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东
“钉锅锢漏锅,钉搪瓷盆子补漏锅——”每到一村,肩挑火炉风箱的补锅匠刘仁德就用这别具一格的吆喝声招揽生意,底气足,嗓门大,加上扁担上挂的铜铁片串敲出当啷、当啷的声音,立时把小孩子们吸引过来。
那年头,乡下人烧柴火做饭,用的全是铁锅。久了,锅底会结一层厚厚的炭垢、锈垢,与锅铲勺子经常摩擦的部位渐渐变薄,最终磨出个洞、裂出道缝来。就这也舍不得扔,等游乡揽活儿的补锅匠来了,补补再用。还有搪瓷盆子,时间一长,底和帮的结合部会因磨损氧化漏水,补一补,又用几年。
刘仁德边喊边在村中央找寻一块空地,摆好家什,静等开张了。
大人们一听是黄土洼的补锅匠刘仁德,纷纷拿来破锅烂盆,交给他修补。他一瞅一敲,就能断定出锅上是小裂缝,或者是小洞。用不着大动干戈的,便拿出特制的铁片,拼在裂缝小洞处,敲敲打打,丁丁当当声中,锅就修好了,再抹上腻子,保准滴水不漏;如若毛病大,修理起来就比较费事了,得先把碎铁在坩锅里熔化成铁水,舀一小勺放到有草木灰的左手窝里,从锅底的漏洞处揞上去,右手持一根用粗布卷成的炭棒,一按,“刺——”,冒出一股白烟,再一磨,铁锅就完好如初了。若洞大,一次是补不住的,得揞几次铁水才能补好。
补漏锅,以疤计价,乡下人都知道。补好后,查一下多少个疤,几角几分一目了然。所以,锅的主人都想让少补几个疤。
刘仁德手艺好,人品更好,尽量少补疤。人们都乐意将破锅烂盆拿给他修补。
手艺人都收徒弟。刘仁德却不。谁知最后自破规矩,不但收了,还一下子收了俩。
村西头的马小聪,两岁时死了爹,随娘改嫁到黄土洼,十四岁那年,继父也在一次车祸中命丧黄泉。小聪他娘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为让儿子学个手艺,提了一兜鸡蛋、一包白糖,来到刘仁德家,放下东西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刘仁德心肠软,见不得谁伤心落泪,一拍胸脯,说:“小聪他娘,明儿个就让小聪过来吧,我会把手艺一点不留地教给他。”
收了一个徒弟,已违了刘仁德的初衷,可不久的一天,村东头的麻婶带着她的孙子高尚也来到他家。一进门,麻婶拉着孙子跪在刘仁德跟前,求刘仁德看在她的老脸上,收下孙子做徒弟。高尚五岁那年,麻婶的儿子媳妇先后暴毙,麻婶一把屎一把尿把高尚拉扯大,这些年日子过得确实不易。刘仁德是个热心肠,一拍大腿,说:“婶子,明儿个就让高尚过来吧,我会把手艺一点不留地教给他。”
从此,每当游乡揽活儿,小聪和高尚都随同师傅刘仁德前往。
传说猫教老虎还留一手哩,但刘仁德不这样,他言必守信,手把手教两个徒弟,一招一式讲得十分到位,把补锅的手艺毫不保留地教给了两个徒弟。不但教手艺,还教做人。他说:“做事得先做人。来补锅修盆的人和咱一样,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人,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咱别指望从他们身上赚多少钱,只要能糊口就中。破锅烂盆能小修决不大补,能少补决不多补!”
两个徒弟忙不迭地点头。
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刘仁德坚信,无论做事,还是做人,说教是必须的,能做到哪一步,关键还靠个人悟。
时间很快过了两年,高尚出师了。小聪却仍跟着师傅学。
有好事者便对小聪说:“瞅瞅,你师傅偏心!你比高尚拜师还早,咋不让你先出师?”
小聪当然知道这些,但不敢问师傅。
刘仁德心里也清楚,小聪肯定有想法。但他佯装不知,只是教得更上心了。补锅时要用尖头锤子探测漏锅的损坏程度,每当这时,他就看着小聪操作,适时提醒:“中了,不用再往前探了。”
小聪就停止了探测。
过了半年,刘仁德终于同意小聪出师了。
出师那天,刘仁德专门让老婆炒了几个小菜,为小聪饯别。
刘仁德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小聪,一杯留给自己:“小聪啊,你的手艺可以独自揽活儿了,今儿个师傅让你出师。只是师傅求你一件事,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说是我的徒弟。”
徒弟出师,师傅都希望为他传名,可自己的师傅却说出这样的话,小聪一时愣了。
刘仁德端杯和小聪碰了,一饮而进,又说:“其实,你比高尚有灵性,学艺也有钻劲,论手艺,应该比高尚早出师。”
小聪不解地看着师傅。
刘仁德又灌下一杯酒:“知道为啥让高尚出师而不让你出师吗?你手艺虽好,但做人有个毛病,这毛病不改,踏入社会是很难立住脚的。平时我多次提醒你,你却不以为然。今儿个我最后一次给你说,要不就是放你走了,也不算真正的出师。”
小聪往师傅跟前倾了倾身子,瞪大眼睛,急切想知道师傅说的是啥毛病。
“生意人最讲究诚信。咱补锅大小也算个生意,你却耍些小聪明,糊弄人家。就说那次在卞庄,田大妮那锅明明三个疤就解决问题了,你却给人家捣出六个疤的洞,让人家多出了一倍工钱。你那点小把戏能瞒过田大妮们,能瞒过我?”
原来师傅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小聪的脸臊得火辣辣的,像泼了一层辣椒水。
“还有在前洼,你为孙老太补盆,孙老太回家一盛水,还漏。漏了咱重新补就是了,你却把责任推到高尚头上。不诚实的人是很难在世上混的呀!”
小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聪啊,锅盆坏了可以修补,这人心要是不正,想补可就难了啊!”
扑通,小聪跪在刘仁德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扎彩,又叫纸扎,是用篾条或秫秸扎成骨架,再用彩纸或丝绢裱糊成型的纸活儿,什么摇钱树呀,聚宝盆呀,丫环使女什么的,就是烧给亡故的人的一种祭品。
黄土洼的郑直就是专做这种活儿的匠人。
说来,郑直做扎彩匠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他家兄弟姐妹多,打记事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时常饿得头眼昏花。那年月,村里人大都迷信,为死人做活儿怕沾上晦气,都不愿干。但郑直不信这个邪,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得有人干?再说,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还说什么晦气不晦气?就认准了做扎彩这个活儿。那次爷爷过世,他跟着叔叔去镇上买纸扎,店主正在扎一匹高头大马。见来了主顾,店主丢下活计,和他叔叔谈生意。在这当儿,他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遍,被栩栩如生的纸扎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琢磨道,学会扎彩,就能挣钱,就不怕吃不饱饭了。他仔细地观看店主扎纸马的每一个动作,把制作步骤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之后又借机去偷学了几次,竟比葫芦画瓢地做起纸扎来。年轻人脑瓜灵性,又有内在动力,再说扎彩也没有多么高深的技术,不到一个月,他学做的纸扎就有模有样了。后来,村里谁家死了人,都请他做纸扎。
早先,郑直扎的纸活儿多是楼房、摇钱树、聚宝盆及金山银山等等几种。后来根据客户需要,也扎电视机、电冰箱、小轿车等。再后来,客户要啥,他就扎啥。
郑直扎彩的用料是很讲究的。他说,做人要讲诚信,虽说纸扎是烧给死人的,但一点儿也不能含糊。他先用镰刀将秫秸节茬处削得平滑,再根据所扎纸活儿用料的长短,截取横杆和立杆。扎彩是什么形状,就将秫秸折成什么形状,像盖楼一样构成框架,再用横杆和立杆加固或制作门口窗口,框架与横杆和立杆的连接处用牙签式的木钉钉牢。折框架是用一根长长的秫秸,在上面按尺寸分段用刀切成三角形的凹口,然后两手握住凹口两端的秫秸,小心翼翼地随凹口折成直角,用木钉将直角固定。框架扎好后,便可根据所扎物件的大小裁剪纸张。将事先打好的糨糊涂抹在框架的外棱上,将裁好的纸按颜色一页一页地拉紧贴上。这样一件扎彩作品的主体就完成了。接着用剪纸彩绘等艺术手法加以点缀,一件活儿就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你面前。
我见过郑直扎彩,他扎的各种纸活儿和真的一样。那时候没有数码相机,连传统的相机也不多见,要是现在,把郑直的纸活儿拍下来,发到互联网上,恐怕没谁能看出是用秫秸和纸扎制的,点击率一定低不了。
当上扎彩匠后,郑直再也没饿过肚子,后来还娶了媳妇,生了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尽管郑直的手艺好,但脾气却像他的名字一样,直。因为他的直脾气,得罪过不少人。一次,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找到郑直,让他扎一套“大活儿”。大活儿即全套纸扎,像常规的摇钱树、聚宝盆、金山银山,现代的彩电冰箱、电脑轿车等等,一应俱全。这可是一个挣大钱的好机会。搁有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但是郑直却没接,原因是那人要郑直开发票。买纸扎还要开发票,郑直觉得不可思议,就没开,再说他也开不了,乡间手艺人哪个有发票?那人退而求其次,让郑直写个凭据,摁上指印。那时财务管理不严,许多单位便条即可入账。可郑直同样拒绝了。那人说:“我可以再加钱。”郑直说:“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死脑筋,活该受穷!”“我愿意!”干部悻悻地走了。
老伴用手指点着郑直的头:“你呀,真是个‘二百五’!”
他呵呵一笑:“谁家死了人,纸扎还能报销?这肯定是假公济私。”
“让你报一分了?”
“我是不出一分,就是看不惯这号人的作派。”
后来,有人不怕扎彩沾上晦气了,想跟郑直学扎彩手艺,可他从不收徒。在这些想学艺的人中,天才是最执着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被收徒的一个。天才是他表侄,但他同样拒绝了。郑直爱喝两口,天才就投其所好,隔三差五打斤酒去他家。他当然知道表侄心里的小九九,便让老伴炒俩菜,和表侄一起把酒喝了,但就是不吐口收徒。表侄没了脾气,再也不给他打酒了,背地里还骂他是“假正经”、“圣人蛋”。
有人问天才郑直为啥不收他为徒,天才愤愤地说:“他先劝我,你看看现在啥年代了,人们都讲究移风易俗,镇上也发了文件,禁止搞封建迷信,顶风拒劝者,不能评为‘十星级文明户’。最后还说,那些东西啥用没有,全是骗人的。骗人的他还干?他才是骗人的!”
说过这番话,郑直竟关了经营三十多年的纸扎店,应聘到县里一家制作彩灯和演出道具的工艺美术公司,当了生产顾问。
黄土洼有个巧木匠,叫杨树林,人称杨木匠。
行内的人都知道,木匠是做木工活儿的人的统称,有大木匠和小木匠之分,大木匠就是建房木匠,打家具的叫小木匠。若细分,还有耧匠、犁匠、棺材匠,等等。会做一两样物件,就是一个合格的木匠了;会三种以上的,便是巧木匠。杨木匠不但能建房,还会打家具,打耧,打棺材,梁檩椽枋门窗、犁耙耧耖桌柜,样样精通,是不折不扣的“全科木匠”。
杨木匠做活儿,能根据木头的粗细、质地、数量,制作相应物件。比如盖房,他能根据东家所盖房屋大小、数量,在一堆木料中挑选出梁、檩、椽、门窗、过木所用的料,等房屋建成,木料不多不少,刚好用完,边角废料还能做个小凳子、小盒子啥的,一点都不浪费。除了“估料”准,他的注意力全在眼、手之上。闭上一只眼,瞄上几眼,心中便有数了,不像别的木匠还得用铅笔、墨线在木板上标记。举起斧头掂起锛,也就心到手到。有人说,他的眼光已将那木头划了直线。久而久之,他连尺子都很少用了,用手卡,拇指和食指叉开、拇指和中指叉开是多长,两根手指并拢、三根四根手指并拢是多宽,心里有数。一斧砍下去,毫厘不差。
他常说,你要建房,心里首先要有一座房;你要打家具,脑袋里家具的样子就要活起来……然后用心去做,这样做出的东西才会让人满意。
凭着这手艺,这态度,他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人们都能以请到他而脸上有光。
有一样物件,杨木匠不做。他一直认为,凭自己的手艺,做那玩意儿有点大材小用,玷污他巧木匠的名声。这物件就是棺材。无论谁请,不论出多高价钱,他都一口回绝。
但事情很快起了变化。
似乎在一夜之间,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再盖房,大都是平房楼房,很少用到木匠了;家具也不请木匠做了,到家俬城,要啥有啥,美观,华丽;播种也改用机械了,耧成了历史文物……杨木匠成了闲人,听起来非常亲切的沙沙的拉锯声响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很多时间,他叼着烟卷儿,在烟雾缭绕中盯着某个地方沉思。
这一沉思,他醒悟了:自己是一家之主,不能光在家里吃闲饭,得另寻个挣钱门路。
妻子知道了他的心思,鼓动道:“活人的钱挣不了,咱就挣死人的。我看咱就做棺材。”
杨木匠手摆得像风中杨柳:“不中,我曾起过誓,一辈子不做那玩意儿。”
“起过誓咋啦?国家政策还会根据形势调整哩,何况你这小手艺?”
“做那玩意晦气。”
“啥晦气不晦气?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做吧,我给你打下手。”
杨木匠不再坚持,建起了棺材铺。
棺材有高中低档之分,低档多用杨木、柳木锯板,村人叫“土板”,中档用松木、柏木,高档则用梓木和楠木。档次高低还体现在底、帮、顶的厚度上,低档为“三、四、五”,即底厚三寸,帮四寸,顶五寸;中档为“四、五、六”或“六、七、八”;高档为“八、九、十”。高档中的高档为“四独”,这里所说的独,即“一块板”的意思,四独就是四块板,顶、底和双帮都是用独木锯成。这就需要很粗的树木了,没个几十年,是长不了这么粗的。
那时候人们穷,老(死)了能占个薄棺就算不赖,不敢有占好棺的奢望。可如今富裕了,有人去世,大都要占个好棺,这样显得后辈孝敬,死者也体面。好棺材赚头多。杨木匠抓住人们的这一心理,做的大多为中高档货。若遇到嫌贵而犹豫的人,他就做来人的思想工作:“你爹(娘)为了你们兄弟姊妹几个,没少吃苦受累,老了,连个四独棺材都占不上,你们不怕乡邻笑话?”这样一说,来人一般都会接受。假如还没接受,他会继续说:“先拉走用,钱随后再说。”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再不接受就显得那个了,只好买下。
因了他的手艺,方圆数十里哪家老了人,都来他这里买货。当然,他也挣了不少钱。
忽一日,黄土洼实行了火葬,棺材没了市场,棺材铺只好关门。
人一闲下来,爱胡思乱想。杨木匠想,自己和木头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毁掉多少棵大树啊!罪过,罪过!
一天,杨木匠闲逛到九头岗,眼前尽是光秃秃的山头,很少有树木生长。他心里一震,倏地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虽已年过半百,但还有气力,何不上山栽树?
回家一说,妻子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还瞎折腾啥?”
杨木匠说:“只想留下一片树林,减少一点罪孽!”
“你一个小木匠,有啥罪?”
“我做了这么多年棺材,一口少说也得一方多木材,这得糟蹋多少棵树啊!好端端的木材被埋在地下,这不是罪?”
“你不糟蹋,别人也糟蹋呀!”
“那我管不了,我只管自己。”
子女们也劝:“爹,我们姊妹几个都成家立业了,不缺你吃不缺你喝,你就在家享清福吧。”
“别劝爹了,你们要是孝顺,就跟我一起上山。”
杨木匠真就背上镢头上山了。
……
二十年过去了,九头岗近千亩山坡林木茂盛,一片翠绿。杨树林静卧在这片树林里,默默地守护着。
梁满仓是黄土洼第七生产队的油匠。
包产到户那年,队里将牛马驴骡、田地农具都分到户了,可榨油工具没法分,总不能这家一盘磨,那家一口锅吧,急得队长不停地挠头。梁满仓心里琢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尽管生产队没了,可家家户户还得吃油。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刚考上大学,二儿子还在读高一,光靠种那几亩地,日子肯定紧巴。自己会榨油,为何不把油坊盘下来?他给队长一说,队长当即同意了。
油坊姓“公”时,梁满仓榨油就从未马虎过,现在姓“私”了,更没理由马虎,每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像妇女绣花一样。购买芝麻时,不能夹杂丁点儿坷垃柴草,干净得要像瓜种一样,秕的霉的一概不要。榨油时,从炒料、磨糊、蒸馏、包饼、装垛,到开榨,每一步都极认真,极仔细。炒芝麻最为关键,油香不香,就看这一步。炒轻了,虽然出油多,但油不香;重了,出油少,油还有股子焦糊味,不好吃。芝麻须炒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榨出的油最香。这样的火候,只有他自己才能把握住。所以,他榨出的香油,色如琥珀,橙黄微红,晶莹透明,浓香醇厚,闻着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十里八村的人都喜欢吃他家的香油,连城里的饭店,也到他家买油。
梁满仓家的香油名声好,除色道好、香味浓外,还有就是不掺假。有的油坊,榨出油后,总要掺些菜籽油或棉籽油。因为这两种油价格低,掺在香油里,一斤就会多出很大差价。这样猛一看是赚了,其实时间一长,倒了牌子,就没人再买了。当然,有时也不全怪油坊,多是一些油贩子捣的鬼。梁满仓害怕毁了自家油坊的名声,从不将油批发给油贩子,除坐摊卖油外,自己挑油下乡卖。下乡卖油时,梁满仓让老婆守着油坊,自己走村串户,边走边吆喝:“灌香油,黄土洼的香油来了。”这时,村妇们纷纷端芝麻提瓶,围拢过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灌满一街筒子。梁满仓接了芝麻,倒入筛子里,呼啦呼啦地筛。村妇们见了,一惊一乍地叫:“别筛了,再筛就把芝麻筛掉了!”梁满仓也不接声,只管筛,直到筛净,才称。见他这么仔细,村妇们取笑道:“看你那尖劲儿,不像是柴草还能压着秤锤哩!”梁满仓仍不接话,只管称芝麻灌油,照样称芝麻时秤低低的,称油时秤高高的。他知道,这些村妇都是人来疯儿,接话反击,只有吃亏的分儿。村妇们说是这样说,其实等端着香油一闻,还会夸道:真香!
梁满仓磨油卖油,不欺不诈,老少不骗,经吃过他家香油的人一传,引来了县城一家大饭店的老板,一尝,果然香,当即买了五十斤,并把梁满仓作为定点供货商,月月让梁满仓给他的饭店送油。一家大超市的老板在那家饭店吃饭时,菜没入口,已闻到了浓浓的香油味,吃后更是赞不绝口,问饭店老板在哪儿买的油。超市老板听说是在梁满仓的油坊买的,立即找到他,和他商量供货事宜。事情很快谈妥了,梁满仓把香油注册了商标——“一滴香”,扩大了生产规模。他要把一滴香做成响当当的品牌,履行自己的承诺。
这天,梁满仓下乡收芝麻,后晌回到油坊时,见准备送超市的几百斤香油不见了,问妻子,妻子说超市来人拉走了。正狐疑间,梁满仓见屋角里有两只大塑料壶。油坊里本没有这么大的壶,梁满仓问妻子是谁家的,妻子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梁满仓更加狐疑,拿壶一看,发现壶底有少许油,金黄色,一闻,不是香油的味道,双目便像一杆双管猎枪,直直地对准妻子:“这壶到底是哪儿来的?”
“别管哪儿来的,赚到钱那才叫本事。”妻子的嘴硬起来。
“你是不是往香油里掺假了?”
“是的,你想咋着?”
“你这不是坑人吗?”
“我就掺了一百斤菜籽油,都是油,谁也吃不出来。再说,我这不也是为了咱的油坊吗?”
“咱开油坊十来年了,从未掺过杂使过假。你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啊!”
“都啥年代了,你还这样死脑筋,不掺假就赚不到大钱!”
“中啊,看我回来咋收拾你!”说完,就去推摩托。
妻子抢先一步跨到摩托车前:“你要去哪儿?”
梁满仓眼里喷着火,“啪”地发动了摩托。
“你不能去退货,那样让超市知道了,往后咱这油坊就没法开了。”
“你这个败家娘儿们,滚开!”说着,梁满仓使劲一拨拉,妻子就被推到了一边。“日——”的一声,摩托吼叫着蹿上公路。妻子声似力竭地叫骂声从身后传来:“你这个王八孙,生就那穷命,脑子不开窍,分明是个二球货……”
梁满仓心说:“我就是个二球,但做人要有良心,做生意要讲诚信呀!”
退完货,梁满仓长出一口气,心里无比轻松。