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出其东门》解疑

2021-01-07 19:23杨延平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东门城门

杨延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出其东门》是《诗经·郑风》中的一首小诗,短短的四十八字之中却有许多令人难解的疑点。无疑,理清文章之疑将会使我们更加清楚地理解这首小诗。因此,本文将重点对诗中的几个疑点解疑,希望可以促进对本诗意义的理解。

一、关于“东门”

东门何指,毛传和郑玄在诗中没有交代,孔颖达也只在疏中释为“郑城东门”①本文对《诗经》及毛传、郑笺、孔疏的引用皆据阮元《十三经注疏·毛诗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以下引《礼记正义》《周礼注疏》等亦用此《十三经注疏》版,故不再一一出注页码。。[1]在《郑风·东门之墠》中,毛传释“东门”曰“城东门也”,郑玄同之。孔颖达在《陈风·东门之池》中概言之曰:“诸诗言东门皆是城门。”[1]以此,则此处的东门也应如孔颖达所解释的那样,即“郑城东门”无疑。然则何以是“东门”,而不是其他的门呢?于此问题,却古来无说。

据文献记载与考古研究,东门相比于其他的城门而言,有其独特的优势。

首先,东门外面有一片广阔的空地,位于东门与黄水河之间,适合人们游玩。同郑风中的《东门之墠》说东门外有墠,毛传释为“墠,除地町町者”。[1]马瑞辰认为“《祭法》郑注:‘封土为坛,除地为墠。’《说文》:‘墠,野土也。’‘坛,祭坛场也’”。[2]227王先谦以为“陈乔枞云:‘毛传“除地町町”,言除地使之平坦。’《论衡·语增篇》‘町町若荆轲之闾’,谓夷其里若平地也。墠,《王霸记》曰:‘置之空墠之地。’空墠,犹言‘空坦’也。愚按:《说文》‘墠’下云:‘野土也。’‘坦’下云:‘安也。言其地平安无险阻也’”。[3]361由此可知,郑城东门之外平坦易聚集,且郑韩故城遗址亦可为之证明。[4]83

其次,东门外面有类似瓮城的建筑,为人们游玩增加了安全保障。本诗的第二章有“闉闍”一词。毛传解释为:“闉,曲城也。闍,城台也。”郑玄认为“闍读当如‘彼都人士’之‘都’,谓国外曲城之中市里也”。[1]虽然“闍”意不同,但对于“闉”字,二人都认为是“曲城”的意思。孔颖达也认为,“上言‘出其东门’,此文亦言‘出其闉阇’,字皆从门,则知亦是人所从出之处”。[1]则“闉闍”当与“东门”相类。马瑞辰以为“《说文》:‘闉,闉闍,城曲重门也。’引《诗》‘出其闉闍’。又曰:‘闍,闉闍也。’闉闍二字当从许君并言之,谓出此曲城重门,义始明显。闍为台门之制,上有台则下必有门,有重门则必有曲城,二者相因。‘出其闉闍’谓出此曲城重门,故闉闍二字皆从门。《笺》读闍为都,失之”。[2]284王先谦据《韩诗》认为“《韩诗》说:‘城内重门也’”。[3]368《左传·隐公四年》记载道:“故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5]“东门”之所以围困五日不被攻占,或许就和“闉闍”有关。陈钦龙就说道:“所谓的城曲重门,当无疑是指城门外的瓮城设施。”[6]由上可见东门确有瓮城一类的建筑,能保证城市的防御安全。

第三,经考古证明,居民区大都分布在东门附近,且有多条大路连接到东门,便于人们的出行①李海明认为逵路直接连接东门,且薰隧、故城东西向的主要道路与东门相连接。且在逵路两边形成市场,商业繁荣,人口富庶。。[7]26

第四,孙立认为“春秋时期郑国东门外的‘墠’和陈国东门外的‘宛丘’原为祭祀用地,后成为一个热闹的男女社交场所”。[8]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却把古代的规矩保持了下来。郑人之所以选择东门,也是有特定民俗影响的。

以上就是东门的优势。然而关于郑城的城门,《左传》和《史记》记载颇多,大约有十四个,分别是东门、渠门、桔柣之门、师之梁门、北门、西门、鄟门、皇门、旧北门、墓门、闺门、南门、仓门、时门等。但根据最新的考古结果,东门和北门是得到考古证明和学界普遍认同的,其余诸门现无明确的考古成果②相关结论详见:史念海《郑韩故城溯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第4期,第21页);马俊才《郑、韩两都平面布局初论》(《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9年第2期,第119页);李玉洁《郑国的都城与疆域》(《中州学刊》2005年第6期,第163页);陈钦龙《郑韩故城的军事防御功能探析》(《洛阳理工学院学报》)2009年2期,第62-65页。。许宏认为郑都新郑是实用性的“内城外郭”的城市布局,或许有些城门是郭门也未可知。因此,此处只能以同向的城门概而论之。其他方向的城门与东门相比则有许多不利因素:

其一,南边的城门离居民区较远,如若出城还要经过洧水(今名双洎河),交通不便。据史料记载,当时的郑人是遵从“将墓地安排于居址之西、南的规则的”,[9]后经考古发现,南边城门外多为国君贵族与平民墓葬,不适合人们游玩③李海明认为等级较高的贵族墓一般分布在城内,且多在城东南部并且以宗族为单位集聚分布。如:城东西南的后端湾贵族墓地。同时一些早期的平民墓葬也多分布在城东的东南部,如城东南部的热电股份公司纸箱厂墓地遗址。。[7]51

其二,西边的城门位于西城附近,根据郑城都城的建筑,普通民众是很难去西边的城门附近游玩的。杨宽认为,东都成周(今洛阳)的建制,是西边的小城连接着东部大郭。其中的小城为王城,王公贵族居住,以宫殿与宗庙等建筑为主;东部的大郭则主要用于安置“国人”,驻扎大军,以及殷遗贵族,是当时市民的生活中心。另外,城市的布局都是坐西朝东的,以东为尚,东门是正门。这一情况不仅形塑了当时一些诸侯国的城市布局,而且其影响一直延续到东汉以前(包括西汉长安)的城市布局。而后来的坐北朝南、以南为尊的城市布局则是从东汉才开始的。具体到郑城的建制,杨宽在书中说,“新郑故城东南靠洧水(今名双洎河),西北靠黄水,位于二水交接的三角地带,呈不规则的方形”,“整个西‘城’和东‘郭’的布局,都是坐西朝东的,是以东门为正门的,手工业作坊和市区,主要分布在东郭内”,并且“中间有一道南北向的隔墙”。[10]李学勤主张“(郑城)由一南北向的隔墙分为东、西两城。西城可称为内城,东城可称为外城”。[11]许宏也认为“城址分东、西两城,中有南北向的夯墙”。[4]82

其三,北边的城门,位于西城的“北门”自然是普通人无法进出的,且距离居民区较远,交通不便。而位于东城的北墙是否有城门,各家说法不一。从许宏的《大都无城》和李学勤的《东周与秦代文明》两书所提供的地图来看,东城的北墙是没有城门的。然而李海明推测认为“鄟门”位于东城的北墙。[7]20即使东城的北墙有“鄟门”,但“鄟门”外面没有瓮城,由于不是都城的正门且距黄水河较近,出于安全考虑,是不会经常开启的。所以人们一般也不会通过“鄟门”出去游玩的。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东门并不是随意一说,而是有客观事实依据的。

当然,还有学者认为,之所以会是东门,是因为“以殷商为代表的东夷族,重视的基本方位是东西”,[12]具有宗教的因素。笔者不这么认为,如果真如作者所言,则同为东夷的《齐风》中为何没有东门呢?被郑国吞并的桧国,其风为何没有东门呢?同为殷商后裔居住的邶鄘卫三地,其风为何没有东门呢?由此可见,东门之为游乐之地或许是由其城市建制、地理位置与特定民俗所决定的。

二、“云”“缟衣”释疑与綦巾为染

《出其东门》两章重章叠唱。则“云”与“荼”应该相同或相近。《诗经》中这种重章叠唱的例子比比皆是,如《鄘风·桑中》三章的“唐”“麦”“葑”三者都是植物;《卫风·考槃》三章中“涧”“阿”“陆”三者都表示方位;《卫风·木瓜》三章更明显,“木瓜”“木桃”“木李”是三种水果,而“琼琚”“琼瑶”“琼玖”是三种美玉;《王风·黍离》三章中既有表示稷的生长状况的“苗”“穗”“实”,又有表示内心状态的“摇”“醉”“噎”;和《出其东门》同在郑风的《扬之水》也是“楚”“薪”相对,重章叠唱。

对于“云”,毛传认为“如云,众多也”,郑玄认为“如云者,如云从风东西南北,心无有定”。对于“荼”,毛传认为“荼,英荼也。言皆丧服也”,郑玄以为“荼,茅秀。物之轻者,飞行无常”。[1]从《传》和《笺》来看两者并没有任何联系。孔颖达认为两者取“白”和“多”意。荼作为一种草,易生长且分布广,符合多意。但云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明显和荼不是一个门类,而且云多为团片状,若以“多”言,则是以面积的大小而言,不是以数量的多少来说的。即使如数量众多的卷积云,也只是一种特殊的天气状况,不多见。因此“云”与“荼”既不是同一类,且“多”时的状态也不一样。根据《诗经》重章叠唱的原则,则此“云”或当为“芸”字之误。《说文》云“芸,草也,似目宿”,[13]与荼同类。《尔雅翼》云:“芸,类豌豆,丛生,其叶极芳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今谓之七里香。”[14]丛生即丛聚而生,符合多意。这样两者既都含有“多”之意,验合传言“公子五争,兵革不息,男女相弃”之说,又能两章重章叠唱,符合《诗经》体例。

关于“缟衣”一词,诗经中就只在《出其东门》中出现一次。毛传解释为“缟衣,白色,男服也”。郑玄认为是“作者之妻服”。[1]缟衣是白色衣服,定不为毛传所谓的“丧服”。两者虽然颜色相近,但是制作材料却不一样,丧服为“麻”,而缟衣为“绢”。

《仪礼·丧服》云:“丧服,斩衰裳,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菅屦者。传曰:斩者何?不缉也。苴绖者,麻之有蕡者也。苴绖大搹,左本在下,去五分一以为带。齐衰之绖,斩衰之带也,去五分一以为带。大功之绖,齐衰之带也,去五分一以为带。小功之绖,大功之带也,去五分一以为带。缌麻之绖,小功之带也,去五分一以为带。……疏衰裳齐,牡麻绖,冠布缨,削杖,布带,疏屦,三年者。……疏衰裳齐,牡麻绖,冠布缨,削杖,布带,疏屦,期者。……疏衰裳齐,牡麻绖,无受者。……大功布衰裳、牡麻绖,无受者。……大功布衰裳、牡麻绖缨、布带三月,受以小攻衰,即葛九月者。……繐衰裳,牡麻绖,既葬除之者。……小功布衰裳,澡麻带绖五月者。……小功布衰裳,牡麻绖,即葛五月者。……缌麻,三月者。”[1]由此可见,丧服的材料是不同升数的麻,斩衰作为最重的丧服是用极粗的生麻布制成,齐衰也是用粗麻布制成,但衣服的边缘要比斩衰整齐,大功是用熟麻布制作而成,小功是用比大功更细密的熟麻布制成,最轻级的缌麻是用细麻制作的缌布剪裁而成。因此,“五衰”的原料都是“麻”而不是“绢”。

另外,白色在周代被规定为贵族色,对一般民众而言,是很难穿着的。士阶层的皮弁冠服就是白色的。《仪礼·士冠礼》载:“(冠者)兴,宾揖之。适房,服素积素韠,容,出房,南面。”[1]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皮弁冠服是武士的表现,更是军事权力的象征,士以下的阶层是很难穿着的。《礼记·郊特牲》云:“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葛带、榛杖,丧杀也。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送终、丧杀,所谓老物也。素服,衣裳皆素。”孔颖达解释说:“素服,衣裳皆素者,谓白素衣积素裳。轻直云‘素服,以送终’,不云‘皮弁’者,从上省文也。”[1]由此可见白色衣服也是可以作为天子郊祭时的祭服的,是一种高贵的服装,在等级森严的周朝,普通人很难穿着此种衣服。《周礼·天官·内私服》云“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祎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素沙。”郑注:“展衣,白衣也。《丧大记》曰:‘复者朝服,君以卷,夫人以屈狄,世妇以襢衣。’”“辨外内命妇之服,鞠衣,展衣,缘衣,素沙。”郑注云:“内命妇之服:鞠衣,九嫔也;展衣,世妇也;缘衣,女御也。外命妇者:其夫孤也,则服鞠衣;其夫卿大夫也,则服展衣;其夫士也,则服缘衣。”[1]这里的白色又是卿大夫以上的命妇所穿的服色,一般人更是不敢僭越穿着的。周代以正色为贵,而白色就属于正色之一。《礼记·玉藻》云:“衣正色,裳间色,非列采不入公门。”郑玄注:“谓冕服,玄上纁下。列采,正服。”孔疏:“玄是天色,故为正。纁是地色,赤黄之杂,故为间色。皇氏云:‘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也,绿、红、碧、紫、駵黄是也。’”[1]不穿正色的衣服就不能进入公门,由此可见正色对士大夫具有极高的重要性,是他们身份与礼仪的重要表征。此外,白色还是当时周朝贵族衣服的装饰之一。《释名疏证补·释首饰》云:“黻冕,黻,紩也,画黻紩文彩于衣也。此皆随衣而名之也,所垂前后珠转减耳。毕沅曰:‘黻冕’当为‘黹冕’。……黹冕,衣刺粉米,一章;无画,裳刺黼黻,两章,故得‘黹’名。《周礼》作‘希冕’。”[15]何谓黼呢?高诱在《淮南子·说林训》“黼黻之美,在于杼轴”下解释为:“白与黑为黼,青与赤为黻,皆文衣也。”[16]由此可见,白色对于周贵族之重要,普通百姓当时很难穿着。

马瑞辰认同许慎的说法,认为缟衣是未嫁女所服,既未嫁,则当无被弃之理,与小序矛盾,且据传世文献来看,并未有对出嫁与否的服装规定。无独有偶,缟衣一词在《礼记》中也只出现两次(《王制》与《内则》),然而两次出现的“模样”都是一样的,即“殷人冔而祭,缟衣而养老”,孔颖达认为《内则》篇是重而录之,后人虽知,但此为经典,仍存。《王制》篇中郑玄注“殷尚白,而缟衣裳”。[1]《国语》《史记·郑世家第十二》《毛诗正义·郑谱》等都记载了周幽王末年郑桓公友向太史伯阳父询问“逃死”之策,太史伯阳父建议桓公向东占领虢、郐之地以立国,后郑武公在西周亡后实现其计的事情。虢郐之地位于河南新郑附近,和卫国、宋国一样有大量殷商遗民。周王室对二王之后以客待之,不使之臣。因此殷商遗民原来的生活习惯得以保存。再加上东周以后“礼崩乐坏”,郑国的殷商遗民穿白色衣服也就是无足轻重了。由于郑国处于殷商贵族后裔之地,或许缟衣是殷商习俗的遗留与反映。

关于“綦巾”,毛传云:“綦巾,苍艾色,女服也。”郑玄则曰:“綦,綦文也。”即孔颖达疏中所言的“非染缯之色,故云‘綦,綦文’,谓巾上为此苍文,非全用苍色为巾也”。[1]然而,同为对郑笺的解释,孔颖达在前疏中却出现了不同:“有着缟素之衣、綦色之巾者,是我之妻。”[1]然则“綦”是綦色还是綦文呢?我们可以从下章的“茹藘”中得到答案。毛传曰:“茹藘,茅蒐之染,女服也。”郑笺曰:“茅蒐染巾也。”[1]茅蒐即茜草,根可作绛红色染料。同理,綦巾也应是苍艾色所染的巾,则毛说为长。孔颖达之所以前后的解释不同,或许是其在调和毛、郑时不小心的疏漏吧。

三、结语

在“东门”的问题上,前人多从民俗学的角度对其考量,很少注意到“东门”的现实因素,即诗中之所以是“东门”而不是其他的城门,除了受当时民风民俗的影响外,还受现实中城市布局的影响,而后者更是“东门”出现的决定性因素。相对于其他城门而言,郑国都城的东门具有地形与方位上的优势,这就使得东门成为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场所,故其频频出现于《郑风》之中。此外,诗中之“云”当为“芸”字之误,因为“芸”既与“荼”的特点相同,具有“多”意,又与“荼”共为一类,构成重章叠唱的诗歌特点。同时,“缟衣”应是殷商旧族遗留的表现。而“綦巾”当是苍色所染成的,并不是只带有苍艾色的纹饰。了解了这些,我们会对《出其东门》这首小诗更加清楚与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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