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青,李志远
王世贞的柳宗元诗文批评
李燕青1,李志远2
(1. 运城学院 中文系,山西 运城 044000;2. 辽宁理工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1)
在明代中后期复古文学派“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贞的著作中,有不少关于历代作家及其创作的批评,柳宗元亦名列其中。王世贞肯定了柳宗元的文学史地位,并对他的一些散文作品作出了具体评析。而对于柳宗元的诗歌,王世贞的关注不是太多,且总体评价不高。这是由王世贞的文学复古主张及其师法学习对象决定的。
王世贞;柳宗元;散文与诗歌;批评
王世贞是明代中后期复古文学派“后七子”的代表人物,文学大家、史学巨匠,是当时的文坛盟主,“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1]。他眼界开阔、才思敏锐,笔耕不辍、著作丰赡,其中所蕴含的丰富文学思想、史学思想,对当时和后世都有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在王世贞的诸多著述中,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对历代作家及其创作的批评,而作为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柳宗元,就名列其中。
在讨论历代散文的创作情况时,王世贞多次提到柳宗元。他认为,秦汉以来的散文创作有一个总的趋势,就是一代不如一代,而且每一个时代的文章都有其不足之处。这一点体现在每个时代代表作家的创作中:
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矣。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元无文。韩、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实。欧、苏氏振宋者也,其文虚。临川氏法而狭。南丰氏饫而衍。[2]102
王世贞认为,由于受到六朝浮靡不实文风的影响,“文至于隋唐而靡极矣”,而柳宗元、韩愈的文章却能做到“敛华而实”[2]221,所以,王世贞称赞他们的散文创作是“振唐者”,肯定了他们在唐代散文发展中所起的作用。
王世贞的上述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前七子领袖李梦阳的影响。李梦阳曾经劝人在借鉴和吸收前人创作经验时不要读唐代以后的作品。王世贞起初对此并不信服,经过后来的阅读和创作实践,他觉得李梦阳的话非常有道理:“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于笔端搅扰,驱斥为难。若模拟一篇,则易于驱斥,又觉局促,痕迹宛露,非斫轮手。”[2]38但是对于先秦两汉的作品,王世贞觉得固然需要用心研学,但对后世的作品也不能一概摒弃,而应该有所选择:
日取《六经》《周礼》《孟子》《老》《庄》《列》《荀》《国语》《左传》《战国策》《韩非子》《离骚》《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班氏《汉书》,西京以还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泳之,令其渐渍汪洋。[2]38
也就是说,与对先秦、秦汉之文的全面学习不同,在读“西京以还至六朝”以至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文章时,王世贞主张要选择那些写得比较好的文章“熟读涵泳之”,就能对自己的创作有好的促进[3]。即使是他不喜欢的六朝之文,他也主张进行有批判的学习:
吾于文虽不好六朝人语,虽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皇甫子循谓藻艳之中有抑扬顿挫,语虽合璧,意若贯珠,非书穷五车,笔含万花,未足云也。此固为六朝人张价,然如潘、左诸赋及王文考之《灵光》、王简栖之《头陀》,令韩、柳授觚,必至夺色。然柳州《晋问》、昌黎《南海神碑》《毛颖传》,欧、苏亦不能作,非直时代为累,抑亦天授有限。[2]150
在王世贞看来,每个时代作家的作品都有其特定的艺术特色,这是由作家所处的时代和他们各自的天生禀赋所决定的。所以,晋代潘岳、左思等人的赋作,东汉时期王文考的《灵光殿赋》,南朝齐代王简栖的《头陀寺碑文》,如果让处于唐代的柳宗元、韩愈来写,就不会那么得心应手。同样道理,柳宗元的《晋问》、韩愈的《南海神碑》和《毛颖传》,欧阳修、苏轼等人也可能写不出来。
此外,王世贞还把柳宗元和韩愈散文创作的总体情况作出了比较分析:
柳子才秀于韩而气不及,金石之文亦峭丽,与韩相争长,而大篇则瞠乎后矣。《封建论》之胜《原道》,非文胜也,论事易长、论理易短故耳。其他驳辨之类,尤更破的。永州诸记,峭拔紧洁,其小语之冠乎?独所行诸书牍,敘述艰苦,酸鼻之辞似不胜楚,摇尾之状似不胜屈。至于他篇,非掊击则夸毗,虽复斐然,终乖大雅。似此气质,罗池之死,终墮神趣,有以也。吾尝谓柳之早岁多弃其日于六季之学,而晚得幽僻远地,足以深造;韩合下便超六季而上之,而晚为富贵功名所分,且多酬应,盖于益损各中半耳。[4]18
王世贞认为柳宗元的文才优于韩愈却没有充沛的气势,“金石之文亦峭丽”,可以与韩文相媲美,但是大篇幅的制作,就不如韩愈了。王世贞认为柳宗元“诸书牍,敘述艰苦,酸鼻之辞似不胜楚,揺尾之状似不胜屈”,多有抨击夸饰之语,虽文采斐然,却违背了大雅温柔敦厚的原则。他称赞柳宗元的永州诸记写得“峭拔紧洁”,是短篇散文之冠,是“东京之洁峻有味者”[2]188。王世贞认为柳宗元的游记散文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得益于他自身经历的坎坷多变:早年学习六朝文风,晚年被贬谪蛮荒之地,所以能有更深的造诣。而晚年的贬谪生活,对柳宗元的创作更是一种促进:“穷则穷矣,然山川之胜,与精神有相发者。”[2]404
当然,王世贞对柳宗元散文创作的探究并没有停留在表面上,他还从构思、结构和行文方面对柳宗元的一些作品作出了分析评价。他认为,柳宗元的《晋问》“颇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状》“差存孟坚之造”[2]187;《梓人传》虽然表达了柳宗元的美好思想品质,然而从叙事行文方面来说,却“大有可言”[2]188。
《晋问》是柳宗元拟仿汉初辞赋家枚乘的《七发》而创作的散体大赋。柳宗元在《晋问》中自称“晋人”,以吴武陵打听晋地的掌故为线索,用铺张的手法介绍了晋地的山河形势,表里而险固;晋之物产丰饶,可以利民。但是,由于封建官吏的侵扰,这些良好的自然资源条件却“未为民利”。因此,柳宗元在最后赞美了晋文公的霸业之后,进一步提出了“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已,百货通行而不知所其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自利者是也”的政治主张[5]415。
《晋问》在思想上继承和发扬了楚辞的讽喻精神,艺术上的造诣也为后人推崇。宋代不少学者认为,自汉以来,文学大家拟仿《七发》的作品很多,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辨》、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左思《七讽》等,但是,上述作品几乎没有一篇可与《晋问》相比。可以说,《晋问》是柳宗元早期创作风格的完美展现。他在模仿古典文献并把它化为自已的独特风格时,表现出炉火纯青的技巧,显示了柳宗元已经具有倡导古文运动的实力。叶梦得说《晋问》“高出魏晋,无后世因缘卑陋之气”[6]。洪迈说:“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新机杼,激越清壮,汉、晋之间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7]王世贞虽然认为“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2]102,但对柳宗元的这篇文章所持的观点,却与宋人大体一致。
《段太尉逸事状》作于唐宪宗元和九年(814)柳宗元贬居永州期间,是作者给当时在史馆任职的韩愈作修史参考用的。他在《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中,谈了其写作动因:“太尉大节,古固无有。然人以为偶一奋,遂名无穷,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难在军中,其处心未尝亏侧,其莅事无一不可纪。会在下名未达,以故不闻,非直以一时取笏为谅(信)也。”[5]175很明显,柳宗元写此文的目的是要驳正当时一些人对段秀实的曲解。事情要追溯到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的部队在京师哗变,德宗仓皇出奔,原卢龙节度使朱泚被叛军拥立为帝。段秀实在被召议事之时,突然用笏猛击朱泚的头部,唾面大骂朱泚“狂贼”,终被杀害。柳宗元对段秀实的忠勇行为非常钦佩。然而有人说段秀实这一举动是“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柳宗元听后极为愤慨。他深知段秀实为人一贯刚直,“遇不可,必达其志”。为了让人们了解真实的段秀实,作者取其生平逸事三则,经恰当剪裁组织,生动描写,鲜明渲染,说明段秀实的刚勇是出自其性格之必然,从而使流言不攻自破。作者通过三件逸事,塑造了一个不畏强暴、关心人民、临财而不苟取的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同时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丑恶现象也有所揭露,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和史料价值。
此文在结构上也颇具匠心。每件逸事的开头,作者都交代了事件发生的时间。按时间顺序,“仁愧焦令谌”应在“勇服郭晞”之前,作者将它移后,把“勇服郭晞”提前来写,其好处是更能充分体现写作主旨。因作者要反击小人诽谤段秀实以笏击泚是“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的流言,就一定要强调他“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的品质,而“勇服郭晞”最能说明这一点。另外,这种先后倒叙也符合读者的欣赏心理。作者先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激烈的场面,能给读者一种强烈深刻的印象。然后写段秀实性格中仁信爱民的一面,对百姓的和好眷眷之意,文势跌宕起伏,布局富有变化。这样安排,能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
本文的另一显著特色是,全文不着一句议论,寓情于事,以形传神,繁简得当。作者在行文中没有感情用事,而是完全让事实和人物形象说话,他精心选取了段秀实生活中的三则逸事进行叙述。“勇服郭晞”一事,作者花了很多笔墨写其事件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余音,充分展示了段秀实的刚勇个性。“诣营陈辞”是这则事件的高潮,叙写尤为详细,令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仁愧焦令谌”一事,作者为展示段秀实仁心爱民的品质,在描述其为被打成重伤的农者洗血、裹疮、注药、哺食、卖马、偿谷等一系列行为时,不避琐细。而“节显治事堂”,作者用的是以简代繁的手法,笔墨简略。叙事行文虽寥寥数语,然而由于能抓住主要环节,收到了见微知著的效果,人物的识见和气节仍光彩逼人。
所以,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状》无论是从素材的选取、叙事构思还是语言艺术上讲,都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人物传记。王世贞将其与《汉书》的叙事艺术相比较,赞其“差存孟坚之造”,确实是一个比较高而又不失为公允的评价。
《梓人传》则是通过讲述一个梓人“善度材”“善用众工”却不能修理好自己之床的故事,生动形象地阐释了作为一名宰相应该“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才能治理好国家的道理。梓人在工作中,对“不胜任者,怒而退之”。这种做法与做宰相的“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的行事方式非常相似[5]478。文中引用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来说明人们的社会分工不同,应该各司其职。柳宗元认为一个好的管理者应该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细致掌握全局要领,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信任下属,且不干涉下属人员的工作,这样才能把工作做好,否则就不会收到好的管理效果。
文章在论述了梓人与宰相的相似方面之后,又宕开一笔,从主人的角度来论证其自以为是的做法对梓人工作造成的干扰与困窘:“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5]480面对这种局面,梓人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妥协,带着自己的技术和智慧悠然离去;一种是梓人如果贪图钱财,容忍主人的干涉,不愿意离去,就会不坚持房子的建筑原则,而按照主人的意图建造房屋。显然,无论是哪一种做法的结果都是不能建造出坚固的房子,从而导致房屋很快坍塌的恶果,给主人造成巨大损失。王世贞认为柳宗元的这段文字有重复啰嗦之嫌,令人生厌:
相职居简握要,收功用贤,在于形容梓人处已妙,只一语结束,有万钧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发而无味,发者冗而易厌,奚其文?奚其文?[2]188
综观全文可知,柳宗元这段文字的意思其实是说,作为一个好的梓人,既要有高超的技艺,也要有廉洁正直的品质,要有原则性;而作为一个主人,要做到用人不疑,对梓人予以充分的信任,不要随意去干涉他的工作,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好。其寓意是以此来说明最高统治者要处理好与宰相的关系,应该信任他,不要随意干涉他行使权力的自由,上级官员与下级官员之间也要这样做,国家才会被治理好。这样行文,论述全面细致,层层递进,思维缜密,充分有力地阐释了柳宗元的思想观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而王世贞却把关注的目光专注于“梓人”身上,认为柳宗元是要通过叙述“相职居简握要,收功用贤”的行事方式,来“形容梓人”技艺的高超,显然并没有理解柳宗元写这段文字的真正意图,所以得出了“使引者发而无味,发者冗而易厌”的结论,是对此文的误读。
王世贞对于柳宗元的诗歌关注不是太多,因为在他眼里,柳宗元的诗歌并没有太大成就:
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子厚于风、雅、骚、赋,似得一斑。[2]187
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至于拟古,如“无事此离别,不如今生死”语,使枚、李诸公见之,不作呕耶?此不敢与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谢,岂知诗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2]186
虽然王世贞指出,柳宗元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诗经》、楚辞和汉赋的传统,“似得一斑”,但是他并不看重柳宗元的诗作,对其近体诗,尤其不屑一顾,认为其“近体卑凡,尤不足道”。
确实,就柳宗元的实际创作来说,他的诗无论数量、质量及影响,都不能与其文相比,其诗的成就为其文的成就所掩盖。另外,在人们纷纷探索诗体新变的中晚唐,柳宗元仍然走着盛唐的路子,虽然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风格,取得一定成就,但在盛唐诸公的光辉篇章映照之下,他的诗歌就黯然失色了。因此,唐人在谈及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时,多以其文为据。如皇甫湜在其《祭柳子厚文》中就说他“肆意文章,秋涛瑞锦”[8],对他的诗歌创作,却只字不提。即便是他的好朋友韩愈,也只是赞其“贤而有文章”(《柳州罗池庙碑》)[9],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10]。
直到宋代,柳宗元的诗歌才开始引起人们的重视。苏轼是第一个高度评价柳诗的人。他在《书黄子思诗集后》说:“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11]2124他还说柳宗元晚年诗“极似陶渊明”[11]2109。张耒认为“退之作诗,其精工乃不及子厚”,“子厚诗律尤精”[12]。杨万里则把柳宗元与陶渊明并提,说:“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13]严羽对柳宗元的五言古体诗也是极为赞赏:“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14]
明代的一些诗文大家,也对柳诗颇为推重。明初王祎在谈到唐诗盛况时就把柳宗元、韩愈与李白、杜甫相提并论:“韩退之、柳宗元起于元和,实方驾李、杜,而元微之、白乐天、杜牧之、刘禹锡,咸彬彬附和焉。唐世诗道之盛,于是为至。”[15]这就说明,柳宗元的诗歌在唐诗的发展中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李东阳也指出,要想学习陶渊明“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16],强调了柳诗在学习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杨慎更是把柳宗元和韩愈等人并尊为晚唐诗的大家、豪杰:“晚唐惟韩、柳为大家。韩、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数君子真豪杰之士哉!”[17]
所以,无论是在宋代还是明代,人们对于柳宗元的诗歌成就都是比较推崇的,认识到了其创作在唐代诗歌发展中所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给予他比较高的诗学地位。那么,在王世贞的诗学视野中,柳宗元的诗学成就和地位为什么不高呢?让我们先来看一下王世贞一些有关诗歌创作师法学习对象的论述:
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后,方足覆瓿。[2]24
风、雅、《三百》,《古诗十九》,人谓无句法,非也。极自有法,无阶级可寻耳。[2]41
《悲歌》《缓声》《八变》《艳歌》《纨扇篇》《白头吟》,是两汉五言神境,可与《十九首》、苏李并驱。[2]76
五言律差易得雄浑,加之二字,便觉费力。虽曼声可听,而古色渐稀。七字为句,字皆调美。八句为篇,句皆稳畅。虽复盛唐,代不数人,人不数首。[2]27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2]175
由引文可知,王世贞师法学习的对象大体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古体诗师法唐代贞元之前的作品,以《诗经》、苏李诗和《古诗十九首》等为重点,他认为这些作品“极自有法,无阶级可寻”,是“五言神境”;近体诗(格律诗)则师法盛唐时期的杜甫、王维、李颀、岑参等人。王世贞认为五言律诗费力难工,“虽复盛唐,代不数人,人不数首”。即使是李、岑、王三人,也有可议之处:“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关于五言古诗,王世贞非常赞成李攀龙所说的“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认为是“褒贬有至意”[2]164。由此可见,王世贞在衡量柳宗元的诗歌创作时,是以先秦汉魏盛唐诗为标准的。然而,由于所处社会环境、时代背景、人生经历等方面的制约,柳宗元是不大可能作出符合王世贞诗学标准的作品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王世贞对柳宗元诗歌成就的总体评价不高,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其实,柳宗元是唐代文人中为数不多的诗文俱佳者之一。对此,《旧唐书》早有公允之论:“贞元、太和之间,以文学耸动搢绅之伍者,宗元、禹锡而已。其巧丽渊博,属辞比事,诚一代之宏才。如俾之咏歌帝载,黼藻王言,足以平揖古贤,气吞时辈。”[18]客观地讲,诗歌方面,柳宗元继盛唐李杜诸家之后,独辟蹊径,创作形成高闲淡远的诗风;在散文方面,从文体、文风和语言进行改革创新,开拓了散文艺术的新局面,有力地影响了当时和后世的散文创作。他的辞赋创作被认为是中国辞赋史的后殿,是唐代“骚学”第一人。他通过自己长期的创作实践,同时借鉴前人和同时代人的优秀成果,总结出一套系统有效的文学理论主张。他用这些理论指导后学,影响文坛,促进了中晚唐文学的变革和创新,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国散文创作发展的大趋势[19]。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王世贞对柳宗元的这些评价呢?这需要我们做些辩证的分析。自前七子代表人物李梦阳首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创作观之后,其追随者都以此作为自己创作的理论依据,后七子的领袖人物李攀龙就是一个坚定的遵照执行者。王世贞在其创作的前中期也大致遵循了这一原则,但后期却有了一些转变[20]。他虽然受李梦阳“大历以后书勿读”的影响很大,但并没有亦步亦趋地照做,而是有所变通。王世贞认为,没有广博深厚的知识积累,就不能创作出优秀的诗文作品。他说:“大抵诗以专诣为境,以饶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博。”[2]24另外,他还提出“未可以时代优劣”[2]173“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4]549的诗歌批评主张。这些都显示了其后期兼容并包的文学创作思想和师法学习的多样性要求。王世贞对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散文“铨择佳者,熟读涵泳”的揣摩研习,对柳宗元、苏轼等人诗歌的批评借鉴,正是对自己上述思想的身体力行。
[1] 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7381.
[2] 王世贞,撰.艺苑卮言校注[M].罗仲鼎,校注.济南:齐鲁书社,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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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世贞.读书后[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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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叶梦得.避暑录话[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66.
[7] 洪迈.容斋随笔[M]//笔记小说大观:第6册.扬州:广陵古籍出版社,1983:161.
[8] 皇甫湜.皇甫持正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第704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103.
[9] 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愈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494.
[10] 柳宗元,撰.童宗说,注.柳河东集注[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72.
[11] 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 张耒.明道杂志[M]//丛书集成初编:第2860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6.
[13] 杨万里.诚斋集[M]//宋集珍本丛刊:第55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512.
[14] 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52.
[15] 王祎.王忠文公集[M]//丛书集成初编:第2422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51.
[16]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1379.
[17] 杨慎,著.王大厚,笺证.升庵诗话新笺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8:208.
[18]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3:4215.
[19] 孙昌武.柳宗元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77.
[20] 李燕青.王世贞批评视野中的杨慎[J].广西社会科学, 2010(5):102-106.
Wang Shizhen’s Criticism on Liu Zongyuan’s Prose and Poetry
LI Yan-qing1, LI Zhi-yuan2
(1.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uncheng University, Yuncheng 044000, China; 2. School of Cultural and Media Study, Liaon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Jinzhou 121001, China)
Wang Shizhen is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Hou Qi Zi” (seven famous prose writers of Jiajing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In his works, there are a lot of criticisms on writers and their works of the past dynasties. Liu Zongyuan is one of them. Wang Shizhen affirms the status of Liu Zongyuan in literary history and makes a detailed analysis of some of his proses. But Wang Shizhen pays a little attention to Liu Zongyuan’s poetry and the overall evaluation is not high. This is decided by Wang Shizhen’s thought of literary creation 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 and the object of study.
Wang Shizhen; Liu Zongyuan; prose and poetry; criticism
I207.22
A
1009-9115(2021)01-0057-05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1.009
2020-07-09
2020-11-21
李燕青(1972-),男,山东曲阜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