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现代性与东方宗教
——《刀锋》中拉里的自我疗伤之路

2021-01-07 00:13骆谋贝
天府新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荣格刀锋

骆谋贝

在英国,一战可能首先通过战事参与者的文学创作而被人们铭记于心。战斗中的士兵一般受过一定的教育,他们本身就是文学读者甚或作家。(1)Michael Roper, The Secret Battle: Emotional Survival in the Great Wa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54-56.Samuel Hynes, A War Imagined: The First World War and English Culture, Atheneum, 1991, pp.27-29.如今,有证据表明,公众对战争的认知仍然更多地来自诸如欧文(Wilfred Owen)、沙森(Siegfried Sassoon)、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布里顿(Vera Brittain)等作家的作品,而不是历史学家。(2)Brian Bond, The Unquiet Western Front: Britain’s Role i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vii-viii, p.88.英国小说家毛姆(W. 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在战争之初就积极投身战场,他的初衷并不像他的文学界同仁威尔斯(H. G. Wells)、本涅特(Arnold Bennett)等作家那样仅仅将一战作为文学书写的对象,而是满怀爱国主义热忱从事司机、护理、翻译等工作。(3)赛琳娜·黑斯廷斯:《毛姆传:毛姆的秘密生活》,赵文伟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59-161页。然而,正是这段经历成就了《刀锋》(TheRazor’sEdge, 1944)这部小说的创作,或如一位评论家所言:“战争对他的才华的发展有十分重要的影响”(4)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现代性本身就是一个悖论。现代性虽然给人们带来了经济发展、科技进步等好处,但也有其阴暗面,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现代化武器的生产置人类自身于危险境地,从而引发现代性语境下的创伤体验。毛姆等作家均在他们的一战题材作品中表达出战争所引发的痛苦、悲伤、无助等情绪,他们借助各具特色的创伤书写表达了自己对人性的反思和对西方现代性的批判。在《刀锋》这部小说中,毛姆思索了创伤与意识、创伤与身份、生存等相关问题,展现了创伤人物的心理困惑,并且探求走出创伤这一现代性困境的可行方案。

一、难以言说的创伤

毛姆作为一战的亲历者,不可能对战场上残酷厮杀的场景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在自己日记性质的作品《作家笔记》中对这场人类灾难有过细致的描述。虽然他的镜头聚焦于战地医院,但我们依然可以在他貌似冷静客观的文字中了解到当时战争的惨烈程度。毛姆在护理伤病员的过程中目睹了被战争摧残的士兵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可怕画面,从他人口中得知的人类相杀的惨剧给予毛姆极大的心灵震撼。(5)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作家笔记》,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7-102页。毛姆像当时英国无数青壮年男子一样,在国家意识形态的蛊惑下,奔赴战场为国效力。然而,拥有敏锐洞察力的毛姆很快认清了战争的真相,进而对人性和西方文明加以反思,并诉诸笔端,创作了《刀锋》这部小说。

小说中的主人公拉里是一位参加了一战的美国飞行员。在军队中,他结识了一位爱尔兰好友,此人平时生龙活虎,并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在一次遭遇战中,因为营救拉里而中弹牺牲,从此拉里改变了他的思想和人生轨迹。据资料记载,震弹症(shell shock)已成为一战引起的标志性的精神障碍,(6)Richard Holmes, Tommy: The British Soldier on the Western Front, 1914—1918, Harper Perennial, 2005, p.485.并进入有关战争的文学想象之中。自1918年以来,关于战争的文学、历史和纪实性叙述均把心理痛苦作为战斗经验的永恒真相放在突出的位置。当代创伤研究专家卡鲁斯(Cathy Caruth)将创伤定义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无法回避的经历”(7)Cathy Caruth,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4, p.4.。由是观之,创伤通常被描述为伴随战争经历而来的必然后果。卡鲁斯还进一步指出,人们对创伤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他闯入方式反复出现”(8)Cathy Caruth,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4, p.4.。在创伤事件过后,受创者通常会经历意识的碎片化以及精神上的失调和困惑感。卡鲁斯认为创伤对个体的消极影响主要体现在“破坏了人在大脑中对时间的经验”。创伤事件对受创者来说“没有开始,也无法达到结尾,没有之前、之间和之后”(9)Shoshana Felman and Dori Laub, Testimony: 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logy and History, Routledge, 1992, p.69.。受创者对时间的感知是异于常人的,在他们看来,创伤事件总是发生在现在。他们对创伤事件的记忆通常以封装图像和思想碎片的形式存在于现时意识中,并与其他非创伤记忆并置,却不与之在时间序列上发生意义的关联。因此,连续、统一的意识无法建立起来,感觉和意义之间处于分离的状态。结果,创伤幸存者无法将创伤事件融入个人生活史中,创伤经历意义的缺失成为萦绕不去的难题。

写于一战之后十年间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因为在形式上仿效创伤幸存者受损的心理,在内容上刻画了迷茫、绝望的受创者形象,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创伤文学。以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创作为例,她运用的意识流和重复的叙述手法分别对应着受创者对时间的异常感知方式和创伤记忆对受创者不断的侵扰。《达洛卫夫人》中的塞普蒂默斯是伍尔夫塑造的经典受创者形象。相形之下,这些体现创伤幸存者受损心理的文学形式在《刀锋》中却不见踪影,拉里是否并不是战争创伤的受害者?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须了解毛姆对现代主义叙事手法的态度。他在《巨匠与杰作》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对“意识流” “闪回”等现代主义技法的反感,认为它们只会人为增加读者阅读的困难,而无益于对生活本相的揭示。(10)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巨匠与杰作》,李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297-298页。可见,毛姆的文学趣味决定了他在作品中不可能运用意识流、重复等与创伤叙事相关的写作手法,如若因此而否定《刀锋》中的创伤书写,则为时尚早。有论者指出,现代主义文学形式特别适宜描述创伤,却无法指明一条复原的路径,给受创者的苦难赋予个人和文化意义的任务还得由现代主义之后的文学艺术家来完成。现代主义文学的私人性和自反性特征正符合创伤幸存者对创伤事件的感知过程,而复原的过程却需要从个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与时间的社会话语、经验的现实性以及创伤经历所具有的社会功能建立联系。(11)Karen DeMeester, “Trauma and Recovery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44,No.3, 1998, p.652,pp.50-51, p.652,p.140, p.46, p.47.诚然,我们不能否认现代主义文学的社会批判性,但只有像毛姆这样更具现实倾向性的作家才会以务实的态度为人类现代性困境的出路作出自己的一番思考。

《刀锋》的主人公拉里在一战期间奔赴法国做飞行员,战争结束后回到美国,可是“这次战争使拉里变了。他回来时已经不是他走时那样的人。也不是说他年纪大了一点。他不知道碰上什么事情,连性格都变了”(12)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8页。。这种通过他人视角叙述的对拉里的印象表明一战的经历打破了之前他在美国文化逻辑影响下形成的现实框架,使得他不得不重新组织自我以和改变了的现实观相关联。贝拉乌(Michelle Balaev)认为,创伤指的是“个人对压倒性的事件的情感反应,而这一事件会干扰他之前对自我的感知以及评价社会的标准”(13)Michelle Balaev, “Trends in Literary Trauma Theory,” Mosaic: A journal for the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of literature, Vol.41,No.2,2008, p.149.。战争的幸存者回到家乡,此时的他们经历了自我的变形,形成了关于自我和世界的新观念,却也因此显得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这部小说的情节主要设置在一战结束后的20世纪20年代,这时候消费享乐的价值取向在美国已蔚然成风。正如《美国精神》的作者康马杰(Henry Steele Commager)所言:“20世纪20年代那十年是经济繁荣、讲究物质享受和玩世不恭之风盛行的十年。”(14)Henry Steele Commager, The American Mind: An Interpretation of American Thought and Character since the 1880’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0, p.433.一战后的美国非但没有像欧洲国家一样受到重创,反而在战争的刺激下,经济获得了长足发展,一跃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美国工商业的腾飞促进了商品的极大丰富,提高了民众的购买力,他们的生活理念在商品和商业文化的鼓动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资本主义积累时期提倡的“先劳后享”的消费理念被纵欲消费主义所取代。以勤俭克制为基础的美国清教伦理受到挑战,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影响下的消费道德在一战后的美国社会大行其道。拉里曾经的未婚妻伊莎贝尔就深受美国消费文化的影响。她热衷于体面的服饰、奢侈的晚宴,甚至放弃了与自甘清贫的拉里之间的爱情而转投他人的怀抱。金钱对伊莎贝尔来说“意味着权势和社会地位”,因此, “她本能地感到钱的重要性”(15)Karen DeMeester, “Trauma and Recovery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44,No.3, 1998, p.652,pp.50-51, p.652,p.140, p.46, p.47.。格雷则是一位受经济活动中的组织化管理和整体性操控的标准美国公民形象。他自觉认识到,在蒸蒸日上的美国社会,工作可以给人带来可观的收入和体面的生活水准,以至于感到“如果不能工作,那还不如死掉的好。他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16)Karen DeMeester, “Trauma and Recovery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44,No.3, 1998, p.652,pp.50-51, p.652,p.140, p.46, p.47.。相形之下,从炮火下死里逃生的拉里在思想上经历了巨大的转变。他“觉得我[他]这一生还可以多做点事情,不能够光卖股票”(17)8Karen DeMeester, “Trauma and Recovery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44,No.3, 1998, p.652,pp.50-51, p.652,p.140, p.46, p.47.,对于钱则“不感觉兴趣”(18)9Karen DeMeester, “Trauma and Recovery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44,No.3, 1998, p.652,pp.50-51, p.652,p.140, p.46, p.47.。因此,在这些美国朋友面前,拉里经常显得沉默寡言,关于自我和世界的不同观念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神经病理学家弗兰科(Viktor Frankl)本人就是一名创伤受害者。他认为:“人对意义的追寻是他一生的首要动机,而不是本能驱力的‘次级理性化’。”(19)Viktor E. Frankl,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Pocket, 1984, p.121.据此可知,将意义赋予创伤经历的能力是创伤复原的本质要素。具体来说,受创者必须“把被压抑的意义和意义机会带到意识层面上来……对意义的认识和发现发生在自我超越的关系之上。自我超越发生在与另一个人,与一个有用、重要的事业,或者与自然的关系之中。”(20)Jim Lantz, “Using Frankl’s Concepts with PTSD Clients,”Journal of Traumatic Stress, No.5,1992, p.487.幸存者需要活下去来讲述他们的故事,以实现对内心真相的理解。(21)Dori Laub, “Truth and Testimony: The Process and the Scourge,” 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 Ed. Cathy Caruth,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 p.63.讲述对于受创者是一种治疗行为,通过回顾所发生的一切,并将其纳入自己的人生经验之中,创伤受害者才能获得痊愈的机会。创伤的讲述意味着倾听者的参与,唯其如此,受创者的主体性才能够建构起来,直至精神的复原。拉里作为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一战老兵,有权利向世人揭露战争的真相,以避免类似灾难的再次发生。通过讲述创伤经历这一交流行为,拉里或许才有可能为自己的幸存和朋友的死亡赋予意义,所以他坚称“除非我对一些事情有了一定看法,我将永远得不到平静”(22)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8-49页,第37页,第37页,第37页。。然而,对创伤经历的讲述即证言“可能在社区中制造一种不稳定和混乱的感觉,结果使之遭受退伍老兵曾遭受过的一样的茫然感”(23)Karen DeMeester, “Trauma and Recovery in Virginia Woolf’s Mrs. Dalloway,”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44,No.3,1998, p.660.。由此看来,创伤见证不无挑衅意味,威胁到了社区对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基本假定,结果“强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力量会不遗余力地给幸存者施加压力,要么使他们保持沉默,要么修改自己的故事以迎合社会主流”(24)Kali Tal, Worlds of Hurt: Reading the Literatures of Traum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7, p.7.。一战后,美国民众充分享受战争带来的红利,他们积极参与国家建设,巩固美国在世界上的经济和政治地位。在“正在走上一个空前的繁荣时代”(25)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8-49页,第37页,第37页,第37页。的美国,谈论战争已显得不合时宜。实际情况是,“战争已经结束,人人都厌恶透顶,恨不能赶快忘记掉,愈快愈好”(26)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8-49页,第37页,第37页,第37页。。对于一个“坚持工商业是人类生存必备的条件”(27)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8-49页,第37页,第37页,第37页。的国家,美国一战退伍军人的权益问题自然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内。美国历史上发生过著名的一战退伍军人进军华盛顿事件,双方的矛盾焦点在于退伍军人的补偿金问题,这是对国家牺牲退伍军人利益这一行为的坚决反抗。(28)一战结束后,美国退伍军人提出:普通民众从战时国内繁荣的经济中获益良多,而他们因为参战丧失了这一良机,要求国家予以补偿。反对派认为,补偿金将导致巨大的财政负担,而服兵役是公民应尽的责任,因此,国家并无支付补偿金的义务。最后,国会通过了延期支付补偿金的妥协方案,美国退伍军人拒绝让步,要求国家立即支付,为此,还开展了长期的斗争,并酿成了退伍军人进军华盛顿事件。参见宋大振: 《美国一战退伍军人补偿金问题》,《史学月刊》2014年第 10期。身处这一社会语境的拉里对此应该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自觉无法找到在情感上与之产生共鸣的聆听者,即使周围的人让他谈谈战斗经历,他也明白这只是出于猎奇心理,而非真正要分享他的创伤记忆。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没有人能从沉默中获得平静,即便他们主动选择保持沉默也是如此。沉默的时间愈久,创伤事件在他们的记忆中就会愈加扭曲,直至侵扰他们的整个日常生活。(29)Shoshana Felman and Dori Laub, Testimony: 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logy and History, Routledge, 1992, p.79.《达洛卫夫人》中的塞普蒂默斯和拉里同处失语状态,最后却走上了自杀的道路。我们姑且承认塞普蒂默斯的自杀行为就如某些评论家所说的“拒绝向外界要求修改或压抑创伤经验的压力低头”(30)Kali Tal, Worlds of Hurt: Reading the Literatures of Traum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7, p.7.,但他的死改变不了什么。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所彰显的反叛精神“总是在革命的边缘徘徊”(31)Jean-Paul Sartre, “Situation of the Writer in 1947”, “What is Literature?” and Other Essay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41.,而无益于创伤的修复。毛姆笔下的拉里从沉默中另辟蹊径,坚定地走上了一条通往宗教的自我疗伤之路。《刀锋》也就成了一部“关于后创伤成长的经典叙事作品”(32)W. Keith Campbell and Amy B. Brunell and Joshua D. Foster, “Sitting Here in Limbo: Ego Shock and Posttraumatic Growth,” Psychological Inquiry, Vol.15,No.1,2004, p.23.。

二、心理治疗与宗教

面对朋友的死亡,拉里生发出“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的感慨。(33)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9页,第252页,第214页,第151页,第265页。这种内心的拷问促使拉里在书中寻找答案,他曾遨游在斯宾诺莎、笛卡尔等的哲学世界里,广泛涉猎德法文学,去西班牙感受艺术气息。尽管他表示自己从这种精神生活中感到了极大的幸福,然而, “比我开始着手寻找我要追求的东西时好不了多少”(34)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9页,第252页,第214页,第151页,第265页。。哲学、文学和艺术无法解开拉里心中存在论意义上的困惑,更容纳不下他在灵魂中追求的晦暗不明的事物。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在发展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的同时,积极为现代人面临的精神矛盾找寻解决方案。他认可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中关于潜意识邪恶和阴暗的一面,认为在现代社会语境中由于理性的过度发展伤害了自然的力量,潜意识固有的破坏性威力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无意识的打开即意味着强烈的精神痛苦的爆发,世界大战就是一次这样的爆发,从而清楚地表明秩序良好的世界和潜在的混乱之间的屏障是如此的脆弱。荣格用“寻求报复”这样的字眼形象地说明了无意识在突破意识阈限的情况下对意识产生的压倒性效应。荣格还追溯了宗教和魔法等产生的源头,认为在最原始的文明阶段,人们就意识到了无意识的阴暗面所带来的危险,为了把自己武装起来以对付这种威胁并且治愈已经造成的创伤,才形成了宗教和魔法的习俗。宗教对荣格来说是一种治愈心理疾病的体系,因为人在痛苦中不能从他自己思维的小圈子里得到帮助,而只能从一种比他自己的智慧更伟大的启示中得到提升。(35)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未发现的自我》,张敦福、赵蕾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第311-312页。

集体潜意识是由原型和本能两部分构成的,其中原型尤为重要。由于原型往往带有神圣的性质,所以,每一种宗教在本质上都是原型的体现。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宗教经验是指人对一切宗教形而上学绝对事物的心理体验。这种人与绝对神圣的零度接触是“一种极端危险和可怕的事物。它会索求整个人身心的投入,作为一种宿命,它还会使人陷入比我们明确称为‘命运’的这样一些纯然外在的境遇更大的精神不幸和灾难。”(36)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56, pp.157-159.宗教史上的一位名为Niklaus von Flüe的圣人在冥冥之中看到的上帝的影像迫使他以极端的方式拷问自己的内心,并决定离家去做隐士。类似的宗教体验在拉里身上也存在着:“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也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可以使他身心都获得安宁的人生准则。”(37)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9页,第252页,第214页,第151页,第265页。他潜意识中的宗教直觉使得他很自然地显出“一种很特别的洒脱派头”(38)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9页,第252页,第214页,第151页,第265页。,他在经历了内心的挣扎之后从美国出走,踏上了欧洲大陆,进而在印度师从瑜伽师,这一切好似冥冥之中的安排,而他无法抗拒。其实,这种对神圣的经验与艺术家将自己内心的幻象外化为艺术作品有可比之处,而后者也是毛姆极为感兴趣的话题。他在《月亮与六便士》这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艺术家的形象,毛姆将这位艺术家作画的欲求比喻为一个魔鬼,搅扰着他不得安宁,只有“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39)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9页,第252页,第214页,第151页,第265页。。

荣格认为,正因为宗教经验具有如此毁灭性的影响,所以只能进入极少数人的个体无意识中。对大部分人来说,拥有固定形式的教理和礼拜仪式的宗教即可满足其表达心理事实的需求。这种宗教形式避免了个体与处于无意识中的宗教经验直接接触的危险,而提供这种教理和礼拜仪式的教会介入个人与宗教经验之间,起到缓冲作用。(40)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56, pp.157-159.在西方,天主教会制定了一整套严密的宗教教规和仪式。对许多人来说,天主教会的存在是一种绝对的必需,因为只有它才能为人们提供与无意识间接接触的途径,而其他办法对他们的心理来说则显得困难重重,甚或充满危险。人们从天主教会及其权威中得到的是一种平和和确定感。(41)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p.157-159, p.174.

关于拉里的宗教信仰,小说文本通过拉里面对一名黑衣教士的询问的回答透露出来。当这名黑衣教士问他是不是新教徒时,拉里的回答是“想来是的”(42)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54页,第255页,第71页,第70页,第257页。。在历史上,新教是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之后从长期占统治地位的罗马天主教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基督教派。与天主教在正统观念下维护传统制度的倾向不同,新教顺应了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特征,表现出积极“入世”的姿态。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韦伯将新教的“天职观”和“先定说”视为资本主义精神形成的动力因素,阐述了新教伦理对于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决定性作用。教徒不再依靠教会得救,而是通过勤勉于世俗事物,最大限度地获取经济财富,从而实现灵魂的救赎。(43)Max Weber, The P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Trans. Talcott Parsons,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50, p.162.禁欲主义的节俭以及对消费的严格限制,一方面有利于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使资本用于生产性投资成为可能,结果在新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往往能够发展成经济快速增长的资本主义社会。而荣格把新教看作“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温床”(44)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9页,第49页,第12页。,与此也是不矛盾的。从1620年起,英国的清教徒为躲避国内的宗教迫害,陆续漂洋过海来到北美大陆。他们吃苦耐劳、勤俭奋斗的精神深深地扎根于这片大地。那时候的清教徒依然有着浓厚的宗教观念,但是“他们并不怎么注重神学本身,而更关心把神学运用于日常生活,特别是运用于社会”,因此, “他们对神学的兴趣是实用性的”。(45)丹尼尔·J. 布尔斯廷:《美国人:殖民地的经历》,时殷弘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7页。清教徒身上体现出的“资本主义精神”在经济活动中逐渐居于主导地位,有力地促进了北美殖民地经济的发展,并使得美国在20世纪成为世界头号资本主义强国,在这过程中伴随的是清教外在形式的不断衰落。以拉里为代表的美国人并没有很强的宗教观念,更没有传统天主教徒所享受的教会的庇护。拉里之所以信奉新教,只是因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46)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54页,第255页,第71页,第70页,第257页。。言下之意是,拉里出生的社区决定了他的宗教信仰,而不是发自内心的自主选择。拉里的美国朋友们似乎也没有显露出多少宗教热情,但可以肯定的是,“资本主义精神”已在他们身上生根发芽,影响了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在伊莎贝尔对拉里的劝告中可见一斑:“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什么都有。你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发展事业。”(47)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54页,第255页,第71页,第70页,第257页。

荣格从宗教心理学的角度对后于天主教出现的新教的转折性意义进行了理论言说。他认为,源于宗教改革的新教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心理态度。天主教会的象征系统将人的心理内容投射到周围的世界当中,也就在无意识四围设置了一道屏障,使得天主教徒能够免于正面接触灵魂中的危险。宗教改革打破了天主教在教理、礼拜仪式,甚至教会本身的象征系统,虽然有利于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以及现代科学的发展,但无意识中的宗教经验向外投射的渠道被切断,于是又折返回心理。荣格用近乎文学性的语言概括了这一转变所造成的后果: “逼近了燃烧着毁灭世界和创造世界的火焰的地带。生活加快了速度也加强了力度。我们的世界正在穿越动荡和恐惧的波涛。”(48)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9页,第49页,第12页。由于无意识无法向外投射,便如洪水猛兽般喷薄而出,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发生在文明世界中的难以置信的野蛮行径”(49)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9页,第49页,第12页。,也就是战争和破坏性革命。拉里是一位不断被罪恶问题困扰的新教徒。他多次发出这样的疑问:“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50)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54页,第255页,第71页,第70页,第257页。,“我不懂得为什么世界上要有恶”(51)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54页,第255页,第71页,第70页,第257页。。荣格说过,现代人的精神问题就是罪恶问题。(52)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未发现的自我》,张敦福、赵蕾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第307页。天主教徒借助教会的象征系统能够很容易地解决罪恶问题。具体来说,他把罪恶投射到撒旦这一形象之上,通过忏悔使自己摆脱负罪感。相比之下,新教徒就无法实现罪恶的外投,结果,只能在自我之中体验罪恶却无法摆脱。他们的内心被一种不和谐感啃啮着,尽管有着实现救赎的深层次需求,却无法找到走出困境的途径和(53)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83, p.182, p.170, p.186, pp.142-143.

对于如何走出这一精神困境,现代人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探求着,拉里也不例外。毛姆本人说过:“后来大战来了,随之而来的痛苦、恐惧和困惑让许多人选择了宗教。”(54)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作家笔记》,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8页,第168页,第17页、第70页。正如前文荣格所言,处于精神危机中的现代人只有依靠宗教这种更高的智慧才能恢复精神的健康,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重拾对传统宗教象征和教条的信仰才能起到心理治疗的作用?实际上,拉里并没有退返到对传统宗教教条的膜拜,而是依靠“活生生的宗教”(living religion)彻底实现了精神的救赎。荣格也认为恢复对传统宗教的信仰并不符合现代人的心性秩序。在他看来,在现代性语境下,人们不再寻求权威,不想去“模仿过去”,他们需要的是“自我经验”(self-experience)和“自我确信”(self-conviction)。(55)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83, p.182, p.170, p.186, pp.142-143.真正能为心灵提供指导的“宗教”并不是拥有固定形式的宗教教条和仪式,而是“已被‘圣秘’体验改变了的意识的一种特有态度”(56)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作家笔记》,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8页,第168页,第17页、第70页。。如此看来,“宗教”应为个体对宗教经验的内在体验。

三、宗教的东方转向

毛姆早在青少年时期就丧失了对基督教的信仰,尽管他表示自己当初不信上帝是观察和推理的结果,但他对基督教的本质已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基督教只教人爱上帝而不能爱自己,结果,人不能按照自然本性行事,被迫变得虚伪起来。西方人在爱上帝的名义下干出了许多卑鄙、残忍的事。(57)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作家笔记》,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8页,第168页,第17页、第70页。荣格对西方人的心理有过深入的分析。他认为,西方人在心理上完全是基督教的,他们习惯于依赖上帝的恩典。因为上帝的恩典是自外而内的,属于“绝对的他者”,所以,心理的力量被西方人估计得如此之低,以至于他们不敢在心理与上帝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在基督教文化影响下的西方大众必然将诸如金钱、权利等全然外在的东西当作唯一的实在去追求。(58)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7页,第265页。毛姆笔下的拉里也对基督教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无法理解上帝以外在者的形象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以致他完全疏离了人内在的生命:“神父们告诉我上帝创造世界是为了颂扬自己。这在我看来并不是怎么高尚的事儿”(59)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7页,第265页。,“我也没法相信上帝要人恭维……一个人想要靠穷巴结,而从上帝那里得到拯救,我相信上帝也会看不起他”(60)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83, p.182, p.170, p.186, pp.142-143.。既然传统基督教对于解决现代人的精神创伤来说已显得不合时宜,那么,借助东方非基督教传统的帮助则是另一种出路。正如印度的罗摩克里希那长老对拉里所说的:“东方能够教给西方的东西,比西方所想象的要多。”(61)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7页,第265页。

东方宗教包含“活生生的象征”(living symbol),东方人依此可获得救赎的途径。既然东方人能在他们的宗教中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那么,西方人也有采用这些东方宗教象征实现救赎的可能性。叔本华就成了做出这方面尝试的第一人。(62)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83, p.182, p.170, p.186, pp.142-143.毛姆的传记作家摩根曾把叔本华列为对毛姆思想影响最大的两位作家之一。(63)Ted Morgan, Maugham, Simon and Schuster, 1980, p.25.另一位作家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在荣格看来,上帝是超越善与恶的,那么,上帝作为一个宗教象征就是对立面的统一体,进而将这一定义推及所有的宗教象征。救赎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对人内心的不调和感的消除。人对救赎的需要源于自身对精神的不统一或灵魂的分裂状态的感知,因此,上帝等宗教象征必须要克服所有的对立面。(64)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83, p.182, p.170, p.186, pp.142-143.荣格将内心的分裂,即一种与自己交战的状态定义为神经症,这种冲突往往出现在自我和阴影之间,每种能够缓和这种分裂的东西都有助于治愈病人。(65)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未发现的自我》,张敦福、赵蕾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第308页。任何激发这种分裂的东西都会使阴影得到强化,从而加重神经症的症状。(66)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77页。神经症可看作现代人遭遇精神创伤的隐喻,在世界大战的重创之下更是如此。拉里在充满正义感和良知的自我与人性恶的阴影之间被拉扯着,内心无比焦灼。战争强化了罪恶问题在他心中的分量,迫使他寻找恢复精神统一状态的最佳路径。

最终,拉里在印度教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因为只有印度教才能帮助他找到其宗教象征在他心理经验中的对等物,从而重建与宗教象征中蕴含的真理的联系。(67)Ann Belford Ulanov, “Jung and Religion: the Opposing Self,” in Polly Young-Eisendrath and Terence Dawso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ung,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316.拉里在去印度之前,就已经在欧洲接触了神秘主义。初次接触,拉里感到“又莫名其妙,又兴奋”,神秘主义给拉里的心灵带来的震撼和冲击使得他“就像一个躺在黑房间里但是醒在床上的人,忽然看见窗帘上透进一道光线,心里知道只要拉开窗帘,眼前就会展开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68)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对于浸淫在基督教中良久的拉里来说,“与上帝结合后的极乐境界”(69)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恶和善一样,都是神性的直接表现”等教义无疑给他一种耳目一新之感。(70)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荣格在谈到德国神秘主义时也认为上帝被从周围世界中撤回,重驻人的灵魂之内,人能够直接体验到上帝的神性。(71)Alfred Gottschalk, Religion and the Cure of Souls in Jung’s Psychology, Trans.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0, p.170.从这方面来说,神秘主义和印度教有较多共通之处,也为日后拉里转向印度教做了思想和情感准备。

西方文化模式中的和谐是通过矛盾双方的斗争而达到的,东方文化模式中的和谐则经由矛盾双方的调和互补而实现。印度教中的“真我”就是在东方文化模式下完美地融合了对立双方的宗教象征。拉里用形象的语言对此进行了描述:“它就像海里蒸发起来的一滴水,在一场雨后坠入水潭,然后流入溪涧,进入江河,通过险峻的峡谷和广袤的平原,迂回曲折,络石萦林,终于抵达它所由升起的无垠大海。”(72)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一滴水”象征着个人,“无垠大海”象征着“真我”。“一滴水”源于“无垠大海”,又复归于“无垠大海”。荣格用抽象的语言表达了相似的内涵:“真我”是在通过“我”呼吸,并不是仅仅通过“我”,而是通过所有的人,因为它不仅是个人的“真我”,也是普遍的“真我”。(73)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14页,第115页,第157-158页。在印度哲学史上,“真我”等同于被一元地予以想象的“梵”,即一切众生的绝对根据。拉里对“梵”的理解是精到的:“它是无在而无所不在。万物都蕴涵它,仰藉它……它凌驾在久与变之上,整体与部分之上,有限与无限之上。”(74)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真我”就在个人的心中,对“真我”即最高之整体性的体验将超越对立双方的游戏。世界本身就是由黑暗和光明构成的,只有通过对它们双方的沉思,把自己从它们中解放出来,才能驾驭它们的极性,到达中观之地。(75)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14页,第115页,第157-158页。原先被人世中为什么会有恶这一问题纠缠不休的拉里终于认识到:“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76)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此时的拉里使得人格中交战的两半重新统一,内战结束。

当叙述者表达“真我”可能会泯灭人的个性这一担忧时,拉里不以为然地说道:“个性除掉表现我们的自我中心主义外,还会是什么?除非灵魂摆脱掉自我中心的最后痕迹,它就不能和绝对合为一体。”(77)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拉里的这一认识来源于他师从的瑜伽信徒西里·甘乃夏,他曾教导拉里:“要脱离苦海并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去掉一个我字……行事不怀私心使心地纯洁,责任为个我并入大我提供机会。”(78)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83页,第273页,第278页。“真我”作为一种“活生生的象征”,与基督教中的上帝这种外在的宗教象征相比,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它内在于人的灵魂,个体无须通过教条就可以直接体验到它。“真我”虽然落脚于人的内心,但作为最高的存在又能够超越自我的制约。确切地说,在印度教型塑下的东方式心灵中,自我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因此,相对于西方人来说,东方人的心态较少自我中心,更强调一个自我已被消解的心境。(79)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精神分析与灵魂治疗》,冯川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14页,第115页,第157-158页。西方人虽有发达的自然科学,但对自己的本性,对内在于自己的自然却是惊人的无知。他们对心灵和精神生活的忽视愈来愈为东方人所不齿,在印度生活了五年的拉里对西方人的“劣根性”有了更多的检视:“印度人……认为我们有了许许多多的发明,许许多多的工厂和机器以及生产出来的商品,总想把幸福建筑在物质上,但是,幸福的取得并不靠这些,而是靠精神。他们而且认为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毁灭的道路。”(80)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84页,第318页。西方现代人物质上的每一次“进步”都尾随着一次更大的灾难,近两千年来的基督教理想带来的不是救世主的到来和天国的千年至福,而是基督教国家之间的世界性大战。荣格说过:只有重新获得宗教的世界观,个人才能恢复健康。(81)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未发现的自我》,张敦福、赵蕾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第300页。他所说的宗教与某种特殊的教义或教籍无关,但东方宗教以其特有的“活生生的象征”一方面赋予现代人以安全感和确定性,另一方面帮助西方人重返精神家园,从而显示其一定的优越性。

四、结 语

创伤是一个现代性话题,它导源于充满物质主义和黩武主义的现代文明中极度堕落的道德和精神价值,后者必然会产生出它的抗衡力。(82)拉·莫阿卡宁:《荣格心理学与西藏佛教——东西方精神的对话》,江亦丽、罗照辉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55页。印度教是一种灵魂宗教,它对于充分享受物质文明却身处精神荒原的西方人来说,无疑可起到极大的补救作用。尼采“上帝死了”的宣言是对现代人到处寻找安宁和拯救却不得的真实反映。“上帝死了”带给人们的是内心无以名状的恐慌感,如《刀锋》这样的一战文学就是对这种恐慌感的有力见证。“上帝死了”还会给人们带来生存的无意义感,人们不再明了他们为什么而活,创伤是这种精神困惑达到极致的表现。《刀锋》向我们展现了东方宗教在治愈创伤方面的神奇功效,其实,这不仅关乎病症的治疗,更重要的是实现自我的完善。正像小说结尾叙述者对拉里选择的生活道路的评述:“(他)认为人生最大的满足只能通过精神生活来体现,而他本人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走着一条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将会作出自己的贡献。”(83)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84页,第3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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