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敬文
试论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文人化书写
任敬文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是表现中国鬼神文化的重要文学题材,儒释道杂糅下的志怪故事对中国鬼神文化影响深远。这一时期的志怪小说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宣扬宗教或民间迷信的藩篱,文人化特征鲜明。这种文人化书写是在我国传统民间鬼神及释道宗教信仰下的文学化想象与加工,塑造了一系列瑰丽奇幻又富有文人意味的鬼神形象,丰富了我国志怪文学的审美维度。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文人化;创作自觉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作者数量之多、身份跨度之广前所未有,形成的志怪之作荦荦大观,泽溉后世深远。正如何满子所言:“汉魏以降,志怪小说之繁富,殆为神话寥寂之天然补偿。环球文林,罕有其比。蕴积千载,唐人传奇乃承其余泽而兴;至历代诗文,掇以为典实,更其余事。”[1]志怪小说题材广泛,其中由文人有意创作并体现文人志趣的作品尤值得关注,这些作品塑造出一系列具有魏晋风度的鬼神形象,拓展并丰富了原有的巫鬼文化,使志怪小说真正成为一种文学体裁,在中国文学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现存志怪小说作者以文人为主,文人在创作中多带有独特的审美趣味和文人化书写手法。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定义“志怪”并编《古小说钩沉》以来,学界对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研究成果颇丰,专著就有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唐前志怪小说辑释》、刘叶秋《魏晋南北朝小说》《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简论》、王枝忠《汉魏六朝小说史》、王国良《六朝志怪小说考论》、陈文新《中国笔记小说史》、林辰《神怪小说史》、苗壮《笔记小说史》等,单篇论文更不胜枚举。本文仅以文人化书写为切入点对这一时期的志怪小说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中国早期的志怪作品多带有巫鬼或民间色彩,与文人联系不大,无论是有文献流传的《山海经》,还是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都有浓厚的原始神话或宗教思想孑遗。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主角并非全是鬼神,也有很多前圣先贤,而且其中众多鬼怪好学能文,这折射出志怪小说作者的主体意识及审美倾向,体现了志怪小说鲜明的文人化特征。
六朝志怪小说并非只写神摹鬼,还多将前圣先贤及文人雅士化为志怪故事的书写题材进行形象再塑,如对孔子、墨子、东方朔、嵇康、张华等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或写其死亦不朽,或言其风度依旧。这些形象描画带有创作者的想象与加工并且呈现出神异化色彩。如曹丕《列异传》“老子”条:
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其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2]262
曹丕将老子出关这一事件作志怪化处理,抑或是对当时已被道教徒所神异化的老子作志怪性描述。鲁迅《古小说钩沉·小说》也辑有老子的一条记载:
老子始下生,乘白鹿入母胎中,老子为人:黄色美发,长耳广额,大目疏齿,方口厚唇,耳有三门,鼻有双柱,足蹈五字,手把十文。[2]211–212
这分明是将历史人物志怪化。同时,神异化道家始祖老子也有与流播日炽的佛教神异事迹相抗衡之意。干宝《搜神记》有一则描述孔子及弟子与精怪较量的故事:
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着皂衣高冠,大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乃是大鳀鱼也,长九尺余。孔子曰:“……吾闻:物老则群精依之,因衰而至……或者天之未丧斯文,以是系予之命乎?不然,何为至于斯也?”……烹之,其味滋,病者兴。[3]234
孔子是儒家先圣,然干宝引以为志怪题材,赋予孔子博物通神之能力。干宝对孔子的书写与重视劝善惩恶的民间故事或宗教故事迥然不同,体现了文人独特的观照视角与叙事方式,亦反映了当时文人学者已从经学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思想背景。鲁迅《古小说钩沉·小说》也辑录一则类似故事:
颜渊子路共坐于门,有鬼魅求见孔子,其目若日,其形甚伟。子路失魄口噤,颜渊乃纳屐拔剑而前,卷扯其腰,于是化为蛇,遂斩之。孔子出观,叹曰:“勇者不惧,知者不惑,仁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2]212
该故事用志怪题材诠释“勇者不惧,知者不惑,仁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将子路和颜渊二人面对鬼魅时的不同反应刻画得栩栩如生。子路的“失魄口噤”与其在《论语》中的勇武形象差异甚大,作者似着意虚构以显颜渊之勇。
葛洪《神仙传》有一则墨子的故事:
墨子年八十有二,乃叹曰:“世事已可知矣,荣位非可长保,将委流俗以从赤松游矣。”乃谢遣门人,入山精思至道,想像神仙。于是夜常闻左右山间有诵书声者……于是神人授以素书朱英丸方、道灵教戒、五行变化,凡二十五卷……(墨子)乃得地仙,隐居以避战国。[4]124
故事中墨子的形象不再是“摩顶放踵利天下”[5],而是避世修道的仙人。这与魏晋文人面临的政治、社会、思想环境恰相呼应,更与葛洪本人的道教思想一致,是文人主体意识在志怪小说中的反映。
刘义庆《幽明录》载有一则董仲舒的故事:
董仲舒尝下帷独咏,忽有客来……与论五经,究其微奥……闻此言,色动形坏,化成老狸,蹶然而走。[2]360
董仲舒为西汉大儒,然“老狸”亦能与其谈论五经,这既赋予故事学者之气,又使其具有传奇色彩。
上面所举皆先哲学人的志怪化书写,此外还有历代文人雅士的志怪化书写,如钟嵘《诗品》“梁光禄江淹诗”条载:
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一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6]
“江郎才尽”或有复杂的历史及现实原因,但钟嵘以神异作解,或与当时志怪小说风行有关。
蔡邕是东汉末著名的学者文人,精通音律,后死于狱中,为世人所深惋,后世流传有“焦尾琴”“柯亭笛”等与蔡邕相关的逸闻。东阳无疑《齐谐记》记载一则蔡邕的故事:
广陵王琼之为信安令,在县,忽有一鬼,自称姓蔡名伯喈,或复谈议,诵《诗》《书》,知古今,靡所不谙。问:“是昔蔡邕不?”答云:“非也!与之同姓耳。”问:“此伯喈今何在?”云:“在天上,或下作仙人飞来去,受福甚快,非复畴昔也。”[2]349
故事通过与蔡邕同名之鬼表达文人对蔡邕悲惨命运的同情,故在志怪中言其已成仙人且“受福甚快”。
嵇康堪称魏晋名士清峻之代表,也成为志怪小说热衷描写的题材。《灵鬼志》一则记云:
嵇中散神情高迈,任心游憩……此亭由来杀人,宿者多凶;中散心神萧散,了无惧意。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诸弄,雅声逸奏,空中称善;中散抚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没于此数千年矣;闻君弹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来听耳。身不幸非理就终,形体残毁,不宜接见君子;然爱君之琴,要当相见,君勿怪恶之。君可更作数曲。”中散复为抚琴,击节曰:“夜已久,何不来也?形骸之间,复何足计。”乃手挈其头曰:“闻君奏琴,不觉心开神悟,恍若暂生。”遂与共论音声之趣,辞甚清辩……既弹众曲,亦不出常:唯《广陵散》声调绝伦。中散才从受之,半夕悉得;先所受引殊不及。与中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天明语中散;“相与虽一遇于今夕,可以还同千载;于此长绝,能不怅然!”[2]312–313
此则故事文采斐然,情节富含雅趣,堪称短篇小说精品。晋人裴启《语林》也有两则关于嵇康夜中弹琴遇鬼的志怪故事。这类题材的故事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
志怪小说中有许多前圣先哲、文人雅士的志怪化书写,这固然有创作者与佛道争衡之意,但也与汉魏晋之际天下名士少有全者的残酷现实有关。“通过对文人神异化现象的定义、阐释,避开较为通行的‘佛道影响说’,从民间宗教、民族文化心理以及文人自身的心理结构中”[7]或可窥探文人创作志怪小说的旨趣及过程。
魏晋之际,文人笔下的鬼神不再止于劝善惩恶、因果报应,而融会了文人特有的志趣。同时,文学行为也不再是生者的专利或寄托,鬼神亦有好学善思者,由此形成独具特色的鬼神形象。如干宝《搜神记》卷十八所记故事:
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胡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3]224–225
皓首狐怪教授群狐,宛如人间,是文人对人间学术活动的志怪化书写。祖冲之《述异记》也有类似故事:
南康郡邓德明尝在豫章就雷次宗学,雷家住东郊之外,去史豫章墓半里许……与诸生步月逍遥……遥至史墓,但闻坟下有管弦女歌,讲诵吟咏之声,咸叹异焉。[2]293
魏晋时代谈风盛行,赵翼《廿二史札记》便将魏晋士人分为“学者”与“谈者”两类,志怪小说则将“谈”转至人与鬼怪之间。刘义庆《幽明录》记载一则故事:
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致,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功大进。[2]398
长鸣鸡能做人语或含民间传说因素,然长鸣鸡“与处宗谈论,极有言致,终日不辍”,使处宗“言功大进”,则明显是作者受当时清谈风气影响而加工再创作之处。《杂鬼神志怪》也辑录一则类似故事:
顾邵为豫章,崇学校,禁淫祀,风化大行。历毁诸庙,至庐山庙,一郡悉谏,不从。夜……忽有一人开阁径前,状若方相,自说是庐山君……邵善《左传》,鬼遂与邵谈《春秋》,弥夜不能相屈。邵叹其精辩……灯火尽……乃随烧《左传》以续之。鬼频请退,邵辄留之……鬼反和逊求复庙……顾谓邵曰:“今夕不能仇君。三年之内,君必衰矣。当因此时相报。”邵曰:“何事匆匆,且复留谈论。”鬼乃隐而不见……如期,邵果笃疾,恒梦见此鬼来击之,并劝邵复庙。邵曰:“邪岂胜正。”……后遂卒。[2]536–537
顾邵与鬼谈论《春秋》,鬼虽弥夜不能相屈,但也使顾邵不得不“叹其精辩”。
鬼神形象的转变体现了当时文人对幽冥世界的认识,是他们借异化空间中的主体对自身生活的映射。“名士们对幽明世界的讨论是立足于现实人生的,其中透露出来的不仅是道教与佛教等宗教因素的影响,涉及的也不仅是小说层面的内容,更展现出当时人们对幽明、人鬼世界以及对自然、人生的重新认识与思考,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内涵。”[8]非鬼能文,乃文人借怪力乱神进行文学创作,或以为娱乐,或以为寄托。无论是对学者文人进行志怪化书写,还是描写能文好学的鬼怪形象,都体现出志怪小说的文人化特征以及作者创作时的主体意识。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作者多为学者或文人,如曹丕、葛洪、张华、刘义庆、陶渊明、吴均、颜之推等,他们并非单纯集撰既有的志怪故事,而是积极融入文人化的加工与书写手法,并借此表达个人的价值评判,将对人世的反映转移到鬼神世界或对异域时空的幻想中去。
志怪小说题材的选取反映了作者的观察视角及审美志趣。“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题材丰富多样,题材来源亦纷杂异常,但归纳起来,主要源于先秦神话、两汉杂传、民间传闻、佛道故事等几个方面。作为创作主体的文人,在志怪小说创作时,往往有意或无意突出与自我身份紧密相关的题材选择旨趣及关注热点。”[9]虽现存志怪小说中“发明神道之不诬”“释氏辅教”等题材占比较大,但也有不少作品在题材选取、形象设定、叙事艺术等方面具有鲜明的文人色彩。此外,部分作品“游心寓目”意味浓厚,既说明志怪小说受盛行“戏谈”时风的影响较大,也说明当时文人对志怪小说的认识更趋多元,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儒家思想的束缚。与前代志怪作品如《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相比,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不再单纯辑录鬼怪奇异或为帝王将相作逸史杂传,而更具文学意味,融入了文人自身的独特志趣。
文学创作是作者表达自身志趣的艺术活动,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众多较为文人化的题材,颇能折射作者群体之构成。与宣扬教义的志怪故事不同,文人化志怪小说的关注重心在思想、学术与艺术等方面,淡化了荒诞恐怖气息,增强了文学艺术蕴涵。汉魏晋谶纬、阴阳五行以及重视著书立说等思想,在志怪小说中都有反映。如《录异传》“隗炤善于《易》”便宣扬《易》能“镜穷达而洞吉凶”,文人学者对儒家经典的宣扬与佛、道教徒宣扬宗教经典可谓异曲同工。曹丕《列异传》一则: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诗经》,夜半,有女子可年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之言……以一珠袍与之,曰:“可以自给。”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以为主婿,表其儿以为侍中。[2]258–259
谈生“感激读《诗经》”,即得为主婿,并使其儿为侍中,由此可看出曹丕选择此题材有意突出儒家经典《诗经》的神异之处,明显地带有为儒家宣道的意识。曹丕《列异传》另一则:
汝南北部督邮西平刘伯夷有大才略,案行到惧武亭夜宿。或曰:“此亭不可宿。”伯夷乃独住宿,去火,诵《诗》《书》五经讫,卧……得一老狸,色赤无毛,持火烧杀之。[2]260
这则故事形象地写出刘伯夷以“诵《诗》《书》五经”为精神力量,终于擒杀鬼怪。类似记载还有很多,如刘义庆《幽明录》一则:
桂阳罗君章……不属意学问。常昼寝,梦得一鸟卵,五色杂耀,不似人间物;梦中因取吞之。于是渐有志向。遂勤学,读九经,以清才闻。[2]386
“勤学”读“九经”是儒家视野下的修行,选取此类题材反映的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文人意识。
魏晋常被学界称为文学自觉的时代,上自庙堂下至草野都对著述青眼有加,曹丕《典论·论文》倡言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0],以致志怪小说中的鬼神也多为之,如葛洪《神仙传》:
绝洞子者,姓李名修……著书四十篇。名曰《道源》。[4]151
阴长生者,新野人也。汉阴皇后之属,少生富贵之门,而不好荣位,专务道术……后于平都山白日升天,临去时,著书九篇。[4]171
曹丕以帝王之尊而作《列异传》,故魏晋众多文人也视志怪小说为著述之一,并将“著述不朽”思想融入创作之中。这类题材的志怪小说带有明显的文人志趣,与民间传说、佛道宣教故事差异明显,专属于文人群体,是志怪小说文人化的突出反映。
魏晋南北朝文人笔下的志怪小说不但题材与作者身份相呼应,创作手法也渐趋文人化,如引经据典、穿插诗歌韵文等。刘勰道出此一文学风气“自卿渊已前,多俊才而不课学,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11]。以志怪小说为例,干宝《搜神记》卷一:
左慈字元放,庐江人也……《老子》曰:“吾之所以为大患者,以吾有身也。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哉!”[3]9–10
干宝引《老子》语为志怪小说做注脚,既与汉人为六经做注的思想相契合,也与佛道宣教故事引用宗教典籍中文句的手法颇为相似。葛洪《神仙传》亦引用《仙经》:
王烈……山断数百丈,有青泥出如髓……食之味如粳米,《仙经》云:神仙五百岁辄一开,其中有髓,得服之者,举天地齐毕。[4]232
行文中引用《仙经》自然意在增强小说的真实可信度,将志怪小说创作与学术风气结合。刘敬叔《异苑》一则更为明显:
吴孙皓时临海得毛人。《山海经》云:“山精如人而有毛,此蒋山精也。”故《抱朴子》曰:“山之精形如小儿而独足……知而呼之,即当自却耳”……《玄中记》:山精如人,一足,长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昼藏。[12]
刘敬叔连引《山海经》《抱朴子》《玄中记》,简直可视为以考证史籍手法作志怪。
六朝文风多骈俪,重视文学作品的形式,志怪小说亦莫能外,除引经据典外,多在其中穿插诗歌韵文。祖台之《志怪》一则:
建安小吏曹著见庐山夫人……夫人命女婉出……婉抚琴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晞阳风兮拂紫霞,招若人兮濯灵波。欣良运兮畅云柯,弹鸣琴兮乐莫过,云龙会兮乐太和。”[2]323
这首琴歌具有浓郁的楚辞韵味,“‘诗骚’之影响于中国小说,则主要体现在突出作家的主观情绪,于叙事中着重言志抒情,‘摛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结构上引大量诗词入小说”[13]。引诗文入小说使文体雅化,提升了小说的文体品位,其后的唐传奇、章回小说等都深受此手法的影响。又如《拾遗记》:
故宁先生游沙海七言颂曰:“青蕖灼烁千载舒,百龄暂死饵飞鱼。”[14]9
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浛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著日傍。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乐悦未央。”[14]13
诗歌在志怪小说中占比很大,可见文人创作过程中艺术手法的选取倾向。吴均《续齐谐记》虽仅存17则,但多文采斐然之处,与吴均的文人身份恰相符合,如“会稽赵文韶”条:
秋夜嘉月,怅然思归,倚门唱《西夜乌飞》,其声甚哀怨。忽有青衣婢年十五六……问家在何处,举手指王尚书宅曰:“是。闻君歌声,故来相诣,岂能为一曲邪?”文韶即为歌《草生磐石》,音韵清畅,又深会女心。乃曰:“但令有瓶,何患不得水?”顾谓婢子:“还取箜篌,为扶侍鼓之。”须臾至,女为《酌》两三弹,泠泠更增楚绝。乃令婢子歌《繁霜》,自解裙带,系箜篌腰,叩之以倚歌。歌曰:“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祠庙中惟女姑神像,青衣婢立在前,细视之,皆夜所见者。[15]
此则志怪与唐传奇短篇相比毫不逊色,染有浓郁的齐梁绮丽文风。“与大多数的早期志怪相比,《续齐谐记》的故事更为复杂,叙事更为精致……尽管早期志怪的编者也会利用以前的材料,吴均看起来则更进一步,对以前的材料进行有意识地改写。”[16]不仅志怪小说中有诗歌韵文,六朝诗歌也多用志怪典故[17],足见志怪小说渐已文人化、文学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大分裂、大动荡的时代,在这个乱多于治的时代,无论是“以悲为美”的音乐审美倾向,还是充斥着“蒿里”“薤露”之叹的诗赋,都是对社会无常的艺术表现。“战乱杀伐的社会现实,对文士阶层敏感神经的强烈刺激……志怪小说可说是六朝文人对乱世之痛的一种审美式排遣……文学的自觉引发的对小说文体的重新审视。”[18]文人在创作志怪小说时也自觉融会了时代背景、文学风气以及作者自身志趣。
志怪小说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特别兴盛的文学体裁,与作者对其进行的文人化改造关系甚大。小说作者多由文人构成,这从创作主体层面提升了志怪小说的文学地位。“小说家中具有诗文作家身份的逐渐增多,如曹丕、陶潜、刘义庆、沈约等著名作家,也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同时,如刘义庆既编有《幽明录》这样的志怪小说集,又编有《世说新语》这样的志人小说集,其用在小说编创上的精力想必不少。换言之,小说开始成为某些小说家最重要的文学活动了。”[19]正是因为文人的广泛参与,魏晋以降才出现了一批文学品味较高的志怪小说。一种文学体裁的繁荣并非仅取决于数量,还须产生高品位的作品,方成其繁荣。“六朝志怪小说的作者,在承担‘史官’之职的同时,也大都兼具着文人身份,如干宝、王韶之、郭季产、沈约、任昉、吴均等人。反映到六朝志怪小说的道德性的叙事观念上,其必然要融入文学性的特质。由此也就意味着,这些作者虽然仍然要以史著之笔而撰述志怪小说,但是其不可能不在一定程度上,从文学性的角度来进行六朝志怪小说叙事的操作。”[20]虽部分文士“所编撰的志怪书,也往往是古来迷信、传说迭见,儒、释、道思想并陈的”[21],但他们笔下鬼神形象已逐渐文人化,作品也逐渐从宣道或辅教的窠臼中脱颖而出,成为文学范畴内的佳作。《隋书·经籍志》称:“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22]曹丕不仅是邺下文学团体的核心人物之一,也引领了志怪小说的创作风气,使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不再如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载那样视小说为“君子弗为也”“闾里小知”“刍荛狂夫之议”[23],从而为小说文体发展扫除了思想障碍。
魏晋常被视为文学自觉的开端,这种自觉并非仅体现于诗文,还见诸志怪小说。“汉唐间的五行志强调灾异,是有史以来各种灾异神怪故事的汇集。喜欢猎奇的文人从中寻找创作灵感,或者直接从五行志中摘抄感兴趣的内容。”[24]文人搜集志怪故事进行加工再创作,产生了一批中国化、文人化意象很强的经典形象,如“桃花源”“阳羡书生”等。刘义庆“《幽明录》中大量内容新颖、结构毫无窠臼可以因袭的小说,可称其为突破性小说。此类作品内容和时代关系紧密,文学色彩浓郁,可以推知小说作者的文人身份。正因为全书搜录了大量文人创作的完全创新的小说,《幽明录》的文人化品格十分显著”[25]。如果说陶渊明《搜神后记》所记“桃花源”是据刘敬叔《异苑》“武溪蛮”而改写的话,那么经陶潜寄托式描写后,“桃花源”才成为乱世中人民向往的理想世界。借鬼怪言人事是志怪小说的突出表现,文人笔下的志怪小说蕴涵着作者的自觉创作意识,是对社会人生的艺术化反映:“作者参与故事、干预故事甚至是杜撰故事的情况时有发生,‘因文生事’的作品已经出现,这刺激了‘文学虚构’的产生,加速了小说与史传的分离,体现了小说文体的‘自觉’。”[26]如兼为诗人的陶潜、吴均等以“诗笔”为小说:“以‘诗笔’结撰小说,多为小说编纂者之刻意营构,在故事情节叙述中承担着奠定叙述基调、控制叙述节奏、预叙故事情节等叙事功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创作小说的一种自觉。‘诗笔’往往以整个文体或截取文体中某部分内容的形式融入,少数作品以诗的笔法注重意境的渲染。‘诗笔’的广泛运用,使古朴、素雅的古体小说增添了文人化气息。”[27]志怪小说的文人化及创作“自觉”也构成了魏晋文学自觉进程的重要一环。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鲜明的文人化特征,既是众多文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小说为“小道”观念束缚的体现,也是他们积极参与并自觉创作的结果。这种自觉的文人化书写将先圣贤哲、文人雅士引入志怪小说的传奇化叙述中,为志怪故事注入新鲜血液;文学手法的运用极大提升了志怪小说的文学品位,完善了志怪小说的文体规范,为其后“有意为小说”的唐传奇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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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6–5261(2021)03–0105–07
2020-07-25
任敬文(1988― ),男,河南平舆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