瓦朗丹随着观众的人流到了出口。他再也不憧憬艺术家的生涯,再也不渴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反而因为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而高兴,用不着总是为自身操心了。巴纳布恩先生望见他坐在观众席上,便久久地注视着他,散场时见他混杂在人群中,渐渐远去,成了一个黑点,同周围的点点人影一般无二。于是,巴纳布恩先生对身旁的罗瓦亚尔先生说:“对啦,罗瓦亚尔先生,我还没有告诉您呢……矮丑已经死了。”

//摘自《埃梅短篇小说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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